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什么？”
田丹脸红起来，小翠打趣道：“哎哟哟，脸又红，同福里哪个不晓得你们两个是一对，别人不晓得我最晓得了。唉……田小姐，你是外来人眼睛比别人看得清，你一定要同我讲一句实话，你讲出来我肯定要认真听的。”
“我嫁给陆宝荣到底有没有意思。”
小翠向老胡比画，老胡明白了，热情地找出个小瓶子倒鞋胶，然后示意胶水该怎么用。田丹在一边含笑看着，小翠突然问，“田小姐，你打算啥辰光嫁给徐先生。”
田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早点说嘛。”
“陆宝荣好还是老马好？”
“我鞋子没有坏，讨点胶水做别的事用。”
田丹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鞋子坏拿来修好嘞，隔壁邻居又不会乱收你钞票的。”
“问你也没用，晓得胶水怎么用了？”
“想向胡伯伯要一点补鞋子的胶水。”
田丹点点头，把胶水握在手心，“谢谢。”
田丹下班回到了同福里，经过里弄口老胡的修鞋摊子，她又折回去，到老胡跟前冲他比画，老胡不明所以，小翠走出了，靠着门口嗑瓜子，“啥事体田小姐。”
金爷站在大玻璃前，下面舞厅还没有开始热闹，金爷侧过脸问小白相：“柳小姐没有来？”
徐天笑了笑，绕过金爷往里走。
“还没有。”
“你应酬就好。”
“料总和影佐先生可能要过来。”
“……我晚上过不来。”
小白相心领神会，“我去给料总准备冰块。”
“毯子，怕晚上冷。”
老铁在卧房里躺着，听见外面堂屋有声音，从里屋瘸出来，直着嗓子喊：“谁，哪个？”
金爷慨叹一声，“你说说他何苦来？天哥，你带的不会是铺盖吧？”
萍萍正在堂屋里拾掇，老铁出来了吓了一跳，问她：“你是啥人？”
“早上我也在。”
“我家小姐知道铁叔腿脚不方便，给你送饭过来，吃完摆在这里，晚上我过来收。”
“他朝料总开枪了。”
萍萍一副机灵样子。
“这次铁林祸闯得不小，我要是料总说不定咽不下这口气。”
“你家小姐是谁？”
徐天沉默着，看着金爷，金爷暗暗审视着这个穿着棉袍，总是一副倦怠样子的青年，“……天哥你的面子到底有多大，不到关键时候真是看不出来。”
“柳小姐。”
金爷奇道。
老铁一怔，他没想到柳如丝还会再登门，“……她人呢？”
“他的人铁林关着，他倒要和料总说不难为铁林？”
“在外面。”
“我刚刚去过影佐那里，他答应和料总谈谈不难为铁林。”
老铁瘸到门口去，萍萍过去扶着。
“你怎么晓得。”
柳如丝正坐在黄包车里，留意堂屋里的动静，却不防老铁一瘸一拐地出来。
“影佐也要去。”
柳如丝赶紧下车扶他，“铁叔，你怎么出来了。”
“好……料总晚上到仙乐斯来？”
“看看谁给我送吃的。”
“晚上料总去仙乐斯你也帮铁林说说好话。”
“除了我还有谁。”
“你劝他肯定听。”
“……费心了。”
“我劝劝他。”
老铁想起上次的事情还是略微有些尴尬。
“钉在那里不肯动，我刚给他买了吃的喝的。”
柳如丝早已经不介怀此事，盈盈笑着，“是铁林叫送的，晚上再过来送宵夜。”
“铁林在？”
“我没有吃宵夜的习惯。”
铁林鼓着腮帮子点了点头，金爷出捕房便没笑脸了，迎面撞见徐天，面上又堆上了笑，他打量着徐天手里的东西，同徐天打了个招呼。
“那就算了，明天给他送早饭，顺道也带一份过来。”
金爷笑着站起身离开，“那你慢慢吃吧。”
“柳小姐……谢谢你。”
铁林嘿嘿一笑，又埋头吃饭，“你和她自己人，她是我姐姐。”
“待在家里不要乱担心，有啥事我第一个跑过来告诉你。”
“你同她自己人了？”
柳如丝把老铁搀回堂屋，老铁看着她也不知说啥好。
“自己人谢啥。”
柳如丝叹息一声，“叫你不要乱想，你看看你现在就开始乱想，萍萍走了。”
“她倒是比我跑得都快……晚上见到要好好谢她。”
萍萍应了一声和柳如丝离开，老铁愣在堂屋的圈椅里好半天。
“天哥叫田丹姐找你，在仙乐斯正好碰见她。”
徐天去捕房至今未归，到了晚饭时候，家里只有徐妈妈和田丹两人吃饭，田丹显得有些出神。
