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闻皱起眉头,“沿途的日军都打点了吗?”
吴一帆说道,“药品和烟土。”
吴一帆说,“老规矩,从没断过啊。”
众人都离开后,慕容闻才小声地问吴一帆,“阿四的船运的什么?”
慕容闻点点头,“日本人这是为了上次的事情冲我来的。”
说着,几个老者纷纷起身,相让着走出去。方滔走到慕容闻身边,想听听慕容闻有没有什么吩咐,谁知慕容闻根本不和他讲船被扣的事情,只是说道,“方滔,你陪几位师叔伯一起去吧,我一会儿就到。”方滔只好点点头,跟在了几位老者的后面。
这时,一个家人过来禀报,“闻爷,刚刚收到小泉先生的请帖。”
慕容闻对众人笑道,“列位,见笑了。我在德兴馆略备了薄酒,聊表我地主之谊,请。”
慕容闻看着请帖,愁眉紧锁。请帖的地点是天蟾大舞台,这个地方在租界里,按理说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但是,小泉如果存心为了上次的事情要报复,请他在租界里看戏,不过是为了消除他的疑心罢了。可如果照这么说,小泉提前扣了他的船,不就等于让自己提前有戒心了吗?这小鬼子的套路,有时候还真难捉摸。
外边的弟子应声进来,将这个弟子拖了出去。
“一帆,”慕容闻说道,“你就这个事情起一卦。”
老者们发出了惊呼,慕容闻倒显得从容淡定,“不就是一船货吗,至于吗?来人,给我拉下去,打三十刑杖。”
吴一帆将书桌上的龟壳铜钱拿起来,指着卦象说,“闻爷,是革卦。革者,水火相息,二女同居,其志不相得。从卦象上看,‘泽中有火,君子以治历明时。’就是说眼前虽然有烈火燃眉,但这火却在河泽之中,是烧不起来的。闻爷,依我看,小泉让人扣了咱们的船,这并不意味着他要和您撕破脸来火拼,如果那样的话,他完全可以扫咱们在租界的生意,特别是码头。不用请您去看戏,直接下手就是。”
弟子惊慌失措,“我们去南边的船被日本人扣了,阿四被日本人杀了。”
慕容闻微微点点头,“这么说,扣我的船,杀我的人,只是在警告我?”
慕容闻眼皮也不抬一抬,低声呵斥道,“混账,没看见这儿开香堂呢吗?”
吴一帆说道,“扣咱们的船,是向咱们显示了他的武力,但同时又留有了斡旋的余地。小泉可能是想和您达成什么协议,用这样的手段来逼您就范。闻爷,‘革卦’总算不是很凶险,这一遭,躲肯定是躲不过去的,眼下得先探探口风吧。闻爷您放心,到时候我们会安排手下保护您。”
慕容闻面露得意之色,刚要示意大家起身,一个弟子连滚带爬地来到慕容闻身后,“闻爷,出事了。”
4
吴一帆高兴地说道,“礼成。”
天蟾大舞台热闹非凡,台上表演的是评弹,两个演员边弹边唱,倒也精彩,只是这台下虽然坐满了人,跟着喝彩叫好的却非常少。
方滔又给第三位老者行礼。
小泉看了看四周,道,“慕容先生,您看台下的观众,那些只听戏不喝彩的,想必都是您的手下吧?”
吴一帆道,“拜引见师傅——新五六堂——高锦湖。”
慕容闻笑道,“哦,这个也不尽然,大概有一些应该是您的人。”
方滔又给另一老者下拜,老者将一本青帮十大帮规的小册子交给方滔。
吴一帆站在慕容闻的身后,说道,“小泉先生,我安排人没有别的意思,在租界里面,您和闻爷都需要有人保护。如果您要是有个闪失,闻爷脸上也无光啊。”
吴一帆又道,“拜传道师傅——海卫堂——樊士奎。”
小泉一笑,“如此,多谢吴先生费心了。今天我听说闻爷的一船货被查扣了,还起了冲突,使得几个帮会里的兄弟死于非命,实在是可惜啊。”
方滔上前一拜。
慕容闻假装无奈地叹道,“人在江湖走,谁能不挨刀啊。感谢小泉先生的关心。”
吴一帆引领着方滔,“新弟子拜见本门师傅——闻中堂——慕容闻。”
小泉挥挥手,他身后的石井将一张通行证交给小泉,“慕容先生,为了今后不再发生这样的悲剧。我代表大日本皇军向您致歉,而且特意为您带来了一样东西。这是宪兵司令部开具的特别通行证,只要有了这个东西,您的货便可以在所有皇军的占领区内自由运送。”
接着,方滔上前,在香案上的香炉里点了三炷香。
慕容闻看了一眼,并没有伸手去拿,“小泉先生,我这是久旱逢甘霖啊,您怎么知道,这正是我需要的?”
