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无瑕虽然有些失望,但还是说,“好,我这就去。”
“等等!”方滔突然叫道,她欣喜地转过身,却听到方滔说,“转告江医生,把我打伤的是日本人。这已经是他们第二次试探我了。他们肯定在怀疑我,但是还没有确凿的证据。我的一举一动都有可能被监视,所以没有特别的情况我不能再去她的诊所。我今后和她联系,恐怕要通过你。你和江医生再定一个联络地点为好。”
5
慕容无瑕不耐烦道,“还挺多愁善感的,你不喝,我自己喝。”她说着,将汤放在嘴边,看了看方滔那副苦大仇深的表情,又将汤勺放了回去,提起保温壶,“罢了!反正人家做什么事你都看不上眼,我不在这里招人厌了!”说罢,她提起保温壶就要离开。
慕容无瑕再次出现在病房门口时,手里依旧握着保温壶,她还不待方滔说话,就笑嘻嘻地说道,“你派给我的任务已经完成啦!来!喝汤吧!”
方滔摇头,坚决不肯喝,“看见它,我就想起我自己的那只陪了我多年的比利时信鸽……”
方滔问,“什么汤?”
慕容无瑕没好气地说,“行了行了,你的那些鸽子我好好地帮你养着呢,现在都比老母鸡还肥!这是今天我让我家阿姨特地买来肉鸽子给你炖的汤。”
慕容无瑕坏坏地笑着,“刚才的汤是家里阿姨养的肉鸽子,我见你不喜欢,又知道你挑剔,于是这次煮的信鸽汤,比利时信鸽。”她见方滔的脸一下子黑下来,于是得意地笑起来,“被吓到了吧?活该!谁让你总是对人家那么凶!放心啦!这次是牛肉汤!千万别告诉我你还养过比利时信牛啊!”说罢,她不由分说地又替方滔盛了一碗,用小勺盛了出来,放在嘴边吹吹,送到方滔的嘴边。
慕容无瑕撇撇嘴,“都是你在危险中,都是你有理!我没什么不高兴,我配合你就是了。放心吧,我不会向江医生打小报告的!来,搭档,起来喝汤!”说着她端起汤递给方滔,方滔喝了一口,猛然吐出来,他警惕地支起身,“你为什么那么狠心?我的鸽子……”
方滔伸出手去接汤碗,“我自己来吧,别人喂我不习惯。”
方滔愣了愣,想起了夜总会里的那个犹太女人,知道慕容无瑕误会了他,于是伸出唯一能动的那只胳膊,点了点她的脑门,“你啊,真不懂事,到处是陷阱,哪里会有什么艳遇啊!”
慕容无瑕躲开他的手,“不行。刚才办完事儿回家取汤时,正好遇到吴叔,他说我爹今天要派他来看你,他可比我爸还精。小时候我都骗过我爹了但是总瞒不过他。所有我们要先演练一下。来,张嘴。”
慕容无瑕一听,顿然轻松了许多,她坐在床边,打开保温壶,一边为方滔盛汤,一边说道,“那你说到底是谁下的毒手?照我看,一定是你勾搭了有夫之妇,被人发现了!”说到这里,她放下手里的汤,十分严肃地说,“方滔,你可不知道,夜总会那儿的洋女人,看起来是一个人,其实她们好多都是被人包养的,你可不能色欲攻心,上了她们的当!”
方滔无奈地张开嘴,慕容无瑕将汤轻轻送进他嘴里,“怎么样?有感觉了没有?习惯了没有?”
方滔听慕容无瑕这么一说,恍然明白了她刚才为何表现得那么反常、那么拘谨,于是忍不住笑着说,“我知道不是你爸爸,你别错怪他了。”
方滔咽下汤,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于是慕容无瑕调皮地笑着,“还没习惯?再来一口,直到你习惯为止。”说着,又将一勺汤送到了方滔嘴边。
此刻,慕容无瑕捧着一个保温壶站在病房的门口,浑身不自在,看起来既伤心,又内疚,她慢慢蹭到床边,对方滔笑笑,底气不足地说,“我问过我爸爸了,他说不是他打的你。”
这一幕正好被前来探病的冯如泰看在眼里,方滔见是冯如泰,用稀松平常的语气说,“您来了。无瑕,你先出去一会儿,我有事要谈。”无瑕不知道来的是什么人,只好起身出去了。
慕容闻得知此事后,也坐立不安的,看着女儿冲他虎着脸,他心里十分难受。可他派吴一帆去查后,却一无所获,于是慕容闻不由得感叹,他这赋闲也没几天,江湖上怎么一点面子都不给了?还是吴一帆提醒了他,若以他们青帮的势力都查不到是什么人下的手,那就证明,不是江湖上的人做的。这话倒也十分有道理,方滔这个人来路不明,谁知道他暗地里得罪了什么人呢?当然,此刻也顾不上他到底是什么人,反正自己这个女儿是看上他了,若不查清楚凶手,无瑕那里肯定糊弄不过去。
冯如泰见无瑕出门,把门关好,坐到方滔身边,问道,“刚才下去的女人是什么身份?”
