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如泰沉默了,向非艳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说,“我明白了。”
向非艳,“不知道?你不知道什么?!你不知道他是不是共产党,你就眼看着别人杀了他?!是这个意思吗?”
冯如泰无奈地说,“我是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对不起。”
冯如泰坐起来,“不告诉你,不是隐瞒,是因为我也不知道。”
向非艳叹口气,重新牵起他的手,钻进他的怀里,“算了,是我不好,我不该提起以前的事情。我现在只是你的女人,你一个人的。”
向非艳眼睛里含着泪花,“你也是无能为力,这我能理解。可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丈夫究竟是不是共产党间谍?!这么多年,你也不告诉我!”
冯如泰的心骤然纠结在一起,将向非艳紧紧搂在怀里。
冯如泰轻轻抚着她的后背,“非艳,你心里是不是还在怪我!怪我没能保住你丈夫,怪我眼睁睁看着他死。”
第二天,祝炳卿果然如前日说的那般,亲自登门造访,手里还拎着一包水果。
向非艳想起往事,有些伤感。
冯如泰一见,急忙迎上去,“哎呀,炳卿兄。您这是?”
向非艳抬起头望着他,“是啊,当年,我丈夫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人会向他开枪,才……”
“冯老弟送我那一副门神,礼轻情重啊。”两人一边说着,一边落座。
冯如泰叹口气,将她揽在怀里,“你不明白啊,我们不防备着点,怎么会知道什么时候自己人向我们开枪。”
冯如泰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但他表现得恰到好处,就如那副门神一样,令祝炳卿十分受用。冯如泰知道,祝炳卿这个人看起来很老油条,骨子里还是有点单纯的。他说,“炳卿兄,相识这么久也没送过您什么。就送了一副门神,您就亲自来道谢。早知道这样啊,我天天给您送礼,我这店里有的,什么青花,粉釉,珐琅彩,我换着样儿地送。”
向非艳摇摇头,“我觉得你疑心过重了,毕竟这种可能太小了。我相信方滔,况且,行动组每个人都可以提出自己的计划以供参考,很早以前就是这样啊。若不是他拿出行动计划,我们当中的一个人,说不定今天早就死在码头了呢!”
祝炳卿笑道,“说实话,你这店里的东西全给我我都未必看得上。不过兄弟送我这‘孝义塞专诸,交友似孟长’的暗对子,我可是深感诚恐啊。”
冯如泰说道,“小韦整天都在我的店里,当然是方滔的嫌疑大,况且,他在小组里只是个狙击手,这次却突然拿出这么全面的行动计划,你不觉得可疑吗?”
冯如泰诚恳地说,“炳卿兄啊,咱们二人是君子之交啊,我是一直把您当做知己啊。”
向非艳反问,“你怀疑谁?”
祝炳卿微微一笑,似乎他等的就是这句话。只听他不慌不忙地说道,“既然是知己,我问你一句话。日本人护送秦文廉那一天,老弟你是埋了炸弹啊,还是放了枪啊?”
冯如泰一笑,“如果真是这样,方滔和小韦,你觉得谁是内奸?”
冯如泰面露难色,“炳卿兄,这个……咱们俩的交情,别扯上公事好吗?兄弟我这么多年以来还不全靠炳卿兄关照,有不当的地方,请多包涵。我也是人在江湖啊。”
向非艳一惊,“你的意思是有内奸?”
祝炳卿拿出那枚炸弹放在桌面上,“冯老弟,你误会我了。我不是要将这事查个水落石出,我是真心来提醒你一句,在你身边,还有一伙人,他们的底细连我都不知道。你要小心行事啊。”
冯如泰站起来,忧虑道,“我现在更关心放枪的人是怎么知道我们的行动计划的!”
冯如泰继续打马虎眼,“炳卿兄怎么知道的?”
向非艳皱起眉头,“什么人会故意给我们捣乱?是共产党?”
祝炳卿直截了当地说,“那路上放枪的和井盖下埋炸弹的,总不会都是你的人吧。”
冯如泰轻轻握住她的手,说,“是啊,时间地点都如此巧合,不可能。而且下午我和小韦还碰上日本樱机关的人在那里出没。这几枪就是冲着我们的行动来的。”
冯如泰一笑,“哦,是啊,多谢炳卿兄了。”
向非艳,“哪儿有那么巧啊!”她边说边又为他倒了一杯水,坐在他的身边。
“你心里有数就好,我巡捕房里还有事情,改天你到我家里,咱们温壶黄酒,边喝边叙。”祝炳卿说着,就站起来,转身离去。
冯如泰一口气将水喝完,说道,“下午我和小韦看了现场,从那里放枪是打不死秦文廉的,很不专业啊。小韦说,可能是帮会火并,正好赶上了。”
冯如泰连忙起身相送,“炳卿兄慢走。”
向非艳见冯如泰坐在桌前一言不发,似乎很疲惫,又似乎在生闷气,连忙为他倒了一杯水,问,“有线索吗?今天开枪的是什么人?”
6
回到古玩店时,冯如泰憋了一肚子的无名火。今天真是太不顺了,没炸死秦文廉不说,连炸弹都被人家挖去了。可,放枪的会是什么人呢?他既没有杀得了秦文廉,又搅和了他们的行动,究竟有什么目的?下午他曾和小韦去现场勘察,发现了一枚子弹壳,七点六五口径,是马牌撸子,从他射击的位置看,那么远距离,子弹根本没有杀伤力。
秦文廉的事有惊无险,慕容闻的心也稍微放下了些。他对秦文廉的安全一直很上心,不仅仅是担心他在自己的码头出事招来是非,更重要的是,秦文廉是他的恩人。当年他曾放过慕容闻一马,若非如此,恐怕年过花甲的他才刚刚能从监狱里放出来。
5
得知秦文廉已经到家后,慕容闻觉得自己应该去看看他,出了这么大的事儿,自己不能当做不知道。可是,秦文廉已经今非昔比,他一路飙升为汪精卫身边的红人,再也不是当年的穷律师了,不仅如此,他现在还背了个汉奸的罪名,这种时候去给他送礼,又有点不合适。思来想去,慕容闻决定还是送,不管他正在给谁当官,他都是对自己有过恩情的,人在江湖,不能不讲情分。
小泉望着祝炳卿的背影,“他有法国人在撑腰,我们还没有跟法国人宣战,总要给个面子。这就是政治。”
其实,慕容闻知道,就算去送,肯定也会被退回来。秦文廉自视清廉,一向都是远离人情往来,打心眼儿里更是不愿意和帮会有过密的交往。慕容闻年年送礼,年年都被退回来,这次当然也不例外。
石井一见祝炳卿就火大,“小泉前辈,您为什么对他那么客气?”
