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天点头，“不要住同福里了。”
田丹愣了，面上现出红晕，“……我搬走？”
“你呢？”
徐天抬起头，心里下了无数次的决心，终于说出了这句话：“你想没想过搬走？”
“我把阁楼恢复成书房，以后我们不要再联系，你也最好不要再回同福里。”
田丹的心跳骤然加速。
徐天索性一鼓作气，眼神调转开来，不敢看田丹的表情。
“说吧……”
田丹的笑意凝固了，眼圈瞬间泛红，不知所措地问：“为啥？”
“想好了。”
“没为啥。”
“那脑子里想想好再说。”
“没原因我为什么要搬？”
“还是早点说好。”
“……你知道我喜欢你，在一起一年多，我表面上没事心里难受，我们俩没结果。”
田丹红着脸不敢看他。
徐天狠了狠心，他知道田丹此刻必定心如刀绞，因为他也是。
“不好说以后再说，反正哪天都可以。”
田丹泫然欲泣，不解地望着徐天，“刚刚我还以为有结果的。”
田丹的脸蓦然红了，徐天意识到话说得有点过，俩人停了半晌，咖啡端上来。徐天喝了一口，犹犹豫豫的，“唔……不太好说。”
“刘唐万一回来怎么办。”
“随便啥辰光心都你身上。”
田丹带着哭腔，“你又说他。”
田丹突然羞涩起来，“……这些天人也看不到，我以为你心都在铁林那边。”
“都不说，实际上刘唐一直横在心里，你也怕他回来，我们两个如果能在一起，要假设在他永远不回来的基础上。”
“家里说姆妈在不好。”
“我没有嫁给他，我可以再结婚嫁人，那样他回来还有啥关系？如果我一直是一个人，刘唐回来当然要找我。”
田丹嗔道：“到底啥重要事，要跑到这里说？”
“……我们俩做朋友，之前你也说过的。”
徐天深深吸了一口气，“咖啡还没有上来。”
“我说这句话是一年前，而且哪有做朋友不见面也不联系的道理？”
“说你要跟我谈的重要事。”
“那就朋友也不做。”
徐天听到影佐的名字有点发怔，“影佐……”
田丹的眼泪掉得又急又快，“徐天，我话都说明白了，你是木头还是脑子进水了？”
“没啥，是同影佐和长谷吗？”
徐天冷硬着一颗心，调转目光看向窗外，“我不是木头，脑子也没有进水。”
“怎么了？”
他不敢再看田丹，怕自己将好不容易说出口的话再收回去。
田丹发觉刚才自己的反应过于反常，赶紧低头抿了一口咖啡。
“今天找我就是要说这个？”
“噢……”
徐天点头。
徐天沉浸在忐忑之中，丝毫没有察觉出田丹的不妥
“这几天心里想的是这个？”
“是。”
“是。”
田丹急急问道。
徐天低着头红着眼圈。
“你是说料啸林明天到仙乐斯和日本人喝酒？”
“我按时交房租，交伙食钱，凭什么你说搬就搬，就算要搬也是我想搬的时候才搬。”
“我刚从大三元过来，金哥送铁林回家，明天晚上总华捕料啸林到仙乐斯和日本人喝酒，这件事应该就解决了。”
田丹站起来推开红宝石的大门，徐天怔坐在座位上，不一会儿，田丹又折回来，将座位上织了半条的围巾拿上，想想不对，把围巾扔到徐天身上。“试试吧，要搬也等织好这条围巾，你以前对我好过，我知道好坏。”
田丹惊道：“放了！”
田丹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徐天怔忡地看着窗外，流光溢彩车水马龙人群熙攘，却找不见田丹的笑脸。如果还有其他的办法，徐天是决然不可能让田丹离开自己的，爱情本是来之不易，但在生死面前都变成了微末之事。徐天对田丹一往情深，可是当死神来临之时，若是要用爱情来换取田丹的生命，徐天也不会犹豫。若是把田丹的命与田丹的爱放在一个天平上，徐天只能选择田丹的生命……
“……长谷放了。”
柳如丝正在家中准备去仙乐斯，忽然听到门铃响起，萍萍跑过来开门，门开处，是金爷扶着烂醉的铁林。从里屋跑出来的柳如丝怔在后面，金爷冷着脸将铁林往萍萍身上一推，“他今天晚上住在这里。”
田丹微微一怔，换了话题，“铁林那边的事怎样？”
金爷伸手带上了门，萍萍不知所措地看着柳如丝，“小姐……”
“也好，回去给你。”