方滔被打成重伤躺在医院里,全身上下被医生层层包裹成一具木乃伊。慕容无瑕见了,又是心疼,又是气愤。慕容无瑕虽是上流社会的名媛,可她看不上那些同样混江湖打打杀杀的大佬子弟,而身家清白的,又不敢和她来往过密,因此方滔是她第一个男朋友,虽然是假的,可她一直很上心。在她心里,欺负方滔比欺负她自己更令人无法容忍。偌大的上海滩,江湖上谁不知道方滔和她慕容无瑕的关系,除了自己的父亲慕容闻,她还真想不出谁还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可她气势汹汹地去质问父亲时,父亲却一口否认。
方滔害羞地笑笑,“是慕容闻的女儿,叫慕容无瑕,我的女朋友。”
4
冯如泰大感吃惊,“哦?慕容闻的女儿?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秦文廉越想越憋闷,越想越委屈,只好在心中自我安慰道,“我秦文廉是不是汉奸,青史可鉴。”
方滔淡淡地说,“领事馆一个同事带我去参加了一个聚会,在那儿认识的。”
秦文廉见郁国华如此坚决,也只好愤愤离开。他没想到郁国华如此决然,不但把他赶了出来,言语间还充满尖酸讥讽。世人说他是叛国投敌的汉奸,他不在乎,历史终将证明曲直。但他郁国华是和自己一样求学东瀛的啊,日本国家何其强大,他也是亲眼所见啊。中国战必败,败必亡的道理他不是不明白。他怎么也说自己是汉奸呢?要说纳降乞和,当年汉高祖刘邦解白登之围,也曾送公主出塞和亲,到今天他不也算一代明君吗?
冯如泰继续追问,“什么聚会啊?在哪儿啊?”
郁国华站在门边,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今天的谈话到此为止,请吧。”
方滔知道冯如泰对这个事情不放心,继续答道,“慕容无瑕一个同学家里的聚会,在方德路,几号记不住了。”
秦文廉忍不住情绪激动地提高了音量,“你们主战派尽管大义凛然,但有些现实问题也该正视啊!”
冯如泰,“方德路?那是洋人住的地方?”
郁国华看了看外面的会客厅,说道,“你带着日本特务跑到我这里,名为叙旧,实为买降吧。我看你是‘白日寒生阴壑雨’,那就莫怪我‘青林云断隔山楼’了。”说着,他起身,打开门,做出送客的姿态。
方滔,“他们一家都是美国国籍。听说多数时间他们住在美国。”
秦文廉见郁国华松了口,赶快满脸笑容地坐到郁国华身边,“多谢国华兄不弃,我愿听指教。”
冯如泰仔细地听着方滔的话,观察着方滔的表情,“慕容闻是帮会的老大,他的女儿不好对付吧?方滔,你在风月场里和多少女人来往,我都不过问。但是,你和慕容闻的女儿在一起,应该跟我打个招呼吧?”
郁国华微微一笑,“煮酒论诗是吧?好,文廉公,我就再送两句诗与你。”
方滔憨憨地笑笑,没有回答。
秦文廉无奈地摇摇头,“回想当年你我就读日本早稻田大学,我们经常煮酒论诗,情同手足。今日你怎忍拒我于千里之外呢?”
冯如泰见方滔的回答没有什么纰漏,就转移了话题,“打你的是什么人?”
郁国华说道,“你我志不同不相为谋,恐怕是无旧可叙啊。”
方滔如实回答道,“我也不清楚,有可能是日本人,一上来就是空手道。他们不是抢钱的,根本没拿钱,上来就打。我觉得可疑,所以就没还手。”
秦文廉急忙摆手,“当然不是,我也是学法律出身。他们在租界里犯了法,应该严判。我是来找你叙旧的。”
冯如泰又是一惊,“你一点都没还手?”
郁国华露出公事公办、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不用解释了,直接说吧,你是不是为了丁默村的那两个手下来求情的?”
方滔摇摇头,“我要还手了,就不至于被打成这样。”
秦文廉说道,“国华兄息怒,容我解释。”
冯如泰笑了,“方滔,幸亏你是我们自己人,要不然你会是最可怕的对手。一般受过训练的人在生命危急的时刻都会很自然地出手,你是我见到的第一个有这么大忍耐力和控制力的人。”
郁国华看了看这个老同学,正色道,“从长沙到南昌,直至广州香港,我国军将士与日寇拼杀战线千里有余。你却和汪精卫跑到东京去俯首乞和,这难道还不是投敌吗?”
方滔苦笑,“我要是出手,可能当时就没命了。对了,”他微微探起身子,“最近有行动吗?”
秦文廉坐下来,苦笑道,“国华兄莫要给我扣大帽子。我的确是反了重庆蒋公之国,但我并未投敌啊。”
冯如泰左右看看,低声说道,“下周二,秦文廉将到沪江大学礼堂去演讲。这是他回到上海后第一次公开露面。我们要在沪江大学里绑架他,然后逼他说出汪精卫和日本人究竟达成了什么协议。这次行动你不能参加,我心里还真没有把握。”
郁国华将秦文廉请入办公室的里间,两个日本人则等在外面。
方滔微微皱起眉头,“绑架秦文廉?不杀他了?”
郁国华适才听秘书说有日本人找他,抬头一看,发现竟是秦文廉,不由一愣,“哦,我当是谁呢,原来是飞黄腾达的文廉兄啊。”
冯如泰点点头,“他知道一些秘密,重庆命令我们要他把秘密说出来。”
来到郁国华办公室门外时,秦文廉积郁在心中的阴晦很快被与老友重逢的喜悦冲淡了,还未进门,他就忍不住朗声吟诵道,“‘人世炎威苦未休,此间萧爽已知秋。时贤几辈同忧乐,小住随缘任去留。’国华兄诗篇文字,不逊当年啊。”
方滔说道,“上次的枪击事件后,日本人一定加强了戒备。”
秦文廉今天要见的人,是租界特区法院的法官郁国华,他早年曾和秦文廉留学日本早稻田大学,考取法官后,他曾任京师高等审判厅推事。九一八事变前夕,郁国华拒绝了日本人的“要职委任”,离开北京,到租界做了法官。上海沦陷后,日伪汉奸对他十分仇视,两次寄给他附子弹的恐吓信,他置之不理,并且对惩办汉奸执法更严。郁国华为人正直清廉,喜爱诗画,倡导“文章气节”,深得民心。若能争取到他为新政府做事,秦文廉也算没有辜负汪精卫的重托。
冯如泰点点头,“我会想办法将日本特工挡在礼堂外。”
秦文廉叹道,“夫人啊,娶妻如尔,夫复何求。”说完,拿着公文包,在秦太太担心的目光里出了门。
这时,有人敲门,慕容无瑕带着吴一帆进来了,“方滔,吴叔叔来看你了。”
秦太太微微一笑,“你我夫妻这么多年了,当然是有难同当了。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我哪能放心啊。”
吴一帆放下手中的水果篮,“方先生,没大碍了吧?”