秦文廉不但退回了所有礼物,连慕容闻的“小世界娱乐会所”开张的聚会邀请也一并拒绝了,看来他这次受的惊吓不小,想来是不愿意在这种时候抛头露面了。
祝炳卿点点头,带着巡捕离开了。
秦文廉的事,算是可以暂时放下了,可方滔却还一直是慕容闻心中最大的担忧。他曾和女儿沟通过,建议她换个男朋友,但被无瑕一口回绝了,看来这丫头是铁了心只要方滔。他也年轻过,知道恋爱中的滋味,因此也并没有坚持反对,只是叫方滔来家里吃饭的次数越来越多了,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是慕容闻对这个准女婿宠爱有加,实则他是想多接触接触,以便摸出方滔的底细,若能探出他别有身份或者另有用心就更好了,那样他就可以理直气壮地阻止女儿和他继续来往。
小泉说道,“多谢祝探长美意,我们这就离开。”
而此时的方滔,倒也乐得时常泡在慕容家。秦文廉枪击事件后,巡捕房和日本人都对此事查得很紧,和外面比起来,慕容府倒也算是个清静的地方。
祝炳卿走了两步,又转过身,“小泉先生也早点回去吧,最近不是很太平,如果有需要,我可以派人‘护送’你们走。”
这日,方滔又来慕容家赴宴,席间交杯换盏,大家都将方滔奉为上宾。
小泉讪讪道,“祝探长言重了。”
三姨娘最会来事儿,她乖巧地为方滔夹菜,“方先生,来。”
祝炳卿继续说道,“日后,你们在租界里有什么活动,最好提前告诉我一声,我也好有个准备。免得总是劳苦小泉先生大晚上还跑租界里来帮祝某排忧解难,搜寻线索。”
方滔连忙谢过,“谢谢三姨娘。”
小泉虽然有几分不情愿,但还是说道,“当然可以。”
三姨娘娇笑着说,“以后都是自家人了,还客气什么。”
“这个我当然了解。”祝炳卿一边将炸弹转手交给身后的巡捕,一边说,“这炸弹我可以留下吗?”
二姨娘最看不上三姨娘这种做作的神态,说,“三妹别乱讲话,认这个女婿老爷可还没发话呢。”
小泉摇摇头,“这个我也说不太好。您也是知道的,目前的形势下,很多人都想要秦先生的命。”
慕容无瑕撒娇道,“爹,快别让她们说了。”
祝炳卿把玩着手里的炸弹,“您觉得是什么人想刺杀秦先生?”
慕容闻笑笑,“方先生,我这个女儿可是被我宠坏了的。我天天盼着把她嫁出去,好耳根清净些。”
小泉想了想,说,“是汪精卫先生的一位幕僚,叫秦文廉。如果祝先生真的要查找凶手,我倒是可以给您另一个线索。您看,”他将手里的炸弹递给祝炳卿,继续说道,“这是他们准备炸我们车队的炸弹,如果不是有人开枪,我临时改了路线,那么后果将不堪设想。”
慕容无瑕嘟起嘴,“想耳根清净?真的吗?我前脚嫁出去,只怕爹后脚又娶房姨太太进门。”
祝炳卿收起笑容,“小泉先生,我只求租界里太平,别的地方我顾不上。你能不能告诉我今天遇刺的是什么人物?这样我也好有线索调查是什么人在放冷枪。”
慕容闻一听,差点没噎着,三个姨太太的脸也一下子沉了下来,饭桌上的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吴一帆见状,连忙打圆场,主动敬了方滔一杯酒,“方先生,您这个名字起得好啊。一个涛字,万千潮涌尽在其中。想必方先生久经风浪,虽身处波涛旋涡,还能谈笑自若。”
小泉不动声色地说,“目前军统和共匪的人都躲在租界里边,他们不仅对租界的治安造成隐患,对我们日本皇军来说也很棘手。”
方滔听出这话里有刺探的意思,他木木地抬起头,很认真地说,“吴先生,我不是‘波涛’的‘涛’,是‘滔滔不绝’的‘滔’。”说罢,他就一本正经地望着吴一帆,这严肃的样子一下子把大家都逗乐了。
祝炳卿摆摆手,看了看他手里的炸弹,“礼物就免了,作为总探长,这租界里边隔两天就打个枪,我能安神养心吗?”
吴一帆讪讪地嘀咕了一句,“那也没见你‘滔滔不绝’啊。”
小泉不动声色地说,“听说祝探长前两天在街头遭遇枪击,我还备下了一份安神养心的礼物呢,只不过没想到今天能碰上您。”
于是众人又都笑了起来。慕容闻很久没有享受过这样其乐融融的天伦之乐了,此时的他心底对方滔倒有了几分喜欢,这个人不油嘴滑舌,这一点他喜欢——他可不希望自己的女儿找个拆白党。他自顾倒了一杯酒,一干而尽,说道,“方先生,你知道,我是在帮的人。我的女婿如果是帮外人的话,将来怎么接我的家业啊?总不能让我把家业留给外人吧?”
祝炳卿也笑着,“是我,小泉先生,想不到我们又碰面了,正好,我正准备这两天去拜访你们樱机关呢!”
方滔一愣,问道,“伯父的意思是想让我入帮?”
