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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终于,慕容无瑕咬了咬牙,把心一横,直奔郁国华的办公室而去。

如果按照方滔的说法,那父亲不就是汉奸了吗?想到这里,慕容无瑕的表情顿然严肃起来,她不能为了保全一个汉奸父亲,而置一个抗日英雄的生死于不顾,更何况,那个人,还是自己那样在乎的人!不,她不能。

这几日,对于来替方滔求情的各路人马,郁国华已经不胜其烦了,此时听说又有人来见,而且又是为方滔的事情,他直接让秘书回绝了。

记得上次去探视方滔时,他说,父亲是永远也不会承认和这件事有关系的,否则就不会杀黄海刚灭口。当时她就提出,实在没办法时,她就出庭当场指证,说明真相,可方滔立刻否定了她的想法。方滔说,如果她要出庭指证,父亲一定会在那之前杀了他。因为尹湛恩校长被杀,很可能是日本人指使父亲做的,这事涉及父亲的身家性命,他会不惜杀了方滔灭口以保全自己。

秘书有些无奈地说,“我说了,但她执意要……”他话还没说完,慕容无瑕已经闯了进来,“您是郁国华先生吧?”

想到这里,她又重新回到房里,站在屋子中央发呆。墙壁上挂着慕容无瑕在码头拍的照片,虽然有些曝光了,倒另有一番艺术感。那张照片是她逼着方滔挂上去的,嘴上说是为了让他们看起来更像恋人,心底其实是希望方滔能时时看到她,想起她。

郁国华示意秘书下去,这才说道,“是我,我认识您,我在法庭上见过您。您是方滔的女朋友,慕容闻的女儿。慕容小姐,您今天执意要见我,到底想说点什么?”

这样疼爱自己的父亲,这样从小又当爹又当娘把自己宠大的父亲,她又怎能眼见着他不得善终?不,不能这么做,她慕容无瑕不能如此不孝。

慕容无瑕咬了咬嘴唇,说道,“我想告诉您尹湛恩一案的真正主谋,其实……”

早晨,她再次质问父亲,到底是不是他派方滔去的,可父亲依旧一口否认。她一着急,就说要去揭发父亲,谁知父亲一听,眼圈都红了,还说“这件事,和爹没关系。如果你真的离不开方滔,那爹就豁出这条老命,去把方滔换回来。”

郁国华摆摆手,制止她继续说下去,“取证的事情您应该找律师或者是巡捕,我只是负责审理。”

不不不!决不能这样!方滔不能死,不能!我要去找郁国华,把一切都告诉他!告诉他自己的父亲才是幕后主使!想到这里,慕容无瑕腾地站了起来,拿起包冲到门口,却又猛然停下。她想起早晨和父亲的对话,心一下子扭到了一起。

慕容无瑕急切地说道,“这个我知道,但是,这件事情很特殊,我只能跟您讲。”

喂完了鸽子,慕容无瑕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在厨房忙碌起来——晚上,父亲安排她去探望方滔,她要亲手为他做点好吃的,或许,那可能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郁国华看着这个憔悴的女子,说道,“您可以到法庭上去讲,只有在那里,您的证词才会生效。即便在这里您跟我讲了,我也没办法使您的证词有效。对不起。”说完,他转身就要离开。

父亲说,所有的门路都被郁国华堵死了,就连秦文廉的求情都无济于事。她心底虽然敬佩郁国华这个刚正不阿的法官,可内心深处,却又忍不住抱怨他的固执。她当然更不知道,黄海刚死后,吴一帆已经到牢里警告过方滔,如果他供出慕容闻,就算他逃过了判决,青帮的人也势必会将他置于死地。

慕容无瑕突然哽咽着喊道,“郁先生,您就不能听听我的话吗?我求您了。”

她已经去教堂见过江医生了,也在神面前祈祷过了,可无论是江医生的劝慰还是神的悲悯,都无法排解她内心的忧伤,那种痛苦和思念,就像一群黑色的小蚂蚁,一点一点地啃噬着她的心,她的灵魂。

郁国华想了想,说,“好吧,不过无论您今天说什么,都不会影响本案的判决结果。除非您上法庭作证。”

