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爷嗤笑道。
“股份倒是锁柜子里去了。”
“那是我的，你动它我也死。”
柳如丝把枪往自己太阳穴又抵了抵，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你要是碰我，我就死给你看。”
柳如丝如同要发狂的母豹，死死盯着金爷。
金爷冷笑，“所以不让我碰，所以为了他拿枪对牢我。”
“……还想不想知道我今天要做的那件事。”
柳如丝头发散乱，旗袍盘扣也被撕扯开来，妆容被泪水冲花，偏偏神情倨傲，昂首挺胸像女王一样，眼神笃定，“我知道没意思，但我是女人，我单相思，没办法。”
“没兴趣。”
“你这样有意思吗？”
金刚的声音在客厅里响起，“哥，快两点钟了。”
柳如丝坚定地说：“是。”
金爷恨恨地看了柳如丝一眼，“咣当”
“……铁林？”
一声把门拉开又甩上离开，待他一走，柳如丝顿时浑身瘫软，倒在床上，后怕得冷汗涔涔。
柳如丝的一行泪从眼角缓缓流下，是惊恐也是伤心，“说了你也不懂。我有男人，但是他心里没有我，就是这样。”
法总到总华捕办公室，推开老料的门，“麦兰捕房日本人那个案子，死者尸检报告确定了。”
“谁啊？说来我听听。”
老料接过来，耐住喜意，“咬毒自杀？”
柳如丝把心一横，精巧的小手枪对准自己，眼睛尽红，“对。”
“你带人到麦兰捕房，放人。”
“现在和从前怎么不一样？……有男人了？”
“您不去吗？公董局也不派人？”
“从前是从前，现在和那时候不一样了。”
法总指了指报告，“我希望这个人不是自杀，明白吗？铁林巡长是华捕，你解决这件事。”
金爷被柳如丝的枪逼着从床上站起来，“……他妈这是为啥？我把你当女神供，你该烧高香去！多少人睡过你，七哥也睡过，你本来就是个烂货晓得？”
老料立正站好，“我解决，一定解决好。”
柳如丝往外走，被金爷挡住，两人开始撕扯，撕扯得越发激烈。柳如丝被金爷反身压在床上，筋疲力尽直喘气，金爷一巴掌抽到她脸上，她的脸登时起了一片红印。金爷力大身沉，柳如丝无法挣脱出来，竭力伸手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把小手枪抵到金爷的太阳穴上。
待法总离开，老料抄起电话，熟练地拨号。
柳如丝僵在那里，金爷一步步朝她逼近，笑得邪气轻浮，“不要得了便宜卖乖。”
此时的徐天打了个惊颤，翻身坐起。金爷阴沉着脸走进仙乐斯办公室，抄起电话，“……料总。”
“还有什么可说的，脱衣服。”
“大三元订一间包房，我把他活的送进去，你把他弄成死的。”
柳如丝将文件锁入保险箱，金爷反手锁上房门。柳如丝眼里有些慌乱，“出去说。”
金爷恍惚着，他从抽屉里取出一把匕首，看着匕首的隐隐寒光，想起铁林笑着叫他金哥的模样。老料在那头说：“……不要叫我失望，不然明天你和他两个人都是死的。”
金爷犹豫了片刻收回手，柳如丝拿了文件，走入里间，金爷喝完杯里的咖啡，站起来，也走入里间。
那头撂了电话，金爷放下听筒，喊来金刚：“到大三元订一间房。”
“先给我。”
“谁请客？”
“一大笔钱，你后半生不唱也足够了。”
“我请客。”
“不让你碰，股份就没有是吗？”
“请啥人？”
“我不想来硬的，才到今天也没有碰你。”
“你只管订好房回到这里来就是。”
柳如丝嘴硬道：“我不知道。”
“我开车送哥过去？”
