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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这天,借着大家一起吃午饭的机会,慕容闻说道,“方滔啊,最近发生了这样的事,你在比利时领事馆的工作也丢了,总这样闲下去也不是个事儿。我看啊,我名下这些买卖,将来是都要交给你们晚辈的,你既然已经和无瑕这么好了,能不能到我这里来帮我打理打理?”

近日,方滔已经成了慕容府的常客,三头两头就在慕容家吃饭。

方滔犹豫了一下,说道,“这个……再好不过,只是不知道我能不能干好,闻爷、吴先生还要多多指点。”

他有心为无瑕和方滔在美国置点产业,这样既让无瑕顺了心,又万无一失,谁都不得罪。可前提是,他得知道这方滔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看不出这人的心思,就把家产和女儿全交给他,能放心吗?他要是在美国把无瑕害了呢?出于这种考虑,他也有心让方滔到码头上管点事。一来,观察他对无瑕的感情,二来,教教他怎么样打理生意。

慕容闻点点头,“好,想干就好,就不知道你想从哪里做起?”

而自从成了军统的什么“大队长”后,慕容闻心中反而更不踏实了。按理说,他现在既有军统的委任状,又有日本宪兵司令部的通行证,在上海可算是谁都不用怕了。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中还是七上八下的。方滔的表舅是军统,那么方滔呢?他们会不会是一窝的耗子?别的事,他都可以和稀泥,可眼下无瑕要是嫁给了军统,这事情可不是闹着玩的。万一要是日本人打赢了呢?那他这一生的基业就全完了。可要是把这门亲事回绝了呢?又会得罪方滔的军统表舅,眼前就没有好日子过了。再说,握住了无瑕就是握住了他的命根子,他这命根子要是让军统攥住了,还能有好日子过吗?

方滔自然是不便主动要求到码头,他木木地说,“我听慕容伯父您安排。您觉得我从哪儿做起合适呢?”

他在监狱里的那几天,发生了很多事情。德军进军比利时,不到一天比利时就投降了。现在驻上海的领事馆裁减了全部的中方雇员,方滔失业了。江虹建议他渗透到慕容闻的航运公司,目前的状况下,他也需要慕容闻这把保护伞。

慕容闻看了吴一帆一眼,吴一帆马上说道,“老爷,四马路上的舞厅和赌场正好没人打理。”

经历了“枪杀尹湛恩”事件后,方滔的处境变得十分危险。为了保险起见,江虹告诉了他小组的另一处秘密藏身点,那是郊外的一间工厂的仓库,由一位叫做老田的老同志负责。他如果遇到危险,就可以躲到这里。只要进了这间工厂,老田就会接应他,也可以从这里安排他离开上海。

慕容闻一愣,马上明白过来,“哦,好。要不你就先去那儿试试?”

5

说完,吴一帆和慕容闻都看着方滔。

秦岚头都没抬,“知道了爸。”

方滔十分勉强地说,“那,好吧……”

秦文廉叹口气,“岚儿,你这次回香港,爸爸和妈妈不方便送你。你只能一个人悄悄地走。”

慕容无瑕放下筷子,不高兴地说,“不行,不去那儿。那是什么生意啊?乱七八糟的。”

秦岚低头坐在床边,双手不住地颤抖着,“爸,我听你的,我回香港,这就走。”

慕容闻笑笑,“无瑕,方滔都答应了。”

秦太太一边夺过她的酒瓶,一边说道,“家里什么事都没有,我和你爸是担心你的安全,现在仗还没打完,你住在香港会好一些。岚儿,妈知道因为你爸爸的事,让你在外边受委屈了。但你爸有他的难处,这次你听妈的。先回香港去,别让你爸再操心了。好吧?”

慕容无瑕蛮横地说道,“我不管,他去了那里,和什么乌七八糟的人都接触,根本不是在做生意。万一碰上个风骚女人,他不找别人,别人还找他呢,要去就去码头,那里都是男的。”

秦岚哭道,“你们说,你们为什么一定要送我回香港?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了?”

方滔转头低声说,“无瑕,我是那样的人吗?这个,听慕容伯父的吧!”

秦太太低声说道,“她不愿意回香港,就一个人躲在屋子里边喝成这样。”

慕容无瑕甩着头,“不听,不听。你喜欢去舞厅赌场啊?是不是已经心痒痒了?就这么定了,去码头。”说罢,她转身对着慕容闻撒娇,“爹!让他去码头嘛,那里和尚庙,我放心。”

秦岚笑着没接话,“爸,我想陪您喝酒。”

慕容闻无奈地摇头,望向吴一帆,吴一帆点了点头,他这才说道,“好吧,就依你,让方滔到码头上去。好了吧?”

秦文廉出现在门口,“这是怎么回事?岚儿,你什么时候喝上酒了?”

慕容无瑕马上又笑了,“谢谢爹了。”她看了方滔一眼,两人都松了一口气,慕容闻却在心中叹了一口气。无瑕这孩子太单纯了,一点城府都没有,真担心她以后会吃亏。就说刚才,他能真的让自己女婿去管什么舞厅啊,赌场啊那么乱的地方吗?那只是有意试探试探方滔,看看这丫头急的,以后真要跟着方滔出去了,怎么让人放心哪!

秦太太赶紧去夺,“你不能再喝了。”

吃罢午饭,慕容无瑕便开着车带着方滔去了码头。码头的办公楼离乘客的检票口非常近,早就有码头的负责人佟叔候在那里了。他见慕容无瑕和方滔从车上下来,急忙迎了上去,“老爷都已经吩咐过了,方先生您是先上楼休息还是我带您在码头转一转?”

秦岚哀求道,“妈,我不回香港,我要留在上海。”说着,她起身从柜子里又翻出一瓶伏特加。

方滔说道,“您先带我熟悉一下吧。”

秦岚适才出去买了好几瓶酒,现在已经醉得有些迷糊了,酒壶也扔在了地上。秦太太推门进来,吓了一跳,“岚儿,你怎么喝了这么多的酒啊?”

