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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武藤的西服仍有一套在店里,田丹心里稍稍有了些把握。她出了西服店,一路找到了黑市,黑市在一条小巷子里,乱哄哄什么人都有,有举着牌子的,有喊货的,有凑一块儿砍价的。“白铁皮白铁皮要多少有多少……黑市米,米店买不到……要换法币?小黄鱼换法币……西药中药弄不到的药……”

老板朝她扬了扬手,“介么胡小姐明天见!”

田丹走过来,躲避各种各样的人,面对这样混乱的情况,她有些手足无措,有一个混混盯上了她,悄悄跟在她后面。

“……胡。”

田丹到那个喊药的掮客前,“你有药?”

老板把田丹送到门口,又问了一次,“小姐贵姓?”

掮客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有。”

“那明天再来。”

“我要几支盘尼西林。”

老板骄傲地挺了挺胸,“就我独一家,上海滩也是独一份。”

掮客像听到天方夜谭一样,“开玩笑,盘尼西林到哪里弄,你卖给我有多少要多少!”

“元宝街上就你一家西服店吗?”

田丹失望地走开,那个混混跟上来搭话:“小姐买西药?”

老板为难地说:“那到时候抽得出时间最好。”

田丹感觉重新燃起了希望,赶紧点头,“是,有盘尼西林吗?”

田丹趁机翻看簿子,在要客一栏查到了武藤,有详细的尺寸,一套已取,一套暂存未取,田丹合上簿子,“我明天下午带朋友来再写。”

“就有几支,多了没有。”

“我记性不好,不记下来得罪客人,重要客人更加要分开来记清爽,得罪了人,店都不要开了。”

田丹喜出望外,“太好了,多少钱?”

“每个客人都记?”

“到后面看货再谈钱。”

老板颤颤巍巍地给她取过簿子。

田丹跟着混混越走越偏,她停下来。

“记不住咯,还是簿子牢靠。”

“小姐身上带了多少钱?”

田丹无奈地笑了笑。

田丹迅速环顾了一下四周,这条巷子里十分干净,空空如也,只有巷子上空横着很多竹竿,晒着各式衣物被单。田丹目光定在其中一根竹竿上,竹竿一头搭在窗台上,这个窗台窗户虚掩,有人影在里面晃过,竹竿上晾着几床被单。

“那我明天再来。”

田丹往后退,混混掏出刀子,“跑不过我的,老实把钞票拿出来。”

老板大着嗓门说话,似乎耳力不太好。

小巷子太干净,田丹弯腰捡了两颗小石子。混混笑起来,“要拿这两颗石子丢我?那你就丢好了。”

“胡小姐要么在簿子上登个记,说好哪天带朋友过来,好把时间空出来仔细一点量。”

田丹扬起胳膊将石子投向那扇虚掩的窗户,没有打中,田丹将剩下那颗再奋力扔出去,击中玻璃发出一声脆响。混混被田丹的举动弄得有点蒙,低头再看,田丹已经跑开一段距离,混混追上去,那扇窗户被人从里推开,一个男人喊道:“啥人啦!”

“姓田。”

竹竿被窗户推出窗台,整床被单落下来,田丹正好跑过竹竿,在混混将要抓到田丹的时候,床单横到中间,将混混整个人罩住,混混在床单里好不容易挣扎开,定睛再看,田丹已不见踪影。

“玉皇大帝做西服也是要来量一量,小姐贵姓?”

田丹快步行走,确定背后没人跟上来,她转过街角,靠墙喘息。

田丹顺着话继续问:“日本人要做西服也自己来吗?”