“你晓得我要怎样。”
金爷急道：“你怎么这么啰唆！有人问起来我去哪里，就说不知道。”
柳如丝反问道：“那你要怎么样？”
躺在床上睡着的徐天再度惊醒，他做了个噩梦，梦见铁林浑身是血，流着眼泪要徐天去救他。徐天到厨房间刷牙洗脸，他看着镜中的自己，这张脸的棱角比十年前的看起来柔和许多，徐天用手掬了一把凉水到脸上，暗暗做了个决定。
柳如丝伸手去拿，文件被金爷摁住，“……这么简单伸手就拿了？”
徐妈妈从外面进来，“天儿起来了？”
“一小半也是一笔大钱。”
徐天从厨房间出来，“有吃的吗？”
“一小半。”
“泡饭，炉子上热着，给你盛。”
“以后你就是仙乐斯的老板了，不要再说晚上去唱歌挣小钱，我死了仙乐斯也有你一半股份。”
“昨天田丹有没有问我去哪儿了？”
柳如丝看了看，惊喜得不敢相信。
“也没特意问，我看她有心思，到隔壁老马那里买了把剃头刀，刚才小翠又说她到老胡那里讨了半瓶修鞋胶，也不晓得要做啥？”
金爷将手里那个纸袋拆开，将一份文件递过去，“这是我之前答应你的仙乐斯股份，律师做好了刚刚拿过来。”
徐天垂眸听着，“我等下到药店去接她。”
柳如丝狠了狠心，唇角笑容讥诮，“他和我没啥关系，当然还是钱重要。”
“接她？她自己又不是没有脚，下班自然就回来了。”
“我们俩有啥必要说假话。”
“晚上我和她在外面吃。”
“实话？”
“昨天还说田丹就是房客，说不定哪天不租了跟我们也没关系，今天又要同人家到外面吃饭。”
“你听见了，我想听你说实话。”
徐天疲累地说：“我有事跟她说。”
柳如丝调转目光看着金爷，一下子紧张起来，“……你什么意思？”
“家里说话不方便？我出去打麻将好了。”
金爷直截了当地问：“铁林重要还是钱重要？”
“我和田丹吃好晚饭，还要去麦兰捕房。”
“我没有朋友，也挣不到什么大钱。”
“今天还要睡捕房！”
“我是问你。”
徐妈妈大呼小叫。
柳如丝理所当然地说：“当然挣钱重要，像你们这种人朋友如衣服，今天称兄道弟明天翻脸，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还不都是为钱。”
“我去看看，不会过夜了。”
“那换个话头说，你觉得是朋友重要还是挣钱重要？”
徐天温吞地说。
“你心里清楚。”
徐妈妈担心地说：“天儿，铁林是好后生，但他那边到底有啥事情，会不会连累到我们家？这几天姆妈也没问清爽，日子不好提心吊胆过的。”
“……你的意思是我没给你实惠。”
徐天的笑有安定人心的力量，“有我在，我们家不会提心吊胆。”
柳如丝眼里带着挑衅不屑，“我什么样子？跟从前一样晚上到仙乐斯唱歌挣钱，白天在家里睡觉。”
“真的？”
金爷叹了一声，“柳如丝，我对你蛮好的，你怎么总是这个样子。”
徐天按了按姆妈的肩头，“我说了，不会提心吊胆，你还有啥不放心。”
柳如丝下巴微抬，“一点兴趣也没有。”
“噢，介就放心了，那你和田丹到底哪样了？”
“可能你有兴趣。”
徐天放下碗筷，“我吃好了，出去了。”
柳如丝扭过头去，“你的事我没兴趣听。”
徐妈妈看着他的背影，又是一声叹息。
“我想找个人说说，这种事出来混总迟早要碰到，由不得自己……”
老料面色阴郁地从总捕房出来，手下追上来问：“料总，不多带几个人？”
“那你还有闲工夫到我这里来。”
“不用，等下就我进去，你们在麦兰外头等。”
金爷指了指他旁边的沙发，“坐。我跟你说啊，今天我要办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老料钻进汽车。
