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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冯如泰似乎对向非艳的疑问有几分不满,他沉吟了片刻,实话实说,“还没来得及。”

向非艳突然打断冯如泰的话,“你确定重庆的命令是要干掉秦文廉了?”

方滔一愣,怀疑地看着冯如泰,“冯老板,这是怎么回事?”

冯如泰说,“没错,现在已经查明,六天以后,秦文廉将乘坐樱山丸客轮到达上海。重庆已经下了暗杀令。我们可以……”

冯如泰解释道,“哦,是这样,我们小组的电台被日本人破坏了,我和非艳赶到时只得到了重庆命令的一部分。只有‘秦文廉’和‘樱山丸’六个字。秦文廉早就上了我们的暗杀名单,这次重庆又提供了他回上海的船次,虽然没看到完整的命令,但我确定,是让我们干掉他。”

方滔仔细看了看照片,目光在秦文廉女儿身上驻留了几秒,抬起头,问,“这是我们下一个目标吗?”

向非艳马上接下去,“我不同意现在刺杀秦文廉,重庆的命令还没有完全搞清楚,一旦命令不是杀秦文廉呢?人死了可就活不了了。如果命令真是让我们杀了他,那么搞明白后再杀也不迟,我觉得还是应该先确定重庆的命令再行动。”

他边说边拿出一张秦文廉的全家福照片,逐一指给大家看,“这是秦文廉和他的老婆女儿,秦文廉是汪精卫的得意门生,早年留学日本早稻田大学学习法律,是汪精卫汉奸集团的重要人物。”

冯如泰想了想,说,“方滔、小韦,你们怎么想?”

冯如泰又安慰了几句,招呼着其他三人坐下来,说,“咱们开会。”

方滔觉得这个重要情报得先跟江虹汇报一下,不知道组织上有没有针对秦文廉的行动,他又看了一眼照片,说,“我觉得非艳说得有道理。”

方滔走过去上了炷香,眼前不断浮现着和曾奎一起战斗时的种种过往,他爽朗的笑,憨厚的脸,和那盒充满了情谊的珍珠粉。紧接着,适才在慕容府见到卢光洁时那一幕定格在他的脑中,他对着牌位,咬着牙,低声说,“兄弟,走好吧。我答应你,一定杀了卢光洁那个汉奸,用他的血来祭奠你。”

小韦还沉浸在曾奎牺牲的悲恸里,红着眼睛说,“老板,我听你的。”

冯如泰叹口气,说道,“干我们这行,难免的。上炷香,表表心意。”

冯如泰沉思了一会儿,“秦文廉这半年来,一直和汪精卫在东京与日本政府谈判,这一次他突然回来,一定是有重大变故。如果不是杀他的命令,那重庆为什么要准确地告诉我们是哪条船?我猜想,这是要我们在他到上海活动以前干掉他。这一定是暗杀命令,而且是刻不容缓的。”

方滔木然地望着曾奎的牌位,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没有心思回答冯如泰的问话。小韦哭着说,“曾哥牺牲了。”

向非艳还想说什么,但被冯如泰挥挥手制止了,他用命令的口吻说,“我是这个行动组的组长,我已经作出了决定,刺杀秦文廉!出事我负责。现在我们就动身,去码头踩一下盘子。”

说到这里,小韦开始在一旁抹眼泪,五个人中他年纪最小,感情也最真。冯如泰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了几句,转身对刚刚上楼的方滔说,“你怎么才来?就等你了。”

方滔低头思索着,什么都没说,闷着头跟在冯如泰和向非艳后面上了车。

向非艳听了,走过去也上了一炷香,“曾奎,别听你冯哥哄你,他这店里根本没有一件真古董。不过他的心意是真的。我们不会忘了你。”

码头上人来人往,工人们吆喝着搬运着货物,有船靠岸,有船离开,有人提着行李上船,也有人招呼着亲友的名字下船,一切看起来和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但多年的地下工作经验,令方滔一眼就看出了端倪。比如,检票口边上那两个紧盯着进出码头行人的人,在人群里无所事事地游荡着的几个小伙子,他们极有可能都是日本特务。

冯如泰把香插到香炉上,继续说道,“兄弟,这香炉可是我店里最好的货色,真正的湖田窑青白釉,这也算大哥一番心意了。”

秦文廉还有六天才到,日本人这么早就盯上了,防止有人提前混进去,这么看来,码头里面的戒备会更森严。日本人如此兴师动众,可见他们对秦文廉非常重视,这更进一步证明了秦文廉身上有着关乎国家命运的大秘密。

然而一回到古董店,首先映入眼帘的竟是曾奎的牌位。牌位很简陋,一看就是临时做的,冯如泰一脸沉痛地站在牌位前,郑重地为曾奎点上一炷香,口中喃喃道,“曾奎老弟,你为国捐躯,死得其所。兄弟你泉下有知,慢走一步,说不定哪天大哥就下去陪你。”

冯如泰把车停在一旁,说,“我和非艳进去看看,方滔,你和小韦去附近找找,看看有没有适合狙击的位置。”

方滔和慕容无瑕从慕容府出来后,两个人默默地在车里坐了会儿。慕容无瑕实在忍受不了方滔的木讷和少言寡语,一直强忍着自己的小姐脾气。方滔似乎也感觉到了这一点,就叮嘱她自己开着车到外面晃悠一圈,在慕容闻面前做出出去约会的假象,他自己则在半路下了车,快步向冯如泰的古董店走去——冯如泰和向非艳今天去接曾奎归队,不知道情况怎么样了?曾奎的伤势如何了?冯如泰他们有没有发觉江虹可能另有身份?

方滔答应一声,四人都下了车。

4

冯如泰和向非艳赶上一个拿着很多行李的体面中年人,说,“先生,我们和拿船票的朋友走散了,送你进去吧。”

其实,他本来是打算杀掉这个女医生的,但现在她已经被日本人盯上了,若是现在杀了她,势必引起日本人的怀疑,万一他们顺着这边的线索摸过来,那事情就不好办了。

他们顺手拿过几件行李,三人说笑着进了码头。进了码头后,冯如泰和向非艳就混迹在等船的人群中,冯如泰附在向非艳耳边低声说,“待会儿我闹出点动静,你注意观察。”说罢,他走到暗处,隐秘地拉了一个拉炮,然后迅速离开。

说完,冯如泰带着向非艳走了。

只听砰的一声,码头上所有的日本特务都警觉起来,他们迅速互相看着,手伸进怀里握住了枪,冯如泰和向非艳看得一清二楚,并在心中记下了每一个日本特务的位置。

冯如泰想了想,拍出一摞钞票,“你想办法把曾奎的尸体处理了吧,尽量给他一个好归宿。然后你把这件事全忘掉,以后都不要跟任何人提起。”

另一边,方滔和小韦悄悄潜入一条很小的通道,通道两边都是老式的仓库。方滔抬头看了看,冲着通向二层的一个铁楼梯努了努嘴。小韦点了点头,攀上铁梯,方滔则走到一边楼梯下负责警戒。

江虹的语气里不由得多出了几分恨意,“他长了一口日本牙。”

小韦爬上铁梯,到达仓库的某个制高点。经过刚才和方滔的勘察,他认为这里是一处绝佳的狙击点。小韦掀开头顶上通向天台的铁窗,刚推开,就看见一把手枪对着自己。

冯如泰扬起眉毛,问道,“你怎么知道他是日本人?”

