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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石井冷笑一声,挥了挥手,示意手下搜查诊所。

女医生顺眼看了看门外的车,疑惑道,“不清楚啊,我没有车。”

正在这时,一阵警铃响起,祝炳卿带着大队的巡捕赶到,他们迅速将石井手下包围。

此话一出,装扮成护士的向非艳立刻紧张起来,她悄悄将手放进兜里,准备必要的时候开枪,为楼上的同伴争取逃跑的时间。

祝炳卿背着手,慢悠悠地踱到众人中央,轻描淡写地说,“把他们都按住。”

石井看了看她,“门口这辆车是谁的?”

看到巡捕将特务们控制住了,祝炳卿这才气定神闲地走进诊所,那被卸了枪的领头巡捕指着石井,“就是他,他下了我们的枪。”

女医生急忙说,“是我,这位先生,您要干什么?”

祝炳卿点点头,“把他们的枪都下了。”

石井说道,“你只管执行我的命令就可以了,别的不要多问。”说罢,他四下打量了一下诊所的环境,问道,“这里谁负责?”

话音刚落,巡捕们就将石井和其他日本特工的枪下了,那几个日本特工满脸的不服,无奈祝炳卿人多势众,他们也无可奈何。

特务小头目说,“现在还没抢救过来呢!”

石井挺起胸,蛮横地说,“我们是日本政府的工作人员,都是日本公民。”

闯进诊所后,石井亮出了证件,对“76号”的特务们说,“赶快把这个人抬回日本陆军医院。”

祝炳卿微微一笑,“在法租界里,哪国公民都要遵守租界的法律。”

石井把从巡捕那里缴获的枪拿在手里,熟练地退出弹匣,拉出枪膛里上好的一颗子弹,然后将枪插回巡捕的枪套里,继而冲身后的两个日本特工挥了挥手,“走!”说罢,三人大摇大摆地走进了诊所。

石井争辩道,“受伤的是为日本政府工作的要员卢光洁,请你们配合,我要将他接回日本租界治疗。”

其余的日本特工也迅速控制了其他的巡捕,领头的巡捕对手下吼道,“快回去叫人啊!”

祝炳卿回头看了担架一眼,“伤员可以离开。但是你在这里持枪威胁治安,暴力抗拒执法,请跟我走一趟吧。”

石井鄙夷地打量了他一眼,突然以一个漂亮的反关节动作将他手里的枪下了,边上的一个日本特工也一把将另一名巡捕的扳机按住,那巡捕想开枪时,已经扣不动扳机了。

石井意识到眼前这个中国人并不好对付,于是语气也缓和了下来,“探长,这是一场误会,门口的车子上有子弹的划痕,发动机盖还是热的。我怀疑今天在租界外暗杀卢光洁的人躲在这里。”

领头巡捕挺起胸膛,站在诊所门的正中,“这里是法租界,巡捕房说了算的。你懂这里的规矩吗?”

祝炳卿当然知道那是谁的车。方滔他们不在法租界行动,但撤回租界后要保证他们的安全,这是他早晨就答应了冯老板的。此时,他正色道,“在租界里抓人,是我们巡捕的事。”说着,他看了看身边的巡捕,那巡捕会意,立刻给石井戴上了手铐。

石井言语中带着威胁,“你让不让开?!”

石井强压着怒气,对身旁的日本特工说,“你们先回去,把这里的情况告诉小泉大佐。”

领头巡捕毫不示弱,“少吓唬人,你说有抗日分子就有了?我听你的还是你听我的?”

祝炳卿看了看石井,说道,“先带回巡捕房!”身旁的巡捕们推搡着石井离开,众人都觉得十分解气。

石井愠怒道,“里面有抗日的武装分子,你要是包庇他们,恐怕你会后悔的。”

适才领头巡捕被日本人卸了枪,一直心有不甘。此时,他摩拳擦掌地对祝炳卿说,“探长,这回咱可得让日本人知道知道厉害。不能轻易放过那小子。”

领头巡捕微微一笑,“对不起,没有巡捕房探长的命令,我不能让你搜查。”

祝炳卿叹口气,说道,“回到巡捕房,录一份口供,就把他放了吧。”

石井收起证件,一脸傲气,“我怀疑刚刚在租界外暗杀卢光洁的抗日分子就在这里,我们要进去搜查。”

那巡捕不解,“啊?这就要放了?打一顿总可以吧!”

领头的巡捕瞥了一眼证件,“樱机关的?”

祝炳卿说道,“这是政治,不是治安!叫你怎么办就怎么办。”

石井得意扬扬地亮出了证件。

巡捕点着头,仍不甘心地问,“放在牢里,让别的犯人收拾他,这总可以吧?”

领头的巡捕上下打量了石井一眼,见他言行举止一副日本人的样子,不由得抬高了下巴,厉声问道,“你们站住,干什么的?”

祝炳卿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回答。

想到这里,石井带着特务们不由分说就要闯进诊所。巡捕们见一群人来势汹汹,赶忙架起枪将石井等人拦住。

有时候,不回答,就是最好的回答。

石井带着几个日本特务来到诊所外时,突然发现了向非艳的车,车上还有一个深深的划痕。他用手摸了摸划痕,小心地闻了闻摸过划痕的手指,一下子警觉起来。那是鹿油的味道,子弹打的,还热乎着呢!看来,刺杀卢光洁的人应该就在附近。或许,他们就躲在这家诊所里。石井微微笑了一下,眼睛里闪过一丝兴奋。这次确实是他低估了那些抗日分子,才导致“引蛇出洞”计划的失败,他的新上司小泉对此很不满。而现在,正是他将功补过的最好机会。

6

在门外闹事的,正是奉命来带回假卢光洁的石井。

盛世藏古董,乱世收金银。

5

在这样的世道,古玩营生显然不是明智的投资,但位于法租界内的鑫宝古玩店的生意看起来似乎还不错,时常有各种各样的人出入,看来这家古玩店的老板,也是个有些门路的人物。

门口的女医生和门内的方滔、小韦,都不约而同地大松了一口气。

在惠济诊所闹得人仰马翻的这个早晨,鑫宝古玩店的老板冯如泰却显得气定神闲。他清晨刚刚陪着租界的总探长祝炳卿吃了早餐,现在又将一个大官模样的人送出来,而在车旁边,早有保镖给开了门。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一阵喧闹声,似乎是门口的巡捕和什么人打斗了起来。那个准备开门的特务总算找到了台阶下,“门口出什么事情了?快下去看看出什么事了!”说着,他带着人逃也似的下了楼。