佟叔说,“好的,这边请。”说着,他带着方滔开始熟悉码头,“货船的运营和客船不同,我们只提供泊位和货仓。最边上的三个泊位和那边的五号货仓是专门给日本人的,他们有自己的守卫。这边的是给其他顾客的,工人和守卫都是我们的,费用计算在租金里。守卫都是在帮的人,当头的叫梁彪,照字辈;管工人的头儿叫常靖远,是乾字辈。按说,都比您辈分小得多了。”

秦文廉打断他,“知道了,以后出门小心点,最近难民多。”说罢,他和秦太太去了女儿的卧室。他哪里知道,自己这个最忠心的管家,已经被日本人威逼利诱着,成了监视他的眼线。

方滔谦逊地说,“佟叔,我新来的,什么也不会,要劳您多多教诲了。”

王保中仓皇地摇摇头,“没有,老爷,刚才出去办事儿,看到街边有人抢劫……”

佟叔连忙说道,“哪里哪里。”说着,他们又向别处走去。

两人说着走出卧室,却见王保中神色慌张地回来。秦文廉不禁问道,“保中,出什么事了吗?”

方滔转完了码头,和慕容无瑕亲密地走到出口,正准备离开,却见一群人围在一起,人群中间,四个流氓正在撕扯着一个女子的行李,有流氓还在威胁围观的群众,让他们不要多管闲事。

秦太太点点头,“我明白了,走,咱们这就找她好好说说去。”

慕容无瑕的脾气一下子就上来了,“他们怎么能在光天化日下欺负女人!”说着,她就要冲到人群里,方滔急忙跟着上去,护着她。只听慕容无瑕大喝道,“住手!你们是什么人?敢在这儿闹事。”

秦文廉急道,“你怎么听不懂啊!其实就是军统要找我谈话。什么川东玉佛,川东现在就只有一个佛爷,那就是蒋介石啊。这次肯定是凶多吉少啊,所以,岚儿她必须马上走,要不就来不及了。”

其中一个流氓一看是个女人,流里流气地说,“哟!又一个漂亮妞啊!”说着,就向慕容无瑕凑去。而此时的方滔,却只顾着愣愣地望着那女子——她正是受父母之命准备离开上海的秦岚。方滔从看到她的那一刻,脑子就蒙了,眼前不断浮现出她穿军装的样子。

秦太太愣道,“她要敲诈你啊?”

这时,慕容无瑕伸手掏出自己的小枪对准了那个流氓,她现在可不是当初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了,最近这段时间,在方滔的精心指导下,她的枪法已经精进了不少。

秦文廉没好气地说,“你胡说些什么?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就知道争风吃醋。那个向非艳是重庆方面的人,我能有什么心思?她今天跟我说她有个朋友,要卖我一尊川东出土的玉佛。说是可以保平安,不受军统骚扰。”

那流氓一下愣住了,“姑娘,冷静,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秦太太的眉头立刻紧紧皱起来,“她?化了灰我都认识。文廉,你不是要把岚儿打发走了以后,然后娶那狐狸精回来做小吧?”

慕容无瑕怒道,“你们赶快给我滚。”这时,码头里的帮会弟子也围了过来,其中一个指着那几个流氓说道,“你们知道这是谁的地盘?活腻歪了是吧?”

秦文廉叹口气,“那个叫向非艳的记者,你还记得吗?”

不远处传来汽笛声,几个流氓耳语了几句,灰溜溜地离开了。慕容无瑕帮秦岚将散落一地的行李收拾起来,方滔捡起她掉在地上的船票,问,“小姐,你要赶去香港的船啊?”

秦太太一听,觉得这话有点不对劲儿,“你说什么来不及了?是不是又出什么事了?文廉,你别再瞒着我了,走到今天,我是决心和你一起面对生死的。你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秦岚没抬头,只是点了点头。

秦文廉一听,闷闷地坐下来,心中一阵内疚,但嘴上仍旧说,“我秦文廉是不是汉奸,不是他们说了算的。岚儿承受一些流言飞语不算什么,那总比挨枪子强吧?她一定要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慕容无瑕说道,“去香港的船已经开走了。”

秦太太拉着他重新坐下来,“文廉,你也要体谅体谅孩子啊。岚儿也委屈啊,她的同学都说她是汉奸的女儿,她在香港的日子也很难过了。这难道是她的错?”

秦岚没有太惊讶,“哦,没事,等下一班吧。”

秦文廉道,“怎么讲?我问她是不是非要等到军统杀上门来才肯走?这孩子怎么一点儿不体谅我们呢?”

慕容无瑕惋惜地说,“下一班要等一个礼拜呢。方滔,我们先送她回家吧?”

秦太太见秦文廉发了火,一把将他拉住,“你准备怎么对岚儿讲?”

秦岚偷偷瞄了方滔一眼,连忙说,“不用了,谢谢你了。”

秦文廉不禁生气道,“什么?你怎么这点事情都谈不好!我找她去。”

慕容无瑕爽朗地说,“我怕那些流氓再回来,我最看不得那些人欺负女孩了。”说罢,她不由分说地就去开车。

秦太太点点头,“我正为这个事发愁呢,岚儿她不肯回香港。”

方滔见慕容无瑕走远了,这才说,“你怎么会在上海?刚才那些人是什么人?”

也不知坐了多久,秦文廉终于长长地叹口气,对夫人说道,“你明天就去给岚儿订船票,让她赶快离开上海。”

秦岚淡淡地说,“不关你的事,别多问。你就当没见过我,别跟任何人说起。”

他吩咐佣人去找佛龛,然后便回到卧室,一筹莫展地坐在床边,愁眉苦脸的,不说话。

这时,慕容无瑕开着车过来,“小姐,上车吧,我们送你。”

秦文廉的心里很乱,但有一点他十分肯定,就是要先把将岚儿平安送走后,他们再从长计议。想到这里,他又看了看那尊玉佛,心想反正日本人也知道他去知秋雅叙的事,不如光明正大将这佛供在家里,反而会消除他们的疑心。

秦岚摇摇头,“谢谢,真的不用了。”

