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早？”
田丹不说话，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地瞅着徐天，徐天挪开眼神，“……我看也快要织好了，我想早点戴。”
“明天能戴吗？”
他转到自己卧室拿出围巾，去二楼敲门，田丹开门，徐天有点紧张，舔了舔干燥的下嘴唇，“围巾试过了，好看得很。”
“我又不会飞。”
正说着话，徐家房门被陆宝荣敲开，急匆匆地把徐妈妈叫走。田丹上了楼，徐天正端最后一个菜出来，一边解围裙，一边看楼上。
徐天也觉得自己有点奇怪，笑着将围巾连同针线团递过去，“那就慢慢织好了。”
徐妈妈又赶紧改口，“不跟你算，是我儿子，他这样一定是有啥事，同你没关系咯。”
“怎么想起来做那么多菜？”
“回头算……”
“我想做菜了，反正天凉也不会坏，好吃两三天。”
田丹有些无措，弱弱地说：“我一个月伙食费都不够这餐。”
田丹接过围巾，徐天悄悄松了一口气，“等你下来吃饭。”
“又不晓得哪根筋搭对还是搭错了，买一堆菜，说要做给我和你吃。”
老马一五一十在数钞票，徐妈妈不耐烦地说：“老马你烦不烦，一沓钞票都数第三遍了。”
田丹回到同福里，情绪依旧不高，她的心被两块石头压着，一块是徐天，一块是料啸林。推开房门，田丹已经做好了冷锅冷灶的准备，却意外地发现桌上已经不少菜了，徐妈妈正从厨房往外端汤，田丹有点无措地站在那儿。
陆宝荣在一边底气十足，“你让他数，数到天亮也不会多出一张。”
金爷愣住了，打了个哈哈，“……急了急了，影佐先生不要生气，我这个人直来直去，脑子就是不会拐弯。”
“天地良心，我是真没想到这笔钞票还会回来。”
气氛一时有些冷滞，影佐敛了笑，慢慢说：“金老板太心急了吧？”
老马正在数第四遍。
金爷有些忘形，“那一定有的，我一直想到沪西办烟馆，仙乐斯的买卖实际上就够开销，想发财……”
“在这里按个手印。”
“用得上我的地方，金老板也不要客气。”
陆宝荣递过一张纸，老马拿起来看了看纸上的字，按了个手印，陆宝荣也郑重其事按了一个，“徐姆妈中间人按。”
金爷听影佐这么说，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大喜过望，“影佐先生只管吩咐，看我办事怎么样！”
徐妈妈敷衍地按了手印，“好了好了没我事了，你们两清我回家吃饭。”
“之前没注意到，金老板真是个人才，以后有用得着你的地方，要帮我的忙啊！”
徐妈妈跨过里弄，进入对门自己家，老马哼着小曲准备离开。
“我脑子最简单了，实话都说不清楚，再话里有话就把自己说死了。”
“老马，过去的事情我牙齿打碎都咽肚皮里了，以后小翠和我在一起，你嘴里不要再不干不净听到没有。”
“你话里有话。”
老马转身看他，“小翠真的会跟你在一起？”
金爷心里不太有底，“还有第二件事，徐先生和你的交情好，和铁林的交情也蛮好，和我就是一般朋友。我是小鱼小虾，法租界有公董局有巡捕有国民党共产党，租界外面是大日本帝国的天下，谁我都惹不起。徐先生道行深，你和料总我也想靠牢发财，今天晚上你和料总倒是谈得拢，万一以后徐先生不高兴了，影佐先生你要替我说话。”
陆宝荣刻意控制着自己的得意，努力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小人得志，“她到我铺子里做学徒。”
影佐洞悉一切地笑着，“……我喜欢你这个样子。”