那人手里捧着刚买的古玩上了车,一脸如获至宝般的兴奋,从那神情看来,定然是抓到了一件品相不错的宝贝。看来无论盛世还是乱世,玩古玩或者假装玩古玩的有钱人同样大有人在。

那特务一听,吓得把手缩了回来。

冯如泰躬身作揖道,“您慢走,常来光顾啊。”目送着大官的车开走后,他脸上的神情随即变得严肃起来,转身走进店里,对刚回来不久的小韦说,“上板。”

另一个特务低头思考了片刻,又看了看女医生,径直将手伸向了门把手。女医生急忙拦住他,从兜里摸出一副橡皮手套,递给他,然后很严肃地说,“戴上这个保险一点。按卫生局通知,有麻风病例处理完毕后必须重新申请卫生检验,得到许可后才能解除隔离,重新开业的。这个事情马虎不得的,有个什么闪失老总您自己倒霉,我这小诊所也担待不起啊!”

小韦答应一声,过来推上板,关了门。

捏着鼻子的特务小声说,“还是小心点好吧,性命攸关啊!”

冯如泰不放心地从窗户里看了看外面的街道,思考了片刻,又对小韦说,“把那辆车去收拾一下,别让日本人又抓到什么把柄。”

另一个特务看了看女医生,又看了看捏着鼻子的特务,说道,“捂什么捂?至于吗?都消过毒了。”

小韦应了一声,拿起钥匙出了门,冯如泰这才如释重负地上了楼。

特务们迟疑了,其中一个捏着鼻子,说道,“难怪这里的药水味更重一些。”

楼上是他的卧室,布置得干净雅致。冯如泰提步上来时,向非艳已换下带血的衣服,穿上了一件暗粉色长旗袍,衬得她整个人都愈加美艳动人起来。

女医生急忙小跑到楼上,“这一间就是死了的麻风病人住过的。”

她扣好领口,看了冯如泰一眼,一侧身钻入他的怀里。冯如泰轻轻地拥住她,“安全回来就好,每次你去执行任务,我都提心吊胆的。”

两个特务循着声音,走到方滔等人藏身的房间门前,其中一个拧了拧门,发门被锁上了,转身问楼下,“这间房里是什么?打开。”

向非艳一改执行任务时的冷峻,此刻只是小女人一般温柔地笑着。

听到特务上楼的声音,方滔用手势指挥小韦,二人都站到了门边。他们将手枪伸出,顶在门上大概一人高的位置上,准备在门被打开的一瞬间立刻将特务们击毙。

冯如泰轻轻抚着她的背,问道,“刚才我在楼下听小韦简单汇报了一下,难道我们杀的卢光洁是假的?”

原来,二楼的方滔在为曾奎拔出弹头时,曾奎实在没忍住,疼得哼出了声音。

向非艳点点头,“没错,我亲眼看到的,胡子是粘上去的。”

向非艳不由得一愣,用怀疑的目光看了女医生一眼,她觉得这个诊所的医生不简单。正当向非艳准备质问她时,楼上传来一声低闷的呻吟,守在手术室外的两个特务对视一眼,顺手拿起桌上的剪刀上了楼。

冯如泰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假卢光洁?这么说日本人是早有埋伏,幸好我们筹划得比较周全,否则……对了,曾奎伤得重不重?”

女医生低声道,“这里是我的诊所,是救人的地方。”说到这里,她补充道,“你确定他是你们要杀的人吗?”说着,她轻轻将卢光洁的脸侧开,他脸上的假胡子已经翘起,只需轻轻一扯,就会掉下来。

向非艳从冯如泰怀里抽出身来,紧紧皱起眉头,“看着不轻,血止住了,但人还没醒,不知道能不能缓过来。”

向非艳瞪了她一眼,甩了甩手,意思是让她不要多管闲事。

冯如泰继续问道,“他现在待的那个诊所安全吗?我们要不要将他转移出来?”

这时,突然有人一把拉住了向非艳的手,向非艳一惊,原来是那个女医生。

向非艳想起那个女医生,说道,“那个诊所的医生看起来挺老练的,胆大心细,而且对我们也没有敌意,应该靠得住。况且,曾奎伤成那样,又刚刚动了手术,还不能动,让他在那里养两天再说吧。”

“没了!”向非艳脱口而出,一闪身,跟着女医生进了手术室。关好了门之后,她辨认了一下,看到床上的就是卢光洁,又用手指按在他脖子的动脉处,确定了人还没有死。她马上拿出空针管,另一只手摸了摸卢光洁左侧的胸膛,找到了心脏的位置,举起针管就要刺下去。

冯如泰继续问道,“方滔呢?”

特务小头目不放心地看了向非艳一眼,问道,“楼上还有人吗?”

向非艳道,“让他先回住处休息了。”

女医生明白了她的用意,说道,“那你快过来,帮我做手术!”

冯如泰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特务小头目听到身后有人,赶紧回头,其余的特务赶紧上前控制了向非艳。向非艳装作很害怕的样子,怯怯地说,“医生……楼上……都处理……好了。”

方滔背着一个皮质的摄影箱,压低了帽檐。他拐入一个小弄堂口,若无其事地扶了扶眼镜,转身看了看身后,一辆收粪车响着铃铛从他身边经过,推车人嗓音高亢地喊着,“倒粪了……拎出来!”

这时,向非艳穿着白大褂从楼梯走下来。

不远处,一个报贩高喊,“号外号外,长沙大捷,国军消灭日军两万余人!”人们争相购买着报纸,一旁卖布头的地摊老板,精明地大声吆喝,“庆祝国军长沙大捷,小号亏本大酬宾了!”

女医生一愣,张开鲜血淋漓的双手,“血?这里到处都是,你看他受了这么重的伤……”她说着指了指卢光洁。

方滔凑过去买了份报纸,顺势确定了下周围确实没有可疑的人跟踪,这才走进自己租住的公寓。

正在这时,他发现卢光洁的头下方有一抹血迹,原来那是曾奎下床时蹭上的。“医生,这是哪儿来的血?”