秦文廉接过包,耐心地解释道,“你以为我没请过?人家不肯来,新政府成立在即,汪先生让我回来就是要联络一批社会知名人士一起为新政府效力。如此重任在肩,我礼贤下士是应该的。夫人,我知道最近的事把你吓着了。要不你去香港吧,和岚儿住上一段时间。等这边太平了再回来。”
方滔连忙说道,“吴先生,怎么敢劳动您来看我呢?”
秦太太将公文包递到秦文廉手上,“你有事情就不能请他到家里来谈吗?”
吴一帆见冯如泰在,就上前打了个招呼,“鄙人吴一帆,请问这位先生是?”
秦文廉道,“妇人之见,法院是讲法制的地方,他们还能像军统一样放枪打我吗?再说了,我今天要见的是我的同乡,又是我日本留学的同学,不会出事情的。”
冯如泰答得倒也顺口,“在下姓冯,冯如泰。是方滔的表舅。”
秦太太微微皱着眉头,“这租界法院是归重庆政府管的,一旦他们想对你干点什么,那几个保镖管什么用啊?”
吴一帆笑容满面,“哦,幸会幸会。您在哪里发财啊?”
秦文廉说道,“有日本的便衣跟着,你放心吧。不会有事的,况且你就算是躲在家里,他要想对付你也会杀上门来!”
冯如泰谦卑地说道,“我开了一个小店,专门买卖古玩字画,混口饭吃。这是我的名片。”
秦太太为秦文廉穿好笔挺的西装,帮他把领带打好,一脸的担忧,“卢光洁刚死,外面这么乱,你今天就不能不去吗?我总是害怕。”
吴一帆欠身接过名片,“我说的嘛,一看您就有文人气质。”
汪先生让他提前回来,就是为筹备新政府作准备,他不能总是这样窝在家里,否则,他不就真的成了在日本人庇佑下的汉奸了吗?
冯如泰,“哪里哪里,您在哪里高就啊?”
秦文廉夫妇刚回到上海就遭遇枪击事件,心中不免后怕不已,虽然他们知道自己随时都有日本特务保护,但依旧过了几天深居简出的日子。卢光洁被杀后,秦太太更是心惊胆战,秦文廉虽然表面上故作轻松地安慰她“等新政府建立起来慢慢就会好了。那些主战派看到我们让日本人撤了兵,就会知道和平救国的道路是正确的”,但他心底亦是有说不出的苦恼。
吴一帆,“我嘛,上海滩一闲人而已,跟着慕容小姐的父亲跑跑腿。”
3
冯如泰,“慕容先生在上海滩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啊,吴先生太谦虚了。我店里还有点事儿,先走一步。改天我一定登门拜访。”
难道说,方滔真的仅仅是方滔吗?
冯如泰边向外走边想,方滔这小子竟然把慕容闻的女儿搞上了。慕容闻的师爷吴一帆都亲自来看望他。自己现在是方滔的表舅,方滔要是成了慕容闻的女婿,那他就是慕容闻的亲家。他们跟慕容闻搭上了关系,以后很多事情都好办了,但他又觉得不妥,因为利用帮会的力量要十分谨慎,他们江湖中人,可没有几个能靠得住。
小泉深知,当一个人的生命都受到威胁时,他不可能抑制自己本能的反应,起码,他所接触过的苏俄间谍里也没有人能做到这一点。
病房内,冯如泰一走,吴一帆就切入正题,“方先生,这件事现在看起来不像是帮会里的人做的。在上海滩,如果不在帮,敢动方先生的人就不多了。方先生你自己有什么线索可以提供吗?”
可是,现在方滔都快被打死了也不见他还击,他浑身是血,奄奄一息,莫说搏击了,就连招架的本事他都没有,若不是巡捕赶来,他恐怕就这样被活活地打死了。
方滔想了一会儿,说道,“我平时没什么仇人啊,看起来他们就是想抢点钱,可能是因为我身上带的钱太少,他们就生气了。”说着他就想坐起来,慕容无瑕连忙上前扶方滔,一脸心疼的样子。
事实上,和那个试探方滔是否会说德语的犹太女人一样,这伙人确实也是小泉派来的。小泉知道,狙击手的耐力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必须要有耐心,要用一些非常手段,才能摸出方滔的底细。从小泉掌握的情报来看,刘劲南的搏击科目非常优秀,因此他才会想出这样的办法,想逼迫方滔出手。
吴一帆都看在眼里,继续说道,“不是我这做长辈的絮叨,如今这世道多乱啊。在上海混码头,没有靠山怎么可以呢?上次我提的入帮的事你是不是考虑考虑?”
是日本空手道。
慕容无瑕不悦道,“吴叔,您怎么又提这事啊?”
那人接过来看了看,“就这么点?”说着,那几个人就一起动手开始打方滔。方滔已经下定决心不还手,不论他们是什么人。他一边蜷缩着任凭他们毒打,一边仔细观察他们的招式。
方滔说道,“吴先生,慕容伯父的建议我一定会认真考虑的。”
方滔手忙脚乱地翻着衣兜,掏出身上所有钱递给他,“我身上带得不多,你们全拿去吧。”
吴一帆道,“我和慕容先生在帮里都是‘悟’字辈的,说起来和杜月笙杜老板是平辈的。你如果由我引荐入帮,就只比我和慕容先生低一辈,是‘觉’字辈的。在帮会里,地位是相当的高啊。”
其中一个人说,“兄弟们想找你借俩钱花。”
方滔一点头,像是又碰到了痛处,弄得无瑕一阵紧张,“我要不入帮,闻爷始终是信不过我?”