吴一帆站在一侧,大声说道,“吉日吉时已到,我闻中堂开香堂收弟子,企望祖师驾临,降福降财。香堂清净,乃庄严之地,请衣冠不整者,露胸赤脚者,乘罪带病者,及一切女眷回避。在场者,皆依法肃立,不得有东瞻西顾、扶肩搭背、摇头摆脚、指东画西、怒形怪样、稽眼纵鼻、故意穿脱、吐痰咳嗽、哼哈挥涕、交头接耳、呼张唤李、嬉笑戏骂。请新弟子为祖师上清香。”
小泉的语气倒有几分诚恳,“慕容先生,我这样做,是为了最大程度地表示我的诚意,请您无论如何要收下。另外,我是真心劝您一句。最近宪兵司令部在严查走私,特别是您的船上,都是军管物资。如果没有这份东西,恐怕今天的事情还会再发生。损失点钱事小,但如果按走私军管物资的罪名查下来,那恐怕我也帮不上忙了。”
方滔的入帮仪式在慕容府的香堂进行,香堂外,慕容闻的手下弟子把住门口,闲杂人等一律不得进入。香堂内,一片庄严肃穆。正中供桌上供奉着一个大的牌位,上写“天地国师亲”五个大字。供桌前五尺处,是一个香案,香案上供奉三个牌位,上写“祖师翁岩之位”、“祖师钱坚之位”、“祖师潘清之位”。方滔身穿长衫,肃立堂中,香案旁站立的是吴一帆。两边各有两个座位,慕容闻坐在左边第一个座位上,其余三个座位上各坐着三个青帮的老者。
慕容闻听得面色凝重,“小泉先生,谢谢您忠言相劝。您的意思我已经都听明白了。”他考虑再三,终于接过了通行证,说,“小泉先生,我这个人不喜欢占人家便宜。我能为您做点什么?”
慕容无瑕看着方滔,心中既惊讶,又有一丝喜悦,她没想到方滔这样的革命人士,竟会为了她而入帮。她当然不知道,此时的方滔之所以这么痛快地答应,是因为在出院前他得到了江虹送来的最新指示,“同意三号的帮会渗透计划。”三号,指的就是方滔。
他这本是一句客套话,谁知小泉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只听小泉说道,“您倒提醒我了,我刚好有一件事想求慕容先生帮忙。”
慕容无瑕张了张嘴刚要反驳,却被方滔一个眼神制止了,只听他说道,“我是真心希望和无瑕在一起。如果伯父一定要我入帮才能信得过我的话,我同意加入。不过,伯父,我先说好啊,入帮后如果需要我做什么,我不会推辞,但是打打杀杀的事情,我确实做不来,还希望您能体谅。”
慕容闻脸色一沉,倘若小泉这个时候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那他可就是哑巴吃黄连了。谁知小泉只是让他去杀一个人——沪江大学的校长尹湛恩。
慕容闻话里有话,“你啊,我不逼你不行。你现在就是没个名分,要不,你看小泉敢不敢动你。”说罢,他看着方滔,又回头看了看吴一帆,继续说道,“你要想跟无瑕在一起,就必须入帮!”
慕容闻不禁问道,“这件事,对您来说易如反掌,又为什么要求我去做呢?”
方滔想起慕容闻在咖啡馆的话,不无担心地说,“慕容先生,您刚才的意思是要马上安排我入帮?”
小泉有些无奈地说,“最近我们正在帮助汪精卫先生筹办新的政府,皇军不适合出面做这样的事。”说到这里,小泉看着慕容闻,不怀好意地笑着,“听说方滔刚拜到闻爷门下,不知道方先生可否担此重任呢?”
众人回到车上,慕容闻得意地对方滔说,“方滔啊,看见没,出手就要稳准狠。我一出手,连个屁都不让小泉放出来。”
慕容闻青筋暴起,但他强压着心中的怒气,“小泉先生,您这是什么意思?”