老马故意气他，“那我从斜对门看过来也方便了。”
“那我只好叫他跑，我自己也跑掉啥也不要了。”
“老马！”
“如果我一定要你杀你兄弟呢？”
陆宝荣横眉立目，抄起一把剪刀威胁他。
金爷把心一横，“我不晓是徐先生打电话怎么跟你说的，反正你是给我电话过来了，实际上我不会对铁林怎么样，做人要讲良心有义气的，铁林得罪你和料总，但怎么说他也是我结义兄弟，那种事我做不出。影佐先生你说是不？我这个人对朋友黑是黑白是白，料总是我大佬，影佐先生更是大佬的大佬，但铁林是兄弟。”
“这样也不能说？”
“说吧。”
陆宝荣知道自己又被他捉弄了，抱着手臂冷哼一声，老马嘿嘿笑了，“以后大家终归还是隔壁邻居好朋友。”
金爷一副犯难的样子，“就是有两件事一定要向影佐先生当面说说，不然我心里不舒服。”
陆宝荣两眼一白，“前世倒霉同你做隔壁邻居。”
影佐奇怪地看他一眼，“那你担心什么？”
徐家堂屋里，三人在饭桌前吃饭，都没声音，徐妈妈瞟着儿子，“哎，不要光顾吃，说说话，闷也闷死掉了。”
“影佐先生我不是担心这个，就算你和料总说岔，我背黑锅也没啥。”
徐天只盼着这样的时光慢些走，一口一口嚼得缓慢，“说啥？”
“不要担心，是我打电话给你的，晚上见到料啸林我会和他说。”
“做这么一大桌，总不会光是为了吃的，你是我儿子，肚皮里有几根肠子我还不清楚？”
影佐撂了电话，金爷忐忑地望着他，“料总说什么了？”
徐天喃喃地准备说什么，又泄了气，“姆妈你要我说啥？”
金爷正在影佐办公室，他看着电话不停在响，影佐进来，拿起听筒，“……料总好，对，我请你喝酒，顺便谈谈筹备会的事，你在名单上，三天后见报。不用，金老板已经来接我了……见面谈。”
“想说啥就啥。”
老料拎起电话，“……接影佐先生。”
“真没啥说的。”
手下说完话，静静地退出去。
“那就说点闲话，田丹也快吃不下去了。”
手下将徐天的相片放到老料桌上，“认出来了。死掉六个共产党里，一个叫贾小七的老婆在棉织站做缫丝工。贾小七在事发上午出门的，死在四川北路一间民房里，徐天第二天到棉织站还了贾小七的饭盒，还给了贾小七老婆二十多块钱。”
“噢，那我就说两句……”
田丹惊愕地看着方嫂，她没想到朝夕相处的人可能今晚就要去送死，死亡对于田丹并不是陌生遥远的事情，但是要让自己亲手谋划并且要带领亲近的人一步步踏进去，却是从未有过的。田丹心里升起来强烈的担心，方嫂此刻却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说你不懂也不服，你就是心思脑子比别人特别，真正的危险没见过。”
看着徐天认真又不知怎么说的表情，徐妈妈忍不住笑起来，然后田丹也笑，两个人笑作一团，徐天愣愣地看这两个女人，这两个女人便笑得更恣意。
“等下我把后边门口那盆花拿进来，明天你过来的时候看见花在外面就进来，看不见花径直走过去，不要再回来了。”
徐天心里一酸，轻轻地说：“姆妈，谢谢你这些年陪我在家里，谢谢你这么好说话，我三十多岁没讨老婆成家，你也不太说，平时有时候啰唆，但良心最好，反倒是我除了上班回家，这么多年都没做特别叫你开心的事情，没有孝敬好。我爸1927年走的时候，一个星期之后我就要去日本，你把我送到码头，说你一辈子都住在同福里哪里也不会去，叫我记住了心里踏实……”
田丹低着头没说话。
徐妈妈听他这么说，伤感起来，低着头说：“蛮高兴的，说这些话做啥。”
“你当是去轧马路唱歌跳舞？还不想那么早回同福里……计划归计划，真行动起来你没受过训练，手发抖脚发颤，还没动手就叫人看出毛病了。”