小韦慌忙放下铁窗就跑,三下两下从楼上下来,跑到方滔面前,“快走!楼上有埋伏!”正说着,那个日本特务已经追了下来。

江虹摇摇头,“以前没见过,他是来打听那天枪击案的,而且,他很可能是日本人。”

方滔急忙推开小韦,“你快走,到前面拐角准备好,等我!”说罢,方滔就向一条无人的小胡同走去,日本特务紧跟其后。突然,小韦从墙上跳到日本特务身后,一刀刺进了日本特务的胸膛。日本特务一声都没发出来,就被放倒了。

冯如泰走出来,问,“刚才那人你认识吗?”

5

看到小泉离开,江虹赶紧关上门。

小泉和石井带着几个日本特务在码头管事的带领下四处巡查,莫说是有可能成为狙击点的地方,就连每个入口都有专人盯守,码头里以两人为一组,每组巡查半径二十米,几乎每一处都有日本特工,整个码头如铜墙铁壁,看起来刀枪不入。上次行动失利,他这次绝对不允许再出现任何纰漏。况且,秦文廉是一个对日本帝国十分重要的人物,如果他一回到上海就出了意外,那势必会影响中国傀儡政府对日本的信心。倘若他落到了抗日分子手里,那对日后帝国“以华制华”政策更是莫大的威胁。因此,保护秦文廉的人身安全、监控秦文廉的任何异常行动,无论对大日本帝国,抑或是对小泉个人,都事关重大。将秦文廉安全地接出码头,送到上海的家中,并负责他的安全,是上面对他下达的任务。

小泉点点头,拿了药离开了。

小泉用望远镜看了一眼四周,再次对石井嘱咐道,“军统的狙击手用的是改装过的驳壳枪,只要能看到码头泊位的房顶,都要派人。还有,所有停泊的船只上都要严格检查,樱山丸靠港期间,所有船上的人都要控制。”

江虹淡淡地说,“常来的当然认识,大多数是不认识的。回去把这药吃了,很快会舒服一些的。诊费一块钱。”

石井点点头,“明白了。”

小泉仍不甘心,“我最后问一个问题,您的病人您都认识吗?”

正在这时,小泉从望远镜里看到了正在拍照的慕容无瑕和方滔,他紧紧皱起眉头,一个职业特工的敏感告诉他,这个曾经出现在慕容府的年轻人并不像看起来那么简单。

江虹看到小泉在翻看病历,赶紧过去,一把抢下病历,“对不起,记者先生,我没有什么可以回答您的了,我这里可能没什么您需要的了。”说罢,她很自然地把病历装进了办公桌的抽屉里。

他放下望远镜,向他们走去。

江虹说完,走到一边去洗手,这个动作实际上是在向小泉下逐客令。小泉当然不会轻易离开,他站起身,随手将江虹桌子上的病历拿起来翻阅,顺口问道,“平时你这里还会来什么人?”

慕容无瑕亲昵地拉起方滔的手,“这里好不好?”她说着,背对各式货堆摆出或妩媚或可爱的方式。方滔认真地调整着相机,看似是想用最佳角度拍出恋人的靓影,实则是在给码头上的各式货物的发货铭牌拍照。他四处看了看,爬上了一个货堆,假装寻找高点的地方。他一只手抓住货堆上的绳子,一只手拿着相机,照下了整个货场的全景。

江虹看了看,淡淡地说,“没什么大事,我建议您去看看中医,胃病要慢慢调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小泉走了过来,他看到方滔单手拍照片,不由得一愣。随即,他微笑着对慕容无瑕说,“原来是慕容小姐在拍照啊。”

小泉张开嘴。

慕容无瑕都没正眼看他,继续左右扭着身子,一边摆造型,一边心不在焉地应着,“是啊,不行吗?”

江虹答道,“今天病房里没有病人住,我就让她们都休息一下。”说到这时,她命令小泉坐起来,“张嘴。”

小泉侧头看了看江面,“慕容小姐,那边的空泊位上可以拍到江面,不是更好吗?”

小泉扭头四下看看,“怎么没有看到她们?”

慕容无瑕一脸大小姐式的目中无人,“我就喜欢一堆杂乱的货物和仓库,这样平直硬朗的线条更能突出女人的美。”

江虹微笑道,“怎么会呢,还有四个护士轮流值班。”

小泉微笑着眯起了眼睛,“哦,看来慕容小姐很有品位啊。”

小泉的胃本来不疼,被江虹这么一按,反而有些不适起来,他微微皱起眉头,“是啊,胃病啊,一直有。你这里就您一个人吗?”

方滔依旧一手抓着绳子,一手端着相机,说,“无瑕,和这位先生来个合影。”

江虹像是在认真工作,用医生惯用的命令口吻说,“别动!那有什么奇怪的?现在上海的大人物,有几个不是和日本人关系好——您以前有过胃病史吧?”

无瑕高兴地说,“好啊。先生,我们合个影吧。”

小泉继续问道,“哦?他为什么被日本人接走了呢?”

小泉也很高兴,“当然好了,不过我喜欢这边的景色,我们站到这边来。”

江虹摇摇头,“不清楚,但是看样子是个大人物。”

说着,小泉将方滔的拍摄角度改变了过来,避开了货物。

小泉问道,“那你知道那个中枪的人叫什么吗?”

拍完照,小泉笑着说,“小伙子,你是慕容先生的朋友吗?”

江虹很配合地说,“前两天确实有个中枪的伤患被送到这里,是巡捕房送来急救的,后来又被日本人接走了。”

方滔说道,“我是无瑕的朋友。”

小泉压低了声音,严肃地说,“实话跟您说吧,我是报社的记者。到您这里来是想了解点昨天暗杀事件的内幕,您要是能提供点有价值的新闻线索,我会付一个可观的数目给您的。”

小泉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哦,那能给我留个你的联系方式吗?我还想找你要照片呢。”

江虹惊讶道,“是啊,您怎么知道?”

方滔慢悠悠地说,“我叫方滔,在比利时领事馆里工作。”

小泉又不放心地看了药剂室一眼,一边任由江虹检查着自己的胃部,一边问,“前两天是不是有个人中了枪送到你们这里急救了?”

小泉点点头,心想这个年轻人似乎没什么戒心,看起来也是一副憨厚本分的样子,虽然如此,但他还是对方滔有一种特别的感觉。

江虹一边按着他的胃,一边说,“是护士,快下班了。”说到这里,她提高了声音,“陈小姐,你收拾好了下班先走好了。”

石井凑上前,问,“有什么问题吗,小泉前辈?”