她刚刚出去,秦文廉就回来了,他将玉佛摆在桌子上,呆呆地望着它,连晚饭都没吃一口。眼下,前有狼,后有虎,他又怎能安食静寝呢?军统的条件万万不能答应,莫说将《日汪密约》弄出去,就是泄露了一个字,日本人都会要了他们全家的命——他们之所以把自己的女儿骗回来,不就是为了让他行事掣肘吗?况且,本来自己就在军统的暗杀名单里,他们现在之所以不杀他,就是为了得到这份协议,倘若他就这么轻易把协议交出去,估计还是难逃一死。今天,他眼见他们要这份东西心切,肯定不会轻易放弃,他也只能拖一日算一日了。眼下,也只能奢望新政府的作用立竿见影,马上全国人心所向,那样的话,军统就不攻自灭,他们一家也就太平了。

慕容无瑕大大咧咧地叹口气,下车抢着秦岚的行李,“别客气了。上来吧。”

秦岚将卧室的门反锁上,一脸疲惫地跌坐在床上。她从随身的坤包里摸出一个精致的小酒壶,晃了晃,又颓然地将酒壶放进包里,然后如困兽一般,难受得在房内来回踱步。终于,她实在忍不住了,抓起坤包急匆匆地出了门。

方滔无奈地摇摇头,和秦岚上了车。

4

到了车上,慕容无瑕依旧喋喋不休,似乎她上辈子是个哑巴,所以这辈子非要争分夺秒地把上辈子的话补回来似的,“小姐,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泉点了点头,“从他身边的人下手!”

秦岚坐在后排,从包里掏出酒壶,喝了一口,说,“我叫秦岚。”

石井问道,“您的意思是,我们要再安插一个眼线在秦文廉身边?”

慕容无瑕从后视镜里看了看她,“跑马厅附近住的全是有头有脸的人,你们家一定也是名门望族吧?”

小泉想了想,点点头,“你说得也许有道理,要策反一个间谍是很困难的事情。还是笼络一个贪财小人会容易一些。”

秦岚,“我爸爸是新政府的法务部次长秦文廉。”

石井道,“大佐,恕我直言,支那人都是不可靠的。”

慕容无瑕一听,不禁一惊,“秦文廉?”

小泉听了石井的汇报,不禁皱起眉头,“秦文廉去见这个人,‘凤凰’为什么没有报告?”

方滔也一愣,“你是秦文廉的女儿?”虽然当初准备刺杀秦文廉时,他见到过照片里的她,可他当时只当是她们长得相像罢了。他怎么都没想到,这个他在德国接受特工特训时的同学,竟然真的是秦文廉的女儿。

石井见无法继续跟踪下去,只能回到樱机关向小泉报告。虽然无法确定这个人的身份,但他发现,那个人的撤离路线是专门挑好的。应该是受过专业的反跟踪训练,这说明,这个人的身份绝对非同一般。

只听秦岚微笑着说道,“对,你们认识我爸爸?”

冯如泰走到一个水果摊前,假装去看摊子上的水果,其实是借着一扇半开的窗户上的玻璃,确定到底有没有人跟踪,他看到了石井的影子,就故意转身去看他。石井一见冯如泰看自己,急忙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就在他转过身的一瞬间,冯如泰快步走向巷子的出口,石井追上去时,只能无奈地看着向非艳的汽车绝尘而去。

慕容无瑕转过头,“我是慕容闻的女儿,你爸爸当年救过我爹的。我爹经常提起他。”

石井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这才追了出去。

秦岚点点头,然后故意问道,“哦,那这位先生是?”

老鸨道,“您看上她了?她叫舒凤。”

慕容无瑕甜蜜地说,“这是我的未婚夫,方滔。”

这时冯如泰出来,和老鸨打了个招呼离开了,石井愣了愣,但马上意识到他就是那个“穿灰色长衫的”,于是他也急忙起身跟上去,走到门口,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转身问那老鸨,“请问,跳舞的那位姑娘叫什么名字?”

秦岚忧郁地望了方滔一眼,不冷不热地说,“哦,恭喜你了方先生。”

石井点点头,说,“去!跟着秦文廉。”而他自己则重新坐下来,继续看那女子的舞蹈。

方滔没有说话,秦岚也把视线转到窗外,自己喝着酒。在德国特训结束后,他们被分配在不同的行动组,执行完全不同的任务,从此再没有见过面。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都变了,连各自的名字,也都变了。

特务说道,“就是里边穿灰色长衫的。”

6

书寓大厅里,石井依旧痴迷在那女子的舞姿里。石井身边的特务推了推他,他这才发现秦文廉出了门,于是转头问适才去偷听的特务,“他见的什么人?”

秦文廉和秦太太如坐针毡。秦太太不时看着墙壁上的挂钟,说,“这时候,岚儿的船应该开了吧?”

说着,秦文廉从怀里拿出两根小金条放在桌子上,接着抱起那尊玉佛,出了雅间。

秦文廉也看了看表,“应该开了有一会儿了。”

秦文廉见冯如泰拿女儿威胁自己,不由也变了脸,“冯先生,您这么说话,我们就没什么好谈的了。”说完,他看了看桌上的锦盒,“这样吧,这尊玉佛我买下了,您的心意我也领了。可是我一个文人,实在没办法从机要室里将东西弄出来,还望先生您海涵。这两根小黄鱼,您收好了。”

他们哪里知道,小泉早就从“凤凰”那里获知了情报,码头的流氓,正是他派去的日本特务。秦文廉夫妇本以为顺利送走了女儿,心里刚刚宽慰了些,就见秦岚突然推门进来,两人都惊讶地从沙发上跳起来。

冯如泰冷笑道,“你就别在这里唱什么曲线救国的高调了,你要不是死心投靠日本人,你把女儿弄回上海干什么?不过这样也好,您总得为您的女儿考虑考虑吧?”

只见秦岚一脸的委屈,眼角还挂着泪痕,一头扑进秦太太的怀里,“妈,我在码头碰上几个流氓,他们抢过我的行李就翻,不让我上船。等他们走了,船都开走了。”

秦文廉正色道,“谁是汉奸谁是佞臣,历史自有公断,这和我的家人何干?”