一个卖花的女孩过来,“小姐要花?买几枝回到家里闻闻放放。”

“本店不接自己量尺寸来的,一定要本人过来量,再高贵的客人也是自己来。”

田丹想了想,掏出零钱买了几枝花。田丹失神地一路走着,再抬头时,竟然到了教会墓地。也许这就是上天的安排,田丹无力地笑了笑,把那几枝花放到了墓碑前,疲惫地坐下来,“……爸爸姆妈,没想到长青哥和嫂子是国民政府的刺客,我想帮他们出力,也是给你们报仇,杀日本人……今天晚上我去医院药房,如果还是没有盘尼西林,就直接到病房想办法……”

田丹无缘无故地红了脸。

大三元包房里,老料给金爷斟上茶,金爷从没有见过这样的老料,赶紧扶了扶茶杯,恭敬地喝了一口。老料脸上挂着笑,“香?今年最好的西湖龙井,等下叫他们给你拿一袋回到仙乐斯慢慢喝。”

“朋友。”

金爷假装不明所以地问:“我拿到仙乐斯喝?”

“是小姐的丈夫还是朋友?”

“记得头一次你到我办公室?”

“是要给男的做。”

“记得,和料总每次见面我心里都记得。”

西服店老板是个年纪很大的老裁缝,穿着绸缎长衫,花白头发,很是和蔼,“不好意思,本店只做男式西服咯。”

“我说老七手下怎么会有这么能干的人。”

田丹礼貌地点了点头,“我姓田,做衣服。”

“我能干也是料总抬举,要不然我再能干也是在马路上挣点小钱。”

方长青仍旧在病中,今天药店不开门,田丹仍旧早早出了同福里,到了元宝街。元宝街西服店的灯箱很是显眼,悬在门口,隔着很远就能看到,田丹走进去,西服店老板迎上来,“小姐贵姓,看一看?”

老料也跟着谦虚,“我这是真话。”

铁林竟然有些惆怅起来,愣愣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里。

金爷更谦虚,按了按胸口,“心里话。”

柳如丝再也不看他,迈开步子走出去,“不知道。”

老料给自己也斟上一杯茶,“在上海混第一要聪明,第二要有靠山后台。”

铁林看着她的样子感觉有些难过,“我说以后到哪里去?”

“还要认清爽谁是靠山后台,不然也是白混。”

“回家。”

老料颇为赏识地笑了笑,“再喝一口,味道咂出来了?”

铁林不自觉地问道:“去哪儿?”

“嗯……料总刚才说叫我把茶叶带到仙乐斯喝?”

柳如丝的眼睛里带着显而易见的不舍,“走了。”

老料怎么能不明白金爷的意思,哈哈笑道:“嘿嘿嘿,叫你来就是这桩事,老七死了,仙乐斯总还是要开的,不然太可惜,那里我还有一个专座,我也习惯去喝喝酒跳跳舞。”

“走了?”

“是是。”

“七哥一死仙乐斯也不知道会怎样,我总不能饿死。”

“老七下面的人你搞得定?”

“以后见不到?”

金爷故意沉吟了一下,“小九一死,七哥下面就没什么人了,剩下的我带了一年,听我的。”

铁林头都大了,柳如丝看着他的样子觉得好笑,语气里又带着些怅惘,“看你吃完我就走,以后见不到了。”

“我给你撑场面,仙乐斯以后你去做。”

“记得答应帮我一个大忙吗?我来给你送好吃的。”

金爷大喜过望,起了身连连鞠躬,“谢谢料总!”

“来做啥?”

老料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拎得清,脑子又好用,以后可把你当自己人了。”

柳如丝盈盈转身,“我明天还来。”

“只要出得上力,料总把我当狗一样用。”

“哎,站住!”

老料笑起来,“……知道隔壁是什么人?”

柳如丝站起身欲离,“随便写什么,不要把我写成杀人犯就好了。”

金爷摇摇头,老料说,“日本人正在扶植我们的人成立一个中国新政府,我帮他们,你好好跟我做事,到时候不是法租界也不是上海滩的油水了,眼光放远一点,不要像老七那样短命。”

“你都不知道我写什么,就签。”

“我眼光没有料总远,只知道把眼下的事做到料总挑不出毛病,命长命短也是料总说了算。”

她过去在铁林写了一半的笔录上签了名,“我自己的名字会写。”

老料拍着金爷笑,“嘴巴不要太会说,说得多我也要不相信咯。”

柳如丝笑得得意,“不调戏你了。”

金爷讪讪笑着,老料扬扬下巴,“去开心开心吧,仙乐斯开张那天我来捧场。”

铁林脸涨得通红,直着嗓门说话。

金爷笑得很夸张,“谢料总。”

“柳如丝,你有完没完。”

老料装作突然想起来的样子,“那批药……”

铁林语塞,柳如丝笑眯眯地坐在他对面,“我带你去我家也行。”

金爷赶紧接过话,“料总放心,我晓得。”

柳如丝奇怪地道:“我又不是你的犯人,有本事把我带回家关起来。”

老料满意地点了点头。

“你怎么自己出来了。”

金爷一出大三元便挺胸昂首。金刚指挥着黄包车,“车过来!”