慕容无瑕轻轻哈了一口气,将房间的玻璃擦得咯吱咯吱响,那扇玻璃已经干净得像不存在一样了,可她还在卖力地擦。事实上,她不仅擦了玻璃,还擦洗了地板、收拾了桌子、清洗了方滔家里所有的床单和窗帘。她卖力地将方滔的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希望他能早点回来,希望这里不要被蒙上灰尘。最后,这套小小的房子实在没什么可打扫的了,她就拿着一碗黄豆来到鸽舍边,心不在焉地喂鸽子,可那些鸽子们不知为何却不吃,只是“咕咕咕”地低声叫着。于是慕容无瑕黯然道,“你们怎么不吃啊?是不是想方滔了?其实我也很想他。都是我不好,害他暂时不能回来喂你们了。你们要多吃点,他回来看到你们都瘦了,一定会很心疼的。我知道你们的心情,想念一个人,确实很难过,吃什么都没有味道,想得累了,困了,闭上眼睛就能看到他,但是醒来后,却发现,自己更想他了……”说着说着,她就蹲在鸽舍边哭了起来。

慕容无瑕道,“郁先生,您大概知道我父亲是做什么的吧?”

4

郁国华微微一笑,“我已经领教过了。”

“文廉啊,你为我好才说这句话,这份情我心领了。不过,我郁国华绝不是贪生怕死、攀附权贵之人。我只求上对苍天无悔,下对百姓无愧。”郁国华这话说得既诚恳又坚决,秦文廉摇摇头,“我也不多劝你了,咱们继续喝酒。”

慕容无瑕紧紧咬着嘴唇,似乎在作巨大的努力,最后,她终于说道,“其实尹湛恩一案的幕后主使,可能是我的父亲——慕容闻。”说着,她就将当天发生的一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郁国华。

秦文廉语重心长地说,“国华兄,你的脾气为人我是再清楚不过。我不指望着能说服你法外徇情。但是我有句肺腑忠言要跟你说,你听了莫要动怒啊。目前,你们特区法院深陷孤岛,就好比是日本人嘴边的一块肉。这个时候,万万不要和日本人结怨太深啊。”

郁国华听完慕容无瑕的讲述,欷歔不已,“这么说,方滔还是想救尹湛恩的?”

郁国华深深吸了一口气,道,“这方滔到底是什么神仙啊?怎么什么人都来给他求情啊?”

慕容无瑕点了点头,“巡捕也是我打电话叫去的。这一点,在巡捕房是可以查到记录的。”

秦文廉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道,“不是我,是日本人。”

郁国华道,“慕容小姐,我相信您说的话。我希望您可以到法庭上讲出来。”

郁国华一愣,连忙打断了他,“等等,你是为方滔来说情的?”

慕容无瑕眼睛里闪着泪花,“郁先生,一边是我的爱人,一边是我的父亲。如果您是我,您能作出抉择吗?”

秦文廉说,“是这样,日本人想让我来跟你说个情。有个叫方滔的,他的案子是你审的吧?”

郁国华长叹一口气,“是啊,正义与亲情的对立,是最难以抉择的。”

郁国华道,“此话怎讲啊?”

慕容无瑕见郁国华的语气似乎有些松动,急忙说,“郁先生,方滔的生死全在您的手里了,我希望您可以重新考虑。”

说着两人又干了一杯。秦文廉放下酒杯,看了郁国华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自顾自又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这才说道,“国华兄,实不相瞒啊。我现在身不由己,不能时常来与你走动。不过今天却是日本人给了我一个机会来看你。”

郁国华道,“对不起,慕容小姐。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无论您在这里说过什么,都不会影响我对本案的判决。”

秦文廉也道,“不谈国事,不谈了。喝酒。”

慕容无瑕又是惊讶,又是绝望,她不明白,难道这个人心中只有法理,就没有一点情理吗?她哭道,“您明明知道真相了,难道还要按照错误的结果判决吗?”

郁国华笑着举起杯,“好好好,我们政见不同,不谈国事。”

郁国华狠着心点点头,“是的。这就是法制,法制是要由一定的程序来执行的,所有不按程序执行的行为,都不能纳入法制的范畴。”

这时,郁夫人端上一个菜,看了郁国华一眼,柔声嗔责道,“国华,人家好不容易来我们家里一次,你别这样咄咄逼人的。”

慕容无瑕不由抬高了音量,“法都是人定的,难道人还要让这些死条文束缚吗?”

郁国华,“我怎么差矣了?”

郁国华点了点头,“人人遵守法律的制度,社会才会进步。我作为一个法务工作者,更不能去破坏它。”说完,他便转身离开了。

秦文廉摇头道,“国华兄此言差矣。”

慕容无瑕看着郁国华的背影,突然大喊道,“郁先生。”郁国华站住了,但没回头,只听慕容无瑕继续说道,“如果我站到法庭上指证我的父亲,这样可以救方滔吗?”