柳如丝抢前拉门出去，柳眉一扬，“你什么意思！”
“那我自己拿去好了。”
金爷上了人力车，“你不是喜欢他吗？放床上睡一夜，明天他就喜欢你了。”
“你爸爸的怀表，姆妈给我了，修不好，等空下来我拿到店里去修。”
柳如丝被这句话激怒了，拦在黄包车前，“当我是什么人！”
田丹回答得认真，“做朋友大手大脚好，过日子抠门好。”
金爷看她许久，迸出两字，“烂货。”
“抠门好还是大手大脚好？”
黄包车夫绕过柳如丝，金爷经过她时撂下一句话，“有本事你今天晚上不要到仙乐斯来。”
田丹低头忍笑，“你太抠门。”
柳如丝回来掩上门，铁林倚在沙发上，烂醉如泥。萍萍发愁地看着他，“怎么办，让他睡在沙发上？”
徐天眨了眨眼睛说。
“……沙发怎么睡人，扶到我房里，睡我床上。”
“那要。”
柳如丝和萍萍两人合力将铁林弄进去，铁林摆成个大字躺在床上。
老板笑得慈祥，“是送的。”
“那，那我出去了。”
徐天摸了摸空空的口袋，摇摇头，“不要。”
柳如丝脸上微现尴尬，“你去哪儿，拿热水毛巾给他擦擦……我要到仙乐斯上班。”
“要不要来一杯咖啡？”
萍萍颠出去，柳如丝怔愣地看着铁林的睡颜，忍不住抚了抚他的额头，只觉得碰触到的地方都热得发烫，她听到萍萍的脚步，蓦然收手起身。萍萍端来热水，开始忙乎，柳如丝拎起自己的包，萍萍扭过头来问：“小姐你就走啊？”
老板笑容可掬地问。徐天想了想，说：“不饿。”
“你伺候他。”
“先生不吃东西？”
萍萍怯怯地说：“我害怕……”
徐天把各个衣兜的零碎银钱都掏出来放在桌上，勉强够付账。
柳如丝用冷口冷心掩住乱跳的心神，“平时一个人在家都不害怕，两个倒怕了，神经病。”
“我付钱。”
柳如丝逃也似的奔出家门，直到坐上黄包车，才发觉自己心跳如擂鼓。
田丹不好意思地说：“本来我想自己付钱的。”
小翠神神秘秘地把徐妈妈叫到自己房间，手里拿着一张借条给徐妈妈，徐妈妈看得头都大了，“小翠啊，你晓得我不认得字咯。”
老板把账单递给他，他着实被吓了一跳，“这么贵！”
“我念给你听，胡翠花向徐姆妈借三十块钱，两年还清，利息三块。”
老板正好把账单拿过来，徐天赶紧说：“我来我来……”
“两年利息才三块，不要不要，利息是不要的，借钱做啥？”
田丹抿嘴一笑，“都结账了。”
“我正好钱不趁手。”
徐天看着面前杯盏，歉然地说：“……你吃了？”
小翠眨着一双大眼睛看她。
“熟人？”
“你们都没有趁手的时候。”
徐天穿过马路往红宝石去，田丹看着徐天已拐进门，长谷在对街向她挥手，田丹下意识地也抬了抬手。徐天进来，到田丹面前坐下。
小翠脸上红了红，小声说：“钱借来给陆宝荣，叫他还给老马，他话都说出去了要替我还，这个面子给他。”
“过几天和影佐先生一起去打扰你。”
“那也不够啊！我记得你花了老马不是六十块就是五十多块。”
徐天冷冷看着长谷喝道：“走你的路，不要打扰我。”
“剩下的陆宝荣出，钱还给老马两清，我一个星期三天到陆宝荣铺子帮忙学徒，算对得起他帮我出的那些钱。”
长谷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嘿嘿一笑，“和女人喝咖啡？”
徐妈妈促狭地笑了，“帮忙学徒？说得好听，明明是找借口两个人好在一起。”
徐天瞧着红宝石那边，看到了一直坐在玻璃窗边的田丹，敷衍地对长谷说：“对我来说一点也不好。”
“他说再挣三年钱，把铺子关掉跟我回乡下。”
“那太好了。”
小翠脸红欲滴，偏偏语气笃定，脸上的笑掩都掩不住。
“我刚和他通过电话，这几天他就会找我。”
“他跟你回乡下，倒插门？”
“什么时候到虹口坐坐，影佐先生天天提起你。”
“那也是要处起来看，说不定我还不同意。”
“知道。”
“三十块借给你，算做好事帮两个人成一桩姻缘。”
徐天拧眉看他，长谷狞笑着，“我刚从麦兰捕房出来。”
徐妈妈爽气地应下。
徐天欲绕过长谷，长谷又退一步拦住他，“不认识我？”
“有没有姻缘看他表现。”
田丹微笑着，然后她看到一个男人截住了徐天。长谷从麦兰捕房出来，脸上的伤痕让他看上去更加可怖，“徐先生有急事？”