秦文廉夫妇前脚安顿好女儿,小泉后脚就拿着礼物来了。他一进门,先是留意到客厅里新摆的玉佛,然后才一脸歉疚地说,“秦先生,我今天是特地登门请罪的。”

冯如泰的脸色顿然变得冷峻起来,“这么说,秦先生是不答应了?看来你是铁了心要当这汉奸了,你就不为你的家人想想吗?”

秦文廉疑惑道,“请罪?此话怎讲啊?”

冯如泰这一句话,立刻刺到了秦文廉的痛处,他微微皱起眉头,但还是坚持道,“秦某这一生追随汪先生躬车马卒,有了不断的俗世情缘。这得大自在,我是不敢奢望了。多谢您的美意了!”说着,秦文廉站起来要走。

小泉装作十分内疚痛心的样子说,“凡是参加了《日汪密约》签订的人,我都布置了人手日夜保护。今天发生在秦岚小姐身上的不愉快完全是因为我的疏忽,对不起。”

“秦先生,您自己亲手建立的新政府,也没给您什么好处,您又何必如此执拗呢?放开一步,才能得大自在。”

秦文廉听了,淡淡地笑了笑,“小泉先生的消息倒还真是灵通啊!”

秦文廉道,“我没有任何要求,我也不和你们合作。我总不能将自己亲手建立起来的新政府再推到火坑里吧?”

小泉继续假惺惺地说,“现在新政府刚刚成立,重庆方面为了打击新政府,活动异常猖獗,所以,我恳请您的妻子、女儿还是不要乱跑的好。我手下人手也有限。像今天的事情,就太危险了。”

冯如泰并不计较他这点小文人脾气,耐心且诚恳地说,“您在这方面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

秦文廉为难道,“可是眼下香港的学校就要考试了,我女儿得赶回去啊。”

秦文廉嘲讽道,“保证?拿什么保证?用你们暗杀我的枪?还是绑架我的绳子?”

小泉表情严肃地说,“秦先生,对您来说,现在孩子考试不是最重要的事情,我个人觉得秦小姐还是住在上海比较安全。您要知道,军统针对你们这些新政府官员的特工在上海就有不下千人。您的女儿如果到了香港,我们就完全没有能力保护她了。”

冯如泰回到桌边,压低了声音,“秦先生,只要您能帮我们搞到《日汪密约》,重庆方面自然会保证不再骚扰您,让您得到大自在。”

秦文廉一愣,他想不到军统下了这么狠的决心要除掉他们,“近千人?小泉先生,您看你是不是再考虑一下我的提议。我能不能搬进日租界啊?”

冯如泰张了张嘴刚要说什么,只听到包间门口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那是花生被踩碎的声音。冯如泰立刻示意秦文廉不要出声音,然后快步走到门前站定,听了会儿动静,又偷偷看到那两个日本特务一踩到花生就不敢再向前走动,只是站在门口稍远一点的地方拼命直着耳朵偷听。

小泉叹口气,“我何尝不希望这样啊!可是现在新政府刚成立,各方面反响很大,如果新政府官员和我们走得太近,就不是很恰当了,但是您放心,您和您家人的安全我们绝对会全力以赴的。”

秦文廉点点头。

秦文廉只好说道,“那多谢小泉先生了。”

冯如泰道,“您知道那份协议的内容吧?”

这时,小泉又看了一眼客厅上供奉的玉佛,站起来,仔细端详一番,说,“什么时候秦先生家里供了新佛啊?”

秦文廉警惕地看着冯如泰,“您……什么意思?”

秦文廉一惊,“哦,这是朋友帮忙请的,我太太信这个。”

冯如泰笑而不语。他沉默了片刻,才说道,“秦先生,您现在可不是凡人了。汪精卫建国,他那日本老子不会没什么条件吧?您参与讨论他们的《日汪密约》,所以,您现在已经不是凡人了。”

小泉话外有话,“供奉神佛,可是很有讲究的。秦先生,可千万不能供错了啊!”

秦文廉不冷不热地说,“佛之胸怀我等望尘莫及,秦某又怎么敢有此奢望啊。只求不再莫名其妙地被枪击绑架,就阿弥陀佛了。”

秦文廉道,“说到信仰,秦某只信奉三民主义和汪精卫先生的和平救国道路。至于别的,我是不会放在心上的。”

冯如泰又是一笑,“赐教不敢当,只是碰巧我还记得,四个大字写的是‘得大自在’。其中,得字还少了一笔。秦先生,您想不想得大自在啊?”

小泉笑笑,“嗯,这就好。秦先生能放正心态,为大东亚共荣事业多出份力,天皇陛下的福威会保佑您全家平安的。”说罢,他转身离开了秦文廉的家。

秦文廉道,“恕鄙人记性不好,还望先生赐教。”

秦文廉一个人愣愣地坐在沙发上,两眼茫然而又有几分呆滞,他就那样坐着,一动不动,可心中却涌起无穷无尽的悲切和无奈。无赖啊,彻头彻尾的无赖!小泉今天来,无非就是来威胁他,不让他女儿离开上海。而他现在,就像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啊!

冯如泰继续问道,“那您还记得玉佛殿上有四个大字是什么吗?”

在这个晚上,同样感到憋气的,不只秦文廉,还有石井,从他来到上海的第一天,就一直有个人在“克”他,那就是祝炳卿,当然,今晚的事情,和祝炳卿本来没什么关系。

秦文廉有些不耐烦,“前些年的时候去过。”

自从那日跟踪秦文廉到知秋雅叙书寓见到了舒凤之后,他就魂不守舍,只要一有闲暇,他脑子里就会浮现出她那柔美奇特的剑舞。身为大日本帝国的军人,他本不该在这种非常时期动这样的私念,可是,他实在无法控制自己。“舒凤”这两个字就像在他心里扎了根,生了芽,而且迅速地长成一株令他无法忽视的参天大树,这棵大树,连天皇陛下的光辉都挡住了,令他心里时时念着的,只有她。

冯如泰微微一笑,“不急,您先上眼看看这件玉佛。这玉是河南南阳独山玉,这佛雕的是河南洛阳白马寺玉佛殿中的款式,秦先生,白马寺您去过吗?”