郁国华眉毛一挑,“新政府?靠日本人建立的那叫傀儡政府。”

郁国华一愣,没想到无瑕会这么说,可他也不知道是不是该回答这个问题,如果回答,又该怎么回答。

秦文廉笑道,“还是等我们的新政府完成了统一吧。”

慕容无瑕望着郁国华远去的背影,紧紧攥着拳头,告诉自己不能退却,一定要鼓起勇气当庭指证父亲。她失魂落魄地来到惠济诊所,想告诉江虹自己的决定,没想到诊所里还有另外一个同志,那名同志就是耿玉忠。江虹说,她决定在法庭宣判后武装营救方滔,耿玉忠就是这次任务的主要成员之一,计划和撤退路线都已经安排好了。

郁国华道,“等赶走了日本人吧!”

慕容无瑕得知了这个消息,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可是,如果这样,她还要不要当庭指证父亲呢?

秦文廉又将两人的杯子里斟满了酒,叹道,“如果不打仗多好啊,我们可以天天这样斗酒吟诗。”

要不要?

郁国华亦举杯道,“来,我们干。”二人碰杯,一饮而尽。

5

秦文廉又端起酒杯,“好诗,好酒。”

庄严肃穆的租界法庭。

郁国华接道,“星波飘散谁相与,风止露干五更初。”

乱世,在这样充满杀戮,人命贱如枯草的乱世,或许,只有这一方小小的土地,还保留着法律的神圣的尊严。郁国华威严地坐在审判席上,看了看在场的每一个人。

秦文廉品了一口酒,道,“好酒啊,好酒。山河万里哪堪渡,墨弃瑶台向樽斛。”

慕容无瑕紧张地坐在旁听席,耿玉忠坐在她的旁边,他抱着肩,一只手紧紧握着藏在怀里的枪。坐在他们身后的,是几个青帮的弟子,他们也都紧绷着神经,手不动声色地放在腰间。前一天夜里,慕容闻久久难以入眠,看着无瑕难过,他心里也不好受,总觉得对不起无瑕和她早走的娘。可是,如果自己出了事,以后又有谁还能像自己这样真心实意地爱护她呢?辗转反侧之后,他决定,如果方滔当庭翻供,他就当场击毙他,那几个青帮弟子,就是他安排进来的杀手。而向非艳则坐在最后的位置上,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

老友造访,虽然各为其主,但郁国华还是让夫人备了酒菜。

郁国华微微清了清嗓子,拿起判决书,大声宣读,“现在,本庭宣判。”宣读到这里,他顿了顿,全场的人立刻都紧张起来,耿玉忠微微掏出了怀里的枪,那些帮会弟子也在吴一帆的示意下准备掏枪。慕容无瑕紧张地望着郁国华,她微微站起了一点,张了张嘴。郁国华望着她的眼睛,那目光似乎是在鼓励,又似乎是在期待着什么。可慕容无瑕最终什么都没说出来,她只是和郁国华对视着,望着望着,眼睛里就望出水来。最终,郁国华微微叹了口气,继续宣读道,“关于方滔谋杀尹湛恩一案,由于缺乏有力的证据,无法判定方滔蓄意谋杀罪名成立。被告人方滔,当庭无罪释放。”

就在向非艳告诉冯如泰日本人也要为方滔求情的同时,秦文廉已经到了郁国华家里。

所有人都愣住了,耿玉忠轻轻地将枪放回了怀里,那些帮会弟子也都松了一口气。慕容无瑕第一个反应过来,她竟然高兴得跳起来,跑上被告席,紧紧抱着方滔。方滔轻轻拥着她,拍着她的背,他知道,为了他的事,她一定受了很多煎熬,那些苦楚,甚至比他在牢中的还要多。

小泉自然是不能亲自去向郁国华求情的,租界里的特区法院是个很特殊的衙门,他隶属于重庆的国民政府,却在租界里受到法国人的庇护。虽然日方曾多次与法国政府协商,要接管特区法院,但法国政府不肯。小泉的对策,就是让秦文廉出面替方滔说情。倘若慕容闻去请秦文廉,他一定不会出面,他一直不愿意和慕容闻有过多的来往,但是小泉出面就不一样了——毕竟,秦文廉一家的“安全”,都捏在小泉的手心里。