徐天看着姆妈，眼神清澈温顺，“……是你叫我说两句的……还要谢谢我把田丹带回来的时候，你啥话也没有就让她住，这一年多把田丹当自己家里人，实际上我是对不起田丹的，所以姆妈以后要对她好。田丹，前天我对你说的话都不算数，这里就是你的家，哪里都不要去，地方总算还宽敞的……”
“要么我同你们去仙乐斯，反正也不想那么早回同福里。”
徐妈妈的眼泪有些绷不住了，赶紧站起来，“我到后边去洗把脸。”
方嫂无奈地看她一眼，“你这个人真是怪。一会儿冷静，杀人的事一步步周到得要命，一会儿又犯糊涂，在男男女女的事里找不到准星。”
徐天认真地看着田丹，“……要不是太麻烦，多关照我姆妈。”
田丹不想再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摩挲着方嫂旗袍上的滚边，“……旗袍真好看，穿这么漂亮要做啥？”
田丹盯着徐天看了一会儿，徐天也看着田丹，“怎么了，什么表情啊……”
“烦死了，不说他了。”
田丹扑哧又笑出来，“你这几天颠来倒去生毛病了……”
“这怎么不能说啊！你不说，他心里七拐八绕想得比你还多，到时候真耗到刘唐突然回来才难受呢！”
徐妈妈在后面叫：“田小姐，毛巾帮我拿来。”
田丹耳根一红，“啊……哪有女人这样说话的。”
田丹嗔怪地看了一眼徐天起身离开，徐天鼻头一酸，赶紧掩饰住，他怔怔地对着一桌菜坐着。想说的话有那么多，能说的却那么少，可是他明天就要去送死了……如果有机会，他愿意用一生的时间去把其余的话细细地说给姆妈和田丹听。
“告诉徐先生，你把刘唐那个人当死了一样，就算回来也是个死人，这辈子就想嫁给他做他老婆。”
收拾好了餐桌，三人各怀心事回到房间。徐天拿起那块怀表和修表单子上了楼，就站在门口，将怀表递给了田丹。
田丹在这种事情上完全没有经验，她嗫嚅着：“怎么说。”
“修好了？”
了一声，“这个怪你，你有个刘唐，徐先生没有，你要把话向他说清楚。”
“没有，我去了一趟亨得利，修表师傅说发条坏了，正好瑞士那边有一批零件一个月以后到货，这是修理单，一个月以后再去配一副发条就好。”
田丹点了点头，方嫂“哎呀”
田丹点了点头，接过来，徐天摸了摸鼻子，没话找话，“……在做什么？”
方嫂关切地问她：“……是又说到刘唐了吧？”
“想事情。”
田丹摇摇头，她根本不想问，她就是这样相信徐天，如果徐天想说，迟早都会告诉她，就像那封信。想起那封信，如果自己当初早一分钟收到信，或者不把信送回去，那么可能现在这一切都会是不一样了。田丹叹了口气，罢了，该来的总会来了，过去的也就应该那么过去了。
“什么事情？”
方嫂安慰她，“回去问问到底是什么原因。”
“药店里的事。”
田丹低落地说：“我也想不通。”
徐天鼓起勇气来，“吃饭的时候我说那些话是有原因的。”
嗯，就是这样……库里的牛肉不错，很久没有做菜了，今天要带一些回去，给她们做一桌好吃的。真后悔，不应该和田丹说那些话，真可惜，那条围巾来不及戴了……方嫂穿着一身簇新旗袍从后库过来，看着怔愣着的田丹有些奇怪，走过去轻轻碰了她一下。田丹转过来，俨然不是刚才同方氏夫妇谋划杀局的冷静面孔，取而代之的是失魂落魄。田丹跟方嫂说了徐天昨天要自己搬走的事情，方嫂根本不信，“哪根神经搭错，徐先生喜欢你喜欢到骨头里，看到眼睛就看得出来。”
“什么原因？”