而此时,小泉似乎也听到了药剂室里的响动,问,“你这里还有其他人?”

小泉看着方滔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转角,这才说,“这个方滔,他一直在拍我们的货场。石井君,你知道吗?长江一线的皇军军粮,可都是通过这些民用船只运送的。还有,现在码头上这些货箱里,全是要运给苏北皇协军的军火。我们不能大意啊。”说到这里,他看了看石井,继续说道,“还有,他刚才单手拍照的姿势,太奇怪了。”

冯如泰和向非艳都长喘了一口气——躲在柜子旁边那个药柜中的耿玉忠,也松了一口气。

石井不解道,“有什么奇怪的?”

在药剂室内,冯如泰和向非艳从门口的缝隙注视着外边的情况,突然屋子里有一声响动,声音是从屋内的一个柜子里发出来的,冯如泰和向非艳都警觉起来。向非艳拿着枪,慢慢走向那个柜子,然后一把拉开了柜子的门,冯如泰和向非艳一起把枪指向了柜子里。原来是做实验用的小白鼠。

小泉没说话,随手从货箱上拿起小半块砖头,分量和相机差不多。他把砖头递给石井,“拿着,想象这是一部相机,保持方滔刚才的姿势。”

江虹示意他躺下,“让我来看一下。”

于是石井疑惑地学着方滔的姿势,单手拿着一个照相机,努力地想端稳。可不到三分钟,他的手就开微微颤抖起来。

小泉说,“我的胃很难受,好像有一团火在里边,想吐又吐不出来。”

小泉命令道,“拿稳了,不要抖。”

江虹看了他一眼,知道来者不善,故作镇静地将小泉让到了诊疗室里坐下,问道,“您哪里不舒服?”

石井的额头冒出汗珠,“不行啊,小泉前辈,我控制不了。”

江虹示意护士去开了门,小泉弯着腰,捂着肚子走进来,“谢谢您了。”

小泉沉思着拿下石井手中的砖头,说,“刚才方滔一只手拿着相机,就你这姿势,保持了二十多分钟都没有抖!”

小泉装作很难受的样子,用流利的汉语说,“拜托您开门为我检查一下好吗?”

石井恍然大悟,“前辈的意思是……方滔可能是军统的狙击手?我们要不要把他抓来问一问?”

楼下嚷嚷着要看病的人,正是小泉晏夫。这次诱捕抗日分子失败,小泉很恼火,这是他上任后设计的第一次行动,直接影响到上级对他个人能力的评价。因此,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能有价值的线索。这次到惠济诊所前,他已经派人查了江虹的资料,资料显示她曾留学德国,这更增加了小泉对这诊所的疑心。他此次前来,一是要搜寻下可能会被遗漏的线索,再者,也要试探一下这个女医生,试探她是不是另有身份,试探她对假卢光洁的事情到底知道多少。此时此刻,江虹决不能说错一句话。

小泉摇摇头,“先别急,动他们要有确凿的证据。他是慕容无瑕的朋友,如果他有问题的话,我要连慕容闻这老狐狸一起吃下来。”说到这里,他又对石井说道,“对秦文廉的保卫措施,石井君有什么建议?”

江虹见他们也进了药剂室,非常着急,但想阻拦已经晚了。

石井四下看了看,码头上几乎全是他们的人,于是他说道,“码头的安全现在看来是没有问题,但是路上最容易出事。路上就要依靠租界的巡捕了,巡捕房如果不配合,我们就很难保证了。”

江虹又看了看冯如泰,冯如泰想了想,压低了声音,“去吧,该怎么做,你应该明白!”说完,冯如泰和向非艳也要找地方藏起来。他们一眼看到药剂室,走过去开门藏了起来。

小泉点点头,“沿途的保安是必需的,明天我去找祝炳卿。”

门外的病人坚持道,“我实在是不舒服,我只要检查一下。拜托您了。”

石井在祝炳卿那里吃过亏,因此一提到此人,他的表情立刻变得恨意十足,“我看他不会答应你什么的,他这个人骨子里对大日本帝国很敌对。”

江虹看了看冯如泰,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冲外面喊道,“对不起,快下班了,等下我还要出诊。”

小泉笑笑,“是啊,祝炳卿这个人据说还是个混血儿,其实他就是一个支那人!典型的支那人,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功夫练得很深啊!”

就在四个人明里暗里僵持着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对不起,有人吗?我有点不舒服。”

石井撇着嘴,紧紧握着拳头,“上次我在他们的号子里只待了两个小时,他们就纠集了一群犯人对我下黑手。这个人良心大大地坏!我看……”

江虹感觉到形势危急,一方面思索着怎么打消冯如泰的怀疑,另一方面又担心和敌人打杀惯了的耿玉忠沉不住先暴露了,倘若如此,组织上经营多年的地下组织可能也就随之暴露了,想到这里,她的额头也渗出了汗珠。

小泉摆手,制止了石井继续发牢骚,“紧要关头,尽可能把他为我所用。不过在我去找他之前,要有点准备活动!敲山震虎,给他提个醒!”

向非艳看了看冯如泰的表情,虽然还不知道他是不是决定要杀人灭口,但她已经握住了包里的手枪,只要冯如泰一个眼神,她就会立刻杀了这个医生。躲在暗处的耿玉忠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手里的枪也上了膛,并且瞄准了向非艳,只要她敢掏出枪,他就一枪毙了她。

石井立正,“嘿!”

江虹大口喘着气,看起来像是吓坏了,她一脸委屈、无奈地看着冯如泰,言语里不由多了几分小女人的负气,“我这小诊所,看看小毛小病的,本来就不具备抢救条件,是你们用枪指着我硬要我抢救的,我就知道闲事管不得,好心没好报啊……”

6

冯如泰紧紧盯着江虹,冷冷地说,“我只知道一个兄弟死在你这里,你的话,我不信。”

方滔住在法租界内一处老旧的公寓里,房子虽小,但收拾得十分整洁,所有物件都摆放得井井有条,客厅旁有一小间隔断被当成了暗室。方滔在暗室里洗着胶卷,慕容无瑕则无聊地在窗口喂鸽子。这是她第一次来单身异性的住处,难免有几分好奇,喂完了鸽子就左看看右看看,摸摸这个又看看那个。这时,她在一个小书架上发现了一盒珍珠粉,立刻像发现新大陆一般拿起来把玩着,然后凑到暗室门口,笑嘻嘻地问,“老同志,你这房子里住过女人吧?看不出来啊,你还挺风流的。”

江虹以为冯如泰看出了什么破绽,但她还是强作镇定地指着向非艳说,“那位小姐当时在场看到的,子弹打穿了他的大血管,伤口太大,加上失血过多,他全身器官衰竭,我这小诊所根本救不了。”

方滔拿着显影罐出来,心不在焉地说,“这儿没住过女人,你别瞎猜。”

可冯如泰并没有因为江虹说的是真话就相信她,反而板起脸,突然变得严厉起来,他大声对江虹喝道,“说!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慕容无瑕追问道,“那你告诉我你这珍珠粉是干什么的?”