郁国华看着那对相拥的恋人,心中的滋味亦是难以形容,他虽然违背了自己心目中最神圣的法律,但他希望这是一个正确的判决。通过这几日各路人马的求情,他知道方滔这个人绝不简单,凭着一个法官的直觉,他能感觉出,方滔是个值得让他违背一次原则的人。

慕容闻见郁国华连杜月笙的面子都不给,心中甚是憋闷。他现在也是束手无策,而无瑕又全天候哭丧着脸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她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就是泪汪汪地跟着他、盯着他,他去哪儿,她就去哪儿。整得他又是心疼,又是心烦,无奈之下,他只好去找小泉,这恐怕是他能想到的最后一个办法了,如若不然,还能怎么办?杀了郁国华?玩笑!杀一个尹湛恩都已经万劫不复了。

慕容无瑕和方滔拥抱着,她看到郁国华正在看她,于是报以感激的微笑。郁国华点了点头,又看了看吴一帆,吴一帆亦对他抱拳施礼,郁国华只好也无奈地向吴一帆点了点头,起身离开了。

事情越闹越大,到了今天这个地步,这倒在小泉的意料之外。他得知慕容闻在郁国华那里碰了钉子之后,料想他一定会来找自己,于是也早在心中想好了对策。

向非艳看到这场景,笑了笑,转身离开。

3

当天晚上,慕容府设了丰盛的家宴,庆祝方滔重获自由,这个饭吃得并不轻松,慕容闻和吴一帆一直装糊涂,拐弯抹角地提醒方滔不要将杀尹湛恩的事情再往自己身上扯,方滔何其聪明,自然知道他们的心思,倒也配合。可是这样一来,慕容闻反而又不放心了,他觉得,像方滔这样城府极深的人,养在身边不成器,就会成害,他越看越觉得方滔像是军统的人。

冯如泰紧紧皱起眉头,他觉得事情一下子变得复杂起来,难道方滔还和日本人有什么瓜葛?!

同时对方滔不放心的,还有他那些军统的战友,他一从慕容家出来,就被向非艳和小韦拦住,带到了古董店。

向非艳继续在执行渗透秦文廉的任务,傍晚她约秦文廉出来喝咖啡时,从他口中得知,原来,日本人也让秦文廉找郁国华,目的也是为方滔说情。

向非艳和小韦带着方滔上来时,冯如泰正拿着一枚瓷片,仔细地赏玩着。他抬眼看了看方滔,低下头一边擦拭着瓷片,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回来了。小韦,关店上板。”

冯如泰想不到这个郁国华如此古板,真是大兵遇秀才,有理说不清!他一脸沮丧地回到古董店,却得到了一个令人意外的消息——

小韦应了一声,继而楼下传来上门板的声音,楼上的三个人谁都没有说话,那声音在这样的静默里显得尤其聒噪。

郁国华打开门,下了逐客令,“我这个人,只认法典政令,不懂得什么叫通融。”

待小韦上来,冯如泰才慢悠悠地说,“说说吧,怎么出的这件事情?”

冯如泰无奈地说道,“您是一点都不通融了?”

方滔一脸的无奈,“别提了,为了我和慕容无瑕的婚事,慕容闻搞了一出又一出,前两天刚入了帮,这又让我纳什么投名状,开始还骗我说是去办点事,谁知道到了那儿才知道他们是要杀人啊。”

郁国华正义凛然,“中国不仅仅需要抗战,更需要严明的法制。我相信,如果方滔真的有罪,这样目无法纪的战士,在战场上也不会发挥多大的作用。”

冯如泰听了,抬起头,和向非艳对视了一眼,继续把玩着手中的瓷片,问道,“以你的身手,怎么会八颗子弹都打到办公桌了?”

冯如泰有些沉不住气了,“郁先生,您这些道理我都懂!希望您明白一点,方滔是抗日军人,只不过没穿军装而已!”

方滔解释道,“子弹打偏是我故意的,我是军人,不能随便杀人。再说,我也不能暴露我的身手。”

郁国华毫不让步,“你们是抗战的先锋不假,但是尹湛恩是个爱国的文人,如果他有什么罪名应该诛杀的话,请您通过政府政党的途径与我们法院交涉。”

冯如泰紧接着问,“那你是怎么被巡捕抓到的?”

冯如泰恳请道,“希望能交给我们处理,如果他是真凶,我们军统会给您一个交代。”

方滔心中似乎早就准备好了答案,“那是个意外,本来打完枪我是要撤离的。但是慕容闻派去的杀手突然出现,是他把尹湛恩杀了。这时,尹湛恩的办公室被赶来的巡捕堵住了,想走也走不了了。”

郁国华正色道,“对不起,冯先生,我们租界里没有给军统特别的权利去杀害守法的公民。”

冯如泰抬起头,“慕容闻的杀手?你是说那个黄海刚吧?”