金爷一愣，“……她怎么晓得来。”
徐妈妈一直忧心忡忡地在叨唠，“……前天老铁来说他儿子抓了个日本人，天儿今天就把铺盖抱到铺房去了，问他只说叫我放心，我心怎么放得下，你肯定比我知道得多一些，到底出啥事了，是不是不去都不行？七八年天天睡在家里，拢共一次到外面睡，倒是去捕房……有没有在听？”
“对啦，跟你说一声，早上柳小姐来过，开枪的时候她也在。”
“……听到了。”
“不要晦气。”
“你晓得是啥事体吧？”
“有多大？说到底就是抓了日本人不肯放，就不相信我这个做巡长的倒还没命了。我没命，我爸爸归你养，说好了。”
“铁林抓了一个日本人不肯放，和徐先生也没关系。”
金爷仰头长叹，“祸水大了。”
田丹安慰着徐妈妈。
“没有对准他开，也差不多。”
“铁林抓日本人不放，天儿去有啥用，莫非叫他把人放了？”
“……你真对料总开枪？”
“……我也不晓得，徐姆妈我到隔壁去一下。”
铁林认真地跟金爷说。
田丹突然放下饭碗站起来，匆匆出门，留下讶异的徐妈妈自己一个人在家。
“……金哥，我晓得你仗义，但这件事劝不动我。长谷当我面杀过人，这回又撞我手里，再没个说头由他走，这身衣服不要穿了，捕房也好关门了，我之前的年头白活了，我爸爸、我爷爷一辈子的脸都让我丢尽了。”
老马正在扫地，田丹进来，“马师傅。”
“哎对了，除这两样以外再没要紧的事了。”
“田小姐？有啥事体。”
“这个世道保命第一要紧，挣钞票第二要紧。”
“我想……”
了一声，“你怎么好话当坏话听呢？”
“理发？你这只头是我弄不来的，我这里剪剪短小平头，烫头倒是也好烫，可是药水用光了……”
金爷“啧”
“马师傅，我想看看你剃头用的剃刀。”
“金哥，你是说我快保不住命了？”
“做啥？”
“告诉你一个道理，这个世道保命最要紧。”
“我看看。”
“外面管不过来，这间捕房里面归我管。”
“在台子上，小心啊，快得很。”
金爷推心置腹地跟铁林说。
“多少钱？卖我一把好不好？”
“……铁林，外面半个中国都是日本人的，你管得过来吗！”
“你买去做啥用……多少钞票？”
铁林腾出一只手指了指柳如丝打出来的洞。
田丹掏出两块钱给老马，用油纸包包好剃刀握在手里，脚步轻快地回到徐家。徐妈妈见她同刚才分明是两个人，忍不住问她：“手里啥东西？”
“门没开，枪开了，子弹洞在墙上，喏。”
田丹抿嘴一笑，“没啥，我上去了。”
金爷吓了一跳，“开了？”
“天儿刚才出门说话怪里怪气的。”
“他要开门带人，我说他开门我开枪。”
徐妈妈看起来愁绪满腹。
“……来过就走了？”
“说啥？”
“早上来过。”
“说你过几天说不定不租房走了。”
“料总呢？”
田丹低头笑着没说话，“你们两个吵架了？”
“跟公董局的人来过一次，也没再来。”
徐妈妈关切地问。
“日本人呢？”
“这两天都没看见他。”
铁林摇了摇头。
“真的没事？”
“法总来过没有？”
“没有。”
“我不在人肯定被他们带走。”
“真的？”
金爷坐在他对面，跷着二郎腿，看着他吃东西。
“我和他啥事也没有。”
“这样何苦来，你不在人就跑了？”
田丹一边说话一边上楼关门。
铁林嘴里塞满了食物，口齿还算清楚，“再守两天，人都吃胖了。”
徐妈妈这下更忧愁了，“……一年多，变得啥事也没了？”
“好不好吃？”
仙乐斯又到了歌舞升平的时候，大厅里如往日般熙熙攘攘觥筹交错，梵婀玲的声音细细缠绕在立柱之上。老料进来，随行手下散开，老料到角落坐入他的专用位置，位置后面的鱼缸里几条鱼在游荡，鱼缸后面墙角电缆一切如常，舞厅灯光闪烁，柳如丝登场。
金爷拎了一些吃的到了巡捕房，铁林狼吞虎咽地吃着，饭盒边放着手枪。
金爷斜在大班桌后面，一支雪茄无声无息地白白燃着，小白相推门进来，“金爷，料总来了。”
田丹的脑海里闪过很多念头。
“柳小姐来了吗？”
“明天再试试，我回去想办法。”
下面音乐顿停，柳如丝的歌声响起，音乐附和再起。
方嫂看着方长青，他面上一哂，“……反正这个办法行不通。”
“……下去。”
方长青按捺不住，“我看最容易就是走到料啸林面前一枪。”