“不要装……先说好借一年啊，利息就不要了，要不然哪天早上起来，你和陆宝荣都逃回乡下去了。”
田丹在红宝石从日光渐远等到暮色四合，外面的街灯一盏接着一盏亮起来，还是没有见到徐天的影子，可是她想起即将要见到的人，依旧心里如蜜一样甜。桌边放着她为他织的围巾，她在脑海中描画他戴上围巾的样子，她不知道徐天这样郑重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情，田丹做了无数猜想……田丹等得饥肠辘辘，无奈之下只好先点了一客牛排填了肚子，可是面前的盘子都空了，还是未见徐天。田丹只以为他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仔细擦了擦嘴，唤来侍应生结账，无意间田丹扭头看向玻璃外面，看到对街徐天急急地跑过来。
“徐姆妈借条拿好。”
金爷咬了咬牙，催促车夫，“……车拉起来快走啊！”
小翠欢天喜地地把借条塞给徐妈妈，徐妈妈又推回去，“回去给你拿钱，再收借条。”
铁林突然嘻嘻笑了，“去！”
徐妈妈推开家门，看见徐天一个人在吃饭，“回来了？不是说晚上还要去麦兰捕房？”
“去不去？”
“不去了。”
铁林看着金爷的眼神一眨不眨，“柳如丝！”
徐天吃起饭来迅速而斯文。
“那送你到柳如丝那里。”
“铁林呢？”
铁林拨浪鼓似的摇着头，“不去。”
“回家了，日本人也放了。”
铁林被半拖半抱弄上车，金爷扶他坐好，“仙乐斯去不去？”
“哎哟事情了掉就好，不然弄得我们家也不安生。”
“去哪里？”
徐妈妈嘀咕着。
“上车。”
徐天冷不丁地说：“姆妈，下个月不要收田丹房租了。”
铁林迷惑不解地看着金爷，“走了？走了算了……”
徐妈妈愣住了，旋即喜笑颜开，“谈开了？怎么谈的说来听听，早就好谈开，两个人心里都有意思，窗户纸捅破办了事就是一家人，也省得我每天不尴不尬，不晓得怎么说话。”
金爷赶紧把他拉离黄包车夫。
徐妈妈看到了桌子上放着的围巾，又大呼小叫起来，“围巾哪里来的？打了一半……田丹给你打的？”
“……走了。”
徐天垂着头，喝了一口汤，淡淡地说：“下个月叫田丹搬出去。”
“谁是老板，我是巡捕，哥，是谁要我的命？”
徐妈妈骤然提高了声线，“啥？……我不同意，我愿意把房子给田丹住，下个月是不收房租了，以后都让她白住。”
金爷一下子怔愣在原地，背后顿时渗出冷汗，脑中电光石火间想到若是铁林装醉怎么办？也不要紧，刚才金爷并没有承认是自己要杀他，若是他都知道，根本也不会跟自己走，想到这里，金爷稍稍镇定，没想到铁林冲到路边，揪住了车夫，车夫吓得发抖，“老板，我是拉车的。”
“妈，你不晓得外头的事。”
“谁！是不是你？”
徐天看起来憔悴又疲惫。
“……我在这里你就不要管了。”
“外头我不用晓得，晓得你就够，肯定又吵架了，话说出去等于泼出去水，叫田丹搬，过两天你们又好了怎么办？”
铁林瞪起圆眼睛，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徐天叹了口气，不再吱声。
“谁？金哥谁要我的命！”
“她回来了？”
“说不定有人要你的命。”
徐天抬头看了看楼上，“不晓得。”
“为啥？”
徐妈妈关切地问：“真吵架了？”
铁林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走，金爷反复下了决心，同铁林说：“今天晚上你不能回家睡。”
徐天起身回屋，站在门口正色道：“我真的没和她吵架。”
金爷有些百感交集，把铁林的胳膊架在自己肩膀上，“好了……”
徐天“砰”
金爷将铁林的皮带解开复又系好，铁林脚下一晃，金爷赶紧扶住，铁林大着舌头问：“好了？”
的一声关上了门，徐妈妈待儿子回房，自己跑到柜子底下翻出一只铁盒，里面有些零碎钞票，又转了一圈到儿子门口敲门，“天儿，天儿！”
铁林乖乖站好，笑嘻嘻地说：“你来我就安心了。”