锁好房门后,他又站在门口细细倾听了片刻,继而靠在窗边再次观察了下窗外,最后轻轻地将窗帘拉上,轻轻地松了口气,将手枪掏出来放到了枕头下面,又谨慎地将摄影箱放进床下。

特务小头目倒也不为难她,说道,“你尽量救吧。”

阳台上的鸽子咕噜噜叫着,他随手从厨房拿了点饲料扔给它们,然后掏出曾奎给他的珍珠粉,看了看,脸色也随之凝重起来。他把珍珠粉放到了窗台上显著的位置——那是兄弟的位置,过命的兄弟。

向非艳刚刚走到楼梯口,就听到女医生对她身旁的特务小头目说,“伤得太重了,可能救不活了。”

做完了这一切,他接来一盆清水,慢慢地将双手浸泡进去。每次行动完,他都会这么做。仿若一种神圣的仪式,仿若这样,就可以洗掉内心深处的血腥,洗去一切杀戮。他何尝不想真正地“洗手”,不再杀人,不再过这样谨慎的日子;他何尝不想光明正大地生活在阳光下,抛却内心一切的重负——可是,卢沟铁骑痕犹在,黑水倭刀迹尚留,日本人还在,卖国贼还在,国仇家恨还在。

向非艳点点头,从门口的衣架上拿下一件白大褂穿上,蒙上口罩,这才小心地开门走出去。

这时,窗外的鸽子叫得愈加欢畅起来,方滔甩甩手,走到阳台。一只鸽子站在笼子外,脚上戴着一枚特制的脚环。

方滔摇摇头,递给向非艳一个针管,“别用枪,用这个。用枪的话太暴露了,拖着曾奎,我们也走不了。你将一管空气注射进他的心脏,他肯定就活不成了。”

他轻轻取出脚环里的字条,是江虹的。

向非艳恨恨道,“如果楼下的真的是卢光洁,他必须死,这是我们的任务!况且,倘若他没死,曾奎这罪就白受了。放心吧,我装成护士,如果他还活着,我就……”说着,她用枪比画了一下。

江虹就是惠济诊所的女医生,中共地下党组织上海租界区域的领导人。

方滔说道,“不行,太危险了。”

7

女医生的脚步声远去后,向非艳问方滔,“楼下的难道是卢光洁?他会不会还没死?不如我出去看看!”

祝炳卿带着几个巡捕,押着石井来到浙江路桥租界边界,小泉早已面带微笑等在那里。小泉看了一眼石井,他明显有被打过的痕迹,西装皱巴巴的,有几处还被撕破了,虽然如此,他还是带着一脸的戾气和飞扬跋扈。

女医生说,“现在还有口气,什么人不清楚,巡捕帮着送来的。帮我按住这里,先取出子弹,我等一下再上来。”说完,她又急匆匆地下了楼。

祝炳卿站在桥中央,轻轻摆摆手,将石井放过去。然后,他微笑着对小泉说,“您就是樱机关新来的长官小泉先生吧?”

向非艳微微皱起眉头,问道,“是什么人?死了没有?”

小泉不但是个受过专业训练的特工,在来中国之前,还仔细研究过国学,这令他整个人看起来彬彬有礼,身上带着几分刻意而为的儒家风范。“没错,就是我。本来想上门拜访祝探长来着。”

她看也不看众人一眼,直奔曾奎病床,掀开床单,飞快地把两把镊子递给方滔,然后一边熟练地帮曾奎止血,一边对方滔说,“两把镊子,一把撑开伤口,一把夹住弹头往外拔。”她说着给曾奎的伤口消了消毒,有意无意地说,“今天是什么日子,下面那个也中了枪。”

祝炳卿微微一笑,“您有什么话要说,这里就可以。”

方滔看了看门口,“那医生很快就上来了。”他知道,楼下女医生最后那句话,是说给他们听的。果然,方滔话音刚落,女医生就敲门而入。

小泉说道,“您的手下在边界上都设有哨卡。那么今天事发后有没有可疑的人从这里逃进了租界?是些什么样的人?不知道您可不可以透露一些给我。”

“滔哥,怎么办?”

祝炳卿摇摇头,“目前我没得到任何消息。现在世道这么乱,我建议您也可以在边界上多设点哨卡,免得不该进入租界的人跑进租界,既给您添麻烦,也给我添麻烦。”

二楼的病房里,曾奎伤口的鲜血如泉水一般涌出来,小韦见状,急忙扯下床单捂住,可那血就如打开了阀门的水龙头,很快就浸透了床单,怎么也止不住。

小泉不置可否地笑笑,“您是租界里著名的包打听,说没有任何线索,谁能相信呢?!”

女医生看了一眼手术台上的卢光洁,吩咐身旁的小护士,“清洗伤口,准备手术……”那个小护士早已吓得惊慌失措,瑟缩不已。女医生往口袋里装了两把镊子,走上楼梯,走到一半时,她转过身提高了声音,大声命令那小护士道,“还愣着干什么?!化验血型,准备血浆!我上楼去准备下!”

祝炳卿正色道,“今天的枪响在租界外,不属我的管辖范围。这租界里边龙蛇混杂,我必须保持中立。这是租界里的规矩,您慢慢就会懂的。”

4

小泉心中暗骂了声“老狐狸”,但脸上依旧带着得体的微笑,说,“不知道祝探长说的是什么规矩?”

特务小头目不耐烦地说,“不该你问的别问,只管救人。”

祝炳卿正色道,“很简单,谁都不能在租界里杀人越货。而且,我不管你们之间的恩怨,只要进了租界,所有人的安全我都要负责,我希望您能给我这个面子。你们日本人和法国政府有协议,可以在租界里抓捕抗日分子,但要提前得到租界工部局的允许,还要有我的人陪同才可以。”

女医生检查了一下卢光洁颈上的伤口,发现他的胡子是贴上去的,经过这么一番折腾,都要掉下来了,于是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人啊?怎么伤得这么重?”

说完,祝炳卿道了声“再见”,带着人转身离去。

随同他们一起来的几个巡捕却站在了门口,谁也不肯进去,其中一个欷歔道,“也不知道他得罪了谁,被人打得像筛子一样。”

小泉看着祝炳卿的背影,一脸的无奈。他一向主张“以华制华”,所以他更明白,像祝炳卿这样不愠不火就是不合作的中国人,是最难对付的。

特务小头目不满地看了他们一眼,说,“没听医生说嘛,都消过毒了。”说罢,他和其他的特务们战战兢兢地将卢光洁抬进了诊所。

望着祝炳卿的身影消失在浙江路桥的尽头,石井这才整了整衣衫,给小泉行了标准的日式军礼,愤愤不平地说,“祝炳卿这样的人留着,迟早是个祸害。”

扶着卢光洁的两个特务大惊失色,“啊?我们进去?”