冯如泰说道,“哦?郁先生,别的事我着实不知道,不过,方滔确实是我们军统的人。请你务必要释放他。”

方滔点点头,“就是他。”

郁国华点头。

冯如泰道,“黄海刚当庭翻供,这事后来怎么就不了了之了呢?”

冯如泰听到这话倒是吃了一惊,“杜月笙?郁先生的话,我不明白。杜老板也为方滔的事出面了?”

方滔说,“慕容闻把黄海刚灭口了,他还派人到监狱里去警告我,如果我把他供出来,也要杀了我。”

郁国华冷笑,“哦,杜月笙的面子还真大啊,连军统都惊动了。”

冯如泰沉默了片刻,将手中的瓷片轻轻地放入一个盒子里,然后抬起头,紧紧盯着他的眼睛,问,“方滔,我还听说日本人也找到郁国华为你说情,这是为什么?”

冯如泰微微一笑,“是这样,您正在审理的案子中有一个叫方滔的犯人,他是对我们很重要的人。请您特赦,释放他。”

方滔一愣,他没想到冯如泰会知道这件事情。此时,他的余光留意到,身边的向非艳已经将手伸进了包里,显然已经握住了枪,而小韦则站在楼梯口,守住了出口。很显然,他们在怀疑他。他很快让自己冷静下来,假装没有看到这一切,用平静的语气说,“日本人找郁国华的事情,我不知道。不过,有一件事情,冯老板您可以分析分析。尹湛恩是个教书匠,他怎么会得罪慕容闻?我在监狱里这么久,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唯一合理的解释,那就是有人买凶杀人,慕容闻也是受人指使。”

郁国华一愣,“军统?不知道冯先生找我有什么事?”

冯如泰饶有兴趣地望着他,“你继续说。”

两人一见面,冯如泰开门见山地亮明了身份,“我是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敌占区第九行动组组长冯如泰。”

方滔继续说道,“尹湛恩经常发表一些抗日言论,在目前的情况下,要杀他的,最有可能是日本人。”

来找郁国华的,正是冯如泰。此前他之所以没出面救方滔,是因为他从祝炳卿那里得知有别人在为他的事情运作。祝炳卿没告诉他是什么人,所以,他没敢贸然行动。现在,根据向非艳从庭审现场获知的情报,已经肯定了是慕容闻在救自己的女婿,这对他们没什么威胁。照目前的形势,慕容闻这个跑江湖的恐怕也没什么指望了。方滔是军统的人,如果他获罪的话,对他们也没好处。冯如泰就决定去找郁国华,郁国华是国民政府的法官,大家都是在一个朝廷里共事的,应该容易沟通一点。

冯如泰道,“你的意思是,日本人找慕容闻去杀尹湛恩,慕容闻又派了你去,当你出事了以后,慕容闻又要求日本人想办法救你……”

就在吴一帆找他的当天晚上,又有人到家里来找郁国华,依旧是为方滔求情,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个人竟然是军统的人。

方滔点点头,进一步分析道,“同时,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慕容闻不敢承认他是幕后主使,为此不惜杀人灭口。当然,这些都是我的分析,还没有证据。”

可是,他仍旧一口回绝了吴一帆的请求,这个案子已经是两条人命了。尹湛恩一代师表,传道解惑,却被人无端砍杀在自己的办公室里,黄海刚当庭翻供,指认真凶,却莫名其妙地自杀在监狱的牢房之中。他就不明白,这幕后到底是什么人,这样的神通广大,这样地藐视国法。只凭借杜月笙这寸纸只言就释放方滔的话,怎能让死者瞑目、生者释怀?