自从那日之后,他每天晚上执行完了任务,都会坐在书寓的大厅等,可一连几天,舞台上总是那些庸脂俗粉在吹拉弹唱,就是不见舒凤姑娘的身影。而单独相约,也总是不能如愿。

秦文廉对军统这些故弄玄虚的套路似乎很不屑,“这些就免了吧,有什么话请您讲吧。”

终于,他忍不住了,转身拽过一个龟公,问道,“请问,舒凤姑娘什么时候可以见我?”

此刻,在书寓的包间里,冯如泰装模作样地拿出一个锦盒,看了看坐在对面的秦文廉,也不说话,而是随手从桌子上的果盘里抓了一把花生,走到门前,挑起门帘,往门外的地上一撒,然后坐回座位,这才说道,“秦先生先看看货色吧!”说着,他将锦盒打开,里面是一尊很精致的玉佛,但一看便知是样子货。

龟公道,“这个,您得问老板。”

秦文廉要见的人,自然是冯如泰。

石井想了想,站起身,走到老鸨身边,“请问,我什么时候可以见舒凤姑娘?”

石井正要跟上去,转眼看到书寓的中心舞台上,一位身穿飞天舞裙的女子,手里拿着一对精致的短剑,正翩翩起舞。石井的目光一落到她的身姿上,便再也无法离开。他出身武术世家,自幼与刀剑为伴,一直觉得刀剑是刚硬的、惨烈的、血腥的。可是此刻,那杀人利器在跳舞的女子手中,有了另一番风韵,它变得柔韧、温暖,带着炫目的美丽。石井呆呆地坐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跳舞的女子,甚至连盯紧秦文廉的心思都没了,只是差两个随从上去看看他到底在和谁见面。

老鸨看了看他,“舒凤姑娘今天有客,看这意思,今天是不行了,您明天来吧。”

不过,秦文廉这个一向自视清高的文人,竟然会到知秋雅叙这样的地方,这倒颇令石井意外。他带着两个特务紧紧跟随在秦文廉后面,只见他进了大厅,跟老鸨说了句什么,就径直上了楼上的包间。

石井怒道,“什么?我都在这里等了一晚上了!”

从南京回来后,秦文廉一直郁郁寡欢,在小泉登门那天,更是借着酒劲儿说出了对汪精卫和日本人的不满。小泉深知,以秦文廉现在的情绪,很可能给军统的人可乘之机,于是他让石井亲自监视秦文廉,以防万一,好在,他除了和一个女记者来往暧昧之外,也并未和什么特别的人接触过。

老鸨白了他一眼,“我不是早跟您说了她有客吗?是您自己愿意等的。”

3

石井忍着气,缓和了语气,“这样吧,等那位客人走了,晚上我要包下舒凤姑娘。”

虽然极不情愿,但秦文廉还是答应和冯如泰会面,见面的地点就在知秋雅叙书寓。

老鸨早就看这人不顺眼,也不像有钱人的样子,此刻听他这么说,不屑道,“对不起您了,我们家姑娘不做皮肉生意,您要是想快活,四马路上有的是姑娘,燕瘦环肥您随意选。”

向非艳讳莫如深地笑笑。

石井压着怒火,“我就是看上舒凤了。”

听到“川东”二字,秦文廉和在厨房的秦岚都愣了愣,秦文廉重新打量着向非艳,心中一阵失落。川东玉佛?川东现在就只有一个佛爷,那就是蒋介石啊。原本他以为找到个红颜知己,现在看来,这个“红颜”一直对自己别有用心,她原来是军统的人。他冷冷地笑了笑,“看来,向小姐并不仅仅是个记者啊!”

老鸨尖酸道,“您看上也没用,书寓里的姑娘不卖身,这是青楼行里的规矩。再说了,您带了多少钱来啊?我们家舒凤姑娘是不在大厅里陪客的,雅间您进得起吗?”

向非艳,“这尊玉佛,是我这朋友从川东带来的,灵验得很。”

石井青筋暴起,他没有理会老鸨,直接走向二楼的雅间区,粗暴地一间间推开雅间的门,客人们的埋怨声不断传来,老鸨慌忙吩咐手下,“快叫德哥来,有人闹事了。”

秦文廉一愣,觉得她似乎话中有话,“何以见得?”

终于,石井找到了舒凤所在的雅间,她正与一位文人模样的男人下棋,那男人不悦道,“请问您找谁?”

向非艳的声音放低了几分,“这尊玉佛您要是不买,这麻烦事恐怕您一辈子也甩不掉。”

石井指着舒凤,“我要和这位姑娘说话,请您今天先走吧。”

秦文廉摆摆手,“秦某不信佛。”

男人站起来,“你怎么如此鲁莽无礼,我已经和这位舒凤姑娘有约在先了。”

向非艳故作神秘地说,“我有一个卖古玩的朋友,最近刚弄到一个玉佛。据说这个玉佛法力无边,秦先生如果买回来,管保全家平安,所有的烦恼霉运都不会再有了。”

老鸨跑进来,“你这人怎么回事,总要有先来后到吧?”

秦文廉显然对什么买卖不感兴趣,但出于礼貌,他还是问道,“什么买卖?”

石井蛮横地说,“再说一遍,请您离开。”

向非艳笑了笑,“秦先生,我看您是运气不好,不如我给你出个主意,让您转转运。”她看了秦文廉一眼,继续说道,“就是替一个朋友来搭个线,做个买卖。”

男人也跟他铆上了劲儿,“今天我还就是不走了。”

秦文廉叹口气,说道,“不说这些了,不说了。”

石井一步上前,抓起男人,一个标准的空手道摔法将男人扔出了门。老鸨赶忙出去扶起男人,“哎哟,你怎么还动手啊?”

向非艳一副为秦文廉不平的样子,“您又是陪汪先生去日本谈判,又是遭到绑架暗杀,如今别人都做了大官,怎么能给您一个次长就打发了呢?”

这时,龟公带着看场的德哥和几个打手跑过来,德哥大声问道,“谁敢在这里闹事?”