方滔看了看他们,假装害怕地问,“你们想干什么?”
慕容无瑕此时又插嘴道,“先不说入不入帮的事情,让方滔先帮着爹干点什么事吧。”
这时,一直跟着他的人突然围了过来,他们都穿着普通老百姓的衣服,但握着棍棒的姿势却十分专业。
吴一帆微微一笑,“小姐,不当着你爹的面我就直说了。你想闻爷他会信得过一个不在帮的人帮他做事吗?”
方滔笑着点点头。
方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是这样的,可这么大的事情,容我考虑一下再决定吧。”
方滔确实被跟踪了,今天早晨一出门,他就感觉周围有些不对劲儿,走到半路,他确定自己被跟踪了,而且跟得很紧,所以只得走过古玩店而不入。他绕来绕去,拖着身后的“尾巴”又绕回了住处。街边生煎铺的老板笑着打招呼,“方先生,刚出门就回来了。”
吴一帆一笑,“这是自然。等伤好了,去慕容先生那里磕个头,场面上的事情在慕容先生那里可是一样都不能少的。”
这时小韦急匆匆地跑上楼,“冯老板,滔哥被盯上了。刚才他没进来,一直走过去了。”
6
向非艳娇嗔道,“你总是事后才知道我是对的,可没有一次听我的。”
这次秦文廉去沪江大学作演讲,是小泉早就安排好的。他对中国文化研究颇深,深知要征服中国的军队并不困难,困难的是彻底征服中国人。中国人的行事准则由他们博大的文化中所产生,并不像西方人那样,根据利益的得失来判定。所以,要占领中国,更要从思想上精神上占领,要想办法让他们的人为大日本帝国说话,这也是“以华制华,以战养战”的精髓。虽然在现在这种时候,秦文廉这样公开露面极其危险,但这次演讲绝不能取消,尤其是在卢光洁遇刺后,不能让中国人觉得他们的行动见了成效。他决定去找祝炳卿,希望他能够配合这次演讲的护卫工作。
冯如泰道,“参加谈判的人,现在只有一个已经回到国内,就是秦文廉。非艳,你的判断是对的,多亏我们没把他杀了,要不然就弄巧成拙了。”
同时要去找祝炳卿的,还有冯如泰。他们一个拿着“国家大义、民族存亡”压着他,要他将日本人挡在沪江大学的门外,另一个则用“秦琼用三十六路秦家锏换取了七十二招罗家枪,关键时候他留了一手”来暗示他要为自己留条后路,希望他能真心配合日本人,并允许日本特工这次带着枪进入租界。
向非艳急忙问道,“我们的目标是谁?”
祝炳卿谁都没答应,却又谁都答应了。他对两个人说了同样的话——他可以派人手到沪江大学,并保证不让任何人带着一枪一弹进入。表面上看起来,他这一招似乎既保全了“民族大义”,又在日本人那里为自己留了一条后路,其实不然。他这个租界总探长做得不易,看起来不与任何人作对,也不向任何人乞好,实际上,他这样煞费苦心地平衡着各种势力之间的关系,无非是不想让这个表面平静的弹丸之地变成另一个充满杀戮的战场。他从来不对别人讲什么“忠心爱国、天下存亡”,但他心中也有一个民族大义,他把这个大义具体化,具体到这个小小的租界,具体到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具体到他能做的每一件小事,具体到他所能保护的每一个人。
冯如泰看着纸上的红字,“汪精卫集团在东京与日本政府谈了几个月,没有任何结果。但是现在形势变了,日本总理大臣平沼骐一郎辞职,新上任的首相阿部信行坚决支持汪精卫建立伪国民政府,而且汪精卫已经和日本人就建立新政府的事情达成了协议,汪精卫等人将陆续回国,准备在国内签署这份协议。重庆的命令是让我们通过汪精卫集团的核心成员,弄到汪精卫与阿部内阁达成的秘密协议内容。”
秦文廉这几日十分苦闷,总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秦太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敢问,只能用担忧的眼光望着他。他背着汉奸的骂名,跟着汪精卫和日本人谈判,近日汪精卫和日本人的协议终于签了,但日本人却临时把协议改了,单单停战后是允许日本在华驻军这一条就和当时停战和谈的初衷背道而驰。这和“满洲国”有什么区别?日本军队不走,何以服众?他有时真想一走了之不干了,可又觉得就这样丢下汪先生有点不太仗义,偌大的上海滩,能让他倾诉苦闷的,也只有郁国华了。想到这里,他又一脸忧郁地出了门,心想,去办公室他把我当汉奸赶出来,在家里,他最起码不会赶一个老同学出门吧?
向非艳立刻精神起来,“上面怎么说?”
郁国华见秦文廉都到了门口,只好将他请到家中。两人默默地品着杯中的酒,心中各有滋味。
冯如泰低声说道,“重庆的命令。”
秦文廉叹道,“记得在早稻田大学读书时,你我也经常这样对坐小酌,那时候我们喝的是最便宜的清酒。国华兄还曾经写过‘猎猎龙旗胆,醉梦清酒香’的诗句啊。一晃你我都已经是满头华发之人了。”
向非艳病恹恹地躺在床上,这几日她总觉得不舒服,躺下就睡不醒,什么都不想吃,吃什么,吐什么。她见冯如泰一脸正色地忙活着,坐起来,问,“你拿的什么?”
郁国华不冷不热地说,“日本的清酒虽好,却绵软了一些,喝的时间长了,难免人会挺不起脊梁。所以我现在还经常喝一点老白干,那才叫‘烈酯醇香,四品皆全’。你要不要尝一点?”
