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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方滔的心,在神甫的注视下,也渐渐平静下来。

方滔挽着自己的新娘,在庄严肃穆的婚礼进行曲中,走向红地毯的尽头,他的余光掠过众多的宾客、略过微笑着的慕容闻、掠过一眨不眨盯着自己的小泉,最后落在神甫脸上。在这样的战乱年代,很少有人能像神甫的目光这样,平静、祥和,令人的心慢慢地沉淀、再沉淀,最终感觉到一种尘归尘、土归土的笃实。

只听神甫问道,“方滔,你愿意娶慕容无瑕小姐为妻吗?从此后,不管健康还是疾病,安宁还是战乱,都始终不离不弃,相敬相帮,一辈子厮守在一起吗?”

是的,决定。

方滔转头看了看慕容无瑕,说道,“我愿意。”

方滔轻轻摇摇头,凝望着慕容无瑕。但是很快,他便将自己的目光移开,似乎生怕多看一眼,就会将这个率真善良的女子看化了;似乎生怕多看一眼,他就会以为这是一场真的婚礼,就会忘记国家天下和自己肩负的沉重使命;似乎生怕多看一眼,他就会后悔自己作出的决定。

神甫望着慕容无瑕,“慕容无瑕,你愿意嫁给方滔先生为妻吗?从此后,不管健康还是疾病,安宁还是战乱,都始终不离不弃,相敬相帮,一辈子厮守在一起吗?”

慕容无瑕娇羞地挽住方滔的胳膊,见他脸色不对,忙低低地问,“是不是伤口又疼了?”

慕容无瑕开心地说,“我愿意。”

不知为什么,方滔总觉得,西式的婚礼和葬礼有几分相似,白的婚纱,黑的礼服,就连那庄严肃穆的音乐,都令人心底不由得生出几分敬畏。

神甫庄严地说道,“好,我以神主之名,宣布你们成为合法夫妻。现在,请你们交换结婚信物。”

方滔的伤口还没有痊愈,他忍着剧痛,努力挺直身子,心事重重地望着镜子里的自己——镜子里的那个脸色苍白的男人,虽然穿着簇新的西装,但怎么看也不像是即将大婚的新郎。他对着镜子挤出一丝笑容,虽然是假结婚,但他不想无瑕有所遗憾。可是,镜子里的男人笑了好几次,都显得那么不自然。

身后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在场的所有人都有一丝感动,甚至就连慕容闻和小泉的脸上,也荡出真诚的笑容。似乎在这一刻,一切的战争、恩怨、阴谋和仇恨都不存在了,似乎,这就是一场纯粹的、美丽的、神圣的婚礼。

婚礼就在无瑕常去做祷告的教堂举行,酒宴也是西式的,就设在教堂后面的花园里。

他们转过身,深深地、久久地凝望着对方。慕容无瑕拿出戒指,深情地套在方滔的手指上,可是,当方滔准备为无瑕戴戒指时,她的手却悄悄地、不动声色地躲开。只听她低低地问,“这是在演戏吗?如果是,就把戒指交给我,我自己戴上。如果……如果你也觉得这是真的,你就亲自给我戴上。”

虽然筹备时间很仓促,但是以慕容闻的实力,仍旧将婚礼操持得十分隆重。并且,他超乎常态地在婚礼的事上样样依着无瑕,甚至,一直很崇尚中式礼仪的他,竟然毫不犹豫就答应了无瑕,让她举行西式的婚礼。

方滔看着慕容无瑕的眼睛,轻轻托起她的手,将戒指戴在她的手指上。这一刻,慕容无瑕笑得异常灿烂,甚至笑得眼睛都有些潮湿,在她心里,只有这一刻,才是他们真正的婚礼。

3

美好的时刻,总是短暂的。

慕容无瑕故意嘟起嘴,心中却有说不出的滋味。

夜很深了,慕容府门口,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不断有家人将行李箱装进后备箱里,门口的人依依惜别。随后,那辆小车消失在夜色里。门口的人久久伫立着,望着汽车消失的方向,一脸的担忧。

方滔笑了笑,“那我就得谢谢你了,我可以彻底地解脱了。”

汽车行驶进一条很小的街道,夜愈加浓郁了,街上冷冷清清的,没有什么行人,只有一个卖油墩子的小摊还在营业。

慕容无瑕抬起眼,“如果我失手把你打死了呢?”