金爷冷冷道。
“容易？一刨刀片也掉出来，还贴墙角？”
一直弓着身子的小白相抬头看了金爷一下，“金爷心情不好？”
田丹沉思着，“……仙乐斯电缆线是贴墙角的，这样刨太容易了。”
金爷瞟了小白相一眼，小白相赶紧又躬身站好，“要不要这两支曲子唱好，我把柳小姐请上来？”
方长青抬起脚，方嫂将金刚钻塞回去，才刚走了两步，又掉出来了，俩人抬头看着一边的田丹。田丹将刀片递过去，长青又把刀片嵌入另一只鞋底已开好的细槽，走到电缆上，用脚划动，电线刨开一点口子，刀片就折了，并且从鞋底掉出来。
“不用，等下影佐先生到了，来叫我。”
方氏夫妇把买回来的玻璃电缆放在地上，方长青在自己的皮鞋底部挖好了一个小坑，折断金刚钻木柄，将金刚钻头嵌入，然后他站到玻璃上去，用脚划，好容易划出一条线，金刚钻头就掉出来。
“晓得。”
徐妈妈紧追了两步，又忽然停下，看着儿子往同福里外走着的背影，嘟囔道：“……说话跟神经病一样。”
侍者举着威士忌酒和一只装好冰块的水晶杯，穿过舞场来到老料的位置，酒入杯，老料烦心地端杯入唇。
徐天背起铺盖拿着饭盒出门，“啊啥，说不定过几天不租搬走了。”
老料烦闷地喝着酒，然后看到了影佐，侍者将影佐引过来，老料起身迎接。
“啊？”
“喝什么？”
“她又不是我们家人，是租房子的房客。”
影佐换了一身竖斜条黑白色西服，如果忽视他时常闪过精光的眼睛，大家都只当他是普通生意人。老料举了举杯子，“威士忌。”
“你不在家人家说不定会问。”
“长谷君关在你的捕房里，你倒有闲心喝酒听歌跳舞。”
徐天微微一怔，调转目光，“……同她有什么好讲的？”
老料装作一副惶恐的样子，“影佐先生不要开玩笑，这不是你约我过来的吗，我没有这个心思。”
“田小姐回来怎么同她讲？”
影佐唤来侍者，打着响指，“我也来一杯威士忌。”
“放心好了。”
侍者很快把酒端来，影佐饮了一口，“今天徐先生到我那里给铁林说情了。”
“不要骗我。”
“……他和铁林是朋友。”
徐天低声笑了，“没祸水，啥祸水也没有。”
“徐先生和我也是朋友。”
徐妈妈瞪大了眼睛，“啥？！”
“就是说长谷我不用管了。”
徐天用力把铺盖用绳子系好。
“料总和日本国不做朋友了？”
“要沾上也没办法。”
“……当然做，日本国用得上我料啸林的地方，什么时候含糊过，我把日本国的事当作自己的事情一样。”
“铁林惹了啥事体，你不会沾上祸水吧？”
“那长谷关在你属下，我要人怎么这么费劲？”
徐天眨了眨眼睛，看起来一切无恙，“真的。”
老料被难住了，不知怎么应对，影佐悠悠说道：“听说铁林拿出枪，你就把钥匙收起来走了。如果总华捕还镇不住一个分捕房的巡长，我们还怎么合作？你的能力太差，以后还不如找铁林这样的人做事，把你和三井商社的买卖转给他，把新政府的位置给他坐，料总你看行不行？”
徐妈妈狐疑地看他，“真的？”
老料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影佐先生找我到底是要长谷，还是保铁林？”
徐天温和地握了握姆妈的手，“就是铁林心情不好，我是他好朋友。”
“铁林是你的人，你都拿他没办法，还用我保吗？”
徐妈妈拔高声调，“天儿！到底出啥事体了？”
老料被影佐几句话激得羞愤难当，“他离死不远了，我找人做掉他！”
“那我再拿个枕头。”
影佐笑了，“法租界总华捕杀分捕房巡长，这事你能做？”
“你干脆睡在捕房好了。”
“影佐先生说能做就能做。”
“他就带一张毛毯，万一到后半夜冷呢。”
“我管不到法租界的事。”
徐妈妈忧心忡忡地看着徐天，“说话就说话，把铺盖都打过去，不晓得的人还以为坐监牢了。”
“徐先生和你是朋友，他今天跑到你那里说情了。”
徐天将这句话说得稀松平常。
“我不是来和你商量了吗？你要觉得反正拿铁林没办法，那我也只能顺手给徐先生一个面子。”
“同你讲了到捕房陪铁林说说话。”
“……那就做了铁林！”
徐天回到同福里收拾了简单的铺盖，将饭菜装到饭盒里，徐妈妈从屋里跑出来，“你到底要做啥？”
“做得了，料总就还是法租界的料总。”