铁林方觉耳根清净,刚刚趴回桌子上,柳如丝从问讯室里款款走出来。

金爷坐上去,得意洋洋,“最后一次坐黄包车了。”

大头麻杆接住警棍,笑嘻嘻地出巡捕房。

“以后坐不上车了?哥你不要吓人。”

铁林将两个人的警棍扔过去,“滚!”

金刚呆立着。

大头一边跑一边做鬼脸,“是是,好给你把地方空出来。”

“以后坐小汽车。”

铁林将大头麻杆追得满屋跑,“滚,出去巡街!”

“七哥那部?”

“我正好想活动筋骨。”

“七哥从前的全部都是我的了。”

大头脚底抹油作势逃跑。

“那仙乐斯也算?”

“不要不要。”

金爷咧嘴一乐,“去仙乐斯!”

铁林挥了挥拳头,“你们肯定是要挨揍了。”

经历了变故的仙乐斯更加显得萧条,金爷和金刚推开门进来,之前的那名侍应生迎上来,逢迎道:“金爷!”

麻杆也凑过来,指了指问讯室的方向,“刚才趴在门口都听见了,老手,会调情,摆明对你有意思。”

金爷看了他一眼,“嘴倒是甜。”

“我怕她?”

“以后要叫金爷,不然和金刚哥哥怎么分得清,是吧金哥?”

大头缩了缩脖子,“哎哟发这么大火,我的意思你要是怕柳小姐,我进去帮你做笔录。”

金刚挠了挠后脑勺,“是,嘿嘿……”

铁林把笔一摔,“我用你来教!”

“把小汽车的钥匙给金哥,以后他开车。”

“万一掉了一句两句……”

金刚“啊”

“昨天在现场问过了。”

了一声,“我不会。”

“那也要问一句写一句啊!”

“开两圈就会了。”

铁林头不抬眼不睁地写着。

“我教你金哥。”

“那位小姐不会写。”

侍应生赶紧接上话,想了想,又说,“金爷,柳小姐来过,把化妆间她的东西都拿走了。”

铁林落荒出屋,柳如丝胜利地笑着,心里面甜丝丝的。大头凑过来对写笔录的铁林说:“铁公子,笔录要你来写?”

金爷只“嗯”

“叫姐姐。”

了一声,背着双手看着四周,“……玻璃怎么还没有换?”

铁林瞪着她,“大了不起啊!”

“我们仙乐斯大玻璃都是要订做的,已经叫人去订了,三天就好。”

“我想啥?我比你还要大几岁,都能当你姐了。”

金爷点了点头,“能干!”

铁林眼睛瞪得更圆,“被香水熏的,你想啥你!”

金刚把侍应生拖走,“走走,教我开汽车。”

柳如丝看着他的反应,觉得愈发有趣,逗他,“是不是心跳得厉害,头晕不?”

金爷自己往后台走,他沿走廊一盏灯一盏灯开进去。

“气喘不过来,胸闷。”

到柳如丝的化妆间,门虚掩着,金爷敲了敲门,推进去,里面不再粉红香艳,空空如也。

“不能在这里写啊?”

金爷冷笑了一声,吹着口哨走到办公室门口,口哨停止,他又敲了敲门,然后进去。地板上的血还没擦干净,大玻璃碎了一地,金爷的口哨又起,轻轻地吹,把自己投入桌后那张大班椅里,跷起脚。

“我出去写好了进来念给你听。”

吹了一阵口哨,他停下来,听见有脚步上楼来,一步一步走到门口,金爷把匕首藏在背后,神经绷紧,慢慢拉开门,看到门口是拎着新鲜小菜的徐天。

柳如丝全然没有当回事儿,笑得愈发勾人魂魄,“我让你再装。”

愣了片刻,金爷赶紧把门打开,“……天哥!”