方滔坐在车上,看了看靠在自己怀里的慕容无瑕,突然说,“停一下!”

方滔摇摇头,“当然不怨你了。”

慕容无瑕问道,“怎么了?”

她凝望着方滔,低低地问,“方滔,我差点把你打死,你真的一点都不怨我?”

“我下去买两个油墩子。这次一走,都不知道还能不能吃到这东西了。”说着,他就要下车,可刚刚起身,他便捂着伤口跌坐下来。

慕容无瑕点了点头,虽然听到方滔这么说,她心中还是有那么一点失落,但是能和自己心爱的人结婚,即便是假的,她心中仍然充满了期待。

慕容无瑕甜甜地一笑,“你别动,你要真想吃,我去给你买。”

方滔说道,“你就说我逃婚了,继续回来做你的大小姐。等我们把江医生救出来,重新恢复了组织,上级对我们会有新的安排。”

方滔点点头,然后他望着她走下车,走向小摊,眼睛里充满忧伤和无奈,但更多的是不舍。

慕容无瑕一听,心中既是惊喜,又是担忧,“那我怎么办?”

这时,几个黑影突然从弄堂里窜出,他们快速围住了车子,不分青红皂白就是一阵乱枪射击。

连慕容无瑕都没有想到,方滔竟然答应了。原来,他心中所想,是打算敷衍一下慕容闻,争取时间来养伤。按照慕容闻的说法,小泉已经答应了慕容闻,可以让他和无瑕结婚以后出国,他们结婚当晚,慕容闻会安排他们俩上船。只要上了船,日本人就监视不了他们了,到时候他再偷偷地回来。

慕容无瑕听到枪声,回头时,车里已经是一片火光,有人往车里扔了一颗手雷,车子轰的一声爆炸了。

慕容闻道,“这就好,我明讲了吧,你干的这些事情比我们混江湖还要危险,我实在是不放心把无瑕就这么托付给你。所以,我要你和无瑕把亲事办了,然后我送你们去美国。”

慕容无瑕声嘶力竭地喊着,“方滔!”随即晕了过去。

方滔这次没有犹豫,“是真心的,伯父。”

等她再次醒来时,已经躺在了家里的床上。

慕容闻看着方滔,“我再问你一句,你是不是真心喜欢无瑕?”

她睁开眼睛,看了看一脸焦急的父亲和姨娘们,眼泪如坏了螺丝的水龙头,扑簌簌流下来,怎么也止不住。

方滔点点头,“您说的是,我记下了。”

她用被子蒙住头,抿着嘴呜呜地哭着。

慕容闻,“江湖是什么?江湖就是恩怨!我不希望你和无瑕闹得不可收拾,闹出恩怨来!”

慕容闻安慰道,“无瑕,你别太伤心了,我一定查出来是谁干的,绝对不会放过他。”

方滔谦卑地说,“我不懂,愿闻其详。”

慕容无瑕在被子里颤抖着说,“还能是谁干的?!是日本人!是小泉!”

慕容闻轻轻叹口气,“方滔啊,人们都说我们青帮是跑江湖的,您知道这江湖是什么吗?”

听到无瑕这么说,慕容闻看了看吴一帆,脸上的表情似乎轻松了许多,他说,“好!爹这就去找小泉兴师问罪去!”说着便带着吴一帆出了门。

方滔老老实实地说,“是,我知道了。”

慕容闻确实是去找小泉兴师问罪了,只不过,不是问他为什么杀了方滔。

慕容闻的语气缓和下来,“方滔,我就这么一个女儿。你们要是总这样动刀动枪的,我怎么能放心把这个女儿交给你呢?破镜重圆是不可能的事情!希望你们不要闹到那一步!”

只见他振振有词地质问小泉,“小泉先生,咱们不是商量好了吗?等他们上了船您再动手,您还答应不在我女儿面前杀方滔,你怎么能不守信用啊?”

方滔说道,“那是个小误会,无瑕失手,枪走火了。”

小泉正在和石井讨论方滔的事情,他一脸无辜地说,“慕容先生,方滔不是我杀的,我的人全在船上埋伏着呢!”

慕容闻生气了,“我问你!我想听你的回答!”

慕容闻气愤地说道,“你就别骗我了,亏我这么信任你,亲手把方滔交给你。我女儿现在整天地哭,水米不进啊。”

方滔想了想,说,“无瑕她是怎么说的?”