冷库里挂着鲜肉，堆着很多纸箱。徐天在杂物之间怔怔坐着，手里握着田鲁宁那块怀表，他没想到恶化得这么快，辞了日制军校改学别科，回上海七八年极力维持的平静生活马上要到头了，更没想到是断送在总华捕料啸林手里。一年前徐天应老向之召去帮朋友的忙，同时碰到田丹，之后这一年想起来是最好的一年，意中人气息相闻日日相伴，这一年也是逐渐坏下去的一年，与日本人结下的恩仇终要了结。还算有一点安慰，料啸林说死了六个人，那就是活了一个人，两船货肯定是运出去了，活着的那个是老向吗？今天晚上是大限，告别一下母亲和田丹，明天一早到虹口找影佐好了。那本红色的册子上，上海静安支部有七个人，死了六个，明天去虹口的时候就当自己是第七个。这么一想徐天倒踏实起来。本来他对老向、贾小七这些人就是崇敬的，甚至想过自己如果无牵无挂就是他们中的一员，原本劝田丹搬走，是还想苟活着，怕影佐利用田丹来威胁他，从而连累到她，现在把自己的命计算到明天早晨为止，倒是不需要再担这种心。一人做事一人当，一切也就结束了。
徐天喉头一滚，把话又咽回去了，“明天就晓得了。”
冯会计在他身后撇了撇嘴。
田丹的眼睛清水分明，故意问：“不叫我搬走了？”
徐天觉得让她看了也是白看，“……我去冷库。”
徐天定定地看着，“在这里住一辈子都可以。”
“你自己最清楚。”
田丹被他盯着有些不好意思，看向一边，“……我也有句话要说，和刘唐有关系，不，和他没关系……”
“那以后几天好不好？”
徐天很怕她提起刘唐，有些不礼貌地打断她，“不用说了，明天再说。”
冯会计玄而又玄地说：“相从心生，最近好不好要问你自己。”
田丹只能把到嘴的话收回去，徐天又往屋里看了看，他有些不舍，“在打毛线？”
“那这么说最近我还好？”
“你不是说想早点戴。”
冯会计推了推眼镜，“奇怪了，我是凭良心帮你看的，硬要我说不好，出门青天白日要遭报应咯！”
“……不要太辛苦。”
徐天听她越说越没谱，抽回手，“冯大姐，没看出啥不好的来？”
“今天晚上反正也睡不着。”
“眉毛紧，口服心不服。表面温和思想极端，心里算计多，一肚子脾气想发也发不出来，发出来就不得了，不过可能对你不好。嘴角有点翘，倒是比之前好看，嘴形好带到上面气色也会好，一辈子衣食不缺不愁吃穿，女的能嫁到有钱人，男的娶有钱老婆。”
“为啥？”
徐天点了点头，慢吞吞地说：“晓得。”
“嗯……我自己的事。”
冯会计一本正经地端详着，“眉头比原来紧一些，二眉之间容二指，主聪明伶俐；印堂宽广，主气度；天门大开，主心聪。你两道眉毛快皱到一起了，相由心生晓得？”
徐天听她这么说，自然不好再多问，他的神情有些留恋，深深地看了一眼田丹，“那我走了。”
“特别不好？”
田丹觉得这话有些不吉利，嗔他，“下楼就下楼，说什么走。”
“手拿过来……抬头，侧过去一点。”
徐天笑了笑转身下楼，田丹合上门，去钩起线针，一针一线地打起来，心思满怀。
“我信。”
不论外面是怎样的风吹雨骤，仙乐斯里总是歌舞升平。金爷在场子里转，来回吩咐着小白相：“今天晚上眼色都灵光一点，料总那张桌子服侍好，料总到了我过去打个招呼就回楼上办公室，如果影佐先生有事，马上来说一声。”
“信不信，不信我不说，心诚啥都灵。”
小白相永远脸上挂笑，“金爷放心！”
“变成什么了？”
方长青和方嫂像普通夫妻一样进到仙乐斯，方长青走到桌子后面靠近鱼缸，找到墙角的电缆线，用脚刨了一下，电线豁了一个大口子，隔一米又刨了一下，黄澄澄的铜线露出来。
冯会计瞟了徐天一眼，“请了两天假，人都变相了。”
老料下车，进入仙乐斯，方嫂在台球案子边，拿了两颗台球，放入随身的坤包。方嫂和方长青会合，方长青接过方嫂的坤包，将一只金属盒子换给方嫂。然后他走上二楼，站到那块玻璃楼板上，他的脚下，鱼缸里的鱼在游。