铁林明白话说岔了,柳如丝星眸闪烁,笑吟吟地看着铁林,铁林感觉越发喘不上气,扯了扯脖颈上系得紧紧的扣子,小声嘟囔:“……狐狸精。”

徐天上上下下看了几眼,“金哥兴致好,这间办公室没打扫就开始享用。”

“那我以后再也不喷。”

“地板上血洗干净,换块玻璃就好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铁林梗着脖子犟嘴。

“这个时候你应该在这张椅子里。”

“我不喜欢!”

徐天笑得坦荡。

柳如丝扑哧一下笑了,“你早说不喜欢,我就不喷了,一般人都喜欢。”

金爷把匕首藏进袖子里,“昨天晚上的事晓得了?”

铁林瞪着柳如丝,“你弄这么香做啥?气都喘不过来了。”

“我一早问过铁林。别误会,我过来是临时要到仓库拿几支药,急用。”

“唱歌用嘴巴不用手。”

“这还不简单,等下叫金刚陪你去。”

“……歌都会唱不认识字?”

徐天看了看地板,又看了看天花板,“金哥,你运气真好,多少人想坐都坐不上的位置,你只用一年就坐到了。”

柳如丝也坐回去,半真半假地说:“我不会写字,不认识。”

金爷越听这话越觉得冷汗直冒,忍不住问:“……我们认识一年多,天哥能不能跟我说实话,你到底是诸葛亮还是阎罗王。”

铁林将簿子推过去,自己靠在椅子上,尽量离她远一些,“自己写,懒得问你,把昨天的事情经过写下来,签字。”

“我什么都不是。”

柳如丝语调懒洋洋的,嗔道:“你就装吧!”

“那为什么我心里对你总有些发毛呢?实话。”

铁林埋头在簿子上,柳如丝身上的香水味笼罩在他身边,他几乎要昏过去了,偏偏还要犹自镇定,“比我大几岁?”

徐天开玩笑地说:“你这样说是对我起杀心了。”

柳如丝离他越来越近,几乎能感觉到铁林不正常的呼吸声,她笑开了,“反正比你大。”

金爷被他戳中心事,面色掠过一丝不自然,“……绝对没有。”

“关你什么事。”

“开玩笑的。”

柳如丝眼波流转。

金爷的心还在空中吊着,“这种玩笑不好开,伤兄弟朋友的心。”

“你几岁?”

“金哥,你的事我一点都不关心,我反而对你有好处,再说我朋友的那批货还要靠你存好。”

铁林不自然地调转目光,“几岁。”

徐天认真地说。

柳如丝半伏在桌上,看着铁林,“比你大。”

“之前你说坏事会变好事,又被你说中了,回回你都说中。”

铁林掀掀眼皮看着她。

徐天细声细语地耐心解释,“这件事我是乱猜的,当时想宽宽你的心,也宽宽我自己的心。”

“年纪。”

“铁林怎么同你说昨天晚上的事?”

“柳如丝。”

“和你说的一样。”

铁林老大不乐意地翻开簿子,“姓名。”

“我同他说什么了?”

“铁公子要掐死我。”

“不关我事。”

“进去闻一闻就知道了。”

“天哥你一定要说,不然我不安心。”

麻杆觉得空气中还留着她身上的香味。

“对谁不安心?”

“你说她本身香还是香水香?”

“……对我铁兄弟,其他人无所谓,都摆得平。”

柳如丝进入问讯室,铁林随后进去关上门,大头一直目送柳如丝进入问询室,感叹道:“仙乐斯头牌,白天比晚上还要漂亮。”

徐天仔细观察着他的神色,“……你真在乎铁林。”

麻杆跃跃欲试,但也没动换。铁林拿起簿子不情愿的样子,“进去。”

金爷一字一字地说:“他是我结义的兄弟。”

铁林指了指麻杆,“你录。”

“他说七哥和小九火并,小九打死了七哥,料总打死了小九。”

柳如丝站着不动,丹唇微启,吐出几个字儿,“你录没资格。”

“这些事之前你怎么想得到。”

地一下站起身,“我来录。”

“之前我不是这样想的,不然也不会打电话叫铁林来帮你。”

大头“噌”

“之前你怎么想?”