4

慕容闻看了看方滔,说道,“方滔,我得问你一句,你挨的这一枪是怎么回事啊?”

方滔的死令冯如泰和小泉都稍稍放下了心。但是,方滔的死亡方式却令他们心存疑虑,毕竟尸体都烧焦了,连脸都认不出来。

方滔给无瑕做了个暗示,慕容无瑕这才离开了书房。

虽乎此,要查证方滔是否真的已经死亡,还得从长计议。眼下,他们的当务之急,是尽快从秦文廉手里骗出《日汪密约》的胶卷。

慕容闻无奈地笑笑,坐到一边的椅子上,说,“无瑕,你先出去一下,我和方滔说两句话。”他见无瑕依旧握着枪一动不动,叹口气,“无瑕,这里就我和你吴叔两个老头子,能把他怎么样啊?”

冯如泰这几日一直在冥思苦想,他又有了新的计划来对付秦文廉——最近,他找到了一件宝贝,确切说,这个宝贝是一个人,贺衍冰。这个人双手能写梅花篆字,当年专门为中统炮制假的委员长手谕,后来突然人间蒸发了。冯如泰也是无意中发现了在租界里隐姓埋名的他开了一间小小的装裱铺。逼这样的人就范,冯如泰最为拿手。

慕容无瑕握着枪,紧紧护着方滔。

只要拿到贺衍冰伪造的蒋介石的手谕,那么他就有了和秦文廉交易的最大的筹码。只是,他现在已经是“死人”,不方便再出面和秦文廉交易,因此,小泉替他安排了一个76号里的特务,唐冠樵。这个人是从军统投诚过来的,小泉十分信任,和秦文廉接头的任务,就由他来负责。

这令慕容闻和吴一帆都大为震惊,也愈加坚定了慕容闻不让女儿和他在一起的决心。但是,这件事情必须得周密策划,做得圆滑一些。他和吴一帆一回到慕容府,就钻进书房里,又是起卦,又是想对策。直到天黑,他们才来到慕容无瑕的卧房。

自从秦岚住进了疗养院,秦文廉夫妇便也成了疗养院的常客。只是,住院这段时间来,她的病情一直没有好转,依旧是目光呆滞,依旧是一言不发,似乎药物跟其他的治疗办法对她都没有效果。

只是没有想到,小泉竟然完全不给他这个面子。小泉很明白地说,方滔必须死,他绝对不会放过方滔,这不是因为他是重庆分子,而且还是共产党!

无奈之下,医生建议说,“最近国际上刚刚出现的电击疗法,用微弱的电流刺激患者的大脑,对抑郁型精神病的治疗是很有效的。”

想到这里,他立刻让吴一帆给小泉打电话约了时间,然后到小泉的办公室正式地拜访。到了半路上,他又改了主意。他可以以这个理由暂时让小泉放过方滔,但是,他绝不能让女儿和方滔一起走,他不放心。

秦太太摇着头说,“电击?不行不行,那人不是要被电死的吗?”

慕容闻在书房里来回踱着步,或者,让方滔和无瑕去美国?正好现在日本人也想跟自己修好,不如再去和小泉商量商量?

医生说道,“这个您放心,用来治疗的电流不会超过三伏特,对人体是造不成伤害的。”

经过慕容无瑕这么一闹,慕容闻算是彻底明白了,自己的这个女儿就是认定方滔了,不管他是什么人,是做什么的,反正无瑕就是认定方滔这个人了。他不由想起吴一帆昨天起的卦象,那是“井”卦。虽说这卦象是“改邑不改井”,也就是说无论外面世界怎么变,都不会影响到自己的位置。但井有一凶,不得不防。所谓“赢其瓶,是以凶也。”这意味着,井若是满了,形势就凶险了。可见,这次的事情,不能做得太满太绝。不管方滔是什么人,他都不能把他逼到死路上,那样的话对自己一定不利。更何况,无瑕对方滔又是这样的心思。

秦太太看看秦文廉,秦文廉思考了一会,说道,“既然已经这样了,咱们就试一试吧。”

慕容无瑕板着脸说,“没你事,你好好养伤就行!”

电击治疗就在当天下午进行,秦岚目光呆滞地被安放在了电击床上,手脚和身体被固定到了床上,两个电极分别放在了她太阳穴的位置。

方滔忍不住又问,“到底怎么了?”