小泉觉察到身后有人,猛地站起来,转身、拔枪,一见是祝炳卿,他立刻微笑道,“原来是祝探长。”
慕容无瑕嘟起嘴说道,“爹,你怎么又提这个了。不入不入,您的家业我们也不要。”
话音刚落,只见祝炳卿和两个巡捕已经走到小泉身后,也聚精会神地看着炸弹。
慕容闻溺爱地瞪了她一眼,“你这孩子,净说小孩话!”
冯如泰点点头,掏出枪,“好主意。”刚说到这里,他看了看街道的另一端,又将枪收了回去,“不行了,今天算他们命大!”
吴一帆似乎一直对方滔不放心,这时他又说道,“闻爷,方先生表面是在洋人那儿干活,但其实,想必另有身份吧?”
在街道的拐角,前来拆卸炸弹的冯如泰和小韦正躲在暗处。小韦掏出枪,请示冯如泰,“老板,我们干掉他们吧!”
方滔和慕容无瑕都是一惊,他们对视一眼,以为吴一帆发现了他们的什么漏洞。只听吴一帆继续说道,“方先生应该是为朝廷里做事的,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为政府做事的。”
小泉深深吸了一口凉气,说道,“如果不是有人放枪,我们就会被炸死在这里。看来,有人想要秦文廉死,有些人则想让他活着。”
方滔更是吃惊。
小泉一边走一边留心观察,很快,他注意到了地上有四个井盖之间距离很近。他蹲下来,按了按井盖的边缘,然后将一个井盖慢慢地掀起来,翻过来一看,下面固定着一颗炸弹。
慕容无瑕立刻笑嘻嘻地说,“吴叔,你是不是算出什么来了?快告诉我,我倒要看看他有什么事瞒着我。”
汽车驶过开枪地点后,小泉越发小心翼翼了,生怕漏掉了什么重要线索。最后,他将车停在了井盖边上,下了车,看了看,说,“石井,应该是这里,错过了这个街口,刺客就没机会了!”
方滔急忙装出紧张的样子,为自己申辩道,“我哪有什么事瞒着你,我对你说的全是实话。”
到了晚上街上没什么行人时,小泉开着车,带着石井,沿着白天的路线,一点一点行驶,他开得很慢,沿路观察着每一个可疑的角落。
慕容无瑕假嗔道,“你骗得了我,你骗不过吴叔。他可是能掐会算,我不听你的,吴叔你快说。”
小泉点点头,说道,“就目前了解到的线索来看,这个杀手根本就不是想要秦文廉的命,他的目的好像只是阻止我们继续前行,那么前面一定有问题。”
方滔百口莫辩,道,“吴先生,你快别说了,无瑕当真了。”
石井探着身子看了看外面,“前面?”
慕容闻也来了兴致,“说,说来听听。”
小泉跟在石井后面来到了耿玉忠放枪的房间,他四下看看,又站在耿玉忠射击的窗口看了看外面的街道,说,“如果他在这里放枪不是为了杀秦文廉,那么就是想让我们掉头回去。试想,如果我们的车不掉头回去,继续往前面开,会发生什么事。”
吴一帆卖够了关子,见大家都用期待的眼神望着他,这才说道,“方先生,我为您称过骨,您的骨重三两八钱。判词说‘一身骨肉最清高,早入皇门姓氏标。’皇门指的就是朝廷。所以说,方先生您不是浪迹江湖的人。”
说着,祝炳卿带着人向小泉和石井刚才的方向走去,走到小韦身边时,他停下来,附在小韦耳边说,“兄弟,租界里,别动不动就在大街上拔家伙。”
慕容闻观察着方滔的反应,方滔看了慕容无瑕一眼,慕容无瑕偷偷伸了伸舌头,因为方滔的八字是她编的。
冯如泰点点头,“我恭候炳卿兄了。”
方滔听了吴一帆的话,突然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哦,吴先生果然神算。这么说我确实是朝廷里的人。”
祝炳卿拍拍冯如泰的肩膀,说道,“好了,不耽误冯老弟发财了,有时间我专程去店里感谢你。”
慕容闻和慕容无瑕都一惊,不约而同地看着方滔。
冯如泰哈哈一笑,“炳卿兄又拿我开玩笑,有挖盗古墓的现场我倒是会去。”
方滔慢条斯理地说,“我在比利时领事馆做事,领事馆是比利时政府开的,这么说,我不是给比利时的朝廷做事吗?”
祝炳卿看了看周围,又看了看冯如泰,问道,“我今天带人来勘察昨天的枪击现场,你来干什么?也来勘察现场啊?”
方滔这样一说,三姨娘首先笑了起来,慕容闻和吴一帆见他这样解释,也笑了起来。
看来祝炳卿对那份礼物很受用,冯如泰会意地笑道,“只要炳卿兄喜欢就好。”
今天这顿饭,吃得可真不轻松啊,慕容闻看出这个小子不一般,对他既喜欢,又不放心,他心中暗道,希望这小子是人中龙凤,不要给演一出夜鬼拍门哪。
祝炳卿走到冯如泰面前,笑眯眯地说,“冯老弟送我那一副门神,我还没去道谢呢。”
而方滔也觉得慕容闻和吴一帆还真是难对付,看来以后得更加小心点。倒是慕容无瑕一直孩子气地兴奋着,夸赞方滔今天的表现不错,她说,“今天这场景就是一出三国戏文。”
说话的人正是祝炳卿,他穿着制服,身后还带着两个巡捕,一看就是办公事的样子。他个头不高,脸上永远带着平易近人的笑容,令人觉得他似乎“很好说话”。事实上,他确实“很好说话”,也会帮着一些人“办事”,但他“办事”既要看“说话”的是什么人,还要看办的是什么“事”,他有自己的底线和原则,且从不破坏。这样的作风令这个个子不高的中年男人显得高大、威严、不容侵犯。除此以外,祝炳卿最擅长的事就是“打太极拳”——当然,他从未练过武术。
方滔笑道,“你说的是甘露寺吧?我就是刘备,弄不好,小命都要丢在东吴,好在运气好,最后娶个媳妇回荆州。”
小韦立刻攥起拳头,“那我们上去干掉他,省着留祸害。”说着,小韦将手放在藏在腰间的枪上。正在这时,有人高声说道,“冯老弟,这么有空啊?”
