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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艾琳开始号啕大哭,那声音好似是从精神病院里而不是她家厨房里传出来的。弗雷德想迈出腿,走过去拥抱她,可它们竟不听使唤。奥利动身了,但他还没走到她面前艾琳就抓起炉子上那只鸡扔了出去。奥利闪开,只见那只鸡从厨房的一边飞到另一边,上面的汤汁肉屑在空中散落一地,然后狠狠撞到墙上,啪啦一声摔成一摊肉泥,在钟表下面的墙纸上留下一圈油脂印。

“这些剩菜够我们吃一个月的了!”艾琳·彼得森努力说出这几个字。她弯下腰大笑,然后又站直,她的脸变紫了。艾琳今天戴了一个发夹,现在她的红头发从发夹中散落出来,醒目耀眼的红色弯弯曲曲地围绕在她浑圆的脸周围,好似一个光圈,她这头红发既遗传给了站在面前的这个儿子,也遗传给了那个正安眠地下的儿子。“坏消息,弗兰克死了!好消息,我再也不用花好长……好长……好长……时间购物了!”

“妈,住手,住手!”

虽然客厅和休息室的餐盘已经清理干净了,但这里还有一大堆事要做。水池两边各有一个柜台,角落里有一张餐桌,大多数时候彼得森一家都坐在那吃晚餐。柜台和餐桌上都摆着吃剩的饭菜、特百惠保鲜盒以及用铝箔包着的残羹剩饭。炉子上还放着一只没吃完的鸡和满满一大碗凝结了的浓肉汤。

奥利试图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搂进怀里,可是艾琳从他的手下闪过,朝一张柜台冲过去,仍然大笑着,哀号着。艾琳双手抓起一盘意大利千层面——那是布里克斯顿神父的一个马屁精端来的——倒在自己的头上。冰冷的意大利面掉落在她的头发和肩膀上,她举起盘子,扔进客厅。

“妈?”奥利问,“怎么了?”

“弗兰克死了,而我们他妈的竟然在这吃意大利自助餐!”

艾琳·彼得森背对着水池站着,捧着她那大肚子,笑得几乎要尖叫起来。她的脸涨得通红,像发高烧似的。眼泪顺着她的面颊流下来。

弗雷德终于动身了,但艾琳也从他身边闪开,她笑得像个兴奋过度的女孩在玩激烈的捉人游戏。艾琳抓起一个装满特丽牌棉花糖的特百惠保鲜盒,高高举起,然后摔到两脚之间。她的笑声停止了。一只手捧着她硕大的左乳,另一只放在胸上。艾琳睁大眼睛看着她的丈夫,眼里还噙着泪水。

弗雷德和奥利面面相觑,奥利急忙跑到厨房,刚刚他妈妈发出的听似轻松自然的大笑现在竟变成歇斯底里的程度。弗雷德踩了一脚吸尘器的电源按钮,关掉它之后紧跟进来。

那双眼睛,弗雷德心想,是我当初深深爱上的。

厨房传来一个最令人意想不到的声音:大笑声。

“妈?妈,怎么了?”

奥利清理完地毯之后把吸尘器推到父亲面前。弗雷德把它拉进客厅,开始清理地毯。这时艾琳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蹒跚着朝厨房走去。奥利无奈地耸耸肩,弗雷德也耸耸肩,然后继续清扫。人们在他们悲痛之时纷纷伸出援助之手,弗雷德以为这很好,然而天呐,他们竟然留下了一片狼藉!他自我安慰地想,若是爱尔兰守灵节,那会更糟。自从奥利出生后,弗雷德就戒酒了,彼得森家一直干净清爽。

“没什么,”她说,“我想是我的心脏。”她弯下腰去看地上的鸡肉和棉花糖,意大利面从她的头发上滑落。“瞧我干了些什么。”

弗雷德听到这笑了。自从上星期二警察来到家门口以来,虽不是第一次笑,却是第一次真正的笑。“一言为定。”

她颤抖着、抽噎着深深喘了一口气。弗雷德抓住她,但她实在太重了,艾琳的身体从弗雷德的手臂间慢慢滑过,在她倒下之前,弗雷德看到血色正从她的脸上褪去。

“好吧,只是不要说‘这是弗兰克想要的’就行,否则我就用吸尘器勒死你。”

奥利尖叫着,跪倒在她身旁。“妈!妈!妈!”他抬头望着父亲,“我觉得她没有呼吸了!”