医生和护士在病床前忙碌了一阵子,一切准备就绪后,医生对护士说,“开始吧,先用一伏特电压。”

慕容无瑕竟然也拿枪指着慕容闻,一字一句地说,“爹,从现在起,我就一刻不离地守着方滔。你要不怕逼死我,你就来试试。”说完,她就重重地关上了门。

护士在一个滑动变压器上调整了电压,开了开关,秦岚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但表情依旧没有任何变化。她半张着眼睛,一动不动,目光空洞地望着未知的地方。

慕容闻冲过来,问道,“无瑕,你这是干什么?”

就在这时,一个护士冲进来道,“医生!不好了!三楼的病人又犯病了,还打伤人了!”

慕容无瑕转头说道,“这是我们家里的事,跟你没关系。”

医生一听,急忙吩咐护士关了电源,然后连忙带着人冲出了病房。这时,只见小泉和石井走进来,石井偷偷塞给刚才求救的护士一叠钞票,然后就守在了门口。

方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疑惑地问,“无瑕,你怎么了?”

小泉走到秦岚的身边,拿着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见她毫无反应,于是问道,“秦小姐,你还认识我吗?”

他这边还没缓过来,只听慕容无瑕卧房的方向传来惊呼和尖叫声,原来慕容无瑕一听父亲对方滔动了杀机,就拿枪逼着卧室里的家人和丫鬟出去。

其实,小泉一直不相信秦岚是真的疯了,一个职业间谍怎么会被吓出毛病了呢?但是,他又不方便明目张胆地测试她、对付她,因为现在她不仅仅是个变节的间谍,她更是汪精卫手下要员的女儿,为了新政府的建设和稳定,小泉对她有些投鼠忌器,只能这样偷偷摸摸地测试。

那杯子终究没有落下去,可慕容无瑕却不依不饶,“你打啊,你打死我吧。你打死我,你再把方滔交给日本人,你去做你的铁杆汉奸吧。”说完,她摔门而去。慕容闻愣愣地站了很久,有些颓然地跌坐在椅子上,喃喃着说,“冤家啊!冤家!”

小泉见秦岚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继续说道,“你不记得我了,也许电击会让你想起来。我听说你在香港也是受过电刑的,一伏特的电压对你来说不算什么。但是,这两个电极直接作用在你的大脑上,只要我稍稍加大些电压,你的大脑就会被击穿,你就真的成傻子了。”

慕容闻拍案而起,顺手抓起了一个茶杯握到手里要摔打慕容无瑕,“你胡说什么?”

说着,小泉将电源开通,然后一点点地将滑动变压器的电压调大,一直到了十伏特。秦岚的表情一点点地痛苦起来,甚至还出现了小便失禁这样尴尬的情况,但她依然没有回应小泉。小泉紧紧地盯着秦岚,直到她开始抽搐,口吐白沫,才关掉了电压。

慕容无瑕甩开父亲的胳膊,大声说道,“你要是把方滔交给了日本人,你就是汉奸。”

此时的秦文廉夫妇,并不知道女儿正在遭受如此折磨,他们想趁着女儿接受电击不能相伴这段空闲,出去为女儿买些她最爱吃的桂圆。

慕容闻不由也抬高音量,“无瑕,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呢?现在这事,不比你们小孩子家谈情说爱觅死觅活的,你必须听我的。”

他们刚刚回来,就见一个中年男人等在秦岚的病房门口,一边的护士说,这位先生等了他很久。

慕容无瑕急了,“不行,方滔要死了,我也不活了。爹你看着办吧。”

经过这一系列的波折,秦文廉几乎一眼就看出这是什么人,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远处两个监视着他的特务,他们正在聊天,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他让秦夫人先去陪女儿,这才对那中年男人说道,“请问您是?”

慕容闻叹道,“日本人没冲进咱们家杀人已经很给我面子了,今天一大早,那个小泉就约我出去谈了,人家话讲得很明白,一定要方滔死。这回,你爹我也没办法了。”

中年男人诚恳地笑了笑,“秦先生,我是冯如泰先生派来的,我叫唐冠樵。”

慕容无瑕拉着慕容闻的胳膊,“爹你倒想想办法啊?上海滩谁不得给您点面子啊?”

秦文廉一惊,但随即冷笑着说,“死人还能派活人?”