3
小泉淡淡地说,“没什么意思。只是您的手下里,我和方先生比较熟,他办事,我会放心点。”
祝炳卿自始至终都坐在一旁幸灾乐祸地不吭声,似乎很乐得欣赏这样的好戏。他故作一本正经地说,“小泉先生,如果没什么事情,我该巡逻维持治安去了,最近租界的确不太平。”
慕容闻思索了良久,终于把手里的通行证交给了吴一帆,“一帆,收下。”
慕容闻呵斥手下,“干什么?我让你们动手了吗?小泉先生,祝探长,打扰了,老朽告退。”说罢他大摇大摆地扬长而去,咖啡馆里一下子显得空空荡荡的。
小泉这一招,可谓是一箭三雕。
小泉的脸色很难看,他身边的便衣早已气得脸色铁青,正要上前和一青帮弟子动手,却一下被青帮弟子摔翻在地。
上次秦文廉到沪江大学演讲事件,让小泉意识到,军统感兴趣的已经不是秦文廉的死活了,而是他们与汪精卫的密约内容。如此看来,不仅仅是秦文廉,即将陆续回上海的这些参加谈判的汪精卫幕僚,都将是他们的绑架目标。为此,小泉下令加派人手,将汪精卫这些幕僚的活动和家人全部控制起来,是控制,而不是保护。
慕容闻道,“以前的事小泉先生不知者不罪,以后您给方先生面子也就是给我面子。那两个茶水工,不管你准备怎么处置,都希望证据确凿!小泉先生,明白吗?”
除此之外,更令小泉担心的是一些有着社会影响力的中国人公开煽动对“和平建国理念”的抵制,而只靠秦文廉这样的文人去讲学是不够的,有时,还需要用一些强硬点的手段。他决定除掉尹湛恩,以威慑其他主战派文人,杀一儆百。
小泉把最后一块面包放进嘴里,“那是自然,但您手下有这么多弟子,只怕有时会照顾不周。您说的那件事,我一定会给您一个交代。”
让慕容闻逼方滔杀死尹湛恩,除了可以威慑其他主战派人士之外,还可以更深入地试探一下方滔——他是否会用枪?是否会杀抗日人士?除此以外,此局还能彻底地控制住慕容闻。慕容闻为他们杀了人,他就成了他们豢养的刽子手,想洗干净都不能。更何况,人还是他的准女婿亲手杀的。小泉知道,像慕容闻这样的江湖人士,要的就是面子。面子,他给,但不白给。中国人的“恩威并用”,他似乎用得得心应手。
“好了,我身体不好,平日深居简出,出来一次也不容易,我们青帮在江湖上走动,以后希望大家给个面子。”说着,慕容闻站起来,身后的几个弟子连忙为他撤出椅子。
慕容闻之所以答应这个交易,自然也有他的考虑。他运送军管物资的把柄在小泉手里,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他不向日本人低头,恐怕性命都难保了。小泉给了他一个台阶,他只能硬着头皮走上去。至于小泉为什么一定要方滔去杀尹湛恩——表面上看来,是因为方滔挨打的事,自己给他来了一个下马威,实际上还是因为卢光洁的死让他一直怀恨在心。现在小泉逼着自己让未来女婿去干这种事情,似乎是在有意地戏耍自己。可慕容闻仔细一想,又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小泉这个人城府很深,不像是为了泄私愤而不计后果的人,他点名让方滔去,恐怕是有什么阴谋。这一步,本来就是凶险万分,他们也没有别的选择。更何况,慕容闻也很想知道方滔握着枪到底是什么样子,握没握过枪一看就知道,他可不想女儿嫁一个军统杀手。再者说,方滔刚刚入帮,手上也该沾点血,这样日后才能和他们一条心。
方滔有些尴尬地咧了下嘴。
可是此事也极为凶险,若让江湖上知道他慕容闻替日本人杀人,肯定得背上个汉奸的罪名。因此事情要做得干净利落,而且不能走漏半点风声。动手的时间、地点都要严加保密,甚至在动手前,连方滔都不让他知道,这样日本人也不知道他们何时何地动手。
小泉夸张地起身,语气中带着讥讽,“方先生,恭喜啊!您现在是有身份的人了,我不知道您接近慕容小姐的目的就是为了投靠慕容先生啊。”
为了确保行动万无一失,慕容闻还决定让六年前跑路的在帮弟子黄海刚陪方滔一起去,他已经消失了六年了,上海滩没人认识他,如果方滔失手,他也好为这次行动上保险。
方滔听到慕容闻自作主张地说他马上要入帮,不由一愣,但在这种情况下,他也不好反驳。
5
慕容闻冷冷一笑,“小泉先生您错了,这些人并不是随随便便的什么人,那两个茶水工是在帮弟子,这位方先生马上也就是在帮弟子了,他们可都是我的人。他们如果有做错的地方,请小泉先生先告诉我,我的帮规也是很严厉的!”