徐天打开门，徐妈妈站在门口，“你那里有钞票？”
“不要动，我叫他们松手。”
“多少？”
铁林醉眼蒙眬地抬起头看着他，“哥。”
“三十块。”
即使是说着酒话，金爷也能听出铁林话里的委屈，他走过去，唤他：“……兄弟。”
“没有这么多，每个月钱不是都给你了。”
“本公子停职了，拉我也没有用，你们的事我管不了，我也管不好，松不松手？不松手我给你松松筋骨……”
“我要借给小翠用……哎，给你朋友买债券到底挣了还是赔了？”
金爷奔过去，发现铁林撒完尿，系皮带把身前的小树也系进去了，他在跟树较劲。
“挣了。”
车夫胆战地别过脑袋，金爷在路边就势坐下来，看着铁林倚着小树的背影发怔。铁林的声音忽然在小树林响起，“……不要拉，想死啊！放手！”
徐天犹豫道。
铁林翻下车子，跑到路边树林里，金爷下车，匕首掉出来，车夫吓得直抖，金爷俯身捡起匕首，横了车夫一眼，“看啥！”
“真的？那啥辰光给现钞？”
金爷唬了一跳，“停车停车！”
“过一阵子。”
人力车跑在上海的夜色之中，金爷坐在黄包车上，回忆起刚才在大三元包厢的一幕，他看着身边人事不省的铁林，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后悔，如果那一刻徐天没进来，如果他早了一分钟动手，那现在一切都会不同。仰脸睡着的铁林突然弹起来，嘴里嚷嚷着：“停车……停！”
徐天敷衍地说道。
车夫吃力地将车拉起来，剩下徐天一个在路边，他突然想起了还等在红宝石的田丹，小跑起来。
“存银行啊，好好好。”
“拿好！不要钱叫你明天没车拉。”
徐妈妈无奈转身往楼上去。
“金爷的钱不敢要。”
田丹在一张纸上画着仙乐斯的布局图，听到楼梯有脚步声，她把纸扣到桌子上。她有些紧张，以为是徐天又找上来同她说些戳心的话，打开门，见是徐妈妈，偷偷松了口气。
车夫将铁林抬上去，金爷也坐上来，“坐一辆车，多给你钱。”
“田丹你身上有现钞？我有点急用，明天银行开门取出来还给你。”
徐天和金爷架着铁林出来，人力车过来，到面前认出是金爷。“看啥，把我兄弟弄上车。”
“有，要多少？”
“我的兄弟，要你说辛苦。”
“三十块有？”
“那就辛苦金哥了。”
田丹回身去取钱，那张纸从桌上飘下来，落在徐妈妈跟前，她歪着头看，“画的啥？又是椅子又是楼梯、杯子，还有一只鱼缸……”
“不放心我？影佐先生都打电话了……料总再派人，敢得罪日本人？”
田丹拾起纸，将钱递给徐妈妈。
“我跟你一起送铁林。”
“田丹你数一数。”
“料总叫我一个人来，我敢带人？”
田丹笑了笑，“我数好了。”
“金哥一个人来的？”
“还是当面数清比较好，你身边经常放这么多钞票？”
金爷将铁林架起来，费力地扶着他。
田丹敛眉垂眸，“爸爸妈妈不在以后我就没有去过银行。”
“徐先生不要谦虚，你是不出世的一条龙。”
徐妈妈怜爱地看着她，“这么多钱放在身边要注意安全的呀，明朝下午给你啊！”
“金哥在上海是小鱼小虾，我这样的人就是虾米了。”
田丹笑着说：“不着急的。”
“影佐先生给你面子，料总给影佐先生面子，我和铁林躲过今天晚上和一白天，明天晚上大佬喝顿酒，小鱼小虾就有得活了。”
徐妈妈转身走了两步，突然站住又转回来，“……徐姆妈就多说一句话，你千万不要想歪，你说我那个儿子，他就是脑子有点问题，要不然也不会这么大了还没讨老婆，他说有些话你不要往心里去，要看他对你好不好。好勿好？从小到大除了我，没看他对女人这么好过，你对他也好……我是不是说多了？”
“刚才说的？”
田丹抿着嘴不说话，半晌才说：“我心里都晓得，徐妈妈。”
“影佐先生约料总明天到仙乐斯喝酒。”
“那就好，明天还你钱啊！哎，围巾我看见了，头一次织？”
“料总那里怎么交代？”
田丹点了点头，徐妈妈笑着说，“头一次织成这样算是手巧了。”
金爷看了看歪在沙发上的铁林，“……一来就灌自己，说是日本人放掉他停职了，我送他回去。”
“围巾呢？”
“真的松快多了，不要骗我……”
“在下面堂屋凳子上。”