慕容闻,“无瑕,现在不是爹要对他怎么样?你知道方滔是什么人吗?”说到这里,他看到无瑕的表情似乎变得紧张起来,于是继续说道,“方滔是专门跟日本人作对的。现在是日本人想要他的命。”

唐冠樵解释道,“确切说,我是受军统指派。冯先生生前和您商谈的未尽之事,以后就由我出面来和您继续接洽。”

慕容无瑕一听,急忙说道,“爹,这次真的是我误会方滔了。您千万别对他怎么样啊。”

秦文廉想都没想,“什么事啊?我怎么想不起来了?”

慕容闻语重心长地说,“你想想,破镜难圆,你们之间的这个裂缝是无法愈合的。你要下不了手,就让爹来。”

唐冠樵微微一笑,“秦先生好健忘啊,就是《日汪密约》的事情。”

慕容无瑕跺跺脚,“爹,你想说什么啊?”

秦文廉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哦,我想起来了,他就是因为这个害得我女儿成了现在的样子,他死了还好。要不然我还要找他替小女讨个公道呢!”

慕容闻强忍着心中的怒气,“就当是误会,爹也可以不追究。但是爹今天要告诉你一句话,你这一枪既然打了,就不应该再救他了。你们往后还能继续相处吗?”

唐冠樵深深鞠了一躬,“冯先生已经殉国了,我代他向您致歉。”

慕容无瑕低声说道,“我不是说了嘛,就是误会。”

秦文廉冷冷地说,“道歉就不必了,让我过一段安宁日子好不好?不要来骚扰我们了。”

慕容闻一回到家,马上就把慕容无瑕叫到了书房。他无奈地看着女儿,问道,“无瑕,告诉爹,这一枪怎么回事?”

唐冠樵说道,“秦先生,您要的委员长特赦手谕,已经上路了。不日即将抵达上海,您看我们是不是要继续谈下去?”

小泉想了想,说,“没问题。”

秦文廉本来想转身走,但一听到这话又站住了,“手谕如果到了上海,让我看了再说吧。”

慕容闻连连点头,“对对对,一帆说得对。您既然给我这个面子了,就再容我一些时间,让我把事情料理得周到一些。”

就在唐冠樵和秦文廉谈条件的时候,冯如泰已经拿到了贺衍冰伪造的特赦手谕。

慕容闻一听,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吴一帆赶紧搭话,“小泉先生,您这番话讲得很实在。只是方滔是在帮的人,而且辈分不低。能不能容闻爷一些时间,咱们再谈不迟?”

他翻来覆去仔细看了看,不放心地问,“这个真的可以以假乱真?”

小泉笑笑,说道,“慕容先生,看来您还是在生我的气啊。上次的事情,是我做得鲁莽了,我们把话说开了吧,方滔的身份您也是了解一些的,这次,谁都保不了他。不过,皇军在上海,还需要您慕容先生的帮助,我很想缓和我们之间的矛盾,所以这次才来和您商量。你们中国人都讲个面子,您的面子我已经给了,希望您也可以给我这个面子。”

贺衍冰小心翼翼地说,“我这儿收藏了一封蒋委员长的真迹,您可以比较一下。”说着,他从柜子中拿出珍藏的一张真手谕给了冯如泰。

慕容闻板起脸,“哟,您这话是怎么说的,您想要抓方滔,可以像上次一样到我府里边去抓啊,没必要跟我打招呼。”

冯如泰接过,仔细地看看,“嗯,真是足以乱真了。”

小泉点点头,“慕容先生,既然您知道方滔是和我们大日本皇军作对的,我希望您可以把他交给我。”

贺衍冰笑着说,“冯先生您过奖了。”

慕容闻长叹一声,“小泉先生,你这个问题真是问在我心口上。这方滔虽说是我女儿的男朋友,我还真没搞清他是什么路子,但是肯定是你不喜欢的那种人。”

冯如泰一惊,“你怎么知道我姓冯?”

小泉看着慕容闻,观察着他的神色,问道,“慕容先生,我先问您,您知道方滔是什么人吗?”

贺衍冰知道说漏了,“我,我……“

慕容闻连连点头,“那我要多谢小泉先生了。”

冯如泰很快掩饰住自己内心的惊恐,他微笑着说,“你认识我?你怎么认识我的?”

小泉笑着说,“方滔中枪和我无关,你闻爷的人我不会不打招呼就动手的。”

贺衍冰的手有些颤抖,他一边向后退,一边说,“我,原来给中统做事的时候,我曾经伪造过您的调令。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和我无关啊。”

慕容闻一愣,“啊,这事又和您有关?”