小泉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说,“石井君,对于支那,你需要学习的地方还有很多。很多事情并不是单纯靠武力就能解决的,你不了解支那人。”

特务小头目站在门口,指着鲜血淋漓的卢光洁,吩咐道,“你们把他抬进去。”

“嘿!”石井低头应承着,但脸上仍旧挂满了不服。

女医生见状,淡淡地说,“消过毒了,没事了。”

小泉没再多说什么,指挥着日本特工们上了车,转身对石井说,“再到事发现场去看看吧。”

巡捕和特务们一听,都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此时,各大报纸都刊登了卢光洁经抢救已经脱离危险的信息,没有人知道那个生龙活虎的卢光洁从未离开过76号,当然更没有人知道,遇刺的假卢光洁早已在去日本陆军医院的路上就断了气。但是小泉自以为一切都做得密不透风,却不知那个偷工减料的假胡子早已将这一切都出卖给了军统和中共地下党。

女医生镇静地说,“刚刚在消毒。今天一大早,有个麻风病人死了。”

他站在假卢光洁的车队遭遇袭击的位置,根据特工们前期的现场勘察,已经确定军统的杀手中有狙击手,因为他们的好多人都是背后中枪。

敲门的巡捕厉声问道,“为什么开门这么慢?”

他抬头看了看那个路边旅店的阳台,根据情报,对方的狙击位置就在那里。他眯起眼睛,突然大步走了过去,口中还念念有词,一脸不解的石井紧跟其后。

女医生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打开了门。她知道,在这种时候,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是性命攸关的事。

走到楼前,小泉停下脚步,仰头叹道,“整整两百步啊。”

说罢,女医生转身下了楼。此时,门外的巡捕和特务们早已等得不耐烦了。

石井仍旧没看明白其中的门道,疑惑地问,“大佐,两百步?我不明白,请指教。”

女医生在楼上的病房快速地帮曾奎处理了一下伤口,转身说,“我先去下面应付一下,马上回来。”她边说边从旁边的柜子里拿出一瓶药水递给方滔,“把这个洒在门口。”

小泉指了指那个阳台,说道,“足足两百米的距离啊!能够在这样的距离精准地进行狙击,那个狙击手绝对不简单。到目前为止,我所知道的支那人中,只有一人能做到。我记得支那人曾经派出一支三十多人的队伍远赴德国,受训成为狙击手。1932年我们就在虹口吃过亏,但我曾经射中过其中那个最优秀的。查一下,找出那些人的背景资料,最好要有照片。要快!”

方滔和向非艳、小韦对视了一眼,照目前的情况来看,也只能如此了。

“嘿!”这是石井今天说得最多的词。

女医生说道,“你们赶快躲到二楼第二个病房里。”

小泉摆摆手,示意石井放松,“这次,我们的对手你也看见了,怎么评价?”

方滔从门缝向外看了看,说,“先别慌,应该不是冲我们来的。”

石井不屑道,“我看这些人不过是一些亡命之徒。”

一听说是巡捕,小韦和向非艳都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小泉再次微笑着摇摇头,似乎对这个副官有一丝不满,“没那么简单啊,这些人不但做事计划周密,当中还有一个优秀的狙击手,不好对付啊。”

正在这时,外边又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快开门,巡捕房的。”

听到这里,石井的语气立刻变得恨恨的,“如果不是租界掩护了他们,我不出三天就能把他们都揪出来!”

女医生说道,“麻醉药。等这药起了作用才能挖子弹。”她说着推开小韦的手,将一针麻药推进了曾奎的伤口附近。

小泉不满地看了石井一眼,转移了话题,“你们去的那家诊所查过了吗?”

小韦拦住她,谨慎地问,“这是什么药?”

石井,“查了,除了门外一辆汽车有些古怪,诊所里暂时没有可疑的地方。”

女医生看了看小韦,又看了方滔一眼,迟疑了片刻,说道,“好,我来看看。”说着,她戴上手套来到曾奎面前,将他的衣服剪开,清洗了一下伤口。然后,她拿出一支针管,准备为曾奎注射。

小泉点点头,“要继续留意。另外,最近电讯侦测组发现租界不明信号出现频繁,尽快设法找到具体方位。”

女医生不知是因为惊慌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依旧没有说话。小韦猛地站起,掏出枪对准了她,大喊道,“让你救你就快救,不然老子打死你。”

石井又是一个立正,“嘿!”

方滔见女医生没有动,目光里多了一份乞求,“大夫,他是为了打日本鬼子受的伤,都是中国人,您不能不管吧?”

说到这里,小泉似乎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情,侧头问石井,“你听说过秦文廉这个人吗?”

女医生看了看方滔,方滔将目光移到了别处,她又看了看向非艳,向非艳正拿着枪,全神贯注地监视着外边的情况。

石井没有回答。

方滔低声说,“别害怕,我们是锄奸队的,不杀中国老百姓。我有个兄弟受了伤,大夫您给看一下。”

小泉似乎也没有想要从他那里得到什么答案,自顾自地说道,“我们和汪精卫最后的协议会在上海签署完成,而秦文廉是这次谈判中不可或缺的人物。这个协议的签署对我们意义重大,它可以使汪精卫政府尽快成立,让大多数中国人看到和平的希望,瓦解中国人和蒋介石的斗志,这样,战争也许很快就会结束了。而我们大日本帝国对中国的控制通过这份协议就可以实现!按中国话说就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石井君,听明白了吗?”

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这份平静。诊所的女医生刚刚打开门,头上突然被顶上了一支枪。持枪的正是方滔,方滔的身后,小韦搀扶着曾奎迅速进入,向非艳断后,她看了看门外,没有可疑的人,就将门关上锁好。

石井正色道,“大佐放心,秦文廉一到上海,我们就会将他严密地控制起来!”