“你要这么说，我心里松快多了。”
田丹心头一松，应了一声。
“顺手挣的钱谁都要挣，铁林不是也不肯徇私？每个人身份位置不一样，做事手段也不一样，总归是在看我面子帮我忙。”
待徐妈妈从楼上下来，看见凳子上那条围巾已经不见了，她怔了怔，开门往小翠家去。
“药我没办好，刚才铁林还说我太贪钱。”
徐天来回看那条织了一半的围巾，一不小心针掉出来一半，他懊恼得不行，赶紧从地上拾起来钩起线，挨针孔一个个穿回去。他的动作缓慢而谨慎，小心翼翼的样子仿佛捧着的是一件稀世珍宝。这个夜晚，徐天将围巾放在枕边，睁着眼睛一夜未眠。田丹虽然有超乎常人的天赋，然而对危险的感知仍旧不敏感，徐天不知道田丹会不会把他说的话记牢在心，他当初在心里默默发下的保护她的愿，现如今看上去格外艰难。如果他现在孑然一身，恨不得立刻就去杀掉影佐，可是他不得不瞻前顾后，因为有爱牵绊住他。还有铁林，那个热血勇敢的朋友，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棱角分明的人了，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想要帮助他，他希望这样的铁林能在这个乱世里存得更久。
“我们三个人位置不一样，做事的手段也不一样，金哥不要记我的仇，说实话一直以来都是金哥帮我的忙，对我也很客气，那批药要不是你想办法，早就出租界到日本人手里了，我心里都晓得你的好处。”
一大早，金刚跟金爷就在总捕房外面等着，金刚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哥要不要我一起上去？我还没进过总华捕办公室呢！”
“哼。”
“料总都还没来，我们上去做啥？”
“铁林经常讲金哥义气，我不是江湖人不太明白，这次明白了。”
“那来这么早做啥。”
金爷故意冷笑一声，“我兄弟不错怪就好。”
“来得晚我心慌。”
徐天听着金爷巧舌如簧颠倒黑白，淡淡一笑。
金爷来回溜达着，显得烦躁不安。
“我错怪你了。”
“哥，是不是出啥事了？”
金爷见徐天这么说，心头一松。
“没有……昨天晚上柳如丝啥时候走的？”
“再不会说，被你们弄死都没地方申冤。”
“没走，睡化妆间里了，一早我出来的时候，小白相说还在化妆间里没回家。”
金爷看着徐天的脸色，一番话说得愈发有底气。徐天低头笑了笑，再抬头时已经恢复了淡然神色，坐到了邻近的椅子上，“……金哥，没想你口才这么好。”
金爷冷哼一声，“算她识相……”
“料总叫我来，我能不来？我不答应，还有别人要我兄弟的命，所以我一定要来，我在他身边我心里踏实。鬼知道料总怎么想的，想看我和铁林火并他心里高兴，弄不好根本不信我，再派别人来下手。我带把匕首做啥，防身，我都想好了，不管认不认识的进这间包房，老子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大不了跟兄弟一起死。没想到是我？我还没想到是你走进来呢！好不好也这样说你？铁林得罪的是日本人，你跟日本人的交情比谁都好，这世道谁知道谁是啥底细！”
徐天整夜都睡得朦胧，一晚上梦魇不断，早上起来眼睑泛着青。田丹刚刚吃完早餐，神色间一切如常，笑吟吟地同徐妈妈打了个招呼，穿上大衣出门。
“……我只能看到已经发生的事情，看不到人脑子里已经想好的事情。”
田丹出门一会儿，徐天也匆匆吃了早饭，披上衣服出门，俩人一前一后走着。田丹停下来，看着他，“围巾呢？”
金爷侧头没好气地说，铁林头一歪又醉死过去。金爷向徐天走了几步，心里头已经有了主意，“徐先生你能耐大，啥也瞒不过你眼睛，你看出料总要杀我兄弟，也看出料总叫我动手，怎么没看出我是想好拼了身家地位不要，来保我兄弟的？”
徐天明显是没带，在他想说什么的时候，电车来了，田丹小跑几步上了车，故意背车门而立，徐天站在路边，看着田丹被车载着再也看不见，怏怏地走开。
“没你事。”