温顺食草的兔子逼急了都会咬人，如果影佐再这么紧逼，徐天真想干脆拼了。只要他下定决心，三天之内把这里直至小半个上海弄个底朝天也不是太难，但往后就得远走高飞。母亲怎么办？留她在上海肯定没命。带着一起浪迹天涯？同福里是徐家的根，将母亲拔了根离开故屋故人，估计走不多远也要疯掉，关键这也不是徐天想过的日子，他享受朝九晚五故人故里，实在狠不下心弃了眼下一切重拾旧业。可恨的日本人，可恶的日本人！有没有办法把自己分成两个？一个活在三角地菜场和同福里两点一线，一个索性就投入杀仇雪恨之间……最大的问题，是半辈子终于碰上一个打算深爱的人，本来中间只横着她的未婚夫，这可以假以时日慢慢化解，现在又横上了影佐的威胁，影佐说不定真会因为徐天而杀了她……可恶的日本人！无论如何，先保铁林无事，再让田丹走，徐天不知怎么张嘴向田丹说，他还没说心里已经又乱又难受……
“早就想弄死他了，像捏死只蚂蚁一样容易。”
徐天从司令部出来，飘也似的走到对街，他扭头望向对街的司令部，那里有日本宪兵岗哨，街上间或有士兵。
“千万不要让铁林先做掉你。”
影佐笑着，徐天不想再同他多说一句话，转身离开，他感觉到影佐针扎似的目光盯在自己的背上，徐天神情一凛，脊背笔直地朝门口走去。
老料涨红了脸还要说什么，影佐向他身侧招招手，“金先生过来坐。”
“只要我的朋友过了这一关。”
金爷赶紧摆手欲离，“不坐不坐，我……”
“我会再找你。”
老料喝住他，“站住！你站多久了？我专门挑了只后面没人的位置，你也能跟个鬼似的在旁边一点声音也没有。”
“谢谢。”
“我刚刚过来影佐先生就打招呼了，啥话也没听见，你们谈大事，我叫他们来倒酒。”
“刚才我已经约料啸林到仙乐斯，你听见了。”
“站住！……还叫他们来倒酒，架子大了，我到仙乐斯坐坐，你给我倒酒都不行？”
“什么样的交代？……好，等这件事过去。”
老料刚在影佐那里吃了个瘪，只能朝金爷发火。
影佐笑得云淡风轻，“我尽量先不难为铁林好不好？但你要给我一个交代。”
金爷不明就里，只见老料面色不善，只能上前倒酒，讪笑着，“我就是专门给料总倒酒的。”
徐天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影佐威胁，这是徐天的底线。徐天看着影佐笑得含义不明，眼中恨厉如刀，从牙缝里挤出两字：“……影佐。”
老料将杯子划到地上，酒洒了半桌子。金爷忙不迭地起身，“我叫他们来收拾。”
“田丹小姐也是你的朋友。”
老料斜着眼睛看他，“叫谁来收拾？”
“替朋友。”
金爷赶紧蹲下去收碎杯子，“我收拾……”
影佐可怖地笑了，“你是来替朋友说情的，还是替自己？”
影佐一声不吭地看着。
影佐迫视着徐天。徐天抬头同影佐对视，语气里微起波澜，“你就不能放过我吗？”
老料俯下身子到金爷耳边，“昨天你兄弟铁林朝我动枪了晓得不？”
“你不是常人，所以不配有常人的生活，如果要保护你身边的人，那首先你必须不是常人。”
金爷茫然地说：“不晓得，真的？”
徐天淡淡地说：“棋局无非就是逻辑考虑。”
“他威风得很。”
“当我随口叫你参这局棋的时候，并不以为你能解开，所以我也没有准备答应帮你朋友的忙，但五分钟就参开了……你很恐怖。”
“他脑子有毛病。”
“没有这份闲心，只是从前在日本无事时看看棋谱。”
“你们是兄弟，他威风你也要威风一些。”
“这些年一直在参残局？”
“在料总面前绝对不敢，我有今天都是料总抬举，没料总我屁都不是，今天做仙乐斯老板，明天就在马路上混了。”
影佐步步紧逼，徐天指了棋盘，“刚才你答应我了。”
老料拍了拍金爷，牵牵嘴角，“算你懂事。”
“不然铁林会死。”
金爷见老料出了笑脸，心稍稍放下，“别的不敢说，就是懂事，我给你拿只新杯子去。”
徐天沉默着，他早该想到这件事不会那么容易。
金爷跑开去，影佐不咸不淡地说：“何必对下面兄弟这么大火气。”
“……如果我把不计较你朋友铁林，当成你来帮大日本帝国做事的一个交换条件呢？”
老料站起来，“影佐先生有兴趣再坐一会儿。”
“打死也不说咯，这件事本来跟我们跑腿的没关系。”