秦文廉接道,“次长。”他看到向非艳一脸惊讶的神情,觉得很没面子,“修宪也是立国头等大事嘛。”

老鸨指着石井,“就是他,把他给我扔出去。”

向非艳微微点点头,“您上次在电话里说您现在是法务部的……”

德哥带着打手们将石井围了起来,问道,“兄弟?吃什么水?烧什么柴啊?”

秦文廉的神情一下子变得落寞起来,但他还是撑着脸面说道,“法学是我的专业,我目前主要的工作是和日军土肥原司令商定新政府修宪的具体事宜。”

石井皱起眉头,“你乱七八糟地说的是什么东西?”

向非艳见秦岚离开,这才说道,“秦先生,新政府刚成立正是用人的时候,您怎么没在汪先生身边任职啊?”

德哥冷笑道,“兄弟,既然不在帮,就别在这里闹事,没好果子吃。”

秦岚一笑,“我去替向小姐准备咖啡。”说着,她转身去了厨房,耳朵却小心留意着客厅里的对话。

石井才不管那么多,只是一味地指着舒凤说,“这位舒凤姑娘,我今天晚上包定了。你们都给我滚出去。”这时,他身后的一个打手突然下了黑手,石井一招将这个打手摔倒。德哥和打手们一拥而上,但石井受过专业的特工训练,这些地头蛇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老鸨一看不妙,叫过身边的龟公,“快去叫巡捕。”

向非艳一笑,她知道秦文廉明知故问,故意表现出他们之间并不熟悉的样子,于是她十分配合地说,“咖啡,谢谢。”

石井将德哥一伙人全扔了出去,然后关上了门,转身看着舒凤,神情立刻从凶神恶煞变得温情起来。

秦文廉道,“过奖了。向小姐您是喝咖啡还是喝茶?”

舒凤一直端坐在棋盘前,倒也有几分处乱不惊的气势,“你要干什么?你怎么能随便打人呢?”

向非艳由衷地赞道,“到底是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知书达理的。”

石井走到舒凤身边,“你今天是我的了。”

秦岚很乖巧地说,“向小姐好。”

舒凤一把拔出她跳舞用的短剑,“你别再过来了,别逼我!我卖艺不卖身的!”

秦文廉道,“哦,这是小女秦岚,刚刚从香港回来。”

石井笑了笑,“你要动刀子?我最擅长了。”

向非艳转而说道,“哦,我知道了。这是您的女儿吧?长得可真漂亮。”

舒凤突然用短剑抵住自己的脖子,“你要再过来,我就死给你看。”

秦文廉有些尴尬,“其实,您也可以去办公室找我,我不在,你给我秘书留话都可以。”

石井不可思议道,“一个妓女,竟然会以死来抗拒这种事情?你别骗我了。”

向非艳甜甜地笑着,“秦先生,上次通过电话以后,我实在是太忙了。今天正好有空,就过来了。”

舒凤正色道,“女为悦己者容的道理你不明白吗?”

秦文廉听到声音,从内室出来,“哦,向小姐,怎么来之前也不说一下。”说着,秦岚将向非艳让进了客厅。

石井,“我不懂那么多的大道理,我只知道今天我要定你了。”他说着就要上前,这时,巡捕们突然撞开门,拿着枪闯了进来,“别动!”

向非艳笑着说,“我找秦文廉先生,我是和他约好了的。”

祝炳卿背着手迈步走了进来,他看了看东倒西歪的德哥一伙,又看了石井一眼,“哦,我当谁在这里闹事,原来是石井先生啊,不知道我们算不算是老相识啊!”

秦岚礼貌地问,“请问您找谁?”

舒凤一愣,“日本人?”

每次去见秦文廉,向非艳都要刻意打扮一番,这次仍不例外。她温文尔雅地站在门口,一副知识新女性的光鲜装扮。开门的是秦岚,这倒令向非艳有几分意外。

老鸨这时也走进来,“祝探长啊,就是他,你看看,把我这儿都闹成什么样了?”

冯如泰得知秦文廉提前从南京回来,并且对自己仅仅做了个法务部次长十分不满,认为这是策反秦文廉的最佳时期,于是他立刻派向非艳前去牵头。

石井一看是祝炳卿,头就大了起来,这倒不是因为憷他,而是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他出现,肯定就是来坏他的好事的。他说,“祝探长,您想怎么样?”

汪精卫伪政府在南京成立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各大报纸竞相报道,虽然外国政府没几个承认的,但这件事情对重庆政府的冲击不小,重庆方面愈加急切地想要早点拿到《日汪密约》的内容,以便将汪精卫的卖国勾当公布于世,令其伪政府早日垮台。因此,渗透秦文廉的计划愈加迫在眉睫。

祝炳卿看了看石井,又看了看周围,心中已然明了了几分。现在局势下,为了整个租界的安全,他不想在面子上和日本人针锋相对,况且这只是妓院里的争风斗勇,并不涉及国家天下的大是大非,于是他笑着说道,“一看就是喝多了,带走。”

2

老鸨不甘心地拉住他道,“探长,他没喝酒啊!他打伤了好几位兄弟,不能就这么走!”

秦文廉又是点点头。女儿刚回来,小泉就迫不及待地登门造访,很显然,他并不在乎秦文廉知道女儿是他叫回来的。他猜测,日本人之所以这么做,是怕他把《日汪密约》泄露出去,所以,才把女儿骗回来做人质。眼下,为了保证女儿的安全,又不让女儿跟着一起担惊受怕,他和夫人只能不作声张,承认自己之前确实病过一场,并且想办法尽快让女儿离开这里。

祝炳卿看了老鸨一眼,淡淡地说,“哦,你要不让他走,那我现在就走!”

小泉的语气缓和下来,“秦先生,我不是政治家,但是我知道您是追随汪先生出生入死的人,是汪先生的心腹,他是不会忘记您的。想必不久,秦先生定会得到重用。”

老鸨立刻满脸堆笑,“听您的,探长,听您的!”

秦文廉点着头,“小泉先生说得对。秦某刚才失态了。”

祝炳卿转向石井,“石井先生,跟我走吧!”