铁林翻了个身，掉到床下，他还没睁眼，手乱扒了一阵，扒到一堆女人用的东西，他睁开眼看清，翻身而起。他恐慌得不行，冲到门边听外面的动静，准备开门而出，正在这时外面传来开门声。铁林复去床上躺下，片刻觉得不妥，又跑到门边，牢牢握住门把手。
徐天没说话，金爷脸涨得通红，铁林睁开半只眼，“金哥，你他妈怎么又要哭……”
进来的是柳如丝，她走到自己卧室前，先是听了听里面的动静，然后去拔门把手。拔不动把手，柳如丝好像反而踏实了，她转到厨房间，系上围裙，开始烤面包，打火煎鸡蛋。
“刚才你怎么说的？料啸林要铁林的命，没想到是我来动手。”
铁林听着外面的动静，他把门开了一条缝，开始轻手轻脚往外，刚挤出半个身子，萍萍蓬头垢面穿着睡衣过来，铁林又退回卧室。过了一会儿，铁林复又开门准备闪人，柳如丝已经在往客厅端盘子。
“要是真兄弟就好。”
柳如丝端了两三趟，铁林也缩了两三趟，终于柳如丝把亲手做的早餐布置停当，往卧室门口过来。柳如丝拔门把手，铁林在里面较着劲，柳如丝使劲，里面也使劲。柳如丝明白怎么回事了，扬声道：“躲起来不见人了？出来吃早饭。”
金爷一边虚张声势一边在心里打算盘。
铁林一狠心，拉开门，差点与柳如丝撞了个满怀，柳如丝侧了侧身，轻笑着看他，铁林绕过她走到餐桌前，犹豫了片刻，索性坐下来狂吃。
“我就不担心？你和铁林是朋友，我和他还是兄弟！”
柳如丝坐到铁林对面，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我从来不做饭，味道怎么样？”
“不是我了不起，我只是更担心朋友的性命。”
铁林头不抬眼不睁地吃着，柳如丝手托着腮目不错珠地盯着他，“还想得起来昨天晚上怎么过来的？”
“你很了不起？！”
铁林只是头不抬眼不睁地吃着，柳如丝的心情很好，“记得昨天晚上的事情吗？”
“我想知道的就能知道。”
铁林还是头不抬眼不睁地吃着，柳如丝闲闲地说：“睡我的床，吃我的早餐，你说句话不会死。”
“你怎么知道我在大三元？”
铁林斜了她一眼，“床太软，睡得我腰疼。”
“是。”
“就这么一句？”
两人半晌没有说话，趴在桌上的铁林身子一点点往下溜，终于轰隆隆摔到地上。金爷跑过去，吃力而卖力地把烂醉如泥的铁林挪到沙发躺好，一副兄恭弟顺的样子。
铁林鼓着嘴站起来，“有开水吗？”
金爷接过来，听到电话那头的声音，脸色突变，过了半分钟，颓败地扣上电话，侍者将电话拿走，合上房门。“你叫影佐打电话过来的？”
柳如丝挪过杯子，“牛奶给你倒好了。”
徐天淡淡看着金爷，竟让金爷隐隐有了压迫之感，他瞟了徐天一眼，刀子掖回袖内，侍者将电话拖过来，递上听筒。
铁林没理会，他四周张望未果，鼓着嘴巴往门口去了。柳如丝直起身子在后面叫住他，“哎！就这么走了？”
“我刚才看了，够长，差不多正好拖到这个包房门口。”
铁林走回来端起牛奶一饮而尽，“我记得昨天晚上金哥把我送过来的，除了你和金哥不要叫别人知道我在这里睡过，丢人。”
“线不晓得够不够长。”
铁林撂下杯子开门而去，柳如丝急了，柳眉一竖，喊了一句：“混蛋！”
“……电话拿过来。”
铁林复又推门探进身子，同时使劲咽下嘴里的东西，神色有些落寞寂寥，“我听见了……我是想做混蛋的，但你是我姐，金哥是我哥。所以，不要再说了，我走了。”
徐天瞬间握紧拳头，侍者到门口，犹豫再三悄悄地走进，“……金爷，金爷有你的电话。”
柳如丝呆坐了片刻，过了好久，脸上现出失魂落魄的神情。
金爷冷冷一笑，“我这种人带匕首你说做什么用。”
金刚伸长了脖子瞅着，看到外面料总刚刚进入总捕房，赶紧叫醒闭着眼的金爷。金爷欠起身，复又靠回座椅里，“我歇口气。”
金爷亮出匕首，徐天瞳孔微缩，“带它做什么用。”
“又没做事要歇啥？”
徐天瞄了一眼。“袖子里面是什么。”
“让我想想进去怎么说！”
金爷绕了半张桌子，横在徐天和包房门口之间，“……徐天，你从一开始就看不起我，说实话混到今天，我不用太给你面子了。”
老料进了办公室，手下随后进来，“料总，你吩咐查的事情有些眉目了。”
徐天眯眼看他，怒气隐隐。