于是,在这个看起来很平常的早晨,位于烟霞路的一家很平常的诊所,正在卷入一场不平常的是非。此时,烟霞路惠济诊所大门紧闭,隐约能听到里面窸窣的脚步声,大抵医生和护士们正在准备开门营业。

8

特务小头目咬了咬牙,说,“好,留下两个人,其余的把枪放下,把活口抬上,跟我走。”

这无疑是忙乱的一天,好在一切都应付过去了,虽然不知道后面几天还会有什么后续的麻烦,起码现在看起来,日本特务以及军统的人,还有祝炳卿,都还没有对她和她的诊所起疑心。

那巡捕不紧不慢地说,“这是祝探长交代的,兄弟,咱都是当差的,您也别难为我了。”

她轻轻替曾奎换了纱布,又检查了一下病床一侧的药瓶,这才蹑手蹑脚地下了楼。

特务小头目一脸的不服气,“你?”

正在这时,门外响起几声小心翼翼的、有节奏的敲门声。

那巡捕看了看他们,“你们76号的人不能带枪进租界。要救人,就把枪先放在这里。并且,你们的所有行动,都得在我们的监控下,得由我们的人跟着。”

江虹侧耳细细地辨认了一下,谨慎地问,“谁啊?诊所已经关门了。”

一个看起来像是小头目的特务说,“兄弟,我们要救人,最近的诊所在你们那边。”

门外的人应声道,“大夫,我是香花街药铺的朱老板。您急着要的药到货了。”

其中一个巡捕大声问道,“你们要干什么?”

江虹闻言,急忙边下楼边说道,“哦,朱老板啊,您等等啊。”

向非艳的车刚刚开进法租界,76号的特务们也带着奄奄一息的卢光洁赶到浙江路桥关卡。特务们二话不说就要过桥,却被关卡的巡捕拦住。

说着,江虹开了门,朱老板警觉地看了看身后,闪身进入,“家里来消息了。”

石井点头道,“是!大佐!”

江虹对他做了一个收声的手势,“楼上有病人。”随即,她压低了声音,“这么着急,家里有什么指示?”

小泉毫不犹豫地说,“去!把卢光洁带回来!不管是活的还是死的,我就是要快!越快越好!不能被他们看出破绽!”

朱老板脸上洋溢着几分兴奋,“组织上对你提出的策反秦文廉的计划很重视,认为这充分体现了我们抗日统一战线的主张,如能付诸实施,对整个抗战的局势有着深远的意义。”

石井说道,“被发现时还有一口气,我们的人送他到法租界的一家诊所救治,那是距事发地点最近的诊所。”

江虹郑重地点点头,全然没有注意到二楼那些细微的动静。

小泉瞥了他一眼,继续说道,“卢光洁呢?”

朱老板是中共在上海联络站的负责人,他得到消息,秦文廉上了军统的刺杀名单,军统的人很可能在他下船的时候就要刺杀他,而他们的当务之急是要暂时保护秦文廉的安全,破坏军统的刺杀行动。

石井依旧低着头,不敢说话。

江虹说道,“我今天下午已经秘密约见过我们安插在军统的人了,并且将这次任务的情况告诉了他。我告诉他,军统以暴制暴地搞些暗杀是不能解决根本问题的,根据上级的指示,我们策划了一个行动链,首先争取策反秦文廉,然后设法从秦文廉那里弄到日汪协议的内容,公开揭露汪精卫假和平、真卖国的实质,坚定大后方的抗战决心。”

小泉压住心中的怒气,说道,“这次引蛇出洞,你竟然让他们全跑了!太轻敌了,石井君。”

朱老板点点头,正在这时,躲在楼梯上的曾奎伤口一阵剧痛,忍不住摇摇晃晃地跌了下来,楼下正在密谈的两人不由得大惊失色。

石井垂下头,“对不起大佐,我们的人赶到时,卢光洁已经中枪了,那些抗日分子侥幸逃脱!”

因为失血过多,曾奎的脸色看上去很苍白,他强忍着身体的不适,咬牙切齿地说,“原来你们是共党分子,还在我们内部安插了内奸!”

小泉一下站了起来,“情况怎么样?那些抗日分子抓住了吗?”

朱老板大惊道,“这?你是什么人?!”

石井秀夫突然进来汇报,“小泉大佐,果然不出您所料!运送卢光洁的车队遭遇埋伏!”

曾奎一下子扑了上来,他身高力大,而且受过专业的搏击训练,虽然有伤,但是江虹和朱老板都不是他的对手。曾奎一把抓住江虹,把她撞在了栏杆上,江虹被撞到地上。

此时,樱机关的新任长官小泉晏夫紧紧皱着眉头,仔细研究着铺在桌子上的地图,似乎正在思索着什么。

曾奎又紧紧卡住了朱老板的脖子,眼看朱老板就要被他掐死,江虹苏醒过来,爬起来抓起一个花盆砸向曾奎。

1939年,在日本驻沪领事馆引荐下,已经投敌的原国民党特务李士群、丁默村与日本军部代表土肥原会面,提出《上海特工计划》,得到重视。日本大本营下达了《援助丁默村一派特务工作的训令》。由此设立的“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特务委员会特工总部”设立在上海的极司非而路76号,日本在上海的谍报机构“樱机关”亦在附近。

曾奎疼得直喊,手上松开了朱老板。他又扑向江虹,正当他与江虹撕扯时,朱老板举起椅子砸向曾奎的后脑勺。

3

朱老板,“他是什么人?”

向非艳听后,加大了油门,汽车驶入法租界时,祝炳卿示意手下挪开了路障,这是和冯老板提前说好的——他们不在法租界动手,但撤回租界时他也不阻拦。

江虹,“是军统的特工。”

方滔闭着眼睛想了想,说,“右拐去烟霞路,那里是租界距这里最近的诊所!”

朱老板,“啊?那怎么办?你赶快转移吧?”

在车上,小韦一边为曾奎简单地处理伤口,一边说,“滔哥,曾奎快不行了!”

曾奎慢慢瘫软下来,鼻子和嘴角涌出一股浓血。

方滔不由分说地一把扶起曾奎,递给小韦,“小韦,带上他一起走!”小韦赶紧来帮忙,向非艳看了看一脸坚定的方滔,又看了看曾奎,默不作声地去开动车子。

江虹过去摸了摸曾奎的脉搏,摇了摇头,“他死了。”

曾奎认命地闭上了眼睛,“杀了我,快!”

朱老板双手颤抖,没想到自己刚刚杀了一个军统特工。不过,曾奎知道得太多了,虽然他也是抗日分子,甚至算得上是抗日英雄,可他必须死,为了更多的、更重要的人能够继续活着。

向非艳紧紧皱着眉头,举起表,“没有时间了!他不行了!不能给敌人留下活口,与其让他落在敌人手里,还不如死了痛快!”