冯如泰看了看向非艳,向非艳微微点了点头,证明江虹说的是实话。

方滔淡淡地说,“当过兵的人肩膀这儿有个老趼,是枪托磨的。搞地下工作的人特征越少越好,所以就经常用珍珠粉磨一磨。”

江虹说,“子弹打的就是这个地方,我动的手术。”

慕容无瑕说道,“难怪,你长得这么没特色,倒是完全符合地下工作者的要求。”

江虹把冯如泰和向非艳带到一间病房里,病床上躺着一具尸体,冯如泰将尸体上的白布掀开一看,躺在那里的正是曾奎,他昔日生死与共的战友。当然,现在并不是多愁善感的时候,冯如泰也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他俯下身,仔细地察看着曾奎的尸体,指着他身上的一处伤问道,“这个伤是怎么回事?”他说完,就一动不动地盯着江虹,观察着她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方滔没答理她,转身将珍珠粉放了起来。

冯如泰的脸立刻沉了下来,他眯起眼睛审视着江虹,似乎想从她的脸上看出什么破绽,沉默了几秒后,他说,“尸体在哪儿?我去看看。”

慕容无瑕像个好奇的小猫一样跟在方滔身后,“你当过兵?打过仗?是新四军吗?”

江虹露出害怕和不知所措的表情,说,“昨天晚上,他内脏突然大出血,以我这儿的条件救不了他,我又不敢把他转到外面去,也不知道到哪儿才能找到你们……”

方滔摇摇头。

向非艳和冯如泰对视一眼,问,“怎么了?”

慕容无瑕追问道,“八路军?”

她安顿好一切,这才示意护士去开了门,而她自己则换上一脸焦急的表情迎到门口,见到向非艳和冯如泰后,也不等他们说话,就率先说道,“哎哟,谢天谢地你们总算来了,我正急得不知道怎么办呢!”

方滔也摇了摇头。

江虹拦住他,“别冲动。”她一边对外面喊着“稍等一下”,一边将耿玉忠推进了药剂室,低声说道,“没我命令别乱动。”

慕容无瑕惊叫道,“天哪,你不会是当过红军吧?长征你走过没有?”

耿玉忠说道,“如果来者不善,我就给他们来个干脆的。”他说着,掏出手枪。

方滔有几分不耐烦地说,“没有。”

耿玉忠和江虹对望一眼,江虹说,“是军统的人。”

慕容无瑕疑惑道,“那一定是游击队?”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急促敲门。伴随着敲门声,向非艳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医生,开门啊。我们是来接人的。”

方滔瞪了她一眼,“你就别问了,我们做地下工作,有些事你知道得越少越好。”

江虹点点头,“太好了!我们这里就需要你这样的同志。”

慕容无瑕不高兴了,“为什么这么说?”

耿玉忠憨厚地笑笑,眼睛里却又扬着几分自豪,“我在战斗中使用刺刀刺杀日军四人,伪军十一人。其中有一名日军中佐。”

方滔严肃地说,“为免当你被捕的时候,敌人不想杀你,我都会杀了你。”

江虹高兴地拉着耿玉忠坐下来,说,“上级说要调一名有战斗力的同志来支援我,听上面说,你可是个‘刺杀大王’呢。”

慕容无瑕撇撇嘴,“你这人看起来对什么都毫无热情,像个冷血动物,不用等我被捕,你现在就想杀我吧。”

“病人”立刻立正,向她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新编第四路军警卫营战士耿玉忠向您报到。”

方滔解释道,“不开玩笑,在必要的时候,这是必须做的事情。”

江虹连忙制止他继续说下去,然后小心翼翼地到门口仔细看了看外边的动静,顺手把门锁上,这才转身对那“病人”说,“我就是江虹。”

慕容无瑕道,“我可不敢,连鱼也不敢杀。”

病人站起来,握住她的手,兴奋道,“您是江虹医生吧?”

方滔望着她,“希望你永远不会遇到要杀掉自己同志的情况。”

江虹努力克制着心中的喜悦,尽量用平淡的语气问,“你是从老家来的?”

慕容无瑕看着方滔严肃的神情,感到一股凉气从内心深处慢慢涌上来,她盯着方滔,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道,“你少骗我了,说得那么玄。还吹牛你当过兵。”说着,慕容无瑕打开了珍珠粉,要用手指沾出一些。方滔一把把珍珠粉夺了过来,“你别乱动好不好?”

病人压低了声音说,“我家闹的是外国鬼,就得用外国的方子来治。”

慕容无瑕更不高兴了,“你怎么这么小气,这东西我家里有的是,明天我叫人给你送一箱。”

江虹一愣,随即说道,“闹鬼要去找捉鬼的道士,找西医没用的。”

方滔想起了曾奎,黯然道,“这是我的一个兄弟送给我的,他已经牺牲了,这是他留给我最后的礼物。”

那位病人说,“家里闹鬼,总睡不踏实。”

这时,窗口有鸽子飞来,方滔放下显影罐,去将鸽子抓了过来,从脚环上取出一个小纸条。

江虹抬起头,问,“先生,您哪里不舒服?”

慕容无瑕顺手拿起了显影罐,好奇地打开,方滔回头看到时,已经晚了,只听他大叫一声,“别动。”

就在江虹低着头专注思考时,一个病人突然坐到了她的对面。

慕容无瑕不明所以地站着,只见方滔冲过来,怒喝道,“你?我让你打开了吗?”

在目前的形势下,日军经一年多作战,并未达到速战速决的目的,日本国小、兵少、人力财力物力都不足以支持大规模长期战争,这一根本弱点现在已显露出来。于是,日本政府被迫停止战略进攻,转为战略保守,暂时不再企求扩大其占领区,而是力争确保其已占领区,在保持军事压力的基础上,施展政治谋略,通过中国内部的投降派、亲日派,对中国政府和军队进行诱降活动,破坏抗日统一战线,“以华制华,以战养战”,瓦解中国的抗战意志,迫使中国人民屈服。而面对汪精卫的卖国行径,中共提出“坚持抗战、反对投降,坚持团结、反对分裂,坚持进步、反对倒退”的口号,坚持打击叛国的汉奸汪精卫,继续争取与重庆政府坚持国共合作的抗日统一战线。在这样的形势下,方滔的两个身份其实没有直接的矛盾,无论是作为地下党,还是作为军统的特工,他的目的都只有一个,那就是抗日,锄奸,救国。

慕容无瑕心里知道自己可能闯祸了,但还是嘴硬道,“你也没说不能打开啊?”

烟霞路上的惠济诊所像往常一样,病人虽不多,却也络绎不绝,江虹一边为客人看病,一边想着如何恰到好处地运用方滔军统的身份,更好地完成组织上派下来的任务。

方滔怒气冲冲地说,“今天拍的照片全白费了。”

3

慕容无瑕一听,“啊?要不明天我再带你去拍吧?”