冯如泰疑惑道,“慕容闻并不知道你是职业杀手啊,这么重要的事情,他居然派一个棒槌去?如果只是要让你纳投名状的话,也有很多更合适的机会啊。”

最先来找他的,是吴一帆,他竟然还带来了杜月笙的求情信。杜月笙这个人他是知道的,他多年前组织恒社,名义上是民间社团,以“进德修业,崇道尚义,互信互助,服务社会,效忠国家”为宗旨,实际上是帮会组织,连国民党上海市党部、上海市社会局、新闻界、电影界等许多方面的人士都参加进来。日军进攻上海的“八一三事变”后,杜月笙参加了上海各界抗敌后援会,任主席团成员,兼筹募委员会主任。他参与劳军活动,筹集了大量毛巾、香烟、罐头食品,送到抗敌后援会。上海沦陷后,杜月笙拒绝日本人的拉拢,迁居香港。在香港,他仍在利用帮会的关系,从事情报收集、策划暗杀汉奸等活动。虽然郁国华并不认识杜月笙,但敬佩他的为人气节。

方滔,“这一点在道理上确实讲不通,我想,可能还是因为慕容闻要保密的原因吧。毕竟我现在是他的未来女婿,还算是家里人。况且,他为了保险起见,还派了一个黄海刚跟着我,以防万一。若非如此,只我一个人去的话,尹湛恩也就不会死。”

冯如泰虽然没明白,但郁国华总算是明白了,庭审结束后的当天晚上,黄海刚就在牢中“畏罪自杀”,这其中的奥妙,郁国华也能猜出几分。而从第二天开始,郁国华的办公室和家里就已经门庭若市,租界里排得上号的人物,都派人来为方滔说情。

冯如泰点了点头,表情变得轻松了许多,向非艳已经把枪放回了包里,替方滔倒了一杯茶,小韦也走过来,拍了拍方滔的肩膀,叫了一声“滔哥”。

当初冯如泰去找祝炳卿打探方滔的事情时,祝炳卿曾说过,方滔“搅动了整个江湖”,冯如泰一直没明白其中的含义。

但这并不说明冯如泰完全相信了方滔的话,虽然他的分析还有一些疑点,但从逻辑上看都是合理的。若想弄清楚他话里的真假,就需要搞明白,去杀尹湛恩,到底是不是慕容闻派他去的。

2

6

慕容闻道,“事情都闹到现在了,方滔要是死了的话,这不是此地无银了吗?我还是先给杜老板打个电话吧,看看他有没有办法。”

为了弄明白真相,冯如泰决定冒个险,亲自去找慕容闻一趟,并且借着这个机会,渗透慕容闻,让他为军统所用。

吴一帆道,“闻爷,黄海刚现在已经是跳墙的疯狗了,咱们可不能留着他了。要不然,连方滔一起办了吧?我真担心小姐她会跑到法庭上做出傻事来。”

慕容闻正和三个姨太太在打麻将,见到吴一帆领着一个气质儒雅不凡的中年男人进来,不禁一愣,只听吴一帆介绍道,“这位是冯先生,方滔的表舅。”

慕容闻摇摇头,“想不到啊!黄海刚会这么做!”

介绍完,冯如泰上前说道,“闻爷,幸会!”

吴一帆安慰道,“闻爷,都怪我。”

慕容闻微笑道,“哦,原来是方滔的表舅,幸会幸会!方滔这次死里逃生,想必你们也跟着担惊受怕吧。”

慕容闻扼腕叹息,“这可怎么是好啊?这女儿养的!”

冯如泰道,“哪里,要不是闻爷动用了各方面的关系,方滔哪有这么幸运啊!”

慕容无瑕腾地绷直了身子,一字一句地说,“爹,我也告诉你,我不会让方滔去做这个替罪羊,我不会让他去死。如果法庭传我作证的话,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当着方滔的面为您撒谎。”说完,她打开车门,跑了出去。

慕容闻心中有点小小的得意,他其实是最要面子的,“过奖了,老朽别的本事没有,要大家给个面子还是没问题的。”

慕容闻低下头,不敢正视女儿的眼睛,“爹不想骗你,那是不得已的最后办法。”

冯如泰大大方方地坐下来,喝了一口茶,问道,“闻爷,有句话我得问问您,方滔去杀尹湛恩是您的主意吧?”

慕容无瑕一愣,“你的意思是宁可让方滔去死吗?”

慕容闻没想到冯如泰如此开门见山,略显尴尬地说,“哦?这个,冯先生,这都是误会。”

慕容闻叹了口气,“无瑕,爹跟你讲过了,坚决不可以让别人知道我们家和这件事情有关系的。”

冯如泰仔细观察着慕容闻的表情,问道,“是我误会了您杀人,还是您因为误会杀了人?”他见慕容闻一时不知如何回答,继续咄咄逼人地问,“是您要杀尹湛恩吗?”

慕容无瑕哭道,“爹,如果这些办法最后都没用呢?”