9

方滔背着摄影箱跑过来,看到向非艳举枪正对着曾奎,大声说道,“你要干什么?”

香榭丽舍娱乐总会一片歌舞升平,连年的战乱似乎并没有给这些人带来太多的困扰,有人在打着保龄球,有人在喝着茶聊天。方滔穿了一身笔挺的西装,有意无意地在人群里搜索着什么。

方滔见向非艳得手,又听到门外凌乱的脚步声,连忙从摄影箱的下层抽出一根粗绳固定在窗口,然后迅速地收起枪,顺着绳索滑下去。他刚刚落地,上方的爆炸声就夹杂着残灰瓦砾扑啦啦地落了下来。远处,警笛声越来越近。

今天的任务结束后,他接到江虹的飞鸽传书,并秘密会见了她。江虹对他今天的贸然举动有几分不满,认为他的行动太欠考虑。其实方滔知道,今天的行动稍有疏忽,就会给组织在上海的机构带来暴露的危险,而他在军统里潜伏了这么久,也很可能会因为这件事前功尽弃。可是,曾奎毕竟也是抗日义士,他不能见死不救,况且,曾奎还是把命都交给他的生死兄弟。

向非艳看看表,大喊,“没时间了,快撤!”

今天的密会中,江虹还交给了他一项新的任务,就是策反秦文廉。为了能让方滔成功地接近秦文廉,组织上决定先帮他渗透到上海水运大亨慕容闻身边。

这时,向非艳从另一侧摸上去,对着车内连开几枪,卢光洁左右晃闪了几下,终究还是没躲过,颈上的鲜血喷涌而出。

在上海滩,慕容闻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人物,他是青帮的老大,虽然表面上已经退休,但上海几乎所有的海运和内河航运码头都掌握在他手里,就连日本人的军队补给都要通过他的码头,更为重要的是,这个慕容闻和秦文廉有着很深的渊源。倘若方滔能成功渗透到他身边,一方面可以想办法收集些战略情报,另一方面,有了本地头面人物的关系,就有了接触秦文廉的机会。

卢光洁看到杀手中有人受伤,认为这是自己逃跑的最佳时机,于是胡乱地冲着外面打了几枪,正好击退了欲去营救曾奎的小韦。

慕容闻的女儿慕容无瑕是个进步的青年,一直在积极要求加入党组织,组织上正在考验她。所以,江虹命令方滔以慕容无瑕男朋友的身份去接近慕容闻。他在比利时领事馆的工作是个体面的掩护,必要的时候,他还能以军统的身份取得慕容闻的信任,这些老派的帮会分子和军统向来是有来往的。

他深深吸了一气,终于从汽车的反光镜看到了那个顽抗的保镖。估算了位置,方滔扣动了扳机——稳且准,正中保镖眉心。

若说要刺杀秦文廉,方滔肯定义不容辞、当仁不让,他是个狙击手,是个特工,是个杀手,做这样的工作他有十分的信心,百分的把握。可是做间谍,方滔心里没底。虽然他也明白,一份情报可以使很多人幸免于难,也可以使很多敌人被消灭,组织上需要他做更重要更有价值的工作。但是他更明白,如果这戏演砸了将会造成怎样巨大的损失。

方滔从瞄准镜里看到曾奎中枪,不禁心中一沉——开枪的保镖藏在后座,车窗挡住了他的视线。方滔紧紧皱起眉头,不由得想起适才车上的对话——这些兄弟,将命交给了他。

他本来就是个少言寡语的人,无论和谁说话,都言简意赅,从来不多说一个字。他讷言慎行,甚至孤独乏味,这完全符合一个狙击手的性格潜质,却绝对不是一个合格的谍报人员该有的性格。对一个完全不懂逢场作戏的狙击手来说,和一个陌生女子演一场活色生香的爱情戏,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所有作为一个间谍所需要的行为模式的改变,都必然会破坏一个优秀狙击手的职业习惯。谈一场恋爱,即使只是一场假装的恋爱,对于这个惯于孤独、安于寂寞的狙击手来说,其挑战意义也许远远大于执行十次残酷的狙击任务。

小韦一边隐蔽在车门后,一边焦急地望着挣扎着的曾奎,那一枪直入后心,不知道有没有伤到致命的位置。

方滔曾试图用“我只是个狙击手”来拒绝江医生的指令,但他心底明白,这是一项他必须承担的任务。既然不具备八面玲珑的天赋,那就只能依靠与生俱来的沉稳,以不变应万变,扮猪吃老虎,将自己变得愈加呆头呆脑一些,喜怒都秘不示人。

与此同时,小韦和曾奎成功地靠近第二辆车,眼见刺杀行动就要成功,只听一声枪响,曾奎应声倒地。

也只能如此了。

卢光洁看着身边的保镖脑浆迸裂,害怕地趴在了车座上,手忙脚乱地掏出了一支枪。

方滔将江虹给的钢笔别在了上衣口袋,扶了扶眼镜,仔细观察着周围有哪个女子拿着一本《玲珑》杂志——那是他和慕容无瑕的接头暗号。

后面的车看前车出事,想倒车逃跑,可那车似乎已经不听使唤,开车的保镖更是手忙脚乱,他刚刚旋转了下方向盘,车后胎就被方滔打爆了,而此时,向非艳的车早已将他们的后路堵得死死的。由于方滔的出色掩护,曾奎和小韦正在毛着腰顺利地逼近第二辆车。

突然,一个很胖很丑的女孩拿着《玲珑》杂志走了过来。方滔先是一愣,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去搭话,因为眼前这个“慕容无瑕”和他想象中的一点都不一样。但转念一想,上海滩头号黑帮老大的女儿,从小娇生惯养,锦衣玉食,生得富态些,似乎也无可厚非。况且他又不是真的要和她恋爱,她长得怎样,也应该是无关紧要的。想到这里,他挺了挺腰板,深深吸一口气,向那女孩走去。

这时,又一个保镖下车向曾奎射击,又被方滔一枪击毙。

那个胖女孩似乎也看到了他,微笑着径直向他走去,却又目不斜视地和他擦肩而过,向他身后走去。方滔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担心从未做过地下工作的她认错了人,于是赶紧跟了上去。