在慕容闻看来,这件事可是比日本人那些事更重要,更得慎重。

方滔大吼道,“明天码头上的货都运走了,我们还拍什么?”

慕容闻紧紧皱着眉头,首先想到了“军统”,可又不敢十分确定。他决定派人好好查查方滔的底细,这事关女儿的终身和他这一生的家业。他白手起家,从一个摆鞋摊的小皮匠奋斗成上海滩数一数二的大佬,虽然娶了很多房姨太太,但却只有这一个女儿。女儿和他的家业就是他的所有,他可不想让自己一生的成就都落到一个不靠谱的人手里。他对军统没有好感,事实上,他对任何政府势力都没有好感,他现在之所以谁都不得罪,是因为他摸不准最终会是谁掌权。倘使方滔真是军统的人,万一日后重庆政府倒台,女儿不也是要跟着遭殃嘛。

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对慕容无瑕这样说过话,她一方面深知自己闯祸了,另一方面又觉得委屈万分,于是跺跺脚,含着眼泪跑了出去。

慕容闻不是琢磨事情,他在琢磨人,方滔这个人。这个人给他的第一印象只有八个字,“年少持重,深藏不露”。他刚才问他话的时候,一直盯着方滔的眼睛和神情,若是别人,心里有什么小九九铁定都被他瞧出来了,可他却看不出方滔在想什么。更令人担忧的是,方滔走路的时候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并不是因为拜见未来岳父而刻意显得小心谨慎,不,他肯定没有刻意控制,那是他本来的走路姿态。这只能说明,他是一个有着与众不同严谨习惯的人,而什么样的人才能有这种习惯呢?

方滔叹口气,他觉得像慕容无瑕这样从小就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根本就无法适应真正的地下工作。他看不出她有什么信仰,仿佛一切都是为了好玩。这个大小姐一不能忍,二不肯受委屈,最重要的是,一遇到难题就哭着鼻子一走了之。

慕容闻听到慕容无瑕发动汽车的声音,脸一下沉了下来,他坐在太师椅上一言不发,吴一帆见慕容闻这个表情,心知他又要琢磨事情,就很识趣地退了下去。

方滔将仅存的几张照片从显影池里夹出来,挂在晾照片的绳子上。这些“幸存者们”对慕容无瑕倒是偏爱——其中几张能部分正常显影的照片,都是慕容无瑕的,但那张慕容无瑕和小泉的合影,却只能看到小泉的脸。方滔紧紧盯着那张伪善的脸,将目光嵌入他的眼睛,想从他的眼神中一路顺藤摸瓜,探进他的心里,搞明白他和他的政府对自己的同胞和自己的国家到底有怎样的野心和阴谋。

方滔这时也起身道,“伯父,我告辞了。”说罢,他站起来,不紧不慢地追上慕容无瑕,他的脚步很轻,也很稳,就像他平时走路的样子一样。方滔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但这一切早已被慕容闻尽收眼底。

到了晚上时,慕容无瑕又火急火燎地来了。她背着画板大咧咧地闯进来,进屋后直接奔桌子而去,倒了一杯水,大口大口地灌进嘴里,全然没有上海名媛的样子。

慕容无瑕说,“不了,外边吃。”说话间,她已经站到了院子里。

方滔很奇怪,他把门关严,问道,“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慕容闻站起来挽留,“你们吃过午饭再走吧。”

慕容无瑕放下杯子,用袖子直接擦擦嘴,于是本来就斑驳的口红愈加斑驳了,但她似乎毫不在意,而是有几分得意地说,“你不是说明天码头上的货就没了吗?我趁着货还在,把它们全画下来了。”

慕容无瑕嗔怒着跺着脚,“好了好了,爹。我们走了,再待下去,你不知道又要说女儿什么坏话!”她边说边拉起方滔就要走。

方滔一愣,“画下来了?”

慕容闻满意地望着女儿,“还是你知道爹的心思啊。”说到这里,他转头对方滔说,“方先生,我这女儿让我宠坏了。以后你可要多让着她啊。”

慕容无瑕点了点头,把画板扔给了方滔,“全在这儿呢,累死我了。”

慕容无瑕撒娇道,“就是就是,你又问人家生辰八字了吧?我早就找人算过了。”

方滔打开了画板,里面夹着很多张精致的素描。

慕容闻嘴上责怪着,眼睛里却满是溺爱地说,“我和方先生聊聊家常,怎么说是盘问人家呢。”

慕容无瑕笑着说,“这回可以了吧?你也别给我脸色看了,我这算将功赎罪了。”

就在这时,慕容无瑕突然推门进来,一副大大咧咧的大小姐样子,一进门就扯住慕容闻的胳膊,说道,“爹,你盘问完了没有?”

方滔一页一页地看着那些画,说,“你画的东西一点用都没有。”

吴一帆也躬起身子,道,“闻爷,看来无瑕小姐还真是有孝心啊。”

慕容无瑕问道,“为什么?”

慕容闻点头道,“是啊,我们家都很在意这个。”

方滔抬起头,看着她,“你敢保证你画的和实际的一模一样?”

方滔说道,“哦,这个倒是没有。不过无瑕答应和我交往之前,要过我的八字,她找人算过之后才答应我的。现在才明白,原来是因为伯父您信这个。”

慕容无瑕微微皱起眉头,“应该差不多……吧。”

慕容闻立刻明白吴一帆的意思,微笑着说,“无瑕那个丫头,就爱胡闹,鬼点子又多,方先生,你的生辰八字是你和无瑕商量过的吧?”

方滔指着其中一幅画,说道,“你看,码头上的货明显比我们拍照的时候少了。”

吴一帆这时却皱起眉头,淡淡地说,“是啊,这也太巧了吧?”他的言下之意,是说方滔的八字是假的。

慕容无瑕争辩道,“晚上我去的时候,货已经被装上这些驳船了。”

慕容闻掐指头一算,“哎呀,你的八字不得了啊,命里有五个土。正好和无瑕匹配啊。”

方滔把那些画一张张摊开,指着画中的船只说,“那就更不对了,你看,你画的船全是船帮贴着水面。”

方滔按照慕容无瑕提前教给他的,说,“六月初九,未时生的。”

这个问题可难不倒慕容无瑕,她说,“这你就不懂了吧?驳船运东西,吃水线越深,证明装的货物越多,只有多装一些,运输成本才会低。”

慕容闻又问,“那生日时辰呢?”

方滔继续问道,“那为什么你画的船上货物数量都不一样,而吃水线都一样?”

方滔毕恭毕敬地回答,“我今年三十二,光绪三十三年出生的。”

慕容无瑕说,“那是因为装的东西不一样。一定是他们的箱子里装着不同的货。”说着,她指着其中两幅画,“你看,这个船上货物这么高,一定是粮食。而这个船上根本看不到货,这船上的东西,一定比沙子都沉。应该是铁。我说的绝对错不了,我从小就在码头长大,船上装的是什么,一眼就能看出来。”

当然,慕容闻不会把自己对方滔先入为主的成见表现出来,他和颜悦色地问,“请问方先生贵庚啊?”