慕容无瑕跺跺脚,嗔怒着捶了他一下。
待小泉和石井走远后,冯如泰突然回头望了望小泉的背影,说,“刚才那个人,就是小泉。”
7
耿玉忠放枪的地方,是一处因战乱而废弃的破旧居民楼,这里早已没人居住,倒是有些地痞流氓或做某些地下交易的人偶尔会在这里出现。发生枪击事件后,这里反而热闹了起来,小泉和石井刚刚到达现场,正好遇到冯如泰和小韦出来,四个人擦肩而过,那一刻,冯如泰全身的神经都绷了起来。
小世界娱乐会所外锣鼓声天,鞭炮齐鸣,热闹非凡。慕容闻和吴一帆在门口迎接客人,前来庆贺的除了上海滩各大帮会的大佬,还有商界、政界的头面人物,可见慕容闻在上海的影响力,虽然他号称退隐江湖,可上海滩谁不知道,在青帮,还是他说了算。
4
一个帮会大佬颤颤巍巍地下了车,慕容闻连忙迎上去,扶着他的胳膊,看来这老人应该是上海帮会里前辈级的人物,只见他捋着雪白的胡子说,“你这里是世外桃源啊,我可以天天来听戏了……”
小泉疑惑道,“既然是职业军人,他也应该知道手枪在这么远的距离打不死秦文廉的。那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走!我要亲自去现场看看!”
慕容闻恭敬地说,“您老别光听戏啊,我这里抽烟打牌样样有……”
石井继续说道,“是的,所以我判断,他是个自信的军人。因为特工一般都有精良的装备,而他使用常规的制式刺刀,不但自信简直是自负。”
大佬点点头,赞道,“所以敢叫小世界!”说着,走进了小世界。
“中正式的刺刀?”小泉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中正式步枪是德国毛瑟步枪的中国版本,严格来说,是中国自己制造的仿制品,据说得名于“蒋中正”。它并不是什么特殊的武器,制造更谈不上“精良”。
小世界里更是热闹,戏台子上“关羽千里走单骑”,戏台子下叫好的、聊天的、喝酒的、说笑的,歌舞升平,一幅繁荣盛世的假象。
“我们的人一直追着他到了一处民居,那杀手趁我们不备,两下就解决了我们的两个人。后来我追上去,曾和他交手,结果……”石井说到这儿时顿了顿,显然他在和对方的交手中并不占优势,于是将过程一并略过,脸上带着不甘地说道,“结果,祝炳卿带着巡捕房的人来了,他们对我们很敌对,不由分说就下了我的短刀,却让那杀手跑掉了。通过杀手的身法和他使用的中正式步枪的刺刀,我确定他是个职业军人!”
戏台子对面有几个走廊,通向不同的包间,那里分别是抽大烟和打牌的地方。
小泉不由得继续问,“你怎么这么肯定?”
慕容闻和吴一帆招呼完了外面的客人,就走进了一间豪华的包间,里面放着两桌麻将。
石井说,“是军人,职业军人。”
慕容闻和几个大佬一桌,另外一桌是女眷,大家无关痛痒地说着眼下的时局,不时也说说生意上的事情。
小泉正色问道,“石井君,你说开枪的是什么人?”
慕容无瑕和方滔走进来,她一边开心地叫着“姨妈!姨妈!”一边拉着方滔走到一个正在打麻将的中年贵妇身后。
正在这时,石井带着其他几个日本特务回来了,小泉见到他们进来,连忙安排人护送秦文廉夫妇回了住处,然后马上将石井唤了进来。
姨妈抬眼看了慕容无瑕一眼,打出一张“六条”,说道,“我一听就知道是你来了。哟,这位先生是谁啊?”
秦文廉长叹一声,又露出那种书生式的忧国忧民的神态,说,“是啊,可怜天下父母心啊。日中早日停战,就会有很多儿女回到父母身边,这样也正是汪先生和平救国的理想。”
慕容无瑕挽起方滔的胳膊,说,“姨妈,这是我男朋友方滔。”
小泉微笑着说,“是啊,两个儿子都在前线。虽然我也是军人,但做父亲的心都是一样的。”
姨妈上下打量了方滔一眼,开心地说,“哟,无瑕确实是长大了,都有男朋友了。”
秦文廉问,“小泉先生的儿子也在前线?”
方滔很有礼貌地躬躬身子,“姨妈,您好。”
小泉,“您千万别客气,保护您是我职责所在。而且,我个人也希望新政府早日成立,促使这场战争早日结束,以免生灵涂炭。我的儿子也可以回家了。”
姨妈皱着眉头看着自己面前的牌,“好好好,哟!那六条真不该打。方先生,我这正忙着呢,你们自己照顾照顾。”
秦文廉只好说道,“那您多费心了。”
方滔点着头,环顾了一下周围,就在这时,他发现了卢光洁。他的拳头不禁轻轻攥在了一起,无数个想法在他头脑里闪过,最后,曾奎的牌位出现在他的眼前,他曾在牌位前发过誓,一定要亲手杀了卢光洁。
小泉摇摇头,“我也希望您住到日本租界去,可上级有命令,不能让您和日本的关系成为民众的话题,怕对新政府有负面影响,所以您暂时还只能安顿在自己家里。放心,您这里的安全我有专人来负责。”
这是一次机会!方滔想到这里,已经拿定了主意。这时,卢光洁似乎也感觉到有人在看他,于是他抬起头,看了方滔一眼,冲他微微一笑。
秦文廉点点头,大抵觉得夫人说得也有几分道理,于是说道,“您看,我们能不能搬到日本租界去居住,那样更加安全一些,您也可以省心一点。”
方滔也回应了礼貌的笑容,顺势走到卢光洁身后,卢光洁转过头,对身后的方滔说,“你看看,打什么来什么!又是个万字!”
秦太太还没有缓过劲儿,一直拍着胸口说,“他们总这么警告,我们也受不了啊!”