方滔觉得有几分奇怪,他坐在汽车上,看了看一言不发的黄海刚,又观察了一下汽车的行驶方向。刚才慕容闻差人找他来,说是有一笔生意要和洋人打交道,想请方滔做一回翻译。这样无关痛痒的小事,方滔不好回绝,就跟着黄海刚上了车。
小泉略显尴尬地说,“慕容先生,你说的这件事情我一无所知,您的熟人朋友这么多,如果只要有人有意外,您就要来我这儿兴师问罪,那您怎么忙得过来?我们也担待不起啊。”
到了车上,方滔才发现黄海刚和随行的两个青帮弟子都带着砍刀,他不禁问道,“黄先生,咱们去哪里啊?”
慕容闻一摆手,“祝探长,我今天不是找你说话。事情发生了,我总要查一查,查下来,我吓了一跳啊。我手下说是日本人干的,也就是小泉先生你的手下干的。您现在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当着祝探长的面。”
黄海刚目不斜视地说,“沪江大学。”
祝炳卿想争辩,“闻爷……”
方滔一愣,“找什么人?”
慕容闻朗声说道,“小泉先生,今天正好祝炳卿祝探长也在。祝探长,我的小世界两个茶水工不见了;前几天我身后这位方滔方先生在街头遭遇歹徒打劫,巡捕房对这样的小事一般是看不见的……”
黄海刚脱口而出,“校长尹湛恩。”
小泉观察着四周,不由有几分紧张,但他故作镇定地继续吃着早餐,想看看慕容闻此番到底有什么目的。
方滔一惊,心中隐约预感到了什么,“找他干什么?”
他刚说到这里,只见乌压压来了一群人,几个人将石井和两个便衣制住,另外几个则站在小泉四周。小泉还未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见慕容闻身着长衫,戴着墨镜,派头十足地款款走来,“两位很有雅兴啊,哈哈。”说罢,他就大大咧咧地坐到小泉对面,吴一帆、方滔则站在他的身后。
黄海刚一字一句地说,“要他的命!”
小泉喝了一口牛奶,开门见山地说,“祝探长,最近发生很多遗憾的不愉快的事情。我要申明一点,我是有权利进租界抓捕敌对分子的。而你,根据我们签署的协议,在维护租界治安的前提下,有义务协助我们。协议很清楚,执行不力就是你个人的问题。所以我今天请你来……”
方滔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慌,黄海刚拍着他的肩膀说,“别怕,有我呢!”
此时的小泉,正在一家咖啡厅里享用着他的美式早餐,他身后的不远处坐着石井和两个便衣,咖啡厅门口站着两个巡捕,坐在他面前的,则是祝炳卿。
方滔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紧紧皱着眉头思考着对策。突然,他看到“香榭丽舍娱乐总会”的牌子,于是连忙拍了拍司机,“停一下,慕容小姐在上面,我去和她说一下今天要晚点接她。”
慕容闻觉得吴一帆的分析不无道理,这显然是日本人的警告,如果他不作出回应,日本人要么认为他们软弱可欺,要么认为他们反应迟钝后知后觉,没准会有进一步的行动。慕容闻决定兴师问罪,他要带上方滔去见小泉,不管小泉承认不承认那事是他们日本人干的,他都要当面告诉小泉,方滔是他的人。这也是给日本人一个下马威,免得以后他们再找麻烦。
黄海刚道,“滔哥,我们赶时间,还要回去向闻爷交差呢!”
原来,日本人还在为了卢光洁的事情不依不饶,小世界的两个茶水工就是因此失踪的。吴一帆顺藤摸瓜地查下去,竟然发现动手打方滔的也是日本人。吴一帆认为,日本人打方滔是冲着慕容闻来的,因为无瑕和方滔两人成天出双入对的,江湖上早就传得沸沸扬扬。慕容闻上次拒绝和日本人合作,后来日本人的军火和粮食被劫,他们怀疑是慕容闻码头上的人通共。方滔如果真是什么抗日分子,日本人直接让他消失就是了。日本人对方滔这一打,说明两个道理,一就是日本人对慕容闻不满,二就是方滔不是什么有威胁的人。
方滔可怜兮兮地说,“先让我对慕容小姐交个差吧,不然有几天好闹了,兄弟,大家都是男人,你知道……”
方滔和慕容无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头雾水地上了车。
黄海刚忍不住笑了起来,“好吧,快点!”于是方滔飞步上了楼。
两人正说着,只见几辆黑色轿车停在他们身边,一群全副武装的青帮弟子下了车,而慕容闻和吴一帆坐在中间那辆车里。吴一帆摇下车窗,冲他们招招手,“上车!”