方滔的神情顿然严肃起来,这些船上装的都是日本人的货,他们往苏北运铁做什么?当然,船上装的也可能是铁做的东西,是什么呢?要用这么多船来运?

不一会儿,吴一帆就带着方滔毕恭毕敬地走进来。慕容闻将这个老成的年轻人上下打量了一番,阅人无数的他心中对方滔立刻多了几分戒心,凭他这么多年的江湖阅历,一眼就看出方滔是个谨小慎微的人,这一点,可以是优点,更可以是缺点。

是了。

慕容闻闻言,端坐在正堂,说,“让他进来吧。”

枪,军火。

吴一帆笑着说,“闻爷,这个我可算不出来。哦,无瑕把她的男朋友领来了,在花园里等着呢。”

7

慕容闻连连摇头,“接贵客也不挑个好日子。你说这个秦文廉他怎么会从日本回来?”

租界里有许多咖啡馆,一些比较高档的咖啡馆外面,经常支着一些露天的座位,这俨然已经成为乱世中一道最为悠闲的风景,哪怕外面的战火烧红了天,这里依然一幅太平盛世的光景。

吴一帆说道,“九月十三,月破大凶之日。”

方滔和慕容无瑕就坐在这样一个露天的咖啡厅的角落,叫了两杯咖啡,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什么,看起来像是一对恋爱已经进入平稳期的恋人。

慕容闻叹道,“既然天意如此,我也就忍了。叫别人折腾去吧。对了,小泉说六天后他要在码头接秦文廉,六天后是什么日子啊?”

在和慕容无瑕见面前,方滔已经秘密向江虹汇报了工作,汇报的内容主要是关于码头的情报,江虹认为这是日本人正在苏北武装那些投靠他们的散兵土匪。她交给方滔和慕容无瑕一项重要的任务,那就是到码头办公室查船期表,获知这批军火的航运路线,便于组织上安排截获。另外,江虹还建议方滔利用慕容无瑕的关系,尽快到码头工作,也好方便监控码头的情况。

吴一帆说,“从地卦的卦文上看‘战龙于野,其道穷也’。眼下时局混乱,日本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打进租界,但是国军又刚刚打了胜仗,江山谁属还真说不好。闻爷还是在家里修身养性吧,江湖上的事情哪怕让人三分,忍得几年,到了太平世道,再图其他也不晚。”

方滔向慕容无瑕转达了这两条命令后,她非常兴奋,“如果我们的人截获了那批军火,那我们是不是就立大功了?”

慕容闻接着问,“那生意、地盘呢?该怎么办呢?”

方滔点点头,于是慕容无瑕高兴得几乎要当街跳起舞来,她追问着,“这次汇报还有别的事情吗?”

吴一帆过来看了一眼,说道,“这是一副地卦,‘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积善之家,必有馀庆。’看来这促进会会长是干不得的,干了这差使,就积不成善了。不干,可保平安。”

方滔淡淡地说,“没了。”其实方滔没告诉她,他还希望江虹能尽快结束自己这次的渗透任务,这样他就不必每天都面对着这个看似没心没肺又热情似火还特爱较真儿的小丫头了。他实在是不善于和异性交往,尤其是像慕容无瑕这样的异性,不知道为什么,一跟她在一起,他就觉得很不安,有负担,因为他总要不由自主地、随时随地地保护着她。

吴一帆抛出早已准备好的龟壳铜钱,慕容闻看着卦相,紧紧皱起眉头,“坤上坤下,这一卦如履薄冰啊。一招不慎,万劫不复,凶险啊。一帆,你看呢?”

慕容无瑕当然不知道他的这些想法,依旧沉浸在即将立功的喜悦里,在她的心目中,就没有她慕容大小姐办不成的事儿,任务还没有开始执行,在她心里这事儿就已经成功了。有时候,方滔真是羡慕她这种盲目乐观的精神。她兴致勃勃地对方滔说,“明天是十五,我爹约了帮里的前辈吃饭,我们正好趁机到码头上去查船期表。因为按照慕容家多年的规矩,只有每月十五我爹才不会过问生意上的事,咱们到码头上去拿船期表,我爹是肯定不会知道的。”

慕容闻点点头,沉思了片刻,说,“来来,一帆,咱们赶紧占一卦。”

方滔,“好,我明白了。你帮我把这个交给江医生,越快越好。”说着方滔把一个纸条交给慕容无瑕。

吴一帆摸起龟壳铜钱,说,“可这事儿您不好回绝啊,日本人知道秦文廉对您有恩,才会提出这种要求的。不过闻爷放心,就算到时候出了什么岔子,那也是日本人的事情,是他们主动要求那天码头全换上他们的人的。而且和巡捕房协调的事情,不是也一并推给他们了吗?”

慕容无瑕接过纸条,小心翼翼地放进包里,点了点头。

慕容闻点点头,“这个会长的名头一戴上,不就等于向世人宣布我是汉奸了吗?可是,你说秦文廉怎么会和日本人搞在一起?六日后他搭乘的日本樱山丸客轮在我们的码头靠岸,我真担心出什么意外啊!”

正在这时,只见两个穿风衣的人径直地向咖啡馆走过来,他们走路的时候,隐约露出了藏在风衣里的手枪。慕容无瑕看到他们行为古怪,连忙拿起自己的手袋,将手伸进去,方滔一把把她按住。

吴一帆说道,“闻爷心底其实已经知道怎么办了吧?否则您刚才也不会一口回绝担任东亚关系促进会会长的事情。”

慕容无瑕以为方滔没留意到那两个人,万一他们是冲自己和方滔来的,那可怎么办?她急着要跟方滔说明情况,但除了“他……他……”以外,什么都说不出来。

慕容闻微微皱起眉头,问,“这事儿你怎么看?”

只见风衣人拿出手枪向着一个中年男人开了枪,枪声响起,露天咖啡馆的人大乱,而在枪响起的瞬间,那个中年男人突然跃起身子,撞碎咖啡馆的玻璃窗,几个翻滚就进入了咖啡馆里,这个身手敏捷的男人,正是法租界的总探长,祝炳卿。

吴一帆送走了小泉,回到书房,谨慎地关上门。

这时,一辆接应风衣人的汽车开过来,方滔看见车窗里伸出两支枪口。他连忙将慕容无瑕揽到怀里,将桌子翻过来挡在两人身前。

上海水运大亨、青帮老大慕容闻坐在书房的沙发上,腿上还盖着一条毛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他微微探出头,看到小泉等人离开,突然掀开了腿上的毛毯,腾地站起来,一丝怒气渐渐攀上他的脸,他在书房里踱了几步,脚劲儿十足,和刚才的病态判若两人。

风衣人上了汽车,汽车里的枪口一通射击,打伤打死很多无辜路人。几颗子弹嵌进方滔和慕容无瑕身前的桌子,慕容无瑕忍不住尖叫起来,她瑟瑟着紧紧躲在方滔的怀里,心想若不是方滔眼明手快,自己只怕早就一命呜呼了。可此刻,涌入慕容无瑕心头的情绪却不是对方滔的感激,而是一种莫名的、难以言语的温暖。她自幼丧母,父亲又只顾着打打杀杀、钩心斗角,她自己被宠着、惯着、护着,对所有人都飞扬跋扈,除了父亲,没有人敢用心亲近她。而这一刻,这样奇怪的、美好的感觉,她第一次真真地享受到了。

2

慕容无瑕从小到大哪里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她被方滔搂着上了车呆坐了很久后,还一直惊魂未定,瑟瑟发抖。

方滔淡淡地说,“没什么。”

方滔指了指了她的手袋,问,“那儿装的什么?”