徐天走进来，怔怔地坐到自己位置上，良久，他抬起头盯着对面的冯会计，“冯大姐，你给我看看相。”
老料走进来，小白相迎上去，把他引往座位。方嫂走到酒吧边，吧台角落里有一个银托盘，托盘上有一个冰桶、一只杯子和一杯酒。方嫂看了看周围没有喝酒的人，她伸手去拿那瓶酒，却被酒保拦住。
方嫂叹息一声，再无别话。
“太太，这瓶酒不好动的，这是贵宾喝的酒，连杯子都是专用的。太太要喝酒，给你拿别的。”
“如果一切顺利就很好，别的小组基本上都是一次两次行动就两败俱伤，我们用意外死亡的办法，可以长期暗中做下去，我们俩在一起的时间也长久。”
方嫂指着酒保身后，“那我要那个。”
“长青，说老实话，你觉得田丹的办法好吗？”
方嫂瞟见小白相从料总那边过来，“小心一点，一小杯就好。”
“冰格子放到冰箱里了，五六点钟冻成冰块正好用。”
趁着酒保转身倒酒的工夫，方嫂打开金属盒，将制成的三块麻醉剂冰块倒入托盘上的杯子里。酒保送上一小杯酒，方嫂接过小口抿着，小白相将托盘取走，又将酒和杯子放好，欲往杯子里加冰块，见杯子里已经有了，他露出了疑惑的表情，手势一顿。
方嫂伸手抚了抚丈夫的眼角，“……不老。”
老料敲敲桌子，示意小白相放在这里就好，又把小白相挥走。金爷半弯着腰，谦卑又恭敬地要给老料倒酒，谁料老料移开酒杯，冷冷地看着他，“今天下午又跑影佐先生那里去了，你倒是八面玲珑。”
方嫂说着话凑到镜子前，夫妻俩在一面镜子里，方长青端详着两个人的身影，声音低缓，“老了吗？”
“我怕影佐先生说来不来，料总当我说瞎话，账不是全算到我头上。”
方嫂捂着嘴笑，打趣道：“还公子小开，照照镜子都老开了。”
金爷的瞎话张嘴就来。
方长青拿起西服站在穿衣镜前比画，“穿到仙乐斯去标准上海滩公子小开。”
“他当然要来，我给他拎出一块心病，你朋友徐天是共产党。”
“西装给你烫过了，三件套结婚时候穿过到现在还是新的。”
金爷惊呆了，老料斜着眼睛看他，“不要说你不知道。”
“哎哟汗毛全都竖起来了。”
“……料总你真冤枉我了，我怎么会知道徐天是共产党？”
方嫂轻轻打了他一下，脸上绯红。
金爷下意识地替自己开脱。
“你年轻时候嘴甜，怎么现在比年轻时候嘴更甜。”
老料看都不看他，给自己倒酒，方长青在二楼注视着这一切，看到金色的酒进入杯子，淹没冰块。老料晃了晃冰块，喝了一口，又放下杯子，“影佐一年前为两船货挨了一颗子弹，结果货跑掉不算还被人戏耍，他以为是田鲁宁做的，杀了他夫妻两个。”
“年轻时好看，怎么现在比年轻的时候更好看了？”
“田鲁宁？”
方嫂笑着嗔道：“这么多年都没看出来？”
“就是现在住在同福里徐天家那个田丹的父亲，货是共产党的，让影佐吃子弹的那个人是徐天。”
一切都交代妥当，方长青开始动手做麻醉剂冰块，将针剂打入冰格子里，又把冰格子放入冒着冷气的药用冰箱里，做完这一切，方长青往楼上去。方嫂正在屋里对镜梳妆，她穿了一件紫色天鹅绒旗袍，整个人焕然一新，一套西服放在床上，方长青看着镜中的妻子，眼中现出暖意，“你还长得挺好看的。”
金爷脸都白了，嘴里喃喃道：“难怪……”
田丹展开四张纸，拼起来解说：“这是舞池，喝酒的座位有两块，料啸林位置在这块，靠在角落里，这张桌子有三把椅子，料啸林坐这把，出去进来都要从左边，后面是那只大鱼缸，鱼缸上面是二楼的玻璃台板，电缆线在鱼缸旁边，弹子台在酒吧前面，估计一开始的时候没有人用，拿一颗还不如拿两颗，这样保险。麻烦一点是换冰块，料啸林喝酒的杯子专用，不知装冰的杯子是不是专用，应该不会。二楼上面那块玻璃，长青哥要早一点过去，到时候那里有人就不好办了，宁愿多划几次，划好之后也要站在那里，以免又有人过去站牢，不好把台球弹子扔起来砸玻璃。弹子最好扔高一点，一则砸下来劲头大，一则方便长青哥走开……冰块一定要在之前放好，没麻醉料啸林站起来不摔倒，所有安排都白做了，如果想办法能认准他用的杯子，就不找冰桶了，预先放两三块到杯子里我想也不会起疑心。长青哥在二楼看到他喝下有冰块的酒，十分钟之后再弄碎玻璃，等到乱起来，跟客人一起往外走就好了，我就想到这些。”