冯如泰点点头,“好,那件事情是和你无关。但是你犯了两个错误,第一是认识我……”说着,他突然一把捂住贺衍冰的嘴,另一只手摸起旁边的裁纸刀,一刀杀了贺衍冰。

小泉坐下来,看了看四周,直截了当地说,“方滔是不是在您的府里养伤?”

“第二个错误就是你说出来了!”

第二天,慕容闻早早就来到小世界等候小泉。他一见小泉和石井走进来,急忙起身迎接道,“小泉先生,什么事情这么急着见老朽啊?”

5

吴一帆答应一声,拿起龟壳和铜钱起了一卦。

小饭馆的大堂和后边的厨灶只隔了一层布帘。

慕容闻忧心忡忡地挂了电话,对吴一帆说,“一帆,你快起上一卦,看看明天,我们究竟应该怎么对付小泉。”

石井站在厨灶边,一只手抱着老板出生不久的孩子,另一只手拿着东洋刀担在婴儿的脖子上。老板在一边害怕地将汤盛在碗里。他偷眼望了一眼石井,只见石井动了动刀,孩子的哭声愈加凄厉了。老板无奈着,颤抖着,接过石井手中的药粉,倒进了汤里。然后端着汤,穿过布帘,将汤上到一张桌子上——桌子上坐着三个巡捕,见汤上来,大家争先恐后地喝,还边喝边夸赞汤的美味。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慕容闻这边还没搞明白无瑕和方滔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小泉的电话就打进家里来了,他约慕容闻明天在小世界见面。

距离这个小饭馆不足百米,便是江虹所在的圣婴医院。

2

此刻,她正躺在重病房里,面色苍白,一动不动地躺着。

什么误会?!男女在一起谈恋爱,打架有动刀动枪吗!这可是要命的事情。可是,如果不是无瑕打的,她也没必要往自己身上揽啊。况且,不管是什么问题,既然打了,那就打准点,打死他。打了又去救,弄得现在这个样子,传出去多狼狈啊?!想到这里,慕容闻重重叹口气,这好不容易将方滔送出去了,还没两天,又回来了!倘若他这次受伤真的是因为男女之间的事情,那还好处理,怕就怕方滔因为别的事情受伤,那他在咱府里养伤,这可是大麻烦了。日本人先是对他刑讯,又为了他包围慕容府,虽然最后他们都未得逞,但小泉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有那么一刻,慕容闻真想赌气把他交给日本人算了,可一想到无瑕,他的心又软了下来。唉,看来此事只能从长计议,想个既让无瑕满意,又不得罪日本人的办法。可,天下有这么好的事儿吗?

护士刚刚为她打过针,正悄悄地退出来。守在门口的巡捕一刻也不放松地盯着往来的人流。

慕容无瑕一听,急忙冲上去,拉着医生就向房里跑去。慕容闻愣在门口,心烦意乱。

这时,祝炳卿走了过来,低声问道,“护士,我现在可以问她几个问题吗?”

慕容闻还想继续问下去,这时一个家人在门口大叫道,“小姐!医生叫来了!”

护士看了一眼江虹,说道,“可以,但是别让她太激动了,她的伤在内脏,激动的话容易使伤口裂开。”

慕容闻,“误会?!”

祝炳卿点点头,“好的,我知道了。”

慕容无瑕将水泼在院子里,又嘱咐用人重新接一盆热水进来,这才说,“我都说了没什么,一点误会!子弹都取出来了,没事了。”

说着,他坐到了江虹床边,问道,“江医生,您知道我是谁吗?”

慕容闻一惊,“啊?你打的?为什么?”

江虹缓缓睁开眼睛,看了祝炳卿一眼,说,“您想问什么就问吧。”

慕容无瑕哇的一声哭出声来,“我打的。”

祝炳卿问道,“是什么人要杀你?”

慕容闻严肃道,“没什么?这满手是血的还没什么?!告诉爹,什么人打的方滔?”

江虹道,“日本人。”

慕容无瑕摇摇头,“爹,没什么。”

祝炳卿,“日本人为什么要杀你?”

慕容闻见状,大惊道,“无瑕,怎么搞的!”