第一辆车上的保镖一边招呼着同伴,一边要开门下车,向小韦射击。曾奎急忙开枪掩护小韦,但形势显然让他有些措手不及。说时迟那时快,方滔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一枪击中了这个要下车的保镖。听到枪响,向非艳快速按下了计时秒表——他们的行动时间只有两分钟。

胖女孩走到了吧台处,兴奋地拍了一下另一个女孩的肩膀,“无瑕,我帮你拿来了。”

两辆黑色的轿车很快就驶进了方滔的狙击范围。曾奎拿出斧子,看了小韦一眼,小韦会意地点点头。随即,小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出那个装满铁蒺藜的瓷瓶,向第一辆车车轮下扔去。瓷瓶噼里啪啦地摔碎,铁蒺藜散落一地。汽车的轮胎被扎破,摇摇晃晃地横在路中央,卢光洁所在的第二辆车毫无防备,猛地撞在第一辆车上。周围的人惊叫着四散开,一瞬间就不见了踪影——在这样的特殊年代,能在第一时间逃命是多数百姓的基本生存素质。

原来她不是——虽然只是工作需要的恋爱,但方滔还是略微松了一口气。

方滔选了最佳角度,静静地蹲伏下来,专注地盯着瞄准镜。他从瞄准镜看到小韦和曾奎若无其事地躲在街边商贩的身侧,而向非艳则故作轻松地待在车里,一边将枪拿出来放到顺手的地方,一边掏出一块机械秒表放在车子的仪表盘上。瞄准镜里的世界,看起来很小,小得要命;实际上很大,大得要命,总之,很要命。

那个真正的慕容无瑕正坐在吧台和服务生打趣。她身材高挑,皮肤细嫩,一副贵族名媛的打扮,脸上却带着那些名媛们少有的单纯和几分小小的野蛮。

此时的方滔,正从口袋里拿出一颗手雷挂在了旅店房间的门上,用一个带钩子的细绳将手雷的引信和门把手连上,倘若敌人在他逃离前找到这里,这颗手雷就是最称职的门神,能为他争取到足够的撤退时间。安置好手雷后,他走到窗前细细地观察了一下周围,接着打开自己的摄影箱,将一些散件组装成一把步枪型驳壳枪,这枪还带有瞄准镜。

慕容无瑕见到胖女孩,嘟起嘴,“你怎么那么慢啊,都耽误我的正事了。”她边说边把杂志接了过去,“你可以走了,我要在这里等人。”

两辆车转了个弯,渐渐驶入方滔等人的伏击圈。

胖女孩笑着,“你答应送我的那件衣服呢?”

卢光洁紧张地拨了一下他的手,将枪口拨开,然后愤怒地瞪了这个保镖一眼。那个保镖张了张嘴想解释,但出于职业习惯,忍住了。

慕容无瑕大咧咧地说,“你明天就去我家里拿吧。”

坐在卢光洁身边的保镖颤抖的手里紧紧地握着枪,他突然感到握枪的手臂有些僵硬,便用另一只手揉了揉,这样就让枪口无意间对准了卢光洁。

看到胖女孩高兴地离开,方滔才慢慢向慕容无瑕走去。他悄悄向她晃了晃手里的钢笔,慕容无瑕看到,脸上不由得洋溢出激动和兴奋,就像一个调皮的孩子在玩一种紧张刺激又好玩的游戏。她招摇地晃了晃手里的杂志,拉着方滔坐在身边,说,“你是方滔吧?”

两辆黑色的轿车从街头驶过,他们的速度不快不慢,显得小心翼翼,似乎在防备着什么,又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卢光洁坐在后面一辆车里,和保镖们一样神情紧张、左右张望。自从汪精卫去日本洽谈所谓的“和平运动”之后,他就被列入了国民党军统的暗杀名单,每天都过着心惊胆战的日子,身边的所有人看起来都心怀鬼胎。谁知道杀手会在什么时间、以怎样的身份突然冒出来呢?就连这些贴身的保镖也未必可靠。

方滔点了点头。

2

慕容无瑕,“坐吧,要喝点什么?”

方滔望着车窗外,不再说话。别人把命交给你,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方滔,“冰水。”

曾奎大咧咧地笑笑,“有你这个神枪手在,我一点都不担心。滔哥,把命交给你,我们放心。”

慕容无瑕看了吧台服务生一眼,那服务生早已将一杯冰汽水递了过来。她对这个服务生很满意,随手甩给他一张钞票作为小费,说,“都记到我的账上。”她边说边打量着方滔,不断地晃着手里的小扇子,说,“你怎么穿成这样就来了?”

方滔严肃地说,“二号计划是在日占区行动,不比租界,大家都要小心。曾奎、小韦,你们负责吸引前面一辆车的保镖。下辆车的保镖都交给我。我们在日占区里,时间是最重要的,什么时候撤,听非艳的。”

方滔看了看自己的衣着,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怎么了?”

曾奎忍不住问,“怎么了滔哥?你看起来有点紧张啊。”

慕容无瑕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襟,“这西装的款式都老掉牙了,还有这料子、做工,一看就知道是街边小裁缝做的,别人还以为你是捡来穿的呢。”

方滔接过钥匙,一脸的凝重。

方滔不知道该如何说话,任凭慕容无瑕继续滔滔不绝,“你还有没有好点的西装了?”

“哦,在这儿。”曾奎说着,递给方滔一把钥匙,这是他提前租下的一个旅店房间的。房间在二楼,就在他们的伏击点旁,那是最佳的狙击位置。

方滔摇摇头。

方滔说,“曾奎,钥匙?”

慕容无瑕一脸无奈,“那你以后去我家还是穿中式衣服好了,样式不过时。”

方滔冷静地点了点头,对此一点都不吃惊。祝炳卿是法租界的总探长,他能在日本人、法国人、国民党军统特务、共产党地下工作者,以及青帮等各种势力林立的上海滩游刃有余地做了八年的探长,为人处世、审时度势的功力可见一斑。在法租界,无论是谁,总要买他几分面子。祝炳卿最常说的一句话是“你不如一枪打死我算了”!可八年了,他的脑袋依旧待在脖子上,且牢固得很。

方滔刚要不耐烦地开口,慕容无瑕却又抢先说上了,“但是要注意料子和做工。和我在一起,你千万别穿得这么寒酸。”

向非艳说,“我来之前,冯老板和祝炳卿谈过了。祝炳卿说,我们不能在法租界里杀人,如果他默许了我们这次的行动,那么共产党也会在这里杀人,日本人也就有理由在租界杀人。所以我们只能实施二号计划,在日占区动手,然后从浙江路桥撤回租界。”

方滔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看着慕容无瑕,用力地将钢笔揣进了怀里,然后对着吧台的服务生说,“兄弟,结账。”

小韦一边将铁蒺藜装进陶罐子里,一边问,“按照一号计划去老半斋吗?”