方滔看了看卢光洁的牌,又凑过去看其他人的牌,这样一边四处走动着,一边观察着包间的环境。这时,卢光洁说,“方先生把牌看遍了,可别为了讨好未来岳父泄露了情报啊!”
小泉继续说道,“听枪声,枪手用的是手枪,那种距离,手枪是没有杀伤力的。”
慕容无瑕接过话头,“听说卢先生在为什么人做情报工作吧,真是三句不离本行啊!”
秦文廉一愣,“此话怎讲?”
慕容闻抬起头,训斥道,“小丫头,真是没大没小的!”
小泉一笑,心中暗道,真是典型的中国书呆子。他说,“秦先生忧国忧民之情怀,实在令我佩服。不过,秦先生其实不必为此担心,今天的枪击依我看并不是想要您的性命,可能只是警告。”
卢光洁望着慕容无瑕,大笑着说,“不愧是慕容先生的女儿,性格豪爽,我喜欢!”
秦文廉故作镇定,说道,“哦,我倒不是害怕我个人有什么安危,只是秦某若有什么闪失,就不能辅佐汪先生完成和平救国的大业,上愧对汪先生知遇之恩,下愧对中国黎民百姓啊。”
众人都笑了起来,方滔边笑边向卢光洁身后望去,对面的一扇窗户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装作被烟熏得咳嗽,不动声色地打开了窗户,然后拿起挂在墙上的电话拨号。他看了正在打牌的两桌人一眼,然后很随意地对电话里说,“小韦,是我,你听我说,我刚才突然想起来我欠曾奎的钱没还。我和他约好了下午还的,我忘记了。你到我家里,拿了钱到三马路新开张的小世界等我。”
小泉望着一脸惊慌的他们,安慰道,“秦先生,秦太太,在我们樱机关本部里,您是绝对安全的。刚才的事情,把您二位吓着了吧?”
方滔能感觉到,电话那头的小韦和他一样激动,他说,“好的,滔哥,我们马上就去。”他在语气里强调了“我们”,方滔明白,此时冯如泰也一定在小韦身边,他和向非艳以及小韦会一起接应他。
另一边,惊魂未定的秦文廉和秦太太早已逃离现场,到了樱机关的会客室。
挂了电话,方滔放下电话,微笑着对慕容无瑕说,“无瑕,来。”他边说边把慕容无瑕从姨妈身后的椅子上拉起来,轻轻拥住她,看起来亲热无比。慕容无瑕对方滔的主动很意外,她心中有六分欣喜,四分紧张——自从上次枪击祝炳卿案发生时方滔将她揽在怀里以后,她就对这个男人的肩膀无比怀念。记得妈妈生前告诉过她这种感觉,妈妈说,如果你对一个男人的怀抱有了这样的感觉,那么这个男人就是可以保护你一辈子的人。记得妈妈临死前,让自己紧紧抱着她,她说,“只要你爸爸这样抱着我,我就不怕死了。”想到这里,慕容无瑕的心情又暗淡起来,也许妈妈的感觉最终是错的,她所深爱着的男人,莫说一辈子,就连她去世时都不在她身边。那么,方滔呢?她和方滔又会有怎样的结局?
箱子被打开了,里面放着一些零散的摄影器材。方滔密切地注视着巡捕的手,并随时做好掏枪的准备,只要巡捕发现了自己藏起的驳壳枪部件,他就立刻放空枪,然后趁乱逃跑。好在有惊无险,巡捕只是很随意地翻了翻,并没有发现异样。
这时,慕容闻看了他们一眼,不悦地咳嗽了一声,慕容无瑕从无限的遐想中回过神儿,咬咬自己的舌头,暗骂自己怎么犯起花痴来了,这是任务,她提醒自己,这只是任务!一切都是假的!
方滔刚刚下楼,刚准备按照事先安排好的后退路线撤离,这时巡捕却已赶到,封锁了现场。两个巡捕看了看他的摄影箱,挥挥手,示意他过来接受检查。
方滔对慕容闻的提醒毫不在意,揽住慕容无瑕的腰,低声说,“我们去边上的包房吧。”
小韦跑到出事地点时,护送秦文廉的车已经飞快地向樱机关的方向奔驰而去,石井和他车上的三个日本特务开门下车,向放枪的窗口跑去。远处,警笛声渐行渐近,小韦知道事情有变,立刻将引爆器的线拆下来,将引爆器藏在怀里,寻路而逃。
慕容无瑕顿时羞红了脸,“你要干什么啊?”这只是任务吗?是任务又怎么了?人非草木,都会日久生情的,也许,他们真的已经弄假成真了呢!
方滔也听到了枪声,他立刻将驳壳枪拆开,藏进了摄影器材里,然后飞身下楼。下楼的时候,他的心情竟然有几分愉悦,看来他和江虹那边的计划成功了,耿玉忠已经行动了。
方滔凑在她耳边,说,“别多问。”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几声枪响,小韦一惊,他知道,开枪的不可能是方滔,因为那改装过的驳壳枪射程不可能有那么远。那到底发生了什么呢?小韦紧张地混在人群里,慢慢向枪响的地方靠近。
慕容无瑕娇嗔道,“你不说清楚我不去,这里这么多人呢!让人笑话!”
车队还没有来,小韦抬起头,向方滔潜伏的楼顶望了望,可他什么都没看到,就算是眯起眼睛使劲看,也只能看到角落里露出一小片灰乎乎的东西,他知道那就是方滔的所在之处。他和曾奎一样,有像方滔这样的同伴在,他很放心。况且,他早就将命献给了党国,从接受特训的第一天起,就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方滔低声道,“这是命令!”说罢,他拉起慕容无瑕,走向一边的包房。
小韦紧张地注视着路面上往来的车辆,他的手始终没有离开起爆器的压杆。有个穿着长衫的路人瞄了他一眼,扔给他几枚零钱,他心不在焉地点头称谢,不远处另一个乞丐愤愤不平地望着他,大抵觉得像他这么不专业的乞丐反而能讨到钱,实在太没天理了。
慕容闻看在眼里,愈加不高兴了,他随手打出一张牌,卢光洁兴奋地叫道,“和了!”