老料不耐烦地说：“哪件事？”
“料啸林要他的命，你来动手？”
“麦兰捕房缉回来那批药和同福里徐先生的事。”
金爷直起身子，“什么意思？”
“……说。”
徐天走进包房，步步迫近，“想来想去都没想到会是你。”
“那批药到仙乐斯老七手里之前，属于一个叫田鲁宁的人，田鲁宁另外还有几批药在他死前一天被共产党运走了，日本方面负责堵这批药的就是影佐先生。日本人那边有记录，我都看了，共产党那边死了六个人，影佐先生也吃了一枪，所以第二天影佐和长谷先生到麦琪路杀了田鲁宁夫妻，田鲁宁的女儿叫田丹，现在就住在同福里徐先生家里。”
金爷站起来走到铁林身侧，他一手端着杯子，俯下身子，一手去桌子下面握住了匕首，在铁林颈上比量着，犹豫着下不去手，突然身后包房的门被推开，徐天喘着气，站在门口，金爷手抓住匕首，掖入衣袖，神色如常，“天哥来了，过来坐，铁林喝多了。”
老料仰在高背椅子里，喃喃道：“……真有意思。”
铁林一大杯下去，依旧站得直直地，然后打了个酒嗝，身子摇了摇，一头栽在桌面上。
“共产党那边死的六个人，我找到了其中三个人的家属，两户在法租界，一户在公共租界。”
铁林开心地大笑起来，“这一大杯喝下去，啥不开心的事情都忘了，让老料死去，喝醉了老子到梦里杀日本人。”
老料划着了火柴点着烟斗，他的脸在青烟之后模糊不清，“到公董局调徐天的照片，拿去叫那三个家属认，只要这三户里有一户家属认得徐天，徐天就是共产党。说不定田鲁宁那些药都是他策划运出去的，影佐先生那一枪他也有份。”
“你不醉，我不敢对不起你。”
手下应了一声从建筑里出来，骑上自行车。
铁林睁大了眼睛问，“为啥？”
金爷心里头提着一口气，吩咐金刚：“二十分钟我没下来，你拎这两瓶酒上去敲总华捕办公室的门。”
“是。”
说罢，理了理衣服头发，往料总办公室而去。
“你要灌醉我。”
老料一看是金爷，走门口对外面的秘书说：“不要放人进来。”
“我酒量小，你倒这一杯我都喝不下去。”
老料插上门，看着金爷。金爷站在办公室中间低着头，“……料总，如果我讲不清爽，就算是来向你辞行的，上海滩我也不混了，带金刚回苏北老家种田。”
铁林伸直手臂，把酒杯举到金爷面前。
老料闻言阴着个脸。
“那你要喝酒。”
“昨天铁林到了大三元，一瓶酒下去我准备动手，徐先生来了，说实话本来我也不太下得去手，但料总你的吩咐，我不动手等于朝自己动手。我是堵牢包房门口，准备连徐天也一起捅的……”
金爷深深地闭上眼睛，点了点头，“是真的松快了。”
说到这儿，金爷抬头觑了一眼老料，看着他喜怒莫辨的神色，喉头一滚，小声说，“影佐先生电话打到大三元来了。”
铁林认真地说：“不要骗我。”
老料眉头一拧，“……他怎么晓得你在大三元？”
“真的。”
“徐先生给他打电话了。”
铁林盯着金爷傻乐着。
“徐天怎么晓得你在大三元？”
“真的松快了？”
“他那个人不管什么事情搭一眼，就能看到骨头里面去。”
“……你这样说，我心里松快多了。”
老料瞥看他一眼，“影佐怎么说？”
铁林无所谓地笑了，“我同你说，你不能对不起别人，就是可以对不起我，不能对别人黑良心，可以对我黑良心，不能到别处杀人放火，就是可以对我杀人放火。”
“叫我给面子，不要难为铁林，他说徐先生的面子要给的。还叫我跟你说，今天晚上到仙乐斯请你喝酒，把事情摆一摆大家过得去就好了。”
金爷郑重地说：“兄弟，如果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不要怪我。”
老料眯着眼睛沉默不语，金爷赶紧解释：“料总，当时我不敢乱动，万一影佐先生的意思就是你的意思，一刀下去弄错了，我连回苏北老家种田的命都没有。”
铁林拽着金爷的肩，迫他转过脸，突然嘻嘻笑了，“你做啥？眼睛红啥，不会要哭了吧？”
“你的意思是，我要听影佐的，他是大佬，我要给他面子，即使你没有办好事情，也不好动你，是？”
“这辈子我谁也不敢信，就信你。”