“我知道,”弗雷德说,“但要平分。”

弗雷德把儿子推到一边,喊道:“快打911!”

奥利说:“没事,我来。”他的眼睛又红又肿。他和弗兰克年龄相差七岁,尽管如此,兄弟俩却惊人地亲密。其实也没啥好奇怪的,家里拥有足够的空间,这使兄弟间几乎无啥可竞争的,奥利甚至有时表现得有点儿长兄如父。

弗雷德无暇去看奥利是否在打电话,他用一只手搂住妻子粗粗的脖子,摸着她的脉搏。他摸到了一个,但那个脉跳得杂乱无序: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弗雷德跨坐在艾琳身上,用右手紧握自己的左腕,开始有节奏地慢慢向下按。他做得对吗?这算心肺复苏术吗?他不知道,但当艾琳睁开眼时,他自己的心好像从胸腔里跳了起来。她醒过来了,她醒过来了。

弗雷德走到休息室的门口,看着奥利开始清扫那堆同样怪异、让人猜不透的灰色东西。奥利高效得惊人,他干了很久,甚至一点儿一点儿去擦,他先推着吸尘器走到一边,再拉着它走到另一边。一会儿,满地的奈卜、奥利奥和乐芝饼干的碎屑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弗雷德终于找到可说的话了:“我来打扫客厅。”

这不是真正的心脏病,你只是太累了,晕倒了,医生称之为“晕厥”。但我们要给你节食了,亲爱的。你今年的生日礼物将会是一个手环,可以测量你的……

但此时他脑中一片空白,当奥利拉着吸尘器的软管梦游般地从他身边经过、走进休息室时,弗雷德想,事情不可能更糟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么错误)。

“搞得一团糟,”艾琳小声说,“对不起。”

下次看到奥利的袜子在咖啡桌下面时,我要表现得很高兴。弗雷德暗自承诺,而且只要我要多找点儿话说,就会打破这种尴尬、可怕、不自然的沉默。

“别说话。”

只是现在弗兰克不仅死了,而且是被谋杀,他们为之而活的大部分事情都显得愚蠢无用、微不足道。在弗雷德心里,只有奥利依然弥足珍贵,即使他悲伤的时候也清楚他和艾琳在今后的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里都必须小心待他。奥利非常悲伤,在弗兰克·维克多·彼得森的葬礼上,奥利本应该分担清理这最后一幕的遗物或做得更多些,但从明天起,他们要让他重新做回一个大男孩。这需要一些时间,但他终会做到。

奥利正在厨房接电话,语速很快,声音很大,几乎是在喊叫。他向电话里报了地址,叫他们快点儿。

当年艾琳·彼得森身穿蕾丝白纱,由神父布里克斯顿的前任神父宣布她与弗雷德·彼得森结为合法夫妻时,还是个纤瘦苗条的美人。生完奥利后她仍然苗条美丽,可那已经是十七年前的老皇历了。生完弗兰克后她开始发胖,现在已经游走在肥胖的边缘了……虽然在弗雷德眼里她依然美丽,弗雷德却不忍听康纳利医生上次体检时提出的建议:弗雷德,你身体很好,只要不遭遇从楼上摔下来或被车撞到这类意外,再活五十年都没问题。但你太太患有Ⅱ型糖尿病,如果她想继续健康地活下去,需要减掉五十磅体重。你得帮助她,毕竟你们夫妻俩这一生还有很多值得拥有的东西。

“你又得重新打扫客厅了,”她说,“对不起,弗雷德,非常非常对不起。”