送舒凤出了门,冯如泰急忙抱着熏笼上了楼,将里面的白纸拿出来铺到了桌子上。然后他拿了一个空茶杯,从桌子上的水果盘里拿出一个柠檬,将汁挤在了杯子里,又用打火机均匀地烧了一下,用毛笔刷到了纸上,纸上显现出暗红的字来。
秦文廉苦笑了一下,“国华兄不要再明着暗着挖苦我了,清酒也罢,老白干也好,在历史的洪流中,都只不过是沧海一粟。江南大儒吕留良比起你国华兄怎样?人家敢在大门上写着‘清风虽暖我不问,明月无光入我怀’,可后来呢?天下百姓都入了大清国,一样地安居乐业着,一样地太平盛世着。”
舒凤想了想,叹口气,“唉,谁让我急着用钱呢,就这样吧。”
郁国华立刻板起了脸,“文廉啊,你今天来不是让我和你一起去享受那太平盛世、安居乐业的吧?”
冯如泰会意道,“哦,小姐,现在生意不好做,我最多只出到五个大洋,怎么样?”
秦文廉虽然心中苦闷,但依旧固执地坚持着自己的理念,“你以为抗战会有出路吗?汪先生离开重庆之前,所谓的大后方已经岌岌可危,到了不战自溃的地步。通货膨胀和经济危机先不讲,就说国军的战力,一个团里就会有三五百人在吃空饷,这还是很正常的事情。你说这场战争能打赢吗?”
舒凤柔媚地一笑,“这是我姥姥传下来的,您看,这熏笼里塞的垫纸,都是我姥姥五十年前塞的。”说着,舒凤打开熏笼的盖子,里边塞了一张白纸。冯如泰看了看,又看了看舒凤,舒凤微笑着点了点头。
郁国华一身浩然正气,“抗战必定会遇到许多艰难困苦,宁可抛头洒血,也不能丧权辱国啊。”
冯如泰面露难色,“哦?这东西哪值十个大洋啊?”
秦文廉悠长地叹了口气,“我也明白,目前和日本人求和是要损失一些主权和利益,我何尝不心痛啊,但最起码我们还能争取到一个休养生息的机会,不至于玉石俱焚。”
舒凤说道,“怎么也得十个大洋。”
说完,秦文廉想起被日本人临时修改的协议,内心顿然痛苦起来,喝了口酒,埋下头不说话了。
冯如泰微笑着望着她,“姑娘,您要卖多少?”
郁国华语重心长地说,“文廉,民族和国家的命运,可不是儿戏。更何况你是在与虎谋皮,饮鸩止渴。千万别一失足成千古罪人啊。”
谁知那女子嚷嚷着坚持要见老板。冯如泰听到声音后下了楼,看到那女子,不禁一愣,然后他们对视了一眼,冯如泰说道,“这位姑娘,请移步。”说着,他将那女子让到了古玩店的内间。这女子并不是别人,正是潜伏在知秋雅叙书寓中的军统联络员——舒风。
秦文廉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他已经有些喝醉了,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说道,“国华兄,目前的形势是战必败,败必亡。也许我会成为千古罪人,但我也要走这一步,而且我现在已经是过河的卒子,回不了岸了。国华兄,我要告辞了。谢谢你还认我这个老朋友,还能听我唠叨几句。”
小韦直截了当地回绝了,“老板来了也是这个价。”
郁国华起身就要送他,“文廉,以老朋友的身份,你什么时候来我这里我都欢迎。但你要执迷不悟,谁都帮不了你。”
女子为难地说,“能不能让你们老板出来,我和他谈一谈。”
秦文廉将郁国华拦在门内,“国华兄的心意我领了,我要回去了。明天,我还要去沪江大学为新政府演讲。但愿我此番操劳,能够修成正果。告辞。”
小韦赔着笑,“现在打仗,古玩生意不好做,我们已经不收东西了。您要卖,就这么多了。”
郁国华在窗口看着秦文廉离去,看他身后还跟着两个便衣,想起昔日那个飒爽洒脱的秦文廉,心中不由黯然起来。
女子脸上露出一丝不悦,“小兄弟,这可不行。差得太多了,我虽说是有急事要出手,也不能这么便宜啊!”
秦文廉因了协议的签订而喝闷酒,小泉和石井同样在喝酒,只不过他们喝的是庆祝的喜酒。不仅如此,酒到深处,他们还自我陶醉地跟着广播唱起日本民谣《插秧歌》,小泉一边唱,一边做着插秧的动作,像舞蹈一样。唱毕,小泉坐回了榻榻米上,又喝了一杯酒,说道,“我小的时候,每年春天,全家都唱着这首歌在水田里插秧。那是多么快乐的日子啊。石井君,我们在中国的战争不会持续很久了。我们将很快回到日本,战场上的孩子们也会回到父母的身边。又可以过上以前那么快乐的日子了。因为,我们和汪精卫正式签订了一个协议,这意味着汪精卫马上就要成立新的中国政府,他将取代重庆的蒋介石政府。这样我们最终取得对华战争的胜利就不远了。”
小韦接过熏笼看了看,“这个?两块大洋吧。”
石井认真地问道,“大佐,汪精卫一定会取代蒋介石成为中国的领导人吗?自从长沙会战皇军进攻不力以来,蒋介石在老百姓中间的呼声很高啊。”
女子转身从丫鬟手里接过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几层包裹,看来里面应该是一件十分珍贵的东西,“是一个青花的熏笼。”
小泉笑道,“石井君,老百姓都是乌合之众,他们就会跟着瞎起哄。汪精卫的政府不打仗,不死人,我们的军队在前线再打几个胜仗,加上秦文廉这样的政客学者去宣扬,用不了多久,汪精卫的呼声就会超过蒋介石的。石井君,为了配合汪精卫政府的政治攻势,我们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做,就是要看住那些参加签约的中国人。不能让他们将协议的内容泄露出去。”
小韦问,“您要卖什么啊?给我看看。”
石井疑惑道,“看住他们?小泉大佐,协议里边都写了什么内容?”