江虹想了想才说,“我的诊所曾经收治过几个枪伤的病人,可能因此得罪了日本人。别的原因,我实在想不起来。”

子弹总算被挖了出来,慕容无瑕一刻不停歇地洗着用来擦拭伤口的毛巾,然后满手是血地端着一盆水出来,正好和刚回来的慕容闻和吴一帆碰上。

祝炳卿看着江虹,笑了笑,“江医生,没那么简单吧,你的诊所被袭击当天你是还击了的,你的枪是从哪里来的?”

慕容无瑕说道,“我和你在一起,从来看不出你心里的想法。”

江虹道,“我特意准备了防身的。”

方滔,“真的,你看我,像疼的样子吗?”

祝炳卿又笑了笑,“这个回答不能让我信服。实话告诉你,日本人现在正在想办法要引渡你,你的这些说辞希望法官也能相信。”

慕容无瑕哭着说,“你就哄我吧。”

祝炳卿问了江虹点别的什么,这才走出来。

方滔咬着牙,“你做得很好,就这样。一点都不疼。”

他刚刚走到走廊,就发现门边的三个巡捕全部都在睡觉,十分生气。他走过去叫了他们几声,却发现他们睡得跟死猪一样,任凭他怎么叫都没有反应。他这才意识到不对劲,急忙大叫道,“快!来人,这里有人昏过去了!”

慕容无瑕继续一点一点地将方滔的皮肤划开,“疼吧?”

一个医生和护士冲过来,检查了一下,医生说道,“像是被麻醉了,生命特征稳定,应该没有危险。”

方滔笑笑,“没事,继续吧。”

祝炳卿急忙问道,“现在这里值班的人有多少?”

慕容无瑕愈加慌乱了,“对不起,对不起。”

医生道,“只有我们两个人。”

方滔一咬牙,没有叫出声来。

祝炳卿想了想,“麻烦您来帮我一个忙。”

慕容无瑕流着泪,慢慢地将刀伸了过去,她一咬牙,准备用力,手还是在抖,一刀划偏了,在弹孔旁边又划出一道刀痕。

说着,他带着护士进了江虹的病房,然后将她的吊瓶拿下来,又将江虹抱到一个轮椅上。

方滔一把握住慕容无瑕抓刀的手,“无瑕,你不做我会死的。”

江虹疑惑地问,“祝探长,您这是……”

慕容无瑕擦擦眼泪,咬着牙,刚要下手,可刀还未碰触到伤口,她的手又马上缩了回去,“我真的不行,我下不了手。”

“别说那么多了,没时间解释,快。”说着,护士将江虹正在点滴的药瓶举着,推着她快速走出病房,来到一个杂货间门口。

方滔望着慕容无瑕,“怕你也要下手,这个位置我看不到,必须你来。”

他示意护士打开门,然后将江虹推进去,把吊瓶挂在旁边的杂物堆上,这才说道,“江医生,外面情况很危险,你在这里待着,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声。”

慕容无瑕接过刀,手不停地颤抖着,“我……我不敢。我怕……”

医生忐忑地问,“那我们呢?”

方滔看着镜子,用手摸了一摸,“你看,子弹没有打进我的内脏,就在这里。你用刀,从弹孔的地方切开一条口子,就能把子弹挖出来了。”

“如果有什么动静,你们马上躲起来。”说着,祝炳卿出去,将房门紧锁。

慕容无瑕把客房桌子上的一个梳妆镜拿过来,放在了可以让方滔看见伤口的地方,又把酒倒在了伤口周围,将血冲洗干净。、

大厅里一个人也没有,祝炳卿快步跑到护士站旁边的电话处,拿起来就拨了号,“巡捕房吗?我是祝炳卿,快点派人到圣婴医院来。我这儿情况紧急。”

方滔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点着了,在火焰上将刀子消毒,然后说道,“把那边的镜子拿来,我看不到伤口。然后,用酒把伤口边的血洗干净,这样我可以看得清楚点。”

祝炳卿放下了电话,深深吸了一口气,仔细观察着大厅,想着对策。这时,一个拎着饭盒的男人,从医院里面出来,看样子像是病人的家属。祝炳卿急忙拦住他,“先生,我是巡捕房的探长,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慕容无瑕急忙把刀子给了方滔,然后用剪子将方滔的衣服剪开。

男人一听,慌乱地摇着头,“我?我什么都不会的。”

方滔吃力地抬了抬头,“把刀给我,你把我伤口边的衣服剪开,让伤口露出来。”

祝炳卿说道,“没关系的,你就在我身边站着就可以了。”

慕容无瑕飞快地在房间里翻腾着,她将一个绣花的笸箩扣翻,从里边拿了剪刀。继而,又冲到桌子边上,从水果篮里抓起水果刀,却因为慌乱,反而将自己的手割伤了。但她此刻完全顾不上这些了,“我都拿来了,该怎么办?”