方滔依然留意着他的背影,心中想着怎么除掉这个真正的卢光洁。这时,慕容无瑕突然跳过来,“看什么呢?这么出神儿。”

慕容无瑕一愣,“啊?你说什么?”

小泉回过神儿,微笑着点点头,带着石井等人往大门口走去。

方滔拿过慕容无瑕的手袋,从里边拿出一把CP四连发手枪,问,“这是你的?”

吴一帆做了一个送客的动作,说,“小泉先生,您慢走。”

慕容无瑕点点头,“我爹送我的,说是给我防身的。”

想起挣扎在生死线的曾奎,方滔顿然觉得心中有股怒火冲至头顶。这时,小泉也像是有了感应,微微侧了一下脸,放慢了脚步。方滔连忙收回了视线,装作继续和姨太太们聊天的样子。

方滔很严肃地望着她,“记住了,用枪,首先要了解枪。你这支枪的杀伤距离只有十二米,怎么和人家对抗。第二条,要看明白了再动手,他们根本就不是冲我们来的。”

真正的卢光洁!

慕容无瑕恍惚着点点头,直到被方滔送回家吃晚饭时,还没彻底缓过神儿来,几个姨娘纷纷安慰她。慕容闻干脆说,“以后啊,你再出去,爹派人保护你。”

过了一会儿,书房里走出几个人,走在前面的正是慕容府的管家、慕容闻的军师吴一帆,而他的身后,竟然跟着小泉、石井和一个看起来很面熟的男人。几个人听到花园里姨娘们的说笑声,不禁驻足观望。方滔的神经一下子绷了起来,小泉身边那个看起来很面熟的男人,正是卢光洁。

慕容无瑕低声说,“爹,我没事,我只是有点累了。我想回去睡了,你们吃吧。”说完她就起身回房了。

方滔礼貌地冲她笑笑,注意力仍旧放在书房的方向。

慕容闻看看吴一帆,“这……”

二姨娘又说,“在这院子里,除了老爷以外,也就吴管家的话,无瑕还听听。”

吴一帆小声说,“闻爷,我请医生给小姐把过脉了。确实没什么大碍,您放心吧。”

方滔微笑着点点头,这时,隐约传来开门的声音,紧接着一个中年男人低声说,“闻爷正在谈正事儿,你先到外边等一会儿。”话音刚落,就传来慕容无瑕重重的、气鼓鼓的脚步声。

慕容闻摇头叹气,“老吴,你说这是什么世道,连巡捕房的总探长都会遭枪击。”

二姨娘又啧啧了两声,对方滔说,“我家无瑕就这脾气,方先生日后要多让着点她啊!”

吴一帆说道,“小姐不是说了,那伙人就是吓唬一下祝炳卿,没想真要他的命。”

慕容无瑕大声道,“我在我的家里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凭什么指手画脚的,来人!把这个日本无赖给我扔出去!”

慕容闻看了看无瑕离开的方向,说,“无瑕懂什么啊?她还能看出来是真开枪还是假开枪?老吴,你觉得是什么人向祝炳卿放枪啊?他会不会怀疑到我们身上?”

一个男人操着日式汉语,生硬地说,“我家先生正在和闻爷谈事情,不希望被别人打扰。”

吴一帆摇摇头,“这个我想不会,我们青帮和巡捕在租界里共存了几十年,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情。”

几个人正说着,书房方向传来慕容无瑕蛮横的声音,“这是我家,你是谁啊?凭什么不让我进去!”

慕容闻还是不放心,“我在想要不要见见祝炳卿,表示一下我们的态度。”

三姨娘停下来说,“二姐你就少操心了,咱们家无瑕什么时候需要考虑钱的问题哪!”

吴一帆说道,“闻爷,您现在已经是赋闲在家了。”

大姨娘善解人意,制止二姨娘继续说下去,“二妹,人家第一次来,你少说两句吧。”

慕容闻仔细一想,觉得他的话也有几分道理,“对,对,既然隐退了就要有个隐退的样子啊。”

二姨娘啧啧道,“还不够我们无瑕买衣服和化妆品的呢!”

事实上,不仅仅是慕容闻担心祝炳卿怀疑到自己头上,租界里鱼龙混杂,祝炳卿接触的又都是三教九流,这次枪击事件后,很多人心里都和慕容闻有着同样的想法。

方滔说,“十六块钱。”

在枪击事件的当晚,祝炳卿就收到了冯如泰送来的两幅门神。祝炳卿翻开一看,本来一对门神应该是“左秦琼,右敬德”,可这两幅竟然都是秦琼。

二姨娘探出身子问,“在洋人那里工作,一个月有多少薪水啊?”

祝炳卿一见这门神,立刻就笑了,嘴里还自言自语着“知我者,冯贤弟啊”。

大姨娘笑道,“哟!那可是个体面的工作。”

祝炳卿当然知道,自己遭到枪击,军统的人不出来表个态不好,但他们如果当面解释,这事又会越描越黑,所以就送了这对门神。这两幅门神上都是秦琼,“左秦琼右秦琼”是一副对联,也就是秦琼护背旗上的两句话,“孝义塞专诸,交友似孟长”。这意思是他们敬重他的人品,是不会冲他打黑枪的。

方滔毕恭毕敬地说,“我在比利时领事馆做文书。”

祝炳卿边笑边差手下的巡捕将这门神裱好挂起来,他信冯如泰,像他这样有涵养的人,是不会做那样下三烂的事情的。

大姨娘差丫鬟为方滔倒了一杯茶,问,“方先生在哪里高就啊?”

其实祝炳卿大概也知道这黑枪是谁放的,做了这么多年的探长,这点觉悟他还是有的。

大姨娘和二姨娘坐下来,一边休息,一边和方滔聊天。三姨娘还在一边练着戏文,咿咿呀呀的。

此刻,放黑枪的幕后主谋小泉晏夫正在一边擦拭着他的三八式步枪,一边听石井汇报着码头的情况,“腾田原本是蹲守在最好的一个狙击位置上,一定是发现了什么才离开楼顶,在追踪某个可疑目标的途中遇害,连开枪都没来得及。”

慕容无瑕松开方滔的胳膊,说,“我去看看,你先在这里等我一会儿。”说罢,她就向书房走去,方滔便留在几个姨太太中间,有些无所适从地笑着。

小泉抬起头,“什么样的伤口?”