“等影佐先生到了你作个证，把徐天想要那批药的事从头到尾说一说。”
老料坐上车扬长而去，两个便衣留在菜场门口，徐天站了片刻，低头进入菜场。
“料总这种话我不好说的，你都知道徐天的底了，你跟影佐先生说就好。”
“我已经查到当天死的六个共产党家属，只要他们中间有人认得你，你就是影佐先生的对头，你就完了。”
“不说？”
徐天从从容容地说：“因为影佐当时来问过，因为这件事他到现在还耿耿于怀有疑惑。”
金爷的脑筋转得快，“共产党国民党都惹不起，你恨徐先生有道理，影佐先生挨过徐先生的子弹，我又跟他没仇，万一以后把我牵起去……”
老料冷笑一声，“张口就来，一年前的事都记得这么清楚。”
“我看你是想死。共产党国民党日本人你都卖好，就我这里推三推四。”
“我和邻居去听评弹了。”
老料不满地说。
徐天一言不发，老料看着他的反应，继续问：“我是总华捕，本行就是问案抓人，影佐先生挨子弹那天你在哪里？”
金爷无言以对，老料看了看手表，“二十分钟之后徐天就算活到头了，你是要和他一起死，还是跟我一起。”
“去年影佐先生查几船货，结果货没查到倒吃了一颗子弹，回日本休养了一年。那批货里有田鲁宁的药，其中一批现在在总捕房，你千方百计要弄到那批药，为啥？”
“我跟料总一起……”
徐天知道老料绝非徒有虚名，但是没想到他这么快就会查到这些。他顿了顿，“……料总，我只是小市民，在这个菜场上班，怎么会是共产党。”
老料呵呵一笑，“不是我说你，你就是一条狗，连狗都比你懂事。”
“担心朋友，别的事就都和你有关了，我怎么会误会你？如果我告诉影佐先生，你不只是他曾经在日本的朋友，还是共产党，他还会给你面子吗？”
金爷脸色很难看，“……那料总先喝酒，我到门口去看看影佐先生来没来。”
“我只是有些担心我的朋友，别的事与我无关，料总不要误会。”
金爷起身往门口去，又绕了个圈回到二楼。老料将杯中酒喝尽，杯里的冰块已融了一半，琥珀色的新酒入杯。
“影佐先生的电话怎么回事？”
金爷站在二楼办公室的大玻璃前，才发觉身上的衬衫已经被冷汗浸湿了，金刚推门进来，“哥，影佐先生到了。”
“昨天晚上我和铁林金爷一起吃了个饭，铁林喝醉了。”
金爷没说话，金刚又问了一句：“哥你要不要下去招呼？”
“装糊涂。”
金爷突然爆发了，“下去找死！”
“……啥事情？”
金刚吓了一跳，臊眉耷眼地关上办公室的门。
老料看着他，语气很复杂，“昨天晚上你很有面子。”
方嫂走上二楼，到方长青身边，看到那块大玻璃已经被划了两处大三角，方嫂抬头看了看周围，有一架消防梯通往更高处。方嫂把那处梯子指给方长青看，方长青对方嫂说：“……我上去，你占牢位置。”
徐天走到菜场外面，一辆小汽车停在马路边，老料从车里下来，冲徐天招手。徐天到了跟前，“料总，是找我吗？”
方嫂趴在栏杆上，看着舞池里的男男女女突然心生羡慕，小声说：“真想到舞池里跳一支曲子。”
铁林喝水的动作顿住了，放下水杯，把自己扔在床上，两眼盯着天花板出神。
方长青看着方嫂直笑，“你还会跳吗？”
老铁悠悠地说：“……柳小姐人不错。”
“以前都是我带你跳。”