楼上是一家专门为富家小姐太太办的保龄球俱乐部,早期的木质球道和木球还有人工摆放的球瓶都显现出那个时代的富豪运动的特点。
慕容无瑕似乎对他的这种表现早已习以为常,自顾自美滋滋地说道,“哼!人家特意为你打扮的!不过你可别臭美啊,我这都是为了配合你工作!”
慕容无瑕一个漂亮的滑步,将木球滚出,然后打了一个全中。旁边一起来的女友也跟着鼓掌庆祝。
方滔木木地说,“还好吧……”
这时,一个服务生走到慕容无瑕身边,小声地说,“慕容小姐,那边有一位先生找你。”
方滔打量了她一眼,故意摇摇头,果然,慕容无瑕立刻嘟起嘴,“我今天特意早起,新换的造型,你没发现吗?怎么样?好看吗?”
女友们都好奇地问,“哪儿呢?谁找你啊?”
慕容无瑕笑容满面地在他身边转了个圈,“怎么样?发现我今天有什么变化吗?”
大家顺服务生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方滔靠在吧台边,一身随意的西装更显出他的潇洒。
方滔终于康复出院了,他站在医院门口,微笑着端详着阳光里走来的慕容无瑕,她打扮得特别漂亮,似乎还特意做了头发。
女友忍不住问,“无瑕,这是谁啊?长得还不错啊。”
2
慕容无瑕站起来,有一丝得意地说,“这是我男朋友。”她的话在女友中引发了一阵惊呼。
向非艳的小伎俩成功了,秦文廉想按部就班全身而退,哪能那么容易!
慕容无瑕心里喜滋滋的,嘴上却嗔怪地说,“你来啦?这么早?”
秦太太的泪啪嗒啪嗒落下来,“是啊,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这个心思……”
方滔悠闲地拉起无瑕的手,可一离开众人的视线,方滔立刻换了一个样子,急切地把无瑕推到一边,“快!你立刻去找江医生,你爹让我去沪江大学暗杀尹湛恩校长,让江医生快点想办法。”
秦文廉一下有口难辩,大怒,“你要干什么,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这个心思!”
慕容无瑕一听也急了,“我爹干吗要杀尹校长?你和我一起去见我爹,我跟他说,不让你去干这事。”
秦太太大声说道,“你说呢!你自己心里清楚,你就是想把我支开!你看你中午那个色迷迷的样子!你还拉着人家小手不放呢!”
方滔急道,“时间很紧迫,你爹的人正在外面等着我呢。再说,就算你爹不让我去,也会让别人去的,尹校长是进步人士,我们要保证他的安全。你明白吗?况且,今天我不去,你爹他是不会信任我的。你只要负责通知到江医生,别的事情你就别管了,记住了。”
秦文廉生气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方滔还想说什么,楼下传来催促的汽车喇叭声,一声紧着一声,方滔只好离开。慕容无瑕愣了愣,回过神儿,也手忙脚乱地跑了出去。
秦太太阴阳怪气地说,“计划好了,我看你们是计划好的!”
方滔上车后,下意识地看了看表,他必须想办法拖延时间,等待江虹那边的解围行动。
秦文廉有些不耐烦地说,“怎么想到一出是一出,我们不是都计划好了吗?!”
方滔的车转眼就到了沪江大学的门口,黄海刚知道方滔是第一次杀人,叮嘱道,“记住了,进了门别看他的眼睛,只管对着他开枪,打完以后,把枪扔掉,然后以正常的速度走出来。切记,不要东张西望,不要惊慌失措,要不然,你会被学校里的人认出来。”
秦太太闷声地说,“不走了。”
方滔紧张地咽了口吐沫,问,“你在哪里?”
待到秦文廉回去时,发现秦太太已经将收拾好的行李都放回了原处,她正坐在沙发上生闷气。秦文廉一头雾水,“这是怎么了?”