“不要只会发火，忘了刚才你跟我吹的牛皮。”
“今天问你的话不要出去说。”
老料面色阴郁，“老虎不发威当我病猫，让影佐先生看看老料是什么人。”
大头已经要吓得魂飞魄散了。
言罢老料带着手下离开，影佐一动不动坐着，拿起酒杯饮酒，金爷拿着一瓶酒一只杯子回来，发现料总已经不见踪影。
“这个当时真没有听到。”
影佐示意他坐到身边来，金爷赶紧摇头，“这是料总的位置。”
“他们俩那个朋友是不是徐天？”
“反正他也不在，坐。”
大头一点也不敢隐瞒，“金爷给兄弟们一些辛苦钱……”
金爷从旁边拖了张椅子过来，欠身坐下。
“你们收钱了？”
影佐看着舞台上，是一个没见过的女歌手，侧过头来问：“柳小姐不唱了？”
“我也不晓得，本来说好缉到货，让金爷的人来把车开走，是铁公子不情愿非要把车子开回捕房，可能铁公子和金爷没有说好。”
金爷心里正犯嘀咕，不知道影佐要怎么为难他，没想到影佐跟他说这件事情，赶紧说：“影佐先生要听，我叫她回来再唱两支。”
“……那货怎么又缉回捕房来了，铁公子不是在吗？”
“不用了，刚才料总和我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这个我不好乱说，肯定是金爷和铁公子都认识的朋友。”
“听见几句，没听明白。”
老料点燃了一支香烟，端详着不断升腾的青烟。
“料总要杀铁林。”
“另外一个朋友？谁？”
金爷心里一紧，咧了咧嘴，“……料总气头上说说，铁林的爸爸和料总是结义兄弟，等气头过去就没事了。”
“金爷本来没想留那批货，好像要拉到别的地方给另外一个朋友。”
“你看得出料总怕我吗？”
“黑吃黑货也不能到他手里。”
“看得出。”
“是。”
“为什么？”
老料冷笑着，“那就是想黑吃黑了？”
金爷不知该怎么说，影佐看着他为难的样子笑了，“因为他要为自己的未来想，租界过不了几年也是大日本帝国的，他的未来要靠我，所以怕我。”
大头不住拭着头上的冷汗，“……金爷之前来过一趟麦兰捕房，叫我们去缉货的。”
“料总想事情长远。”
徐天颔首微笑着，“你把我心里的话都说了。”
“知道铁林为什么不怕我？”
“所以不敢来帮我，也不跟我作对。”
“他……他那个人从来不往长远想事情。”
“对。”
“你们中国有句老话，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料啸林想要的东西多，他的鞋子就多，铁林是光脚的，所以什么都不怕。”
“所以你这种人会害怕。”
“影佐先生看得明白。”
“很知道。”
“金先生是光脚的还是穿鞋的呢？”
影佐饶有兴致地看他，“你是知道天高地厚的。”
金爷愣了片刻，拉起裤腿，“当然要穿鞋，刚擦过油的小牛皮尖头皮鞋，以前混马路想也不敢想鞋子会这么锃光瓦亮。”
徐天顿了顿，语气不见一丝波澜，“我只有铁林一个好朋友，他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人这个世上不多了，我想保护他。”
影佐笑得肆意，“你真聪明。”
“今天是你主动来找我的。”
“影佐先生问我穿鞋还是光脚，就是要抬举我了。”
“……我愿意做的事情很平凡，三番两次向你解释过。”
“以后我要对你另眼相看。”
“不愿意？”
影佐向金爷举杯示意。
“那就做汉奸了。”
金爷赶紧给自己倒了一满杯威士忌，惶惶恐恐地一饮而尽，“影佐先生不会看错的。”
“换个更适合的工作。”
徐天坐在捕房里，却也不同铁林聊天，铁林说十句话，他才吱一声，最后铁林精疲力竭地指了指扣押室，“开门让你看看？现在没人，打一顿给田丹爸爸妈妈出气。”
徐天平静地看着影佐，“我有工作。”
徐天不吱声，铁林无奈了，“哎，天哥你来是做啥的？要是连话都没有，不如回家里去睡。”
影佐去挂上电话，跪坐在徐天对面，“……老话重提，也不是老话，一直想的事情，来帮助我成就大日本帝国大东亚事业，我委你以新政府筹备组副组长的职位，这样你的朋友也是我们自己人了。”
“我不来怕你这里出人命。”
另一厢，徐天取出棋盘上最后一粒白子，影佐放下手里的棋谱，拿起听筒，“今天晚上请我到仙乐斯喝两杯威士忌。”