铁林故意发出很大的喝水声，掩饰着自己的尴尬。
方长青的眼里暖意融融，握着方嫂的手说：“下次专门来。”
“……柳如丝家……我自己一个人。”
方嫂笑着往前站到方长青的位置，方长青退出来拐到二楼的暗处，走上消防梯。
“昨天晚上睡哪里了？”
柳如丝登场。乐队齐奏，静场，柳如丝的歌声婉转开始。小白相将影佐引到老料的座位，料总欠起身子，有些晃，一屁股又墩回到椅子里。
徐天缓缓松开手，扯了个笑，面色苍白，垮着肩膀慢慢走出里弄。铁林怔愣在原地，心头猛然袭来一阵不好的感觉，过了好久才推开家门，看到老铁坐在摇椅里听戏，铁林进来便找水喝。
“我没来就喝这么多。”
铁林看着徐天，突然觉得他有点反常，徐天笑得无力，“从现在起，我每天当最后一天过。”
影佐一边说话一边落座。
“……天哥，你今天说话怎么这么重。”
“才两杯，等影佐先生。”
铁林笑了笑，又要拉着徐天进家门去。徐天脚步一挪，挡在他门前，厉声道：“当不当巡捕不重要，以后要看清身边的人，想想已经发生过的事。”
小白相躬身问：“影佐先生也喝这个威士忌？”
铁林情绪也低落了下来，“都停职了，弄不好以后真当不成巡捕，认不认死理还有什么关系，我喜欢一根筋，对谁都好。”
“就我这瓶，这个酒最好。”
铁林听得糊涂，徐天垂下眼角，轻声说：“不管你听不听得明白，记住就好，以后别再一根筋了。”
影佐点点头，小白相给影佐新取了一只杯子，往里加入冰块，同时要给料总也加冰加酒。
“有点糊涂，昨天喝多了脑子不太灵光。”
老料看了看自己的杯子，里面的冰块还有一小半，“加酒就好，下一杯再放冰。”
“很简单，正反就一个道理，事情已经发生，就有迹可寻，如果问心无愧，迹象也是坦然的没有掩盖，那迹象就越少而且明明白白不需要推测。如果作恶，必然需要掩盖，越掩盖迹象越多，容易顺藤而上，这是推理的途径。这条途径顺流而下是犯罪，逆流而上能找到真相。”
小白相给两人都加了酒，老料与影佐碰杯，两人一饮而尽。
“啊，是，现在说？”
方长青上到消防梯顶端，镶在鞋底的金刚钻掉落，叮叮当当地蹦到不知何处。方长青顿了顿，只有继续往上，左鞋底的剃刀叮叮当当又不知掉到何处，所幸歌声音乐正酣，无人发现。他沿着铁围栏走，走到方嫂正上方头顶，方嫂抬头看了看。
“还记得前几天在捕房你要我说看破真相的道理？”
老料让小白相把金爷叫下来，影佐靠在沙发上，“昨天我给金老板打了个电话，你知道了。”
铁林这才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放下手慢慢站直。
“他跟我说了。”
“你要杀我还是金哥要杀我？金哥？天哥你想多了，想多了啊，你可以说，我不会当真的，你脑子灵光看事情比我们透，平时我们看不到的事情到你心里都是可能性，你把我和金哥想成案子了，这种玩笑开不得。”
“长谷已经回来了，我没有干涉你的意思，一切以新政府筹备为重，你是筹备名单上唯一的租界警方人士，我不希望在筹备会发布之前你有麻烦。”
“你可以不相信，但要记住我来跟你说了。”
老料口不对心地说：“影佐先生的电话打得好。”
铁林愣在原地，手上还拽着徐天的袖子。
“小不忍则乱大谋，你们中国人说的，铁林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巡捕。”
“啥？”
“那徐天呢？”
徐天反手拉住他的胳膊，严肃地说：“是的。”
“……他是我的朋友。”
说着话铁林就要拉徐天往家里走。
“你总是很给徐天面子。”
铁林突然笑起来，“嘿嘿嘿……口渴死了，进家去我喝水。”