黄海刚说道,“我就在尹湛恩办公室的外边接应你。你放心,逃跑的路线是我们安排好的,只要你按我说的做,保证万无一失。”说着,他拿出一支枪递给方滔,方滔动作夸张地双手紧紧握着枪,还不停地颤抖着,将枪口对着黄海刚。
只见秦太太恨恨地跺了跺脚,气呼呼地转身离开了。
黄海刚连忙帮他矫正了握枪的姿势,“小心,上了膛了。”
向非艳笑了,“什么现代女性啊,地位独立啊,对女人来说,帮衬好男人才是真的。宋美龄应该是现代女性的代表了吧?还不是全心全力地辅佐丈夫。我就很羡慕她,如果我能嫁一个有抱负,敢担当的男人,我就会想尽办法让他顺心,不让他为家庭操一点心。”向非艳用火辣辣的目光望着秦文廉,继续说道,“秦先生,自从我读了您的文章,就觉得您才是当今中国最有抱负的政治家,才是真正的男人。”她说着,用余光看了门口一眼。
此时正是午休时间,学校里没什么人。方滔一步三停,慢腾腾地跟在黄海刚后面,磨磨蹭蹭地到了楼梯口。黄海刚指着楼上说,“楼上左手边第一个办公室就是尹湛恩的,他现在一定在里边。别紧张,去吧,我就在这里。”
秦文廉说道,“没想到向小姐您这样的现代女性,居然也会有这种想法。”
方滔装作努力克制的样子,说,“我不紧张。”但他说这四个字的声音明显发颤。他又站在楼梯口磨蹭了会儿,终于鼓足了勇气走上了楼梯,可刚走两步,他又跑了回来,小心翼翼地问,“我要是刚到门口他就出来了怎么办?”
向非艳冲她一笑,“女人嘛,懂得理解男人,体贴男人,才是最重要的。”
黄海刚急促地说道,“那你就立刻掏枪打死他。“
秦文廉叹道,“向小姐倒是很会理解人啊。”
方滔郑重其事地点点头,转身重新上了楼,走了两步却又回来,低声问,“我总不能在走廊里开枪吧,这么多人看着?”
向非艳柔声道,“是啊,您这样做大事的男人,本来承受的社会压力就很大,家里再有点不顺心的事情,难免就会情绪消沉。”
黄海刚很无奈了,“哎哟,那你就踹他一脚,把他踹进去。”
秦文廉被她握得有几分不自在,想抽回,又觉得有些唐突,“哦,没什么。最近家里的事情有点乱。”
方滔点了点头,上了楼梯。二楼的走廊里很安静,学生和教员大概都去吃饭了。他的目光掠过“教导处”、“卫生间”,终于落在“校长室”的门牌上。他抬手看了看表,无瑕此时应该已经向江虹汇报了情况了,可她们怎么还没有行动?如果要行动,她们又会采取什么行动?
向非艳不动声色地向外瞄了一眼,看到秦太太果然如她所料般,已经跟到了大德咖啡馆,在门口偷偷地巴望着。于是她把秦文廉的手抓在手里,继续说道,“秦先生,气血凝滞,上焦下寒,您好像是有不开心的事情?”
方滔靠在尹湛恩办公室门口,又抬头看了看“校长室”的牌子,静静地等待着。
秦文廉笑道,“久闻周易有此分支,我今天要向向小姐请教了。”
这时,楼下突然一阵嘈杂,有人大声问道,“校长室在什么地方?”
向非艳冲他抛了一个媚眼,“我精通的可是相骨。”
有学生回答,“就在三楼。”
“哦,向小姐还精于看相啊。”
方滔觉得这是一个机会,他只要向尹湛恩虚射几枪,待那人一上来就趁机逃脱,这样既可以蒙混过关,又令黄海刚丧失了“补救”的机会。想到这里,他一把推开了尹湛恩办公室的门,拔出了枪。尹湛恩正坐在办公桌后,一下子愣了。方滔连开了数枪,文件和办公桌上的文具四处飞扬,却一枪都没打中尹湛恩。
“是啊,”向非艳说着,就一眨不眨地盯着秦文廉的脸看了几秒,微微皱着眉头说,“可是我总感觉秦先生气色不佳,眉间暗淡啊。这是为什么?”
方滔打完子弹,转身刚要走,却发现黄海刚已经站到了他的身后,两人面对着面。方滔感到不妙,刹那间,黄海刚从怀里掏出一把斧子,一把推开方滔。方滔也明白了黄海刚的意图,还未来得及阻止,黄海刚手里的斧子已经扔了出去,正正地劈在尹湛恩的胸前。
秦文廉故作洒脱,“放心好了,有便衣跟随保护的。不过毕竟是在租界,不便过于张扬,我们也要行事低调才对啊。”
方滔呆住了。
向非艳笑着说,“拉着您这样的大人物到这里来抛头露面,不会给您添麻烦吧?”