“开玩笑，人关在里面钥匙在我腰上……”
老料斥他：“瞒七瞒八才有祸水，想死啊你！”
“一年前，仙乐斯的老七也关在里面，不是照样死了。”
大头已经开始冒汗，“料总，你们大佬的事体，我怕说不好祸水弄到我头上。”
铁林一听这件事情还很羞恼，“老七是自杀，日本人自杀我们倒高兴了。”
“正好？再说一遍。”
“他死了你也活不成。”
大头面对如此情景只好见风使舵，一股脑都交代了：“药好像是一个叫土宝的人从金爷手里买的，那天我和铁公子正好值勤班缉查……”
“为啥？”
大头立在他面前，老料示意他接着说。
“钥匙在你身上，你说得清？”
老料捂着电话，对大头说：“你别动。”
铁林被噎住了，徐天轻笑着睨他一眼，“你坐下，跟我说说是怎么抓到长谷的。”
影佐道：“是我，等一等。”
“马路上碰到的。”
料啸林的声音出现在电话里，“喂？谁！”
铁林拉了张椅子，反着跨坐在上头。
然后他将听筒摆在残局边，示意徐天坐下，徐天坐下略微观察了一下，开始拈子落，拈子出。
“这么巧？在哪里碰到？”
徐天犹豫着，站着不动，影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过去拨通电话，“接法租界总捕房料啸林。”
“维尔蒙路。”
徐天停下来，影佐翘了翘嘴角，“参开这副残局，我保证你的朋友即使对总华捕开枪也没事。”
“维尔蒙……田丹的药店附近？”
徐天站起来准备离开，不欲与他多说一句话。影佐看着眼前的残局突然问：“会解吗？”
“不远，不过我先在大三元撞见他，后来在维尔蒙路又碰到的。”
“所以关起来是对的，何况求情也不该找我，我管不到租界。”
“碰到他正好在杀人？”
“你的人在租界当街杀人。”
“看到的时候好像在等人，我躲在后面，等他走出去我才跟上去，到他旁边，一个人已经躺在地上吐白沫断气了。”
“……他抓了我的人。”
“断气的那个在总捕房？”
徐天语气平稳地陈述事实，“他是我朋友。”
“说是要验尸。”
影佐玩味地看着徐天，“你欠我的情，还来给别人求情？”
“他穿什么衣服？”
“……我是来给铁林求情的。”
“长谷？他穿着西服三件套。”
“求什么情，你朋友做得没有错，我喜欢他。”
“哎呀没说他。”
徐天慢吞吞地说：“不，我是来给他求情。”
“……那个人戴狗皮帽，棉手套两只从脖子挂到前面，灰布长棉袍，手边还有一只皮箱子。”
“巡长比总华捕威风？”
徐天顿了顿，低声对铁林说：“铁林，人不是长谷杀的。”
“铁林现在是麦兰捕房的巡长。”
铁林愣了，小声反驳，“你又没看见。”
影佐笑起来，“那料啸林就走了？没用的东西，堂堂总华捕被手下一个分捕房的巡捕用枪吓走了。”
“你看见了也等于没看见！”
“开枪。”
铁林很不服气，喉头一滚，把想说的话又咽下去了。
徐天向影佐复述了早上发生在麦兰捕房的一幕，影佐不太相信徐天的话，“……开枪？”
“长谷往外走的时候，对街是不是还有一个同伙？”
徐天主动找到了宪兵司令部，当他敲门时，影佐在看棋谱，面前一盘围棋残局。
“有一个，我到长谷旁边他也到了，肯定在附近不远。”
老料冷冷地下了命令，这语气听得大头一激灵。
“你跟在长谷后面，他站住你赶到不会差一分钟，这一分钟里面他动手杀人能看到动静，但你到旁边看到人已经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当街杀人有很多办法，要把一个人弄到口吐白沫死掉很麻烦。何必选这么麻烦的杀法？”
“说，一个字都不许转弯。”
“天哥你好麻烦啊，要不你直接进去问问长谷。”
大头感觉事情有些不对，脑子在飞快地转着。
“我了解影佐长谷的做事方法，两个人交叉接近最多是抓捕，杀人要保持距离便于脱身，长谷不用接近到目标身边，那个人是自杀的。”
“料总怎么突然问这件事，日本人还关在麦兰捕房……”
“……为啥要自杀？”
“前一段铁林带你们缉的那批。”
“因为他不是普通人，普通人不会被日本人从火车站就一路跟踪。”
大头一时没转过弯来，“药？”
“火车站？”