柳如丝理都不理,绕过金爷径直进了巡捕房。柳如丝穿了一身鸦青色黑边旗袍,头发绾起,略施粉黛,高跟鞋踩在木质地板上笃笃作响,大头和麻杆看着她眼都亮了,铁林却假装看着窗外。柳如丝站在屋子中央,感觉整个巡捕房都被照亮了,她笑容嫣然,看得众巡捕傻了,“我来录口供。”

徐天深知金爷是个多疑的人,他清楚如果这次不解释清楚,事情会更难以收拾,“……金哥,看来你不是对铁林不安心,还是不放心我。”

金爷又把她拦住,“笔录不要乱说,我现在就去见料总。”

金爷坦白地说道:“是。”

柳如丝冷哼一声,要绕过金爷。

“你想得太多,我没那么多乱心思,背后也没有靠山,只有一个半朋友,一个是铁林,一个是你;还有一个半亲人,一个我姆妈,一个田丹。我只是想得比你多一些,看得比一般人多一点,有时候也觉得自己很麻烦。”

“如丝小姐好像也没有不高兴的样子。”

“你看到什么了?”

柳如丝睨他一眼,“你好像很高兴。”

徐天将真相毫无保留地说出来:“昨天在这间办公室里是老料杀了七哥,小九要报仇开了一枪,老料又杀了小九。你不逼我,我咽在肚子里,同铁林也不会说。”

柳如丝白了一眼,下车往里走,金爷拦住她,轻佻地靠近她闻了闻,“……介香,香得鼻头都要掉了。”

金爷愣住了,半晌回过神来,“……为什么不说?”

正说着话,金爷蹦着台阶出来,觍着脸打招呼,“如丝小姐。”

“这个位置你坐总比外人坐好,我们是半个朋友。”

“好久了。”

“你又不在场,不可能知道得介清楚,是柳如丝……”

柳如丝皱了皱眉头,“金哥进去多久了?”

“不要冤枉别人,我刚进门时候知道的。”

柳如丝的黄包车到巡捕房前,金刚正在外面晃悠,见到柳如丝,脸上挂着笑,弓腰打招呼,“柳小姐。”

徐天走到屋子中间,指着天花板与墙相接的一个位置,“这里有个弹孔,地上有一点点木屑,有木屑没扫掉肯定是昨天刚打进去的。你上去把弹头撬出来,趁现在没人。”

萍萍应了一声,跑去开门,柳如丝又走回卧室在梳妆台找到香水,喷了喷才出门。

金爷到办公桌那儿把袖中的匕首退出来,假装是从办公室抽屉里翻出了匕首,又搬了把凳子,将凳子放好,爬上去费劲地撬弹头。

“谁知道仙乐斯明天怎样,趁早把我的东西拿回来,省得让别人弄脏。”

金爷撬出了弹头,从凳子上下来,心慌连带着手不稳,弹头落在地板上。徐天捡起弹头,往玻璃上那个弹孔比了比。

“真的不能唱了?”

“同我想的一样,两个弹孔都是点四五口径。”

柳如丝回过头来吩咐:“下午叫两个车子,到仙乐斯收拾东西。”

“那怎么是料总打七哥和小九?”

萍萍低着头笑了,给柳如丝披上外套。

徐天走到昨天料总站的地方,示意给金爷看,“玻璃上的弹孔和天花板上的弹孔一支枪出来的,开枪的位置不一样。一枪站在这里打,一枪是趴在地上朝天打,除非料总和七哥小九动了拳脚摔在地上又开了一枪,你没有这么和铁林说,他们动拳头你不会袖手旁观。”

柳如丝站起来,想起铁林,脸上就是藏不住的甜蜜,嗔道:“他装。”

金爷不说话了。

“铁巡捕一点也不知道小姐喜欢他。”

“所以趴地板上朝上开的那枪是小九打的,目标是料总,没有打中,子弹进了天花板。地板这里有一个凹坑。”

柳如丝忽然唇角绽笑,“好歹一会儿要见到姓铁的那愣头,想起来还算开心。”

“哪里?”