正在这时,适才楼下打探校长办公室的人也冲了上来——是几个巡捕。
咖啡馆里,向非艳和秦文廉选了个幽僻的位置,对面而坐,从向非艳这个位置,正好可以看到咖啡馆的门口和外面的街道。
原来,慕容无瑕赶到诊所去找江虹时,她恰好不在,也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情急之下,她打电话报了警。她想,只要巡捕们赶在方滔动手前赶到学校,就能阻止这次刺杀行动,谁知道还是晚了一步。
秦太太望着两人暧昧的背影,恨恨地踢了地上的行李一脚,然后上楼穿了件衣服,也出了门。
不,不是晚了一步,要是再晚点也好啊,怎么偏偏就在方滔动手时,巡捕们正好赶到呢!
秦文廉很绅士地一伸手,“好,向小姐,请。”
6
向非艳一笑,“好啊,秦先生,没耽误您的工作吧。”随后,她看了看秦太太,对秦文廉补充道,“去大德咖啡馆吧?”
方滔和黄海刚被巡捕们当场抓获,送到了巡捕房。慕容闻得知消息后,急得团团转,这下可怎么向自己的宝贝女儿交代呢?他正想让吴一帆去和祝炳卿打招呼,说什么也要把方滔捞出来,可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妥。这件事情决不能声张,更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刺杀尹湛恩和自己有关,否则汉奸的罪名落下来,他以后如何在上海滩立足?眼下,只能看方滔他上路不上路了,如果不上路,他只能让方滔和黄海刚都开不了口。
秦文廉连忙笑着说,“向小姐,家里没什么不方便的。”他看了秦太太一眼,继续说道,“向小姐,我们出去找个清静的地方谈吧。”
小泉也在第一时间获知了这个消息,他忍不住开心得大笑起来。原来方滔这么没用,枉他怀疑他这么久。更可笑的是,慕容闻到现在还不敢声张此事,更不会来找他们帮忙,因为他现在一定绞尽脑汁想着怎么和这件事撇清关系,这可真应了中国那句名言——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向非艳见夫妻两人口吻不对,略显尴尬地说,“秦先生您家里不方便,我改日再来吧。”
慕容无瑕觉得自己弄巧成拙,反而害了方滔,又是内疚又是自责地向江虹诉说着事情的原委。江虹一边安慰着她,一边也懊恼着自己在这种关键时刻怎么就不在诊所呢?!她想,既然这件事情是慕容闻让方滔去做的,那么他就应该会利用他的关系去营救方滔。她现在只能静观其变,另外,还要查清楚慕容闻刺杀尹湛恩的目的,只有这样,她们才能展开营救工作。
秦太太不冷不热地说,“我想好了,不给她带了。今天我不出去了。”
审讯室里,祝炳卿看着这个戴着黑框眼镜、看起来十分老实本分的男子,他之前当然听说过这个人,慕容闻的准女婿,上海滩谁人不知?
秦文廉不高兴地说道,“你不是还要去沈太太那里拿东西吗?”
在来审讯之前,吴一帆已经悄悄找过他,这个老狐狸先是声称刺杀尹湛恩和慕容闻没关系,又说方滔是他们的人,无非是希望祝炳卿能够手下留情。可祝炳卿只是模棱两可地说,尹湛恩是被斧子劈死的,而方滔虽冲尹湛恩连开了八枪,却一枪都没打着。他说的是事实,但,倘若方滔真的是主谋,他亦是不会放过这个刺杀爱国人士的凶手。
秦太太显然对向非艳很有戒心,皮笑肉不笑地寒暄了几句,站在他们两个的中央,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祝炳卿将笔录簿放在审讯桌上,问道,“姓名?”
向非艳见秦太太这架势,知道她可能要“偷偷”离开上海,她快速地思考了两秒,然后故意忽视秦太太的存在,只是向她稍微点了点头,“秦太太,您好。”
方滔,“方滔。”
这时,秦太太也提着大包小包来到了客厅,她干咳两声,秦文廉这才松开拉着向非艳的手,介绍道,“哦,我来介绍一下,这是《申江新闻》的记者向小姐,是来采访我的。这是我太太。”
祝炳卿,“年龄?”
向非艳笑道,“我最喜欢采访您这样的谦谦君子了,说话句句中听。”
方滔,“三十二。”
秦文廉和向非艳握了握手,将她让进客厅,“您专程来访,没有时间也得挤出时间来啊。”
祝炳卿,“职业?”
向非艳礼貌地伸出手,说,“秦先生您好啊!下午本来就不想憋在办公室里,想去紫罗兰做头发,到了紫罗兰才发现已经到了秦先生家门口了。想起来秦先生是答应我要做个专访的……所以就冒昧登门拜访。秦先生可有时间啊?”