“那批药是怎么回事？”
铁林越听越糊涂。
“他们两个和金哥最要好了，差不多亲兄弟一样。”
“十一月份，住在上海的人谁戴狗皮帽用棉手套？就算外地来停留两三天，找到旅馆再出门也会摘了狗皮帽和棉手套，起码放下皮箱。那个人刚刚下车到上海。”
“好到啥程度？”
铁林不太服气，“那也可能是从码头来的。”
“徐先生和铁公子是好朋友，经常到捕房来的。”
“水路从南边来，火车来自北方，从碰到长谷起你就糊涂了，不相信现在进去问一问，从火车站他就跟踪那个人。”
“今天上午那个菜场的徐先生怎么也在？”
铁林愣了片刻，站起来掏钥匙开门，不一会儿，脸色灰白地从押房出来，怔怔地锁好门，“是从火车站就开始跟了，死掉那个是什么人？”
“是是，自家人脾气难怪大一点。”
“那是什么人我们不操心，你只要弄清楚那个人是自杀的。”
老料放缓了语气。
铁林突然激动起来，嚷嚷道：“自杀凭什么？好端端走在马路上碰到两个日本人就自杀了，碰到别人怎么不自杀，说出来鬼相信！”
“我和老铁是结义兄弟。”
徐天只淡淡地看他一眼，“验尸结果出来要是自杀呢？到时候你怎么收场？”
大头兀自念叨，刚说完，立马觉得不对，赶紧改口，“料总你的气量大。”
“我不用收场，到时候总捕房说是自杀我还不一定相信呢！何况现在什么说法都没有，人抓回来，今天来一个明天来一个要带走，把我当啥人？开枪都是轻的，明天老子火起来再有来带人的当同案同伙关起来你信不信！有本事跟我说道理，说不出道理大家只好拼性命，看谁比谁硬，到头他们也不敢把我怎么样信不信天哥？”
“都拿出枪来了……”
徐天无奈地笑了笑，诚恳地跟他说：“……铁林，从日本回来七年多我只交过你一个朋友。”
“哼，我气量也没有这么小。”
“朋友要那么多做啥，有我一个就是了。”
大头立刻想明白了，“……料总是要找铁公子晦气。”
“有酒么？”
老料面色一冷，“你觉得我是要找你晦气吗？”
“有。”
“料总，铁公子犯上和我没有关系，我是麦兰的人，但你是总华捕，兄弟们心里都有数的。”
铁林忙不迭给徐天拿来小半瓶酒和两个小酒杯，徐天闻着酒杯。
“找你来问点事。”
“里面没有酒，闻闻也过瘾头？”
大头忐忑地站在门口，“料总我哪里敢坐。”
徐天伸过酒杯，“给我倒一点点。”
大头被老料的手下请到了总捕房，一路上提心吊胆，思前想后也没想明白老料的意思。到了办公室，没想到老料出人意料的和气，“进来，坐。”
铁林给徐天倒了一点，徐天嫌多，又倒了一些回去。
“长青也是这个意思，杀他给老严报仇。”
“还是等于没有倒。”
“听麦兰巡捕说的，铁林吃住都在捕房，事情闹大了。”
“闻闻味道已经有些醉了。”
“你从哪里知道他的名字？”
铁林撇撇嘴，“跟你喝酒一点也不痛快。”
“是他杀了我爸爸和妈妈，如果他活着从捕房出来，做完料啸林这件事，我要给爸爸妈妈报仇。”
徐天脸色已经开始泛红，“答应我一件事，总捕房验尸结果出来要是自杀，把长谷放掉。”
“噢。”
“这件事你为啥介积极？我自己摆得平。”
“铁巡捕抓走那个。”
铁林抬手就是一杯。
“长谷？”
“……不单这件事，以后怕是我要积极的事越来越多，再也清静不成。”
田丹有点失落，她跃跃欲试地想参与到这件事情的每一个关键环节，转瞬她又想起来了另一件事，“方嫂，杀长青哥朋友的那个日本人叫长谷。”
徐天借着酒劲，把心里的满腹愁绪都翻出来，哽在喉头，不上不下，说不得咽不得，急不得缓不得。
“噢……”
铁林有些歉然，“我拖累你了。”
“我和长青分头买，你在店里。”
“不是不是，是影佐，他故意的，把长谷丢在你的捕房，好让该跳的人都跳出来，我其他都不怕，就怕你和田丹和姆妈，不对，我什么都怕……不要把我也弄火了！”
“好，明天我就去买。”
徐天越说声音越大，最后把酒杯往桌上一掷。
“但是要把东西买回来，事先在家里试一试。”
铁林看着徐天这副样子惊呆了，伸手抚了抚他的后背，“你不会闻闻酒气真醉了？”
田丹喜出望外，“真的？”
“又不是没醉过。”
“……就按你说的计划做。”
徐天闭了闭眼睛。