“小姐想开一点,不会有事的。”

“新坑,手枪柄砸出来的。从凹坑位置旁边,手抬一抬往上瞄,肯定是天花板的弹道。金哥,小九手里那支枪是料总打完玻璃之后,站在这地方扔到地板上给他的。”

“哪有这么简单,一个舞厅一个头牌,舞厅大哥倒了,以后谁知道会怎样。”

金爷目瞪口呆,完全没想到徐天有这么大的能耐。

“上海舞厅多得是,像小姐这样的大家抢着要请。”

“料总应该退了一步,用自己的枪打中小九,凹坑边一大摊是小九的血。大班椅子下面那摊血是七哥的,他连桌子都没来得及离开,就被料总打死了,和打死小九的是同一支枪。”

柳如丝有些伤感,“在仙乐斯唱了四年,从没想到过要换地方,现在要想了。”

半晌,金爷才说出话来,“……天哥,你相不相信,那批药我一定会帮你摆平。”

“那到巡捕房去一趟就回来了,小姐不要叹气。”

徐天一阵阵头晕,晃了晃身体,扶住椅子勉力站直,“不相信我就不拜托你了。听我一句话,这个办公室最好重新装修,只换一块玻璃再换一块天花板容易让人起疑心。”

“我为他伤什么心。”

“谁能看出这些东西,再说现在我是仙乐斯老大。”

“小姐为七哥伤心?”

“说不定铁林看出来,他认死道理,观察断案的本事一天比一天细。”

柳如丝换了旗袍,正拿着梳子对镜出神,萍萍轻轻走过来,从她手里把梳子拿来,熟稔地给她梳着头发。柳如丝叹了口气,“……做梦一样。”

徐天面无血色,看着金爷已经有些重影,徐天的腿脚开始发软,金爷赶紧上前扶住他,“天哥你怎么了?”

金爷不理他,对黄包车夫颐指气使地下命令,“跑快点!”

“血看时间长头晕……”

金刚更委屈了,“做梦又控制不住的。”

“等下我就叫金刚把这间办公室底朝天全部装一遍,反正也晦气。”

金爷嗤笑一声,“没出息。”

“金刚要陪我去一趟仓库。”

金刚摸了摸肚皮,“到现在有时候我还做混马路饿肚皮的梦。”

徐天虚弱地说。

“做梦也想不到。”

“对对,先陪天哥去仓库。”

“老八打的,我晓得。”

徐天被金爷扶着,到仙乐斯外面呼吸喘气,手撑在膝盖上,金爷在一边看着他。

庄家唯唯诺诺地退下,金爷坐上黄包车,看着渔阳弄赌场的招牌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感慨道:“金刚,一年前你关在麦兰捕房,我在这里挨过打。”

徐天手里还拎着菜,面色渐渐恢复正常,“……金刚呢?”

“不用,巡捕房是我兄弟的地盘,要你们有啥用!”

金爷四处张望,“死到哪里去了!”

金爷停下脚步,怒喝道。庄家小心翼翼地看他脸色,“金哥要不要我们跟你去?”

“没关系,等一下,你进去不要管我。”

金刚扁着嘴送上帽子,跟在金爷后边往外走,赌场里的庄家领着一众混混在楼下神情肃穆立着。“像死了亲爹一副倒霉相,做给我看?”

金爷扶着徐天的胳膊不敢撒手,“……天哥,以后你能不能把我当一整个朋友?”

金爷身板挺得愈发直,昔日里不高的身量如今看上去也是派头十足,“捕房出来我还要去和料总喝茶,你说要穿成哪样?”