服务生毕恭毕敬地答道,“先生,慕容小姐在这里都是签单的。不用结账。”

“滔哥放心,绝对管用。”曾奎边说边拿了两把斧头给小韦。小韦将挎包打开,取出一支驳壳枪和两个弹匣给曾奎,又拿出一把撸子和弹匣递给向非艳,他将自己的驳壳枪别在腰间,这才将斧头装进挎包。

慕容无瑕愈加得意了,她手里的小扇子晃得方滔心烦意乱的。

曾奎上车后,将刚从胭脂铺里买的珍珠粉递给方滔,方滔看了看,说,“这个管用吗?”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出了门,慕容无瑕小跑着跟在他身后,犹豫了片刻,鼓足了勇气主动挽起方滔的胳膊,飞快地说,“你先别着急啊,咱俩的事儿还没说清楚呢!怎么了你?后悔了?后悔也来不及了,我已经把你的情况都和我爹说了。我爹是谁你知道吧?哦,你一定是知道的了,我爹知道的事儿,假的也得变成真的,就算变不成真的,也要假装变成真的。喂!你倒是说话啊?哑巴啦?你别得意啊,要不是工作需要,我才不会主动和你说话呢!虽然我爹是帮会的人,可我怎么说也是清清白白的大小姐,上海滩都鼎鼎有名的。喂!你到底说话不说话!”

向非艳说,“还没有,待会儿接上他们后你给他们看看。”她边说边把车停在一个路边摊旁。小韦抱着从小摊上新买的两个陶瓷罐子上了车,与此同时,曾奎也从不远处的一家胭脂铺子里钻出来。他远远看见向非艳的车子,托起身旁的麻袋快步走过来。

方滔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话,事实上,他也没有机会说话。

向非艳发动汽车的同时,递给了方滔一个信封,里面是一些照片和资料,照片的下面写着“卢光洁”三个字。方滔的目光盯在照片上,目不斜视地问,“曾奎和小韦看过这些资料了吗?”

慕容无瑕停下来,十分严肃地瞪着他,“我们是在执行任务,所以别以为你不说话就能解决问题了。现在,我们的任务是要统一一下口风,要不在我爹面前会穿帮的。”

整理好了装备,方滔快速地下了楼,刚刚走到旧公寓的街口,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了那里。方滔看了开车的女子一眼,默默地上了车。那名女子叫向非艳,她和方滔一样,都隶属于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第九行动组。

方滔停下脚步,无奈地看了看慕容无瑕。

他起身,迅速地将改装的驳壳枪零件一件一件地细细擦拭,然后装进摄影箱里,随即又将子弹压进了弹匣,这才合上了摄影箱。这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仿若用筷子吃饭一样顺理成章。对于一个狙击手而言,枪就是命,保自己的命,也要别人的命。

慕容无瑕继续说着,“首先你要记住,我们是在我高中同学张丽雅的生日酒会上认识的。”

方滔又做了那个噩梦,梦里的他被自己一枪击毙。他挣扎着从梦中醒来,看了看窗外,又侧头看了看床头的闹钟,然后将那即将炸响的聒噪铃声扼杀在了摇篮里。

方滔说,“如果以后你爹遇到这个张丽雅怎么办?”

事实上,在这样的时期,很多人、很多事不能只靠眼睛看。只相信自己眼睛的人绝对不会长命。1939年,中国人民的抗日战争进入到相持阶段,此时,上海、武汉、广州已相继沦陷。失去所有东部沿海的中国,陷入举步维艰的险境。这时的上海滩,在日本人的铁蹄下已经沦为孤岛,灯红酒绿、歌舞升平的繁华外表下,到处充斥着背叛、绑架和暗杀,街头巷尾随时都可能发生枪战。而最令人提心吊胆的还不是那些无法防备的流弹,而是身边的人。那个平日里对你服服帖帖的管家,很可能会是潜伏了很久的日本特务;那个时常帮你打酱油的邻家小弟,很可能会成为揭发、举报你的无知小孩;这一秒还是在和你谈笑风生的贴心挚友,下一秒就可能会背叛你;甚至就连你的父母或子女,也很可能有着不为人知的身份和秘密。没有人是可以永远信任的,除了你自己。

慕容无瑕,“他们全家都去美国了,一定遇不上了。你别打断我,只管记就好了。”

当然,他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方滔从来没有和小女生打交道的经验,只好继续无奈地点点头,“好的,你继续说。”

他是个狙击手,以不可思议的长距离精准狙击而闻名,他一击必杀,弹无虚发,就像古代游侠小说里一剑穿喉的剑客。他是方滔,比利时领事馆里一名小小的文员,平时总是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表情木讷,少言寡语,一看就是老实人。

慕容无瑕以一种毋庸置疑的半命令口吻说道,“记着是你先追的我啊,第一次请我吃饭是在法兰西菜社。点的是法式蜗牛,菌菇汤,甜芝士蛋糕……然后,我们去看了场电影……再以后,你向我表白,然后我们就恋爱了……”

人最深的恐惧,就是不得不面对自己;一个优秀狙击手最深的恐惧,就是在自己的瞄准镜里,看到有另外一把狙击枪正对着你。

慕容无瑕就这样一手挽着方滔,一手随意地晃着手里的小坤包,靠在他身边低低地喋喋不休,若是不知情的人,会真以为他们是一对热恋中的情人。

他总是比闹钟早一秒钟醒来,醒来后第一件事,是确定自己是否还活着;他总是到固定的早点铺,坐在同样的位置,以同样的姿势吃同样的早餐;他总是做同样的噩梦,梦里的他握着狙击枪一动不动地潜伏着,然后,他在瞄准镜里看到他自己。

就在方滔手足无措地应付着慕容无瑕时,军统第九行动组的联络点遭到了小泉的袭击,虽然冯如泰和向非艳全身而退,但他们的联络员却牺牲了,电台和联络的密码表也落在了日本人的手里。

1

他们和总部的联络中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