小泉正色道,“秦先生,中国有句名言,叫‘居庙堂之高则忧其君,处江湖之远则忧其民’。您又何必在意这眼前的名利得失,更不能在借酒消愁的时候,说一些不该说的话。”

石井依旧站在原地,“我到妓院里来找姑娘,您都要管吗?”

秦文廉想起自己刚才酒后失言,不禁有些后怕地说,“对不起,我有点喝多了。”

老鸨立刻打断他,“我们这儿是书寓,别说得那么难听。”

秦岚欠身回礼,“小泉先生好。爸,我有事出去下。”说完她闪身出了门。

祝炳卿看了看周围东倒西歪的打手,“可您刚才打了人,还扰乱了这里的治安。”

小泉起身示意,“秦小姐,幸会了。”

石井无奈地看了看左右拿枪的巡捕,转身对着舒凤鞠了一个躬,“对不起了,舒凤姑娘,今天可能是我失礼了,不过我还会再来的,我真的是很喜欢你。”说完,他跟着祝炳卿等人离开了。

秦文廉介绍道,“哦,这位是樱机关的小泉先生,负责在上海保护我们家的安全。”

7

秦文廉一愣,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正不知该怎么应付,正好这时秦岚走了出来,她看了看小泉,下意识地站住了,怯怯地问,“爸,您有客人?”

方滔到了码头之后,工作倒也用心,尤其对日本人那几个仓库,格外上心,当然,是暗中。他一边假装查看着货仓,一边有意地溜达到五号货仓前。突然,有人用什么东西顶住了方滔的腰,方滔绷直了身子,一动不敢动。

小泉顿然板起脸,呵斥道,“秦先生,我看你是喝得太多了。忘了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了吧?”

只听石井故意用低沉的声音问道,“看什么呢?东张西望要掉脑袋的。”

秦文廉,“我秦某人一介书生,将近花甲之年,这一年多来我满世界地奔波,也算是刀头舔血。现如今,我扶汪先生得坐大宝,大日本天皇陛下可以坐拥中华。高兴,高兴啊!”

方滔一听这带着几分生硬的汉语,就知道是石井,于是他故意装出十分害怕的样子,“我……是刚来的。不……不知道规矩,您就饶……饶了我吧。”

小泉明知故问,“秦先生,此话怎讲?”

石井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方滔君,你真是个胆小鬼,一个打火机就能把你吓成这个样子?”

秦文廉自嘲地笑笑,“是啊,小泉先生想得可真周到啊。秦某现在除了为新政府效力,也别无他求了。只是新政府不见得需要秦某啊。”

方滔回过头,看到石井手里握着一个金属的打火机,正乐不可支地望着自己,他长长呼出一口气,“哎呀,你可吓死我了。”

小泉一听,有些尴尬,但马上又露出笑脸,“秦先生,您现在妻子女儿都在身边,不正是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地为新政府工作了吗?这难道不好吗?”

石井笑道,“哎,你一定是在做什么坏事,要不然你害怕什么?”

秦文廉看了小泉一眼,一口将满杯的老白干灌下去,“哦,这件事情,我怎么觉得你比我还高兴啊?”

方滔低声说,“我刚到码头上班,你可别乱说。你来干什么?”

小泉并未接过话茬,转而说道,“我听说秦先生的女儿从香港回来了,我是特意来祝贺秦先生全家团圆的。”

石井道,“我……我来干什么是不会跟你说的。”

秦文廉给小泉倒了一杯酒,叹道,“郁国华说得对啊,这老白干烈酯醇香,四品皆全。”

方滔表现出一副木讷的样子,“你随便,我不问了。”

小泉笑笑,“好吧,我陪您喝一杯。不过酒喝多了是要伤身体的。”

石井似乎想到了什么,说道,“一会儿有时间我请你喝茶去吧?”

秦文廉见小泉来了,心中一阵憋闷。他让佣人把刚刚收起来的老白干和酒杯拿出来,一个人自斟自饮,老白干的辛辣使他眼泪都流了出来。他看了一眼小泉,有几分醉意地说道,“小泉先生,别光看着,来!您和我一起喝一杯。”

方滔连连摇头,“不行不行,我刚来上班,不能随便走。表现不好无瑕会不高兴的。”

果然,刚刚吃了晚饭,小泉就上门了。这个电报就是他发的,不仅是他发的,甚至秦岚还是他派来监视秦文廉夫妇的,谁都不会想到,他们的女儿是日本人派来的代号为“凤凰”的特务。秦岚刚回来,他就立刻登门,就是要让秦文廉在全家团圆之时明白,和大日本皇军合作,要小心一点。

石井大笑,“方滔君,没想到你不仅仅胆小,你还怕老婆。那好,我先忙去了,改天再约你。”说完,石井和方滔告别,去了日本货仓那边。

目送女儿上了楼,秦文廉夫妇对视一眼,看着手里的电报。很显然,这绝对不是他们发的,至于是谁发的,谁马上就会上门来了。

方滔看着石井的背影,陷入了沉思。最近他核对单据,发现日本人有一批货没有填写入库单。以前枪支弹药都按别名入库,而这次却很反常,可见这批货一定非同一般。他将这一情报向江虹汇报后,江虹认为那极有可能是特别重要的战略物资,让他尽快想办法弄清日本人到底在仓库里放了什么。可是日本人的仓库都由他们自己人看守,只有搬运的工人才能混进他们的货仓。经过仔细商议,他们决定让老田带人装成工人混进仓库,他是在仓库干活的老工人了,经验也丰富。

秦文廉接过电报看了一眼,“好了,好了,快去放好东西,听话。”

第二天,在方滔的掩护下,老田就带着人混进了码头,专门负责搬运日本人的货物。老田凭着多年的搬运工经验,一边观察着仓库的环境,一边在搬运时仔细琢磨着这货物的重量和在搬运中由于晃动而发出的声音。这些货箱都不太沉,而且在搬运过程中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既不像是军火,也不像是粮食,他一时有些捉摸不透。

秦岚关切地望着秦文廉,“爸爸,你生什么病了?你看,这电报上写的……”