家属勉为其难地点点头,“好吧。这个我可以的。”说着,祝炳卿把他手里的饭盒拿过来,扔到了一边。

“哦。”

这时,石井开着车,带着一车的日本特务缓缓开过来。但是发现门口站着两个人,石井就没敢贸然下车,而是慢慢地从门口驶过,看看究竟是什么人。

方滔闭上眼睛,微微张开嘴唇,“你去找剪子和刀子来,还要一瓶酒。”

祝炳卿低声对那男人说道,“别紧张,把手伸进怀里面,好像在摸着枪一样。”

慕容无瑕慌乱地说,“我该怎么做?”

男人照着做了,但他的腿一直在颤抖。

方滔脸色苍白,虚弱地睁开眼睛,他看了看周围的环境,知道自己是在慕容府,这才说道,“要赶快把子弹取出来止血,要不我的血就要流干了。”

石井看到祝炳卿,又看了看他身边的男人,知道自己的计划已经败露,但不知道祝炳卿到底带了多少人,因此也不敢贸然行动。

方滔躺在床上,慕容无瑕扯过床单堵着他的伤口,可床单很快就被浸湿了,血依旧潺潺地流出来。

这时,巡捕的车赶到了,一群巡捕蜂拥而下,石井只好无奈离开。

方滔走到哪里,哪里就鲜红一片,慕容无瑕只觉得一阵眩晕,她一边喃喃着,“方滔,你不要死啊,你要挺住!”一边催促着用人准备东西。

其实小泉之前找过祝炳卿,希望他将江虹转交给自己,但是却被祝炳卿不软不硬地拒绝了,并且还说,江虹的案子已经转交到了租界法院郁国华法官那里。小泉不甘心,又去找郁国华,自然是碰了冷钉子,无奈之下,他这才决定实施这次行动。谁知,竟然又被祝炳卿扰乱了。

说着,她一边流着泪,一边冲进自己的卧室。

石井汇报完情况,低头肃立。小泉一边擦着枪,一边说,“我低估了祝炳卿。本以为他这样的巡捕做洋奴做习惯了,没想到他根本不怕我们。还真是不能忘了,他就是个支那人!”

几个用人接过方滔,慕容无瑕继续慌乱地指挥着,“大姨娘,你快去叫医生!二姨娘,你让用人接点热水。三姨娘,你赶紧派人关上门,谁也不让进来!”

石井恨恨道,“我们干脆把他干掉?”

慕容无瑕流着泪说,“别问了……”说着,她招呼着用人,“快!把他扶到我房里去!”

小泉看了石井一眼,说道,“祝炳卿是一定不能杀的。就目前来看,如果祝炳卿没了,租界里就没有他这么有分量的人能够控制住局面了,那样的话,形势就会更混乱。再说,他代表着法国政府在租界里的管理权,我没有权力向法国政府开战。”

大姨娘想上去帮无瑕扶住,可见了那些鲜血,又害怕地退了回去,“无瑕,他这是怎么了?”

石井坚持道,“法国政府现在根本没什么实力来管理租界了。”

慕容无瑕大汗淋漓地拖着方滔进了慕容府,三个姨太太正坐在客厅里喝茶聊天,一见这阵势,都吓得尖叫起来。

小泉说道,“话是这样说,法国政府也明白,在亚洲是不可以和我们大日本作对的,但是,面子我们是要给足的。虽然法国现在没有精力管理亚洲殖民地,但是,法国还有盟友呢,我们不能公开树敌太多,给他们开战的理由。”

冯如泰深知,只要方滔不死,他就不可能隐姓埋名过踏实日子。为此,他为小泉出谋划策,布下了天罗地网,本以为方滔这次绝对不可能逃脱,却不想石井的行动计划还是失败了。据守在慕容府外监视的特务报告,方滔身受枪伤,被慕容无瑕带进了慕容府。

石井道,“小泉前辈,我们要不要等等法院那边的消息,只要法院判江虹有罪,我们不就可以合法地引渡江虹了吗?支那人,总会有愿意和我们合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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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泉叹口气,“暂时也只能等一等了,祝炳卿已经警觉了,我们就是再组织武装行动,也要过一阵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