3
8
冯如泰和向非艳的车确实在跟踪他们,但跟到一半就掉头直接去了附近的点儿,作为专业的特工,他们知道不能再跟下去了,日本人绕来绕去明显是在找尾巴,再跟下去一准儿会出事。
方滔一走进旁边包间的门,就迫不及待地将门反锁了起来,慕容无瑕见状,心里愈加紧张了。他要做什么?难道真的要……那我该怎么办?是答应呢还是不答应?或者,是嘴上说着不答应、行动上却要回应着?
小泉转身拍拍他的肩膀,“秦先生您放心,为了您的到来,我们樱机关所有特工都出动了,他们是没有机会的。”
方滔知道慕容无瑕误解了他的意思,但他顾不上解释,低声命令道,“听好,你就在这里等我,谁敲门也不许开。不管外面发生什么事情!明白吗?”
秦文廉紧张地问,“有人在跟踪我们?”
慕容无瑕又激动又紧张,“到底出什么事情了?”
司机瞄了一眼后视镜,“我们掉头后他没跟上来。”
方滔打开窗,“记住,我回来前不许开门!”说罢,他翻出窗,跳到下层凸出的顶棚上,然后再一跃落到地面。到达地面后,方滔没有停,飞速地穿过街道,来到一家油漆店。店门口,向非艳的车早已等候在此,小韦迅速打开车门,在方滔奔过来时将摄影箱抛给他。方滔边跑边接过摄影箱,直接奔入一旁杂货店的二楼,小韦紧跟其后。
就这样,护送秦文廉的车队绕了几圈后,小泉问司机,“后边的那辆车有没有继续跟着我们?”
店里的伙计见有人突然闯入,刚要拦,小韦亮出手枪,同时拍了几张钞票在柜台上,低声说,“别声张,我们马上走!”
秦太太闻言,紧张地抓住了秦文廉的胳膊,秦文廉微微一笑,拍拍秦太太的手,以示安慰,但是他心头的结,却揪得更紧了。
这是方滔适才在包房里查看好的位置,这杂货店的窗户,正对着卢光洁所在的包间。他蹲下来,以最快的速度组装上驳壳枪,装好瞄准镜,将窗子打开了一点,从窗缝将枪管伸了出去,瞄准了小世界——
小泉转过头,礼貌地说,“对不起,秦先生。我们得到情报,军统派了人来要暗杀您,我这也是疑兵之计。请您多多海涵。”
小世界的大包房里,卢光洁全然没有意识到危险的临近,依旧说笑着打牌。而包间里已经没有了慕容闻和吴一帆的身影。
秦文廉不明所以,“小泉先生,您在这里绕来绕去的,在干什么?”
此时的慕容闻,正在外面的茶室和小泉谈事情,气氛亦颇为紧张。
汽车快到双河桥的时候,小泉又吩咐司机转向了钱家桥。
原来,日本人那些以“运粮”为名的军火货船,让苏北的新四军给劫走了。并且,新四军的这次行动,明显是有准备的伏击。小泉认为,他们一定是事先得到了“粮船”运输计划的确切情报。小泉沉着脸说,“我不是怀疑慕容先生,只不过船是您的,船上的船工又都是您的手下,我职责所在,总要来听听您的说法吧?”
小泉说道,“不要紧的,你只管向那边开。”
慕容闻说道,“您要是信不着我的人,我就叫他们全都回家!”气氛一下子变得火药味儿十足,慕容闻缓和了一下语气,继续说道,“小泉先生,具体我这里损失了多少弟兄,沉了多少船现在还不清楚。您用我的码头仓库,装什么运什么我都不知情!严格地说,我慕容闻是个跑腿的,不能跑腿还跑出事情吧。”
司机不解,“小泉长官,双河桥那边在修路,过不去。”
小泉知道他在推卸责任,于是紧追不舍,“出了这样的事情,一定有奸细。哪些人能接触到我们的船只运输计划,希望闻爷提供名单……”
正在这时,小泉对司机吩咐道,“我们向双河桥方向开。”
正在这时,突然传出一声枪响,紧接着是女人恐惧的尖叫声和男人们的吆喝声,慕容闻听出枪声是从大包房的方向传来,不禁一惊,急忙奔过去,小泉和石井等人也紧紧地跟在后面。
秦文廉拉着夫人的手坐在后面,样子有几分紧张、几分拘谨。虽然他曾在日本留学,研修法律,虽然他跟着汪精卫在东京和日本人洽谈协商了很久,虽然他接触过很多很多日本人,但是此刻,在这片充斥着屈辱的、自己国家的土地上,这样堂而皇之地接受侵略者的保护,还是令他的自尊受到了伤害。
只见包房里乱作一团,卢光洁脑门中枪,趴在牌桌上,手里还握着一张“六条”,他的血顺着牌桌滴答滴答地落下来。
几辆车鱼贯而出,不紧不慢地驶出了码头,慢慢地向方滔等人的伏击点驰去,车队刚刚拐了几个弯,就被冯如泰和向非艳的车跟上了。
小泉仔细地观察着现场,很快就注意到那扇打开的窗户。而吴一帆则紧张地观察着小泉的一举一动,因为货船被劫的事情,他们的关系已经陷入僵局,此时他们樱机关保护的人又死在了慕容闻的地盘,不知道小泉会不会借机发难。虽然吴一帆知道小泉目前不敢把慕容闻怎么样,可在现在的形势下,得罪了日本人,谁的日子都不会好过。
秦文廉点点头,“小泉先生您费心了。汪精卫先生的新政府成立在即,等新政府成立后,日中邦交恢复正常,到那时您就可以轻松了。”经过长途跋涉,秦文廉看起来有些疲惫,但仍不失谦谦君子的文人风度,小泉甚至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了某种复杂的、难以言语的爱国信念。小泉敬重爱国的人,但此时、此地、此人的这种信念,却令他有几分怜悯。他微笑着说,“希望如此,您请上车。”说着,他将秦文廉夫妇让上了车,自己也坐了进去,而石井则带着其他日本特务上了车,分别在前后保护。
很快,祝炳卿就带巡捕赶到了,他站在包房门口,环顾了一下在场的人,全是上海滩有头有脸的人物。只见他微微一笑,谦卑地说,“闻爷——哦,小泉先生也在啊,各位受惊了吧。”随即,他的表情立刻变得严肃起来,“请各位都退出去,我要勘察现场。”他的语气依旧很平淡,但却不容置疑。
小泉握住秦文廉的手,看起来和善可亲,“以后您在这里的安全防务就由我负责。”