萍萍看着金爷的脸色，点了点头。柳如丝从里间出来，站在金爷旁边，“说。”
徐天在电车里，目光扫过前面开车的司机，熟悉的店铺，上海街道……
柳如丝进入里间，金爷对萍萍说：“你到后面去，不叫你不许出来。”
金爷拉开抽屉，取出一把精光闪亮的匕首，金爷将匕首掖到腰里，走出去。
金爷话里有话地说：“我马上就要关大心了。”
药房后库，方嫂和田丹看着方长青试验行动方案，一断电缆固定在地上，一块厚玻璃平架在地上。方长青走过去，先用左脚刨电缆，脚过处电缆豁开一个大口子，露出铜线；再用右脚划玻璃，划出一个大三角，方嫂将一枚铁器落下去，划过的玻璃应声而碎。
“反正我闲在家里没事，再说他的事你也不关心。”
方嫂喜上眉梢，“成了。”
“铁林的饭还要你亲自送，萍萍都不用。”
田丹冷静地说：“仙乐斯二楼的玻璃楼板比这块还厚一些，再说我看好是用仙乐斯里面的台球弹子砸玻璃，到时候不晓得会不会破。”
柳如丝往屋里走，“……我换件衣服。”
“我们带重一点的铁块进去。”
“来和你说说话。”
“榔头去掉木柄正好用。”
柳如丝一进客厅，看到金爷阴郁地坐在沙发里，讶道：“你怎么在？”
“不行，事后叫人找到榔头，一看就是故意做的不是意外。结果费这么多事，和当面打一枪一样。”
到了家门口，柳如丝已经将委屈全部敛起，萍萍把门打开，帮柳如丝脱下翻毛大衣。
“……明天买块厚一点的玻璃，再买一副台球弹子回来。”
铁林双眼斜着麻杆。
“试得好，把台球弹子带在身上。”
麻杆抢在大头前面说。
“也不好。”
“尸检报告过来就放了还能怎么办。”
田丹沉吟着。
铁林苦笑着，“那怎么办？”
“弹子和弹子不是一样？”
大头小声说：“要是自杀就抓错了。”
“一副弹子多少颗有数的，事后仙乐斯里面多一颗出来，一看也是有人故意做的。”
铁林叉着腰抓着自己的头发，“抓错人了？”
方嫂赞许地看着田丹，“做事长远，要想还有下次行动神不知鬼不觉，是得样样想周全。”
柳如丝委屈得顿时眼圈含泪，拧身就走。
“……那买回来试，行动那天用仙乐斯的。”
铁林烦躁得很，赶紧打发她，“走走走……”
方嫂恨恨道：“料啸林不死都对不起这番安排。”
大头跑过去接下饭盒，轻轻放到铁林面前，柳如丝被铁林这么一吼，面子上挂不住，轻啐一口，“翻脸不认人的倔货，好心没好报啊！”
田丹提醒方嫂，“还要做冰块。”
铁林怔愣着站着，众巡捕都不吱声，铁林一腔怒火全朝向柳如丝，“这里是捕房，你当是饭堂？”
“冰块容易。”
铁林一颗心越坠越低，正巧这会儿柳如丝拎着饭盒走进来，笑着招呼：“吃早饭了！铁公子的早饭，没你们的份！”
徐天的声音从前柜传来，“田丹！”
“服毒自杀，下午总捕房可能就来人。”
田丹一愣，“徐先生？”
“什么结果？”
方嫂轻轻搡她一把，“快去。”
大头说：“我刚从总捕房过来，尸检报告出来了。”
田丹从后面出来，看到来人，笑得明丽。
铁林瞪了长谷一眼，转身出来锁上门，“做啥？”
“我刚才去了后门，看到门锁了，在后面整理药？”
铁林怔着却下不去手，外面敲门声起，“铁公子。”
“没有……”
长谷从墙角走出来，走到铁林面前站住，看着他，伸头到他跟前，“来。”
田丹下意识地否定，又立刻改口，有些不自然地说，“是整理药，你怎么来了？”
铁林暴喝道，“……不要缩在墙角，站好！你再会说现在也关在我的捕房，我代表法律打你这个认为自己就是法律的东西，过来！”