大姨娘年纪当然最大,人看起来也和蔼可亲,她说,“在书房里不知道和什么人谈事呢。”

石井皱着眉头说,“杀手下刀非常的准确,从身后第二与第三肋骨间刺入,刀尖上翘成三十五度角,刺穿肺部直入心脏。由于刀先刺入肺部,他连喊都没喊出来。”

慕容无瑕嗔怒道,“二姨娘最坏了,就知道开我玩笑。我爹呢?”

小泉沉思了片刻,“只有受过职业训练的人才会有这样的身手,看来我们的对手不一般啊!”

二姨娘继续翘着兰花指,挥动着手帕说,“哟,我们这耳朵里最近可全是方先生的事,今天总算见着真人了。”

石井恶狠狠地说,“不管是什么人,只要他们敢来码头搞暗杀,我一定将他们一网打尽。”

姨娘们见有客来,都停了下来,喜滋滋地打量着方滔。

小泉将擦拭好的步枪放好,说,“我们的目的是让秦文廉活着,让所有参加《日汪密约》谈判的人都活着!而不是杀几个特工。传我的命令,樱山丸靠港的那一天,禁止任何人员出入码头,所有的客轮要等秦文廉下船后才可以让人下船。”

一进入大门,慕容无瑕就立刻亲热地挽起方滔的胳膊,外人看来,两个人一个沉稳老练、一个活泼可爱,倒也十分登对。慕容无瑕拉着方滔走到花园的亭子上,对几位姨娘说,“我来给你介绍,这位是我大姨娘,二姨娘,三姨娘。几位姨娘,这是我男朋友方滔。”

8

方滔跟在慕容无瑕后面刚刚踏入大门,就听到隐约传来悠扬的二胡声,继而是几个女人细细的唱戏声,“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未曾开言心内惨,过往的军爷听我言……”循着声音望去,只见三个女人并排站在一处亭子上,翘着兰花指,有模有样地跟着一个戏子学唱戏,调子拉得不错,可惜戏文总让人听得有几分别扭。

这是一座不豪华也不简陋的小教堂,经常来这里做祷告的信徒不多,但也不少。它看起来那么平庸,那么不起眼,就算很多在上海生活了很多年的人,也很少留意到它的存在。这样一个地方,最适合作为接头的地点了。

慕容府一看就是前清时贵族的老宅子,亭台楼阁修葺得十分精致,门口和主要的通道都有青帮年轻子弟把守,府中小丫鬟和老妈子来来往往地忙碌着。

慕容无瑕正在向神甫忏悔,而教堂一侧,江虹和方滔并排坐在大厅中间的椅子上,假装在做祷告。江虹接过方滔手里的胶卷,低声说,“家里来消息了,秦文廉不能杀,你要想办法阻止冯如泰的行动。”

两人一路说着,转眼就到了慕容府。

方滔不解,“留着秦文廉?他可是跟随汪精卫出逃的铁杆汉奸!”

方滔淡淡地说,“我天生就这样,我尽力吧。”

江虹解释道,“秦文廉跟随汪精卫在东京和日本人谈了几个月,这次他突然返回上海,是因为汪精卫和日本人已经达成了某种共识。在这种情况下,弄清楚他们谈判的内容要比杀掉一个汉奸更有意义,眼下秦文廉是唯一的突破口。”

慕容无瑕不耐烦地摆摆手,“让你怎么说你就怎么说,记住,这个最重要了,千万不能搞错,否则就全搞砸了!还有,我说老同志,你能不能别这么闷,我们家的人不喜欢不爱讲话的人。”

方滔坚持道,“公开杀掉这样的汉奸,可以有力地威慑那些动摇分子。”

方滔微微皱起眉头,“不对啊,光绪三十三年是1907年啊!”

江虹摇摇头,“汪精卫是国民党的元老,他在政府里还是有相当的威信的。如果汪精卫振臂一呼,就会冒出杀都杀不完的汉奸和动摇分子。只有洞悉了他与日本人的阴谋,才能更有力地揭露他卖国贼的真实嘴脸。”

慕容无瑕嘟起小嘴,说,“你可不能这么说,你要说光绪三十三年六月初九,未时生的。”

方滔沉思了片刻,“这件事情太难办了,冯如泰向来策划行动周密,执行起来不计后果。”

方滔,“西历1908年7月20号。”

江虹问道,“他已经有具体的计划了吗?”

慕容无瑕又问,“你的出生年月?”

方滔摇摇头。

方滔对答如流,“法兰西菜社。”

江虹想了想,说,“只要他制订出暗杀的计划,你就要尽快地通知我,咱们一起商量办法。”

慕容无瑕语速飞快地问,“我们第一次约会?”

也只能这样了。

慕容无瑕边开车边喋喋不休地和方滔继续核对着口径,这是她第一次执行组织派给她的任务,关系着她日后能否成为一名正式的共产党员,因此她努力想让自己表现得专业一点。当然,更重要的是,她对这个看起来呆呆笨笨的男人很不放心。

与这座教堂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的,是坐落在上海租界最繁华地带的一家书寓,名字也十分雅致,叫做“知秋雅叙”。说是书寓,性质上和妓院差不多,只不过这里的姑娘们不但美貌过人,还都才艺双全,并且多数都只卖艺陪酒,并不卖身。知秋雅叙常有达官贵人、社会名流出入,什么人都有,也正因为什么人都有,所以才显得安全。

方滔苦笑着上了车,汽车向慕容府驰去。

这里是冯如泰和第三行动组的联络点,而联络员正是书寓里最出色的姑娘,舒凤。冯如泰甩出一沓钞票,将舒凤叫到雅间,简单说明了一下他们小组的电台被破坏的情况,请第三行动组的人帮他们发消息给重庆,确认关于秦文廉命令的全部内容。

慕容无瑕没挑出什么毛病,白了他一眼,说,“嗯,穿着还凑合,上车吧。”

冯如泰明白,重庆那边的消息不会那么快就反馈回来,可秦文廉的船不等人,如果不在码头动手,等他进入上海后,肯定会全天二十四小时得到日本特工的严密保护,到时候下手就更难了。所以,无论是否等得来重庆的全部命令,他都必须提前制订出行动计划。

慕容无瑕坐在车里,上下打量着他,似乎想挑出他衣饰上的毛病。方滔有些拘谨地问,“怎么样?还行吗?合你爹的胃口吗?”虽然只是执行任务,但如此正式地去拜见一位女性的家属,方滔还是第一次,因此难免有几分紧张。

一边的命令是刺杀秦文廉。

方滔换上了一件中式长衫马褂,再配上他一直戴着的黑框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但这样的衣服却令他有些不适,总觉得有几分累赘。自从成为狙击手后,他就很少穿长衫了。

另一边的命令又是保全秦文廉。

1

方滔必须制订出一个万全的计划,令他在刺杀秦文廉的过程中,不动声色地保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