“终于走了,她已经囤够了所有消息。”艾琳·彼得森边锁门边对丈夫说,之后把她那大身板靠在门上。

弗雷德刚想告诉艾琳不要说话,只要静静躺着直到她感觉好些,可他还没来得及说,艾琳竟又颤抖抽噎着深深喘了一口气。等她把那口气呼出来时,眼睛翻了白,她的脸充血肿胀、面色发青,看起来就像恐怖电影里死人的面孔,这可怕的画面将会铭刻在弗雷德的脑海,令他永生难忘。

在这整个过程中,那位丧子的母亲身穿她最精致的丝绸礼裙坐在沙发上,双膝并拢,双手环抱自己胖嘟嘟的上臂,好像很冷似的。隔壁的老吉布森太太不出所料地一直待到最后,自从她,今晚的最后一位客人终于离开之前,艾琳一言不发。

“爸?他们已经在路上了,她没事吧?”

弗雷德和奥利默默做着清扫工作,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和悲痛中。连续数小时接受他人的哀悼之后——说句良心话,连那些素不相识的人都衷心致以哀悼——他们父子俩却无法互相安慰。这可能很奇怪,或许是因为悲伤真具有某种讽刺意味。弗雷德现在身心俱疲、悲痛欲绝,完全没有心思去思考这件事。

弗雷德没有回答,他正忙着给艾琳做半途停下的心肺复苏术,此刻他真希望自己认真学过急救——他之前怎么就没抽时间学学呢?他希望的太多了,如果可以,他宁愿拿自己的不朽的灵魂去换时间倒流,让时间回到这糟糕透顶的一周前。

奥利端着杯子和餐盘穿梭于客厅和卧室,把它们放进洗碗机,效率之高超乎弗雷德的想象。当洗碗机装满时,奥利就启动它,接着洗更多的盘子,之后把它们堆在水槽上等着洗下一拨。弗雷德则忙着把人们丢在休息室里的盘子端进厨房,然而他发现后院野餐桌上的盘子更多,有些客人跑去那里抽烟。今天至少来了五六十人,附近的每位街坊和城里其他地方的好心人都来了,更不用说布里克斯顿神父和他在圣安东尼教堂的一众追随者了(他的粉丝,弗雷德想)。他们络绎不绝,来了一拨又一拨,尽是吊唁者和看热闹的人。

按压,松手,按压,松手。

奥利今天的表现让弗雷德大吃一惊。这个男孩是典型的以自我为中心的青少年,平时连咖啡桌下面自己的袜子都不愿意捡,除非你告诉他两三次。今天家里的客人络绎不绝,晚上十点钟时艾琳·彼得森才送走最后一批客人,但从那一刻起,奥利竟然一直毫无怨言主动帮忙做家务。晚上七点,来访的邻居和朋友开始减少,弗雷德希望八点就可以结束——今天他不断听到有人跟他讲弗兰克现在上了天堂。上帝啊,他真是烦透了,只能冲他们点头回应——但接着传来特伦斯·梅特兰因谋杀弗兰克被捕的消息,这该死的消息再次掀起一个小高潮,第二轮几乎又成了一个派对,虽然气氛是沉痛悲伤的。弗雷德一遍又一遍地听着人们跟他讲,简直令人难以置信,T教练一向看起来很正常,但若是真,在麦卡莱斯特监狱给他执行安乐死就实在太便宜他了。

“你会没事的,”弗雷德对艾琳说,“你一定要好好的。‘对不起’这三个字不可以是你留在这世上的最后的话,我决不允许。”

珍妮特·安德森在给丈夫揉背时,弗雷德·彼得森和他的大儿子(现在弗兰克不在了,他就成了家里唯一的儿子)正在收拾碗筷、打扫客厅和休息室。虽然这只是一场小型追悼纪念聚会,但其过后的狼藉景象和任何大型持久的家庭聚会过后的狼藉没什么两样。

按压,松手,按压,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