“有点事要同你说。”
“过来！”
“现在？”
铁林哑口无言，烦躁地在地上转了一圈，起手给了长谷一拳。长谷从地上爬起来，继续说：“……如果我们两个人换一换，我肯定早把你杀掉。在中国我们不需要遵守法律，大日本是胜利者，我们就是法律。”
“要没什么事，我们到红宝石吃东西。”
“法律？我认为你是用法律做借口掩盖胆小懦弱。你根本不敢杀人，不然我关在这里会很害怕，怕你随时要我的命，而我一点都不怕。”
田丹偏头娇笑道，“谁结账？”
铁林被他戳中痛处，心头火一拱一拱的，平生最恨有人藐视正义，何况这个人还一而再而三触及他的底线。
“我。”
“维尔蒙路的人不是我杀的，但一年前在麦琪路，那两个人我杀的，按你的法律我早应该死了。”
“那杀杀你，点好东西吃。”
“法律懂吗？”
徐天认真地说：“太贵也不行。”
“铁巡长，我看不起你，你好像很厉害，其实胆子很小，我敢杀人你不敢，像这个地方，我高兴就来不高兴就走，你关不住我。你既然这么恨我，为什么不在这里一枪打死我。”
“你要说的事重不重要？”
铁林纠正道：“铁巡长。”
“……也重要，也不重要。”
“铁巡捕……”
“看多重要的事，就吃多贵的东西。”
“说！”
方嫂出来，打趣两个人，“都听见了，吃饭也到红宝石，这么有调调。”
长谷瞧着铁林狰狞地笑起来，铁林扬了扬胳膊，长谷闪到墙角。
“方太太好。”
铁林进扣押室看着长谷，铁林动一动胳膊，长谷便条件反射地缩起来。“我问你，老实说，维尔蒙路那个人到底是不是你杀的？”
田丹不好意思地笑着，“我还没下班，要么下班过去等你。”
金爷走进去，大剌剌地坐下，“……泡一杯咖啡过来。”
徐天点了点头，“也好。”
“不知道。”
“田丹，你给徐先生织的围巾要不要叫他试试，到时候花样织出来人家不喜欢。”
“……什么时候回来？”
田丹看着徐天，忍不住咬着下唇，眼睛期待地看着他，徐天忙说，“喜欢的，什么样子都喜欢。”
“到捕房给铁公子送饭去了。”
田丹笑眼弯弯，话里都要滴出蜜来，“要么下班我带到红宝石去。”
“柳小姐呢？”
徐天点了点头，“那我先走了。”
萍萍过去开门，“金爷。”
田丹想起了什么，“有没有跟徐姆妈说一声晚回去？”
金爷说着话拿着个袋子往门口过去，按响门铃。
“说过了，方太太我走了。”
“两点钟以前回仙乐斯。”
“噢……”
“十二点多，快吃中午饭了。”
方嫂看着徐天出去，偏头对田丹说，”
“现在几点？”
“我看你也不要徐姆妈了，干脆叫姆妈好多好。
金刚挺了挺胸脯。
田丹笑着不语，方嫂用胳膊肘轻碰了她一下，“心里明明两个人已经是一个，偏偏模样上还客气来客气去。”
“不信？我迟早弄死他。”
田丹低着头抿嘴笑，“也不晓得跟我说什么，专门要去红宝石……”
金爷瞟着金刚。
“那不是你们俩碰到的地方。”
金刚的恨意渐现。
田丹脸上一红，转身回后库。徐天出了药房，心却如刀绞，他站在街头茫然四顾，犹豫着不知该往哪里行走，他根本无心察觉，田丹正在谋划的杀局。徐天找田丹是准备谈让她搬走的事，搬得越远越好，搬得再也找不到她，从此无瓜葛。本来在药店说的话，敷衍到了去红宝石再说，可刚才见到田丹，徐天又怀疑自己到了红宝石还说不说得出口，日日相处渐入佳境，长相厮守都来不及，怎么会舍得让她走？现世怎会如此不安稳呢？就是这么不安稳。徐天几乎可以肯定是要出事了，影佐和长谷回来她也知道，往后每一天只会越来越坏，当然首先是铁林。
“迟早我弄死他。”