小泉向外走了两步,又不甘心地转过身,说,“祝探长,子弹是从窗外打进来的,射击位置至少在两百米开外。你说过的,任何人不能在法租界里动刀动枪。卢光洁是未来中国政府的要员,希望你能抓住凶手。另外,我希望从你这里拿到一份慕容先生今天来宾的名单。”
小泉抬手看看表,又警惕地环顾了一下四周——没有突然冒出的刺客,没有可疑人等,预想到的意外都没有出现,这反而令他愈加不安。他对石井使了个眼色,石井会意地点点头,迎上刚刚停靠的客船,毕恭毕敬地对走下船的秦文廉说,“秦先生,请允许我自我介绍,我是大日本皇军驻上海的谍报机关处的石井秀夫。这位是我们樱机关的长官小泉先生。”
小泉说着,走到慕容闻面前,话却是讲给祝炳卿听的,“慕容先生,如果那扇窗子开着不是巧合,那么这个房间里应该有人接应外面的枪手,所有在这个房间里出现过的人都有嫌疑!我先告辞。”说完带着石井扬长而去。
汽笛声越来越近,樱山丸号靠岸了。码头上人很多,却没有一个乘客,全是一袭黑衣的日本特务,和假装成游客或路人的特务。
听了小泉的话,慕容闻也是若有所思,这时突然想起来,“糟糕!无瑕呢?千万别出什么意外。”
不远处,码头的方向传来了客船的汽笛声,方滔心中不由一振,瞄准镜里,街边的“乞丐”也伸了个懒腰坐了起来,街角的黑色轿车发动了引擎,所有人都蓄势待动。
吴一帆闻言,连忙走向旁边的小包房,急促地敲着门,“无瑕,开门,快开门啊!”
此刻,冯如泰的车也停在不远处,他和向非艳亦是一夜未睡,两个人心底怀着不同的忐忑,说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话。冯如泰担心任务执行得不顺利,而向非艳仍旧在担心这次的命令不是刺杀秦文廉。她之所以一直很在意这一点,并不是怀疑冯如泰的判断力或者存心与他作对,恰恰相反,这一切都是因为她爱他。她不希望冯如泰因为任务上的疏漏而失去重庆方面的信任。一个军统的特工倘若失去了上级的信任,这意味着什么,向非艳太了解了。她和他的命绑在一起,她和他的人生也绑在一起,她不希望他有任何闪失,哪怕是一小点。
慕容闻也站在门外,“无瑕!你没事吧?别怕,快开门,爹在外面!“
此刻,那个睡在路边的叫花子就是小韦,他的旁边就是炸弹的引爆器,串好的几个炸弹电线早就被接在了井盖边的线头上。这样,只要小韦手指头动一动,所有的炸弹就会一起引爆。
慕容无瑕听到枪响时,就知道这肯定和方滔有关,她很想出去看看,可方滔又曾命令她哪儿也不能去,谁敲门也不能开。此刻,眼见着慕容闻和吴一帆就要破门而入了,她急得没办法,突然看见方滔出现在小巷里,只见他飞快地跳上一楼的顶棚,攀上窗户爬了进来,然后迅速地解开自己领口的两枚纽扣,这才开了门。
路面上埋电线的地方已经看不出任何痕迹,小韦对此很专业,他先将路中间的方砖翻起,又将电线埋到方砖下,最后将方砖复原,还很细心地在砖缝处撒上干土,用自己带来的小扫帚扫平,做得像没动过一样。
慕容闻望着气喘吁吁的方滔和面色绯红的女儿,脸一下子变得铁青。
清晨,露水从方滔头发上滴落,他身上盖着一块灰布,潜伏在设伏点不远处的小教堂钟楼顶部,如泥塑一般一动不动。从昨天半夜到现在,他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姿势,莫说喝水、休息了,就连不知名的小虫爬进了他的裤腿,他都纹丝不动。他把自己想象成这钟楼上一块砖、一片瓦,想象成这建筑的一部分,尽力和整个建筑融为一体。虽然秦文廉的船是早晨才到达,但从昨夜潜伏到这里开始,他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瞄准镜,好像目标随时会出现一样。他一直专注地盯着下面的街道,从深夜到黎明,从黎明到早晨。街道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人们或者行色匆匆,或者悠闲自得。一个黄包车车夫蹲在街边等生意,车夫的不远处,是一个下水道井盖,井盖下面,固定着炸弹。炸弹是小韦昨夜设置好的,从炸弹上接出的电线连接着井底事先铺好的线路,而井底的线路直接连在街边的屋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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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滔的这次突然行动虽然令冯如泰等人觉得十分痛快,可遭到了江虹的严厉批评。
冯如泰笑而不语。
虽然组织上之前认可过刺杀卢光洁的行动,但那是以前,现在的情况已经发生了变化,和当时不一样了。这次方滔是和无瑕在一起,又是在慕容闻的眼皮底下去行动。一旦出了什么事情,很可能会威胁到他在军统的卧底身份。况且慕容闻那个老江湖一旦看出点破绽怎么办?其实这些方滔心底都明白,可是他一看到卢光洁那个汉奸就控制不住——他和曾奎两年前一起回到上海,是并肩浴血的兄弟啊,曾奎是他在军统里最好的同事。自己在他灵前发过誓,一定要杀了卢光洁。因此,即便知道有危险、即便知道会遭到批评,即便给他机会让他重新选择,他依旧会果断地选择刺杀。
方滔看了看冯如泰,笑了笑,“冯老板是策划大师,他应该有办法。”
江虹语重心长地说,“你知道,为了你一个人的潜伏,我们费了多少精力,你这样,冒的风险太大了。况且,你一个人、一支枪,能打走日本鬼子吗?我们是有组织有纪律的战士,不是拉山头的江湖好汉。你能不能明白这个道理?”