金爷一听，冷汗直冒，冤道：“这么说冤枉死我了，我在法租界混饭吃，料总你是法租界绝对的大佬，不听你的还要听谁去？昨天一晚上我都没敢闭眼睛，一早就到总捕房来等料总，你和影佐都是大佬，你是我大佬，只要大佬之间说好了，一句话我现在就出门找谁都行，不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我不姓金。”
“你还是不相信！”
“……再问你一次，七哥那批药到底怎么回事？”
金爷扭过头去，不敢看铁林的眼睛，“信。”
老料阴恻恻地看着金爷，金爷感觉无所遁形，他小心地问，“就是铁林缉回来那批？”
金爷不知该说什么好，铁林望着他，“你不信？”
老料盯着金爷。“我都跟料总说了，一句也没有瞒。”
“你黑良心就是我黑良心，我们是兄弟，反过来你有麻烦，我拼了性命也帮你扛！”
“那批药和徐天什么关系？”
金爷苦笑一声，“混码头哪有不杀人放火黑良心的。”
“……徐先生要那批药。”
铁林单手支头，含混不清地说。
金爷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和盘托出。
“以后有事一起商量，不要瞒牢我自作聪明，你混码头归混码头，杀人放火黑良心的事不能做，如果让我晓得，就算我不做巡捕，也要找你麻烦的。”
“他一个小职员弄药做啥，也想做黑市买卖？”
“这杯我罚。”
金爷故意做出为难的样子。“你不想说是？”
“罚一杯。”
金爷假装自己做出了纠结的抉择，“上海滩啥人都有，来头弄不清，我看样子是仙乐斯老板，实际上弄不好哪天就……反正料总你是我老板，以后不管有啥事情，一定要保我。”
金爷连连道：“哥哥错了。”
“我不保你保哪个。”
铁林掷了酒杯，拍着桌子嚷嚷着。
金爷咧嘴干笑，“这样我心里就踏实一大半了。”
“我肚皮都要气炸了！不怪你我怪谁，你是我大哥。”
老料又逼问他，“徐天要那批药做啥？”
“徐先生那批药我办得太贪心，不要怪我。”
“也不是他自己要，帮朋友要。”
铁林迷迷糊糊地举杯，又是一饮而尽。
“什么样的朋友？”
“喝酒！”
“这个他没说我也没问，不晓得到底哪一路朋友。”
金爷心绪复杂，一瞬间想要起身离开这个地方，眼眶酸涩难当，心里那股劲儿又被生生压了下去，给铁林续酒，“……喝酒。”
老料笃悠悠地说：“共产党。”
铁林打了个酒嗝，挪到金哥身边的椅子坐下，拍着金哥的背，“金哥，我也同你说掏心窝的话，我混到巡长又混到停职，说不定以后巡捕也做不成，这些对我都不是大事，和你结义才最开心的，还有徐先生，当时我们三个一起结义就好了。”
金爷装出意外的样子，过了好几秒才小心地问：“……料总你都知道了？”
“我有今天一大半都是靠你，没有你就没有我今天。”
老料满意地笑了，“影佐晚上约我喝酒是？”
“啥话？”
“到我那里喝。”
金爷想了又想，说道：“铁林，我想跟你说句掏心窝的话。”
“今天晚上和影佐先生见过之后，恐怕不是铁林要死，徐天死得更快。”
“上海滩法租界现在还有金哥办不好的事，说出去都没人相信。”
“为啥？”
“等下我有事要办，喝酒怕办不好。”
老料横他一眼，“不该你知道的少知道。”
铁林撇了撇嘴，“不义气。”
金爷唯唯诺诺地退出去，心里充满劫后余生的喜悦，连走路都快了许多。到了总捕房外面，看见金刚抱着两瓶酒，站在车边手掐怀表。“事说得怎么样？”
金爷心思全然没有放在听铁林说的话上，过了半晌回过神来，“我不喝。”
金刚满脸担忧地看着他。
铁林已经喝得半醉，蒙眬间抬头看向金爷，“你怎么不喝，请我喝酒只有我一个人喝醉多没意思。”
“今天晚上有好戏。”
“……我都不晓得回去跟老铁怎么说，抓了个杀过人的日本人抓错了，只好放掉，停职了。”
金刚茫然地问：“哪个戏院？我去买票。”
铁林进了包厢，不管不顾地坐下，闷头猛灌自己酒，他不知道他位置旁边的桌子下面就粘着一把匕首。
金爷笑着拍了他的肩，“呆头，不用买票，就在我们仙乐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