“也不一定。”
“昨天？大三元！谁？昨天就金哥在，你好像也来了是？不会是你和金哥要杀我吧？”
“住在他家那个田丹的父亲叫田鲁宁，田鲁宁是……”
徐天喉头一滚，看向铁林，“有人要杀你。”
“田鲁宁住在麦琪路，去年我和长谷到过他家。”
“到底怎么了？”
“田鲁宁是做药品生意的。”
“铁林，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说的。”
“是，所以他死了，他的家着火了。”
徐天突然犹疑了，看着铁林的晶亮眼神，不知道该怎样同他讲明白这叵测人心。铁林看徐天不说话，表情更慌乱了，“啊，我是不是把人家酒楼砸得特别严重？”
“田丹为什么和徐天住在一起？”
铁林有些慌了。
“徐天喜欢这个女人，也认识田鲁宁。”
“我在大三元发酒疯了？我是不是把人家酒楼砸了？”
老料掩饰不住的得意，“徐天是共产党。”
徐天一脸严肃。
影佐摸着下巴，沉默了一会儿肆意笑了，“……有意思。”
“我过来要跟你说昨天晚上的事。”
老料又喝了一口酒，放下酒杯他晃了晃脑袋，“一年前两条船从你的眼皮下跑掉，你差点没命，这件事是共产党做的，他们死了六个人，没死绝，还剩下一个。”
铁林敛了笑，嘴角向下一撇，“怎么了呀？”
“你说是徐天？”
“你严肃点好么？”
“你说呢？”
铁林笑道，“你听他这么说，心里不晓得多懊恼呢！”
“当时我去核实过，不是徐天。”
“说正好在家歇几天，陪他听听戏逛逛城隍庙。”
“这几天我也核实了。”
“我爸怎么说？”
“……就因为徐天通过我阻止你杀铁林？”
“长谷放了，你停职了。”
“所以说影佐先生你那个电话打得好。”
“你都跟他说了？”
“一天时间，你查到什么？”
“刚才进去和铁叔说过几句话了。”
“租界是我的地盘，我自然能找到你找不到的东西，不然影佐先生为什么要和我做朋友，请我进新政府。”
铁林打了个哈哈，把自己的心思掩饰过去，“急啥，老酒喝多了，金哥把我送过去的。他可能也喝多了，自己要去柳如丝家，反倒把我扔进去了。来来来进家里喝水。”
“说来听听。”
“急死我了。”
老料正欲说话，方长青在高处松手，两粒台球弹子自由落体，方嫂转身迈开步，台球弹子擦着她的身体砸向被金刚钻砸过的玻璃楼板，楼板应声碎裂，砸向下层的鱼缸。
铁林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糊里糊涂在柳如丝家里睡了一晚上，睡在她床上，不过她不在床上，也不在家，就我一个人。”
鱼缸破裂水冲出来，迅速淹向裸露的电缆线。舞厅音乐怪异变调，电线短路，灯光明灭，火花四溅，舞客们怪叫四散，乱哄哄往外跑。
徐天见他回来，神情一松，急急地问：“昨天晚上你在哪里？”
方氏夫妇夹在舞客中往外走，老料和手下和影佐的随从紧张地拔出枪。料总条件反射站起来，身子晃了晃，他努力往左边迈了两步，脚踩在水里。他穿着胶底皮鞋，并没有触电，但是麻醉剂和酒精使他无法站立，金爷和小白相穿过混乱的舞客挤过来。老料看了一眼金爷，轰然摔倒，整个人扑向水面。
铁林一路飘忽地从柳如丝家回来，柳如丝的脸总在他面前晃来晃去，笑着的她，蹙眉的她，生气的她，张张表情活色生香，搅得他的心翻天覆地。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压制住了这种奇怪陌生的感觉，刚到家门口看见等在里堂里的徐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