那女子环顾了一下店里,柔声说道,“我不是来买东西的,我有一件东西要卖。”
小泉摇摇头,“这些内容连我都不知道,据说双方约定是永不公开的。但是一定是对我们大日本帝国大大地有利。如果泄露,那么中国人就不会拥护汪精卫了。另外,参加签约的除了汪精卫还有另外几个中国人,军统一定会想办法来渗透的,所以对这些人要不间断地监视。必要的时候,可以用一些非常的手段。”
小韦急忙迎上去,“小姐,您想看点什么?”
7
这时,一个打扮精致的女子由一个丫鬟陪着进了古玩店,丫鬟手里还抱着一个小布包。
翌日早晨,沪江大学像往常一样人来人往,得知今天有学者要来演讲,学生们纷纷拥入礼堂。
小韦一边擦拭着古玩店的橱窗,一边探着头向外张望着,他在等方滔,冯如泰说了,今天大家要到租界最豪华的饭店好好庆祝一下。
祝炳卿带着很多巡捕过来,封锁了入口,进入礼堂的人一律检查,没有学生证和教员证的,都禁止进入。
卢光洁被杀了,连报纸上都刊登着这则消息,看来这次准没错。冯如泰十分高兴,小韦心中更是欢欣雀跃,这不仅仅是因为他们小组终于完成了刺杀卢光洁的任务,更因为——曾奎终于可以瞑目了。
沪江大学校长尹湛恩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这么多巡捕,不由得向祝炳卿问道,“祝探长,发生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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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炳卿道,“尹校长,今天有位秦文廉先生来贵校演讲。我们得到消息,有一伙不法之徒可能要来捣乱,为了不让学校里的学生和老师受到伤害,所以今天这里要戒严。不过您放心,这只是临时的。”
慕容闻立刻高兴起来,“哦,那你再陪我聊一会儿,过了亥时再说。”
尹湛恩点点头,“哦,如此,有劳祝探长了。欢迎您抽空去我办公室里喝杯茶。”说罢他转身离开。
吴一帆一愣,又连忙算了算,说道,“啊……马上过了亥时就是丁丑日了,到三姨娘那儿正合适。”
小韦一身清洁工的装扮,从向非艳的车上下来,他向四周看了看,从向非艳车的后备箱中取出一支大扫帚和背在身上的铁撮子,然后向礼堂门口走去。
慕容闻皱了皱眉,“到老三那儿合适不?”
一个巡捕拦住小韦,“站住,干什么的?证件!”
吴一帆掐指一算,“哦,丙子日,属水。与大姨娘八字相合。”
小韦低头哈腰,“老总,我们扫地的,哪有证件。”
慕容闻刚要转身走,突然又转回来,“一帆啊,今天什么日子?我到哪个太太房里睡合适啊?”
这时,祝炳卿走了过来,“什么事?”
吴一帆会意地点点头。
巡捕道,“他说是学校里的清洁工,没证件。”
这时,吴一帆端着茶走过来,慕容闻说道,“你来得正好,最近你琢磨琢磨,找个合适的机会让方滔纳个投名状,然后再让他手上沾点血。”
祝炳卿仔细打量了小韦一下,小韦赔着笑脸,两人迅速交换了眼神。祝炳卿微微叹了口气,“搜搜身上,没问题就放进去吧。”小韦身上自然没有问题,因为他们早就提前商量好,将枪放在向非艳身上,她是女人,巡捕们不方便搜。虽然这样的做法有点不合适,因为他们和祝炳卿有约在先,不带枪。可是在这样的非常时期,也就顾不上那么多仁义道德了。
“那你好好休息吧。”慕容闻摇着头出来,他太了解女儿,虽然看起来一副骄横的样子,但心底单纯善良、毫无城府,什么事情都会挂在脸上。他知道,女儿一定是和方滔闹别扭了,这个方滔,果然不让人放心。他突然想起小泉在卢光洁死那天说的话,小泉说,那个包房里可能有杀手的同谋,而且谁开的窗谁的嫌疑最大。慕容闻当时并没有留心那个窗户,但是去过那里的只有无瑕、方滔,还有一个茶水。当然,也不排除那扇窗户本来就是开着的。虽然他心中不能确定卢光洁被杀是否和方滔有关,但他觉得这个人实在不托底啊。
这时,秦文廉的车到了礼堂门口,后边还跟了两辆坐了日本特务的车。
慕容无瑕扭过头,“借他十个胆儿他也不敢。”
石井下车和巡捕交涉,“我们是保护秦先生来这里作演讲的,请放行。”
慕容闻略显尴尬地说道,“这个我倒没想过,不过以你爹的身份,没几房姨太太多没面子啊!是不是方滔他三心二意了?”
祝炳卿说,“哦,是秦先生到了。我们知道秦先生今天在这里演讲,我们也是来这里保护秦先生的。”
慕容无瑕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忍不住,小声问道,“爹,是不是男人都会喜欢很多女人?”
石井冷笑道,“那太好了,我们可以进去了吗?”
慕容闻拍拍女儿的肩膀,“爹知道,女儿大了,有些心事不会跟我讲了。但是,无瑕你要记住,到什么时候,爹都是最疼你的。为了你,爹什么都愿意做。”
祝炳卿正色道,“今天这里全戒严了,你们只能有一个人陪秦先生进去,而且不可以携带武器。这里是学校,不能进去这么多的武装人员!”