眼见着搬运工作就要结束,他偷偷看了看四周,趁人不备悄悄从袖筒里抽出一枚微型改锥攥在手里,又在搬运时不动声色地将那货箱的螺丝松动了几颗。然后,他突然装作脚一软,将整个箱子往前一推,所有的重量落到前面一个人肩上,前面的工人也扛不住了。箱子摔到了地上,裂了一条缝,成捆的法币从里边漏了出来。

秦文廉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尽量保持着平常的声音,说道,“岚儿,你先上楼安顿一下,马上下楼吃饭。”

日本特务一看,立即脱下衣服往漏出的法币上一盖,生怕被更多的人发现,老田机智地也将衣服脱下来,盖在了漏到地上的钱上。日本特务赶紧将漏在外边的钱收拾起来,混乱中,老田收起自己的衣服,顺手将一沓法币藏在了衣服里。

秦太太一头雾水,“电报……”

石井看着被摔坏的箱子,跟身边的日本特务耳语了几句。

秦岚疑惑地望着父亲,“爸,您病好啦?不是你们拍电报说爸爸生病了,让我赶快回来吗?真是急死我了,爸爸,您没事儿了吧?”

日本特务大声宣布,“好了,今天收工了,所有的人都站到这边来,要搜完身才可以出去。”

秦文廉听到“电报”,心中一沉,因为他和太太都没有给女儿发过电报。在这种局势下,就算是天塌下来,他也不会糊涂到把女儿叫回来。那么,给女儿发电报的人,肯定是另有所图,想到这里,他的声音都变了,“你,你接到什么电报?”

工人们不情愿地议论着,老田也从远处跑过来,站到了队伍中,准备被搜身。

秦岚说道,“我接到电报就买票回来了,没来得及告诉你们。”

石井站在一边紧盯着这些工人,日本特务在石井耳边说了两句,石井盯住了老田,“你,出来。”

秦太太慌忙迎出去,握住女儿的手,“岚儿,你怎么回来也不跟家里说一声。”

老田从人群里走了出来,两个特务当着石井的面开始搜身,但是没有搜出什么东西。

秦文廉夫妇一听,不约而同从沙发上起来,只见他们的女儿秦岚提着行李站在门口,亲昵地叫道,“爸爸,妈妈。”

石井紧紧盯着老田的眼睛,“今天你都看到什么了?”

秦文廉愣了愣,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正在这时,有人敲门。秦太太急忙抿了抿嘴,只听王保中在门廊里惊讶地说,“啊!是小姐回来了!老爷、太太,小姐回来了!”

老田的额头冒出细细的汗珠,他强作镇定道,“我什么都没看见。”

秦太太低声安慰他,“文廉,也许汪先生也有难处呢。他没留你在身边,可能就是为了保护你呢?再说了,你如果实在觉得不开心,咱们可以不做这官。做一介草民,平平安安的,也不错啊。”

石井看了看他,摆手让他走了。

秦文廉愤愤不平道,“我都不知道现在汪先生在想什么,就说日本人提出的密约条款,哪一条都能让我们成为千古罪人,可他还是在上面签了字。现在的局势更是凶险,汪先生更需要我这样明法理,敢直谏的人来出谋划策,可他怎么能……”

老田刚离开,石井对身边的日本特务做了一个手切脖子的动作,身边的特务点了点头,立刻跟上了老田。

秦太太也跟着叹了一口气,“文廉,别这么说,你追随汪先生出生入死的,他不会不记得的。”

老田脚步急促地快走着,他很想跑,可那样身后的日本特务很可能会在情急之下开枪。日本特务边加快脚步追着老田,边悄悄摸出卡簧刀,弹出了锋利的刀刃。

秦文廉长叹一声,“可能是我秦文廉心眼太实在,不会阿谀奉承,不会攀权附贵。”

老田知道自己现在有危险,他并没有向郊外的秘密藏身点走,反而走向了闹市区。他对那里的环境很熟悉,知道哪条街上有巡捕巡逻。

秦太太一愣,“什么?原来不是说要给你个内阁总理吗?怎么才是个次长?”

果然,就在那两个特务已经追到老田身后,准备下手时,前面路口突然闪出两个巡捕,日本特务赶紧将刀收了起来,放慢了脚步。

秦文廉不耐烦地说,“我这刚回来你就唠唠叨叨的。次长,我现在是法务部的次长!”

老田趁着与巡捕擦肩而过的机会,快速地拐进了另一条街,终于甩开了他们。

秦太太关切地坐到他身边,“文廉,这次去,任命下来没有啊?”秦文廉喝着茶,没说话,秦太太继续问道,“你这次究竟当的是什么官啊?”

在得知仓库的事情后,小泉十分震怒。这批货物十分重要,目的是打击重庆政府的经济秩序,他们费了很多的周折,才将这批货悄悄地运进了租界,从长远来看,这批货物能起到的作用,要比挖掉个把军统地下组织重要得多。现在,仓库出现了意外,而且根据石井的汇报,还丢了四千法币,更重要的是,两个看到了货物的工人,只做掉了一个,另外一个却不知所终,这让他不能不揪心。

秦文廉心烦意乱地说,“我暂时要留在上海。跟日本的土肥原司令商议新政府修宪法的事情。”说罢,他闷头坐在沙发上,接过用人递过来的茶,低着头一言不发。

小泉沉思了良久,问道,“石井君,你觉得他们是有预谋的吗?”

管家王保中见他回来,赶紧从秦文廉身后的两个特务手中接过大件行李,秦太太对于他的提前归来也深感意外,“新政府的成立仪式不是明天才举行吗?你怎么今天就回来了?咦?怎么还把行李都拿回来了,你以后不是还要去南京任职的吗?”

石井道,“我觉得不像,两个人我都亲手搜过身,他们没有夹带。”

秦文廉自认为有雄韬伟略,又曾跟着汪精卫出生入死,几天前曾踌躇满志地去了趟南京,一心想着一展治国韬略,让蒋介石看一看,他不肯重用的秦文廉,如今也是一品大员了。可是,他连新政府成立的仪式都没参加就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小泉命令道,“在货仓多派人手,一刻也不可以放松。还有,尽快把那个老工人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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