慕容闻看了吴一帆一眼,吴一帆冷冷地说,“哦,这是帮会中的事情,冯先生还是少过问的好。”

慕容闻看了看一脸愧色的吴一帆,心中叹了口气。女儿已经好几天没和自己说话,想不到一开口,就是这样的质问,他有些无奈地说,“无瑕,原本是安排好了。但是谁也想不到那小子今天当庭翻供啊。你别着急,我马上打电话给香港的杜老板,让他出面来说句话,一定没问题的。”

冯如泰道,“是啊,帮会里的事我是过问不着,不过如果是日本人的事,我就问得着了。”

看着方滔被法警押了下去,她转身跑出法庭,一头钻进慕容闻的车里,大声质问道,“爹,我听吴叔说,你不是都安排好了吗?”

慕容闻一听冯如泰提日本人,紧张了起来。冯如泰趁机追问,“杀尹湛恩是不是日本人指使的?”

说着,法警们将方滔也押了起来,慕容无瑕焦急地跑到被告席边上,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下来,哽咽着说,“方滔,你坚持住,我会想办法的。”

吴一帆反问道,“冯先生这次到底为何而来?”

郁国华重新坐到审判席上,说,“好,由于本案出现新的情况。本庭决定,暂时取消对方滔当庭释放的判决,方滔仍交巡捕房羁押。择日将另行开庭审理。退庭。”

冯如泰站起来,朗声说道,“允许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敌占区第九行动组组长冯如泰。说白了,是军统锄奸队。”

黄海刚大叫道,“我上诉,上诉。我是受方滔指使的。他也是在帮的,他辈分比我高!是他雇我来杀人的。”

慕容闻和吴一帆不约而同对视一眼,显然对他的这个身份很吃惊。吴一帆很快镇定下来,“哦,冯先生,现在战局严峻,这种身份还是不要亮出来的好。我们什么都没听到。”

郁国华微微一愣,说道,“被告,你有上诉的权利,是否要上诉?”

慕容闻附和着,“对,我们没听到。”

旁听席上一片惊呼,刚刚松了一口气的慕容无瑕,神经又紧紧地绷了起来。

冯如泰,“那我就告辞了。我们看看暗杀尹湛恩的事有完没完。”

吴一帆就像什么都没听到一样,看也不看他一眼,从容地拿起礼帽,就要起身离开。黄海刚见状,急忙对郁国华喊道,“法官大人,我冤枉,我冤枉啊。以前的供词都是别人逼我说的。其实方滔是主谋,是他带着我去杀尹湛恩的,我都是听方滔的。”

慕容闻和吴一帆对了个眼神,“冯先生,您也别吓唬我啊,青帮虽然比不了军统,但是也可以杀人的。”

黄海刚一听,立刻傻了眼,他惊慌失措地在旁听席上找着吴一帆的身影,情绪激动地跳起来,指着吴一帆大喊道,“吴先生,您不是说不会判我死刑吗?你答应过我的啊!”

冯如泰挺起胸膛,“哈哈哈,好啊,那你现在就杀了我吧。”

郁国华看了看方滔,又看了看黄海刚,宣判道,“本庭宣判,被告方滔,谋杀罪名不成立,当庭予以释放。被告黄海刚故意杀人,证据确凿,且被告本人供认不讳。本庭宣判,处以死刑。”

吴一帆连忙堆着笑,“哎呀,您看看,以方滔和小姐现在的关系,我们大家就是自己人,怎么开口闭口杀人啊。冯先生,我们家闻爷已经隐退了,江湖上的事他是不过问的了。至于这尹湛恩是什么人我们其实也不知道。如果真的是惹了什么麻烦,您就帮忙想想办法吧。”

向非艳微微侧头,看到慕容无瑕一脸的紧张。她依旧若有所思地皱着眉头,只听律师说道,“所有事实只能证明,方滔只是向办公桌开枪,并不能证明他向尹湛恩开枪。”

说着,吴一帆给慕容闻递了一个眼色。

公诉人问道,“那方滔为什么要向尹湛恩开枪?他是否有杀害尹湛恩的意图?”

慕容闻说道,“是啊,冯先生。为了救方滔我也是出了力的,好坏我们也算是亲家,您总不能随随便便给我扣上个什么汉奸的帽子吧?”

律师紧接着说道,“就是说,尹湛恩的死是由黄海刚一个人造成的,与方滔根本没有关系。”

这话正中冯如泰下怀,“办法当然有,但是请闻爷直接回答我一个问题。方滔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你的手下带到了杀人现场,是这样的吗?”