那天料啸林从车里拿枪折回麦兰捕房，在门口又被两声枪响堵回去，徐天就断定料啸林对铁林起了杀心。本来徐天应该打个电话，或者亲自再去一趟虹口，询问影佐和料啸林在仙乐斯谈话的结果，但他不知道应该怎么问。可以肯定的是，只要徐天坚持，影佐一定给面子，因为铁林并不太碍影佐的事，却大大影响了料啸林在日本人面前的信誉。料啸林是要仰仗日本人的，如果连一个手下都摆不平，日本人以后会把他当成一条再没用处的狗。影佐看得明白，如果徐天成为日本人的伙伴，铁林便也顺理成章，铁林无条件地信任徐天，他是一个固执可贵的朋友。
金爷吐出几个字，“我火比你还大。”
老料一个人走进巡捕房，看起来心情不错，铁林慢慢站起来，面色灰白，“料总。”
金刚特别认真地说。
老料也不正眼瞧他，“还知道打招呼，我以为你六亲不认，眼里也没有上司了呢！”
金爷没说话。“哥，料总对你那样说话我心里火很大。”
大头赶紧搬来椅子，又装模作样地擦了擦，“料总坐。”
金刚抱怨道：“哥，你都站十多分钟了，到底找不找柳小姐。”
老料不坐，将两页纸递过去，大头看了两眼，把纸送给铁林。
金爷的车停在柳如丝家前，金爷靠着车身抽烟。
铁林缓缓把头抬起来，“……放人？”
“哎哟哟哟，那好吧，我教你。”
“你的枪呢？”
田丹脸上红了，“还是我自己来吧，我想自己给他织。”
“柜子里。”
“不不不……”
“警棍呢？”
方嫂顿了顿，拿过围巾，“哎我帮你织吧。”
“腰里。”
田丹咬着下唇，“我又没看到人死在我前面，再说他们都是坏人。”
“拿出来吧，这里还有一张纸，再看看。”
“……田丹，杀人你不怕吗？”
大头接过来看了看，瞠目结舌，老料大手一挥，“都巡街去，我跟这个杠头侄子说两句私话。”
“只要他在上海就有办法。”
大头把第二张纸放到铁林面前，慢慢退出去。老料点着那张纸，“办错案子，不服上司调查，拒不移交，还开枪威胁总华捕，停职，不冤吧？”
“长谷要一直关在捕房不放，我们也动不到他。”
铁林不吭声。
“我也想问他，可能是怕铁林出事情。”
“换作别人，轻点这碗饭以后不要吃了，重点找你更大的麻烦。总是这个样子，叫你爸爸怎么办？人家当巡捕天天都是好处，你天天都是麻烦。不说话了？尸检报告不是我写的，法国人验了两天，今天公董局又叫法医处复检，咬毒自杀。我没带别人还是给你面子，开门放人，然后回家陪老铁好好孝顺几天，脑子想想清楚。钥匙在哪里？”
“徐先生要去捕房做啥？”
铁林从兜里取出钥匙放在桌上，然后又抽出警棍搁在钥匙旁边。
“不是，这两天长谷不是关在麦兰捕房吗，昨天晚上他到捕房陪铁林去了。”
老料干笑了一声，“早这样多好……”
“菜场里忙？”
铁林抬头，死死盯着老料，声音平静，“看你手快还是我手快。”
田丹看方嫂笑，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反正他也不着急围，这几天人都看不见。”
“啥？”
方嫂看着田丹犹豫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这么织一条围巾织到什么时候。”
“伸手拿钥匙，我拿警棍，一棍下去拿钥匙的手骨头全部断。”
“我想中间织一条十字绞会好看一点。”
徐天从外面跑进来，见状大声喝住，“铁林！”
“怎么又拆了？”
老料手僵在那里，“……你就是不打算把我当总华捕了是吧？”
同方长青交代完，田丹和方嫂一起回到前柜，“方嫂，平针上钩十字绞是不是这样。”