小韦问道,“那还有另外两条路怎么办?”
方滔木木地点点头,虽然遭到了批评,但心底却有几分轻松,不管怎么说,他也算了了一件心事。
方滔拿出铅笔在地图上画出一个圈,“这条路两边都是民宅,路上有下水井,看这一段,连着四个下水井,我们还可以在井盖下面装炸弹,这样可以让整个车队瘫痪在这条路上。即便炸不死秦文廉,我们也可以在那边楼顶埋伏狙击。”
事实上,方滔这次的行动确实很冒险,虽然不至于像江虹说得那么严重,但确实已经引起了小泉的注意和怀疑。
冯如泰点点头,“这个计划可行。在路上设伏,日本人防不过来。”
小泉拿着石井递上来的两份名单,一份是慕容闻邀请的宾客名单,另一份是今天出现在大包房里的宾客名单。小泉很快在里面看到了方滔的名字,自语道,“又有他!”
方滔沉思了一下,说,“我们并不一定非要在码头动手。这几天我一直在码头附近观察。”他说着拿出一张租界的地图,上面有他精心做的各种标记。他指了指地图上的某个位置,继续说道,“日本人在码头接了秦文廉出来,不管去哪里,都一定要先过这条小河。河上有三座桥,所以,从码头出来过桥,车队肯定得先走这三条路中的一条。”
石井问,“您说谁?”
冯如泰说道,“别的办法?我也希望有别的办法,可时间不等人哪!”
小泉说,“方滔。”
向非艳盯着碗里的纸阄,深情地看了一眼冯如泰。她稳定了一下情绪,第一个伸手去抓纸阄,这时,方滔突然按住了她的手,说,“自杀袭击也并不是万无一失的,我们应该还有别的办法。”
石井皱起眉头,“是啊,他既在码头出现过,又在小世界案发现场出现过。可这次枪是从外面打进来的,应该不是方滔。”
冯如泰长长叹了一口气,“秋风易水别燕丹,家国臣民皆泪悬。我们是战士,别婆婆妈妈的了,你们先抓,快点吧。”
讨论完卢光洁被杀的事,小泉又扔给石井一堆资料,“你看看里面有没有你认识的人。国民党曾经派过一批士兵去德国的狙击手学校学习,后来我们交手时我曾经打中过一个,据说是其中最优秀的,当我发现我们现在的对手中有一个狙击手的时候,我就请德国盟友传来了这些资料。你看看,这些都是当年在德国训练过的支那狙击手。”
向非艳看了看那个瓷碗,又看了看冯如泰,说道,“非得派一个人去送死吗?”
石井皱起眉头看着照片,可照片已经很模糊了,“哪个是被您射中过的?”
冯如泰望着她,“那就不要跑。”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一个大瓷碗被冯如泰郑重地摆在了桌子上,“各位,你们都说我店里没有真古董。我今天就拿一件给你们开开眼。看清楚了,明代的镶过口的倒扣芒茬。今天无论是给谁送行上路,就冲这件东西,也值了。”说着,冯如泰将四个做好的纸阄扔进了这个倒扣芒茬的大碗里,“四个阄里有一个包了酥糖,谁抓到,就把糖吃了,然后就要去码头上扑杀秦文廉。”
小泉指着照片,“前排左三,这个人叫刘劲南,是这一期学员里边成绩最好的,而且他能讲流利的德语和法语。1932年的淞沪之战,支那十九路军败退后,仍有支那狙击手在闸北与我方缠斗,林崛大佐就死在他的枪下。”
向非艳摇摇头,“即便可以混进去,杀掉秦文廉之后也跑不了。”
石井问道,“您怎么知道您射中的就是他?”
方滔说完,大家都沉默了,抗战以来,他们还没有遇到这么令人束手无策的境况。冯如泰背起手,思索了很久,说,“秦文廉是暗杀名单上的重要人物,这个机会一定不能放过。我看我们可以想办法混进码头。”
小泉背起手站到窗前,似乎勾起了某些回忆,“我曾经在我的瞄准镜里看见过他,一个年轻人,很年轻,像我的儿子。他中枪后我只听他们在大声叫着‘劲南劲南’的,然后疯了一样地向我扑来。我以为他已经死了,但……”
方滔紧紧皱起眉头,“照这么看来,所有能看到码头泊位的位置上都有日本特务蹲守,几乎没有任何可以潜伏的狙击点。这个小泉果然是个专家。”
石井又看了看照片,“他没死?”
冯如泰将一张码头的平面图平铺在桌子上,示意向非艳将日本特务的位置一一标注上。转眼间,整张平面图密密麻麻就都标满了红点。向非艳抬起头,凝重地望着大家,“码头里一个死角都没有。大家看,”她说着指了指平面图上几个位置,“表面上的戒备密度就很大,实际上还可能会存在不少的暗哨,而这些暗哨,我们很难勘察到。”
小泉转过身,说道,“我也不知道……但最近军火被劫、卢光洁遇刺接连发生,我感觉这个人离我已经很近了。这两件事情一定有关联,我需要找到交叉点上的那个人!”说到这里,小泉沉吟片刻,说,“想个办法,测试一下方滔!我心里总觉得,方滔似乎和这个人有什么关系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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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来到上海,小泉的心里就从未踏实过,他总觉得,那个刘劲南就在他附近,在他身边。这个人是他从军以来遇到的最有实力、最危险的对手。虽然没有近距离地见过他,但小泉相信,只要他出现在自己的视线里,自己就能认出他——方滔很可能就是刘劲南,小泉凭着一个职业特工的敏感,从见到方滔的第一面,就从他身上感觉到了某种危险的信息。可是,方滔隐藏得太深了,自己必须试探试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