法医十分配合地说道,“尹湛恩身上只有一处致命伤,就是被告黄海刚的斧子造成的。”

慕容闻连连点头,“是是是,我是想历练一下方滔,他毕竟阅历还浅。”

这时,方滔的辩护律师起立说道,“这就是说,方滔手枪里的子弹并没有伤害到尹湛恩,更谈不上方滔杀害尹湛恩。”

冯如泰一笑,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空白的国民政府委任状递给了慕容闻。

慕容闻和吴一帆的表情立刻轻松起来,慕容无瑕则稍稍松了一口气。

冯如泰,“好,闻爷,其实救你的办法我早已带来了。”

同样站在被告席上的黄海刚倒是一副无所谓的神情,“是我干的,没有人指使。我一个人的主意。”

慕容闻展开一看,又给吴一帆看了看。

公诉人站起来,说道,“被告黄海刚已经对杀害尹湛恩的罪行供认不讳。”

冯如泰,“这是第三战区司令长官顾祝同亲手签发的委任状,只要闻爷填上名字,您就是苏浙反日救国军的第七游击大队的大队长,上尉军衔。这样的话,谁还能说您是汉奸呢?”

慕容无瑕紧张地咽了口吐沫,虽然吴一帆已经提前告诉她方滔会没事,江医生也说,为了不被扣上汉奸的帽子,自己的父亲一定会全力以赴救方滔的,因为如果方滔出了事,他也逃不了干系。但她还是禁不住紧张得微微颤抖。她凝望着被告席上那个魁梧的背影,心想,若他有什么事,她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的父亲。

慕容闻,“那尹湛恩的事情?”

正式开庭。

冯如泰,“咱们同在军中效命。这件事就不提了。”

尹湛恩被杀一案,是由租界有名的“活包公”郁国华审理,此刻,他正威严地坐在法庭上。他环顾了一眼旁听席,心想,关注方滔一案的人,还是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

慕容闻看了看吴一帆,吴一帆点了点头。

这次审理广受公众关注,向非艳也夹杂在那些媒体的记者里。她在门口看了看慕容闻和慕容无瑕,微微皱起眉头。对于方滔这次的事,她和冯如泰也猜测了好久,他们搞不懂方滔为什么要去杀尹湛恩这样的爱国人士,而且还是用这么笨的方法,而且还被抓到了!这决不是方滔的风格,其中或许有什么内情。但在没搞清楚状况前,他们也不敢贸然出手,否则万一出现问题,就可能会威胁到他们整个小组的安全。开庭前,冯如泰已经去找过祝炳卿打探内情,祝炳卿说,方滔的事情已经搅动了整个江湖,至于为什么“搅动了整个江湖”,祝炳卿却没有明说。他只说,那个和方滔一起被抓的黄海刚已经把所有罪行都揽到了他的身上,根据他的口供,方滔完全是误打误撞,毫不知情。而且从现场的证据来看,人也的确不是方滔杀的。目前,也只能希望方滔会因此而没事吧。

慕容闻,“好,如此我还要多谢冯先生提携啊。”

这时,慕容闻看到慕容无瑕自己开着车来到了法庭。她下了车,看了看慕容闻,仇人一般,气鼓鼓地甩过头,自顾自进了法庭。慕容闻不禁一阵心酸,心中也对方滔多了几分埋怨。最初方滔出事时,面对女儿的质问,他自然是矢口否认。可是女儿竟然说方滔在去沪江大学之前找过她,已经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她,甚至,那个报警电话就是女儿打的,这太胡闹了!若不是看他一直没有供出自己,他早就将他灭口了。

说着,慕容闻拿起笔来,在委任状上填上了自己的名字。

今天正是沪江大学校长尹湛恩被杀一案开庭审理的日子,法庭外站满了游行示威的学生,四处挂着“严惩凶手”的标语。慕容闻在吴一帆的搀扶下下了车,他环顾了一下四周,不禁有些后怕,现在全国的抗日声潮一浪高过一浪,若今日不能把方滔捞出来,那么他很有可能也会背上汉奸的罪名,到时候这些标语和示威的人群,以及舆论和江湖上的非议,都将压得他一辈子也抬不起头。幸好,他已经派吴一帆找过黄海刚,让他把所有的罪名都担下来,并骗他已经打通了所有关节,绝对不会判他死刑。当然,这个承诺永远也不会兑现。

冯如泰,“以后都是自家人,慕容大队长的任务都由我来传达,咱们的身份都是保密的,以后对您女儿还有方滔都不可以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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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闻连连点头,“那是,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