徐天上前去拿钥匙，铁林指着他的鼻子吼道：“天哥，你要放人？你是当差的吗？棍子一样不长眼啊！”
方嫂将胶递过去，方长青将胶抹到凹槽里，然后准备塞入金刚钻。田丹夹着毛线从前面过来，“不要粘，我特意问过，鞋胶要晾一下再粘，马上粘不牢，晾两三分钟就可以。”
铁林失望地看着徐天，委屈得嘴唇轻颤，老料气得浑身发抖，“你看看他，完全脑子进水了，验尸报告和总捕房放人的命令在这里，你到底想做啥？”
方长青拿着皮鞋下来，他已经在两只鞋底分别挖好了两个恰好能塞入金刚钻和剃刀的凹槽，“胶呢？”
“铁林，昨天你跟我说如果是自杀就放人的。”
老料离开，过了好久，金爷还愣着一动不动。
徐天的手攥着钥匙，看向铁林，目光焦灼。
“下午三点候在这里听我电话。”
“他拿来的报告我不相信。”
老料抓起电话塞到金爷手里，金爷忙不迭地给电话扣上，“我就听料总的，影佐先生怎么会理我这种小兵小将。”
“……我陪你去法医处看好不好，信我吗？料总，能不能开个例？”
“要不要再去问问影佐先生！”
铁林怔愣地看着徐天，徐天拧着眉头看他，“信我。”
“日本人也要铁……他死？”
“你看过他也不放人怎么办？”
字字句句都从老料齿缝间挤出，他自是恨极了铁林。
“铁林，料总已经很宽容了，事不在一时，总要有收场。”
“不只我要杀铁林，日本人也要他死，他挡住了我以后的财路官路，也挡了你的发财路。”
徐天一面疾声说道，一面缓缓地去拿起钥匙。铁林抢过徐天手里的钥匙，收起警棍大步迈出去，“……走。”
金爷一咬牙一狠心，“是。”
大头还在巡捕房门口转悠，眼见三人匆匆出来，“铁公子……”
金爷说不出话来，老料站起来，“你出来到底是不是混码头的？”
铁林头也不回地撂下一句，“进去看住押房。”
“别人办，你明明晓得却装不晓得，过后给兄弟收尸，心里就过得去了？我当你是自己人才叫你办的，想清楚！从前也不是没做过杀兄弟的事，七哥死在这张椅子上，老八你一刀抹了脖子，这么不容易才坐到今天这只位置，除非不想要了，明天就离开上海回苏北老家种地。”
“噢。”
“晓得……”
三人进入小汽车，往总捕房去。一个法国人打开尸检室的门，领徐天和铁林进去，老料一人留在外面。
“这种事有的是人办晓得？”
门一关，老料的脸阴得比鬼还难看。
金爷左右为难，进退维谷。
“料总，你太给铁巡长面子了。”
“哎哎料总，我心里过不去。”
老料的手下小声说。
老料站起来，“你去吧，我叫别人办。”
老料冷哼一声，“谁让他是我结义兄弟的儿子呢！”
金爷越说越没底气，“说说……”
“他要是还不放长谷先生怎么办？”
老料短促地冷笑了一声。
老料摇摇头，未说话，只是眼神愈发阴鸷。
“你再找他说说？”
严复的尸体横陈，法国法医嘟嘟嘟说着法语，同时示意着手里的尸检数据，给徐天和铁林展示严复的棉袍。棉袍左领子有一排浅浅的牙印，因为药物小范围浸泡，牙印十分清晰，牙印的范围里有一个夹层，夹层翻开来还有一些胶囊残渣。
金爷好言相劝，“要么我再找他说说。”
法国人一脸不满和不可思议的样子，他表示说完了，向徐天和铁林摊摊手。
“他已经爬到我脖子上拉屎了。”
徐天微一颔首，“谢谢。”
“料总，为啥这么绝……铁林也是一时气头。”
事情同他设想的一样，现在事实摆在面前，只怕铁林难以接受。
同福里，和衣而卧的徐天惊醒，田丹那只怀表还握在手里。徐天猛地坐起来，看着周围的陈设环境恍惚了片刻，又躺回去翻了个身重新睡着。