慕容无瑕心头不禁一酸,说道,“爹,不是你老了,是我长大了。我也没有不开心。”
石井看了看祝炳卿,气愤地上了车。回到车上后,他将自己的东洋短刀藏在秦文廉的公文包里,这才躲过了巡捕的搜查,将刀带入了礼堂。而向非艳也以“《申江新闻记者》”的身份混进了礼堂。
慕容闻叹口气,说道,“无瑕啊,爹真恨自己老得太快了。记得以前你不高兴的时候,我就把你扛在肩膀上,到城隍庙给你买个糖人,你就咧开嘴了。现在爹扛不动你了,也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你开心。”
礼堂里坐满了学生,这是秦文廉第一次公开面对公众,他相信这些读过书的学生们是能理解自己的救国理念的。他站在台上慷慨陈词,“同学们,你们一定想听我讲讲我对目前正在进行的这场战争的看法。不过,我今天不想讲眼前的这场战争。我想讲讲历史,因为司马光说过,‘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那么,我要讲哪段历史呢?距今不远,三百年前。清廷皇帝,入主中原。当时,全国上下,宁可玉石俱焚,也不愿纳降议和,这才有了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的悲剧。结果怎么样呢?大清朝不是也统治了中国二百多年吗?但是我们中国依旧存在,炎黄儿女没有灭绝!再看今日之世界,日军铁蹄不逊于当年八旗骁勇,南京亦是当初扬州和嘉定的翻版。所以我认为,与其举四万万百姓之性命,竭全国民众之财务,来进行这场必败的战争,还不如与日本议和,相信三百年后,大和民族就会成为今日的八旗子弟……”
慕容无瑕站起来,跺着脚,“哎呀!真没事啦!”
台下的学生们早就议论纷纷,坐在一边的校长尹湛恩实在忍不住了,站了起来,大声说道,“秦先生,您是说您这一辈当亡国奴还不够,还要把我们的子子孙孙都设计成亡国奴,是吗?”
慕容闻盯着女儿,说道,“真没事?看着爹的眼睛。”
秦文廉一下不知怎么接话,台下的学生们站起来纷纷喊道,“坚决不做亡国奴!”
慕容无瑕背过身,不敢看他,“爹,没事。”
“秦文廉,大汉奸!”
“怎么了,一脸不高兴,出什么事情了?”此时的慕容闻,一脸慈父的微笑。
“把这个汉奸学者赶出校园。”
慕容闻紧紧皱起眉头,不知道女儿在外面又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情,于他而言,姨太太们不过是装饰门面的摆设,女儿才是心尖上的肉,他转身对吴一帆说,“哦,一帆,你先替我两把,我去看看。”说着,他就起身去了慕容无瑕的卧室。
秦文廉被学生们轰下了台,有点惊慌失措,在石井的保护下才躲到了礼堂的走廊里。
慕容无瑕没好气地说,“死了活该,你自己愿意玩的。”说完,她谁也不答理,直接进了卧室。大家都愣住了,三姨太小心翼翼地说,“我招她惹她了?”
石井问道,“秦先生,还能继续吗?”
慕容闻正在和三个姨太太打麻将,吴一帆站在身后,五人其乐融融。慕容无瑕进门时,慕容闻正好自摸和牌,三姨太嗲声嗲气地埋怨,“哎呀,老爷又和了,我的月钱都快输光了。”她说完,一眼看到刚刚进门的慕容无瑕,笑嘻嘻地说,“无瑕回来得正好,你快来把我替下去吧。我都快输死了。”
秦文廉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带着几分狼狈说,“我要去厕所。”于是石井跟着他走进了厕所。他用凉水洗了洗脸,心里还是很难过,虽然早就知道国人会这样,虽然早就知道自己汉奸骂名在身。可是这样被众人指着鼻子骂为卖国贼,他的心还是被扭成了麻花。他对石井说,“你可以让我自己待一会儿吗?我心里有点乱。”
慕容无瑕听了,舞自然是没心情跳了,冲那胖女孩甩下一句,“你懂什么!你根本不了解他,他才不是拆白党!”说罢,她甩手就向家走去,心中自然是憋了一肚子的气。
石井想了想,检查了厕所里没其他人,就出去了。石井没有想到,小韦早已经隐藏在门梁上方。他刚出门,小韦就从门上一跃而下,迅速将秦文廉打晕,然后将秦文廉往窗口拖去。从礼堂外的马路到厕所的窗口有将近三米高,但是冯如泰早已在窗口下堆上了一堆沙子,并等在那里接应。
胖女孩撇着嘴,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无瑕,你的那个朋友可真风流!刚才有一个德国女人请他跳舞,他当着我的面拒绝了。可后来,人家冲他抛了媚眼,他就屁颠屁颠地跟着去了,还让我告诉你别等他了。这样的拆白党是靠不住的。”
这时,石井听到了一些响动,突然反应过来有些不对,就立刻冲进了厕所里,正看到小韦拖着秦文廉往窗口移动。石井拔出短刀,而小韦则用力将扫帚杆拧开,那扫帚中藏了一把匕首,两人短兵相接,但石井比小韦的刀法更快,几个回合下来,小韦身上就已经挂了彩。
慕容无瑕端着果汁回来时,不见了方滔,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她左右看看,对那胖女孩招了招手,“看见我朋友了吗?”
这时,秦文廉慢慢苏醒了过来,他腿脚发软,踉踉跄跄地向门外晃去。小韦冲上前拦住秦文廉,但马上石井又缠住了小韦。
犹太女人遗憾地耸耸肩膀,转身离开了,离开前,还不忘冲方滔抛下一个媚眼。方滔一直注视着这个犹太女人,只见她跟自己搭讪后并没有在娱乐会所继续逗留,而是径直走向了出口。他一边盯着那个女人的背影,一边急匆匆地站起来,对那胖女孩说,“无瑕回来后,请你转告她,说我有点事先走一步,让她别等我了。”说完,他快步跟上了那个犹太女人。只见那女人出门后,就拐进了一条小巷,石井早已等在那里。他们简单说了两句什么,然后石井拿出一沓钱递给了她。
秦文廉抓着机会,跑出厕所,小韦紧追其后,石井又跟在小韦后面不断阻拦,三个人在走廊里纠缠着一路打过来,一直到了礼堂门口。秦文廉连滚带爬地跌进礼堂,混入高喊着抗日口号的学生们中间,小韦和石井也一边打着一边追入了礼堂。只见石井扬起短刀,阴狠地向小韦的要害刺去,向非艳见状,迅速掏出枪,打中石井拿刀的手,那一刀因此走偏,只刺中了小韦的肩膀。
于是胖女孩用德语说道,“他已经有舞伴了。”
礼堂里的学生顿时大乱,纷纷向外跑去,而外面的巡捕听到枪响,也急忙向礼堂的方向冲进来。秦文廉慌不择路,只知道拼命往人堆里扎,可他逃到哪里,小韦和石井也缠斗到哪里,哪里也就乱成一团。情急之下,秦文廉干脆一毛腰,钻到了椅子下面。
方滔很严肃地摇了摇头,“你跟她说我已经有舞伴了。”
向非艳努力拨开身边正在向外跑的学生,逆着人流方向,向秦文廉慢慢移动。
这时,曾经帮慕容无瑕拿过《玲珑》杂志的胖女孩走过来,用德语和犹太女人聊了几句,然后对方滔说,“先生,她只是想和你跳个舞。”
小韦和石井依然激烈地打斗着,招招发狠,要置对方于死地。夺路而逃的学生像潮水一样退去,露出趴在地上的秦文廉。正当他不知所措的时候,突然有人在身后拍了他一下。秦文廉吓得一个激灵,回头一看,那人正是向非艳。
方滔用英语问道,“对不起,您会讲英语吗?”