田丹在专心致志地打毛线，远远望过去，气质恬淡，就像一名最普通的邻家姑娘。方嫂从后面过来，田丹把毛线放到柜台下面，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会儿没有人来，有人来的时候我不会打的。”
一会儿工夫，小半白酒已经都被铁林喝掉，他大着舌头说：“天哥，我破案子有长进吧？”
“那我到前面去了。”
徐天半闭着眼睛，“不关我事。”
“我们商量一下。”
铁林伸出手指，用拇指掐着食指尖比量着，“只有一点点长进，根子上的道理还是不明白，反正一晚上也没别的事，你跟我说说，要不然以后我还是只看得出皮毛。”
田丹的眼睛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澄明清澈，好像刚才步步为营的杀机布局不是出自她之口。
徐天摇了摇头，含混地道：“不想说。”
“刚刚从仙乐斯回来路上想出来的。”
说着摊开毯子将自己裹起来，在长椅上躺倒了。
田丹越说，方长青看她的眼神就越来越古怪。
“喂，才啥辰光就睡？回同福里睡好了，天哥？”
“田丹，这些你都是怎么想出来的？”
那厢徐天的呼吸已经渐渐平稳，恼得铁林直接举起酒瓶一饮而尽。
“把药物溶成水剂，做成两三个冰块，舞厅服务生往上端的时候，把冰块放到料啸林的空杯子里就好了，仙乐斯重新开张那次我看见过料啸林是喝威士忌酒，事先都会在杯子里放好冰块。”
铁林去掩了捕房大门回来，在黑暗中的长桌上躺下，“天哥我知道你没睡，这么硬的椅子睡得着才怪。”
“抑制类药物怎么放到料啸林杯子里？”
徐天侧着身子在黑暗中闭着眼睛。
“用脚，把刀片和金刚钻镶到皮鞋底子里面。”
“明天不要来了。”
“舞厅都是人，弯腰下去用手使劲划很容易引起注意。”
“你一天不放人，我天天都来。”
“不能事先做，只好行动的时候现做。”
“……长谷杀田丹姐一家你恨不恨？”
“刨电缆线和划玻璃都要用力气的，舞厅没人的时候事先做？”
“恨死我了。”
“蹬也不容易碎，用硬东西冲容易一些，我看了舞厅里有弹子台球，到时候从高一点的地方让台球砸到玻璃上肯定碎。”
“……好了，要是总捕房验尸结果是自杀，我就放。”
“说起来容易……做二层楼板的玻璃一般都很厚，就算用金刚钻划过，也要大力冲一下才会碎，难道要人在上面用脚蹬？”
“来日方长，有仇有恨不在一时。”
田丹眼里有些掩不住的兴奋，一条一条地细细分析。
“你说七年多没交过一个朋友，我也没交到过你这么好的朋友，还有金哥……当时真该拉你也一起结义。”
“脚踩到水里触电不够，事先要给他喝的酒里放安定抑制类药物，坐的时候感觉不到麻木，突然站起来迈脚，加上水里有电肯定摔倒，全身接触水又有抑制类药物麻木，我想只要十秒就差不多了。”
“我不结义。”
“踩到水里触电？”
“为啥？”
“确定好料啸林去仙乐斯的日子，提早用刀片把鱼缸后面的电线皮刨开，然后用金刚钻划裂二楼的玻璃楼板，玻璃砸下来打破鱼缸，鱼缸的水洒开会让电线短路，舞厅一乱，料啸林第一下反应肯定往右边走开。”
“没意思。”
方长青和方嫂不明所以，狐疑地看着田丹。
徐天再次陷入沉寂，任铁林怎么同他说话也不开口。
田丹拿出红蓝铅笔在图上点了点，“这个位置，如果同桌还有别人，进出只能从右边走，座位后面有一只大鱼缸，鱼缸上面是二层的玻璃台板，后面地上有舞厅的电缆线，还有料啸林喝酒有专用的杯子。”
大玻璃下面，舞厅已人空，金爷陷在大班椅里慢慢转着圈。
“怎么做？”
金刚嘴里嚼着东西进来，“哥，要没什么事去睡了。”
田丹点了点头，“嗯，不用打枪。”
金爷没作声。
“在仙乐斯行动？”
“明天要不要给铁公子送吃的到捕房？白天你说要送的……哥？”
“料啸林去仙乐斯每次都坐这个座位，这个位置通观全场，后面和头顶没有别人可以打扰，相对安全舒适。”
金爷像是没听到，也没看见金刚一样，他顾自转着圈，一圈又一圈。
田丹从容地回到长青药店，把方氏夫妇叫到后库，在一张纸上开始画示意图，线条简单精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