法国人将尸体盖回去，脱了胶手套走了，徐天看着铁林惨白的脸色，轻轻吐出：“……放人吧铁林。”
老料如催命厉鬼般吐出二字：“今天。”
铁林眼神发直，怔愣着喃喃自语：“自杀？”
金爷如坠冰窟，冷汗涔涔，“……啥辰光？”
“千真万确的自杀，这个人不一般，毒药都是事先缝到衣领子里的，日本人要抓活口，根本不想把他弄死。”
老料见他没反应，又重复了一遍。
“为什么？”
“做掉你兄弟铁林。”
“你是治安巡捕，用不着问这种为什么。”
金爷一愣，半天没回过神来。
“这事就算完了？”
“做掉铁林。”
“你不是最讲道理吗？这次不放人没道理。”
“料总话说重了，以后我肯定要在租界做人的，所以你交代的事肯定每一件都办到办好。”
铁林猛然看向徐天，嘴唇轻抖，“那之前他杀的人呢？”
“办不好，以后你就不要在租界做人了。”
徐天只觉得自己什么话都是苍白无力，他想了又想，温和地安慰道：“……我只知道，要跟日本人算清每一笔账，除非从此我们也不受法理束缚，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和你在街上抓的那些扔炸弹打冷枪的人一样。”
“我自己办，保证办好。”
“这世道做巡捕没意思了。”
“下午等我电话，这件事要你亲自办，下面人办不来。”
徐天第一次看到铁林的脸上现出绝望的表情，心里一揪，“能平安活着总还是有意思的。你自己说过，总要有人做巡捕，不然更乱。”
“料总吩咐，马上办。”
铁林难过地垂下头，语气莫辨，“……我停职了。”
金刚鼓着气出去，老料阴郁地看着金爷，“交代你办一件事。”
“总比没命好。”
金爷耐住脾气，吩咐金刚，“……出去。”
铁林不屑地哼笑着，徐天和缓地同他说：“出去把钥匙给料总，听我的。”
老料抄起桌上茶杯朝金刚扔过去，茶杯砸到墙上，瓷片四溅，“滚出去！”
他的语气虽然平常，却带着不容置疑，铁林抬起头看了他，徐天静静地同他对视着，过了很久，铁林转身先出了尸检室，老料已经不在门口了。
金刚浑不吝地说：“我哥都没叫我死，我不想死。”
“到办公室给他钥匙。”
老料怒意渐起。
“才懒得去，他自己到麦兰来拿。”
“想死？”
“你停职了，还回捕房干什么？”
老料有些惊讶，金爷也没什么反应。
铁林丧气地说：“天哥，真没意思，以后也不想办案子了。”
金刚梗着脖子，“我不出去。”
“以后再说以后的事。”
老料看了看金刚，“你出去。”
徐天和铁林走出巡捕房，看到老料的车停在门口，手下站在车边。
金爷看了一眼金刚忍下气，“料总有什么吩咐。”
铁林掏出钥匙，“……你帮我给他。”
老料斜眼睨他。
“开玩笑，我躲都躲不开。”
“养一条狗都比养你要好。”
“晚上做啥？”
“觉都没睡醒，我派头再大也不会比料总大。”
“约了田丹有事。”
老料冷冷地说：“你现在派头很大，身边还要带个人。”
“不陪我再喝两杯？”
“……料总，这么早啥急事？”
“一听到酒头都大，快去，送出钥匙我才放心。”
金爷睡眼惺忪地走进来，后面跟着同样也还没睡醒的金刚，老料坐在大班椅里，脚跷在大班台上。
“你放什么心……”
老料拉长了脸，“醒一醒，到外面有话说。”
铁林一边说着一边往小车过去，老料手下替铁林打开车门，片刻，车动起来，带着铁林驶走，徐天突然脸色骤变。
金爷在卧室里睡着，一只手拍他的脸，金爷反复将那只手掸开，那手越拍越重，最后几乎是抽了他一耳光，金爷翻身而起，正欲暴怒，见床前的是料啸林。