向非艳低声道,“秦先生,别害怕,跟我来。”说着,她拉起秦文廉,闪过小韦的扑杀,慢慢地向礼堂门口移动。
犹太女人继续用德语问道,“请你跳个舞好吗?”
突然,一声枪响,祝炳卿举着枪大喝道,“都住手!”
方滔立刻警觉起来,他看了看这个女人,她眉目间带着几许暧昧的风尘,似乎没什么特别可疑的地方,但他并没有立刻回答,因为出没在这种场合的外国女子,很少用德语和一个陌生的中国男子搭讪。
石井一愣,小韦见向非艳已经成功带走秦文廉,知道他们的第二套方案已经成功,就趁机向后台的走廊跑去。两个巡捕顺着小韦逃跑的方向追了下去,石井被几个巡捕团团围住。
慕容无瑕刚刚离开,就见一个丰满韵致的犹太女人走过来,她坐到了方滔的身边,用德语问道,“先生,你一个人吗?”
祝炳卿喝道,“放下刀,举起手,不然我开枪了。”
慕容无瑕看了他几秒,努力压下自己的脾气,微笑着转移了话题,“我去给你叫杯饮料。”说罢,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地呼出,这才转身离开。倘若慕容闻看到自己这个一向骄纵的女儿在方滔面前如此忍让,不知心中会是何种滋味。
石井无奈地放下手里的刀,愤然道,“祝探长,刚才跑的才是刺客。”
方滔见她左一声“任务”右一声“任务”,不由得也烦了,“你别烦我。”
祝炳卿道,“我会派人去抓的,这里不用你操心。”说着,几个巡捕将石井押了出去。
慕容无瑕道,“你不习惯也要习惯,谁让这是任务。”
沪江大学外面,向非艳带着秦文廉到了一处安全的地方,然后递给他一块手帕,“秦先生,擦擦汗吧。”
方滔淡淡地说,“我没给你脸色看,我只是不习惯到这样的地方。”
秦文廉神魂未定,“哦,谢谢你刚才救了我。”
慕容无瑕的小姐脾气终于上来了,“方滔,你干什么呀!你这是给谁脸色看啊?”
向非艳一笑,“别客气秦先生,我是《申江新闻》的记者,我叫向非艳,今天本来是想采访您的。”
方滔看了看她,没吭声。
秦文廉惊讶道,“采访我?”
慕容无瑕因为刚才方滔不肯陪她跳舞而故意气他呢!她想,即便是假扮的情侣,他也一定会吃醋吧?反正要是方滔当着她的面和别的女人眉来眼去,她肯定会不是滋味儿的。她和这个青年跳了会儿,见方滔一点反应都没有,心底不由冒出一股莫名的愠气。于是撇下那青年,退出舞池,坐到方滔的身边,不高兴地问,“你怎么一陪我出来玩就闷闷不乐的啊?你要知道这也是任务,你这样的表现别人肯定会怀疑的,尤其是我爹,这上海滩到处都是他的眼线,要是他知道你这种表现,肯定会觉得你不可靠,到时候安排你到码头工作的事情也就不好办了。”
向非艳点点头,“是啊,我打算给您做一个专访,我觉得您的理论是非常正确的,中国只有走和平建国的道路才会有希望。”
方滔看了一眼舞池里的慕容无瑕,她正在和一个油头粉面的青年跳舞,两个人舞跳得都非常的好,慕容无瑕故意对那青年做出一些看似亲昵的小动作,还不时看方滔一眼。方滔笑笑,他怎么会不懂?
秦文廉一摊手,“你看看这一派乱象,简直就是一群暴民。忠言逆耳啊。”
方滔像一桩闷木墩儿似的戳在舞厅角落里的座位上,他坐得十分端正,脸上也是一副十分正经的样子,与这里的气氛有些格格不入。他很想离开,可慕容无瑕说到这种地方来约会也是任务,否则别人会对他们的关系产生疑心——最近慕容无瑕总是用这样的理由,拉着他吃西餐、逛公园、去夜总会,甚至还要他陪她去买衣服首饰。不但要陪着买,还要对每一件都发表意见,方滔对这样的“任务”实在是有些应付不来,可一跟江虹反映情况,江虹就笑眯眯地说,“无瑕这孩子真是细心,你应该多配合她,否则别人一定会怀疑你们的关系。”
向非艳笑道,“那您可要答应我给您做专访啊。”
香榭丽舍娱乐总会每夜都热闹非凡,来这里消遣的,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或者是想结识有身份有地位的人的人。
秦文廉拿出一张自己的名片,“这上面有我的地址,随时恭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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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冯如泰制定的第二套方案,如果绑架失败,向非艳就要找机会向秦文廉渗透,为下一次任务做好铺垫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