方滔,“比利时领事馆文书。”
秦文廉从卧室迎出去,看到向非艳身着一身淡粉色的旗袍,虽然只是略施粉黛,但却有说不出的清新脱俗,周身透着现代女性的知性之美,令人赏心悦目,更何况,这个女子还是唯一赞同他救国理论的知己。于是秦文廉不禁开心道,“真是意外,怎么是向小姐?”
祝炳卿,“文书?文书为什么开枪杀人啊?”
秦文廉和秦太太同时一愣,尤其是秦太太,见自己丈夫听到“向小姐”三个字脸上就露出高兴的神情,出于女人的敏感,她一下子警觉了起来。
方滔,“枪是我开的,但人不是我杀的。”
这时,管家王保中在楼下喊道,“老爷,有位向小姐找您!”
祝炳卿,“对,人确实不是被你开枪打死的。但是你和那个叫黄海刚的是一起的吧?”
秦太太没好气地说,“那你说我究竟该怎么做?这也不是,那也不是的。”
方滔不说话。
秦文廉摆摆手,“算了算了,你都答应人家了,又反悔,她要是一生气,再给你到处去嚷嚷,那不是更糟糕。”
祝炳卿,“怎么了?不记得了?我提醒提醒你,黄海刚,原来是上海滩有名的杀手。你和他什么关系?”
秦太太自知理亏,“大不了我不帮她带了嘛。”
方滔,“不认识。”
秦文廉白了她一眼,“夫人,你这是去香港避难,干吗弄得满城风雨的?真是头发长,见识短。”
祝炳卿,“不认识你们怎么同时闯进校长室杀人?”
秦太太一愣,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哎呀,沈太太还让我帮她带点东西到香港呢。”
方滔,“我没杀人。”
秦文廉看着满屋子的行李,说道,“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就算了,你现在的行李也要再精简一下,东西能少带就少带,不要走得太张扬。”
祝炳卿,“你冲尹湛恩打了八发子弹,为什么?”
秦太太里里外外收拾了好几大包东西,嘴里还念叨着,“下午我再去买点岚儿喜欢的新雅的小点心小零食,这次顺便给她带点过去。”
方滔又不说话了。
他望着妻子一边依依不舍地收拾着东西一边絮絮叨叨地叮咛着他的饮食起居,不由得悲从心来,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一心为国,从未做错过什么,此时却要落得妻离子散。
看来,他对于应付审讯很有一套,估计再这样问下去也问不出什么了,于是祝炳卿说道,“把他带下去吧。”
想到自己现在的处境,他觉得让太太先去香港投奔女儿,自己想到了全身而退的计策,就出去找她们。
狱警过来将方滔带了出去,祝炳卿一筹莫展地靠在椅子上。记录口供的巡捕问道,“祝探长,下面是不是审问那个黄海刚?”
秦文廉想,他是绝对不会把这份协议泄露出去的,这倒不是因为他对汪精卫有多忠心,而是他深深明白,军统的人就是为了从他这里得到这份协议,才没有杀他。如果他泄露协议,不但在军统那里失去了利用价值,日本人和汪精卫也不会饶了他,这样两头都不讨好的事情,他是决然不会做的。说实话,自从协议签订后,秦文廉也觉得寝食难安,这协议签得丧权辱国啊!但回头想想,一边是亡国灭种,一边是和平休养生息,凡事总有代价。事到如今,他也只有与汪精卫同舟共济,过一时,算一时了。
祝炳卿叹了口气,“他就不用审了。他是职业杀手,我曾经审过他十三次,他什么都不会说的。”
距离沪江大学事件已经过了两天,秦文廉还依旧没从惊吓中缓过来。他能感觉到,他们这次不是来杀他的。当天,他们有很多机会下手,但他们只是将他打晕,而不是要他的命。如果他没猜错,他们想要的是汪精卫和日本人商定的秘密协议。
这边的审讯工作刚刚进行完,慕容闻就已经获知了审讯的全部过程。现在看来,黄海刚是肯定什么都不会说的,就看方滔能不能坚持到最后了。他亦曾想过杀了方滔和黄海刚灭口,他们多活一天,对他都是威胁,大不了让无瑕伤心一阵子,总比让自己背上汉奸的罪名要好很多。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妥。方滔若是不明不白地死了,别人一定会怀疑自己欲盖弥彰,就算别人没有证据,可三人成虎,人言可畏啊,他慕容闻冒不起这个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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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目前的情况来看,方滔的枪都没有打中尹湛恩,是黄海刚杀的人。现在只能利用这一点为方滔洗脱罪名,如果法庭判方滔无罪,那他慕容闻也就跟着清白了。看来,应该派个人去见见黄海刚,只要他定罪了,这个事就好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