老料坐在车里，一副宽厚的样子笑着安慰铁林：“不要丧气，我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要多，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多，杠头扛到头总是要吃亏的。”
田丹往前面走过去，“我去开。”
铁林只看着车外，“我不想听你啰唆，金哥在大三元等我？”
“没有。”
“刚刚电话打到我办公室问你，我说没事了，他说在大三元等你喝酒。”
田丹笑了笑，“……店门开了吗？”
“车子开快一点。”
方嫂看着她这副表情，还是有点不适应，“外人真看不出来你是这样的性子。”
铁林催促老料的手下。
“我就想早点杀掉料啸林，好杀长谷给爸妈报仇。”
老料意味深长地看着铁林，话里有话，“这么急，要是我就慢一点。”
方嫂赞许地看她，“你真行。”
铁林哼了一声。
田丹笑得腼腆，“从同福里邻居铺子里要的。”
“钥匙呢？你和兄弟喝酒，我叫下面到麦兰放人。”
“鞋胶剃头刀哪来的？”
铁林不情愿地交出钥匙，老料拿过来仔细看了看，满意地收进兜里，“那天你在麦兰捕房开的两枪，真是走火了？”
说着话方长青往楼上去。
“你要是开门放人，就不是走火。”
方长青接过来，看了看，“……我去试试。”
老料哑了一瞬，“……铁林，怎么说我也是你叔叔，你的上司总华捕，你真的不把我放在眼里？”
“把金刚钻头粘到鞋底凹槽里就不会再掉，剃头刀折断，一样塞到鞋底里粘牢，剃头刀背厚，刨不断。”
铁林的话掷地有声，“租界讲法律，当差的职责是维护法律，你吃日本人的饭，挣没道理的钱，别说总华捕，连普通巡捕都够不上。这话不逼我不说，我眼里不揉沙子，天皇老子加上我爸如果不是东西，我也一样看不起。”
田丹进到药店后库，反手掩上门，从包里拿出油纸包摊开，里面悉数放着鞋胶和剃头刀。方长青过来，拿起剃头刀端详，“这干什么用的？”
老料眼里凶光闪过，他想着今晚铁林就会命丧黄泉，只能将怒火忍下，“……下车，到大三元了。”
徐妈妈跟在徐天屁股后边嘱咐着。
徐天小跑到一处电话亭拨电话，影佐的办公室无人接电话，他想了想，又拨到仙乐斯办公室。金刚打开从大三元带回来的外卖，准备坐下来结结实实吃一顿，电话骤响。
“脏东西不要放在床上啊。”
金刚往嘴里塞了半只狮子头，才拿起听筒，“……仙乐斯，噢徐先生啊！金哥不在，跟人吃饭去了。”
徐天接过怀表，进入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千万小点声啊。”
“在哪里？”
“还晓得问田丹，喏，她给你的怀表，说是又坏了叫你修。”
“在……不知道。”
徐天满脸疲惫。
“你在吃什么？”
徐天还没说话先打了个哈欠，“没睡好，菜场请好假了，田丹呢？”
金刚嚼得肆无忌惮，“红烧狮子头。”
“昨天晚上没睡啊？”
“大三元的外卖香吧？”
“吃过了，我睡觉，不要叫我。”
“香得很，猪油厚厚一层。”
第二天上午，徐天抱着毯子进来，眼底泛青，徐妈妈担心得几乎一夜未眠，从屋里听见动静赶紧出来，“回来了？再不回来姆妈要到麦兰捕房找你了，哎吃点泡饭。”
徐天挂了电话，他想了一会儿，又拨电话，影佐桌上的电话再次尖厉地响起，影佐站起来，他看着电话，并没有马上接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