“我做人小心说话也小心,金哥不要生气,我们是好朋友。”

金刚憋红了脸,终于还是忍不住,“……七哥刚死你穿成这样去捕房不大好。”

“里面那间办公室的事过去了。”

金爷斥他:“叫你闭嘴!”

“过去了,我刚才说的话到哪里都不会再说一遍。”

金刚小声地说。

金爷感激地说:“以后仙乐斯也是你的,我的都是你的也是铁林的。”

“我还有一句话。”

徐天赶紧摆手拒绝,“我不卷到你的事里面,把我当朋友就记牢一件事。”

金爷打断他,“闭嘴,不许说话。”

“天哥你说。”

“那七哥以后……”

徐天直起身子看着他,“既然已经坐到租界大佬的位置,以前的手段以后不能再用,与世无争不做亏心事才长久。”

金爷用手戳了戳金刚的头,“金刚你这只脑袋小时候不是进过水,就是让大门挤过。混马路?马上就混成大亨,帽子拿来!”

金爷愣了片刻笑起来,“天哥又说笑了,坐我这只位置怎么好与世无争,我不争人家也要来争的。”

“我们是靠七哥的,以后怎么办?是不是又要混马路?”

徐天抿了抿嘴,反应过来,“我又乱说话了……”

“对呀,死了,我到巡捕房我兄弟那里录口供。”

金爷扶着徐天的那只手放了下来,“我到里面看看金刚在不在。”

“七哥死了。”

徐天点了点头,看着金爷离开。

金爷转过身,看着金刚问,“啥叫走,走哪里去?”

方长青正在高烧,方嫂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急得直掉泪,一声声唤:“长青……长青!”

“是……”

方长青艰难地开口,“喝口水就好了。”

金刚都快哭了,“哥,咱们是不是要穿最好的一套衣服走。”

“四十多度发烧喝水哪会好。”

“礼帽给我拿过来,白的那顶。”

“我说怎么这么热。”

金爷早早就起了,对着镜子把头发梳得溜光,嘴里还哼着荒腔走板的小调,金刚愁眉苦脸地在一边,完全不理解金爷为什么这么高兴。

方长青咧了咧嘴,试图安慰方嫂。

铁林怔愣了一会儿,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自言自语说:“……金哥运气也太好了。”

“我带你去医院。”

说完这句话,徐天叹息了一声,走出巷子。

“去不得,特务肯定到处在找。”

“那你说黑的白的是不是都一样?”

“那你要死在这里了。”

铁林琢磨了一下,点点头。

“也比把你搭进去都死在医院好。”

“料总会帮他,七哥当年是不是料总帮的?”

方嫂抽泣起来,方长青抚着她的头发,断断续续地说:“枪伤不致命,就是伤口感染,忍一忍明天就好了。报纸上说三天后公布会重新开,最晚明后天我们俩再去找一趟武藤。”

“他坐七哥的位置!”

“还怎么去?好手好脚都没杀掉他,现在他们肯定加强警卫了,再说你能活到明后天吗!”

“乱不了,有金哥。”

“明天早上我死了,下午你一个人去。”

“……七哥一死法租界黑道又要乱一阵子。”

“我再下去找找有没有消炎药。”

“那吃过早饭去捕房做笔录都清楚了。”

方嫂忍不住了,用手捂着嘴,匆匆下楼,她蹲在一堆乱药盒里号啕大哭。

铁林丝毫没有犹豫,“相信,他是我哥,不会害我。”

田丹站在路边,对面的药店静静地关着门,盘点的牌子挂着。田丹心里无比沮丧,慢慢离开。

“你相信金哥吗?”

徐天坐在黄包车上,金刚跟着在后面跑,徐天看着不忍心,招呼道:“金刚上来,两个人坐得下。”

铁林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拦住徐天不让他走,“你话里有话。”

金刚跑起来很是轻盈,“刚刚开了一下汽车,恶心想吐。”

说罢,抬步就走。

“我想跑快一点,拿了东西回家做饭。”

徐天拍了拍铁林的肩膀,“白的是黑的,黑的是白的,查到底追到底同没追没查一样。”

“我跑起来比黄包车快!”

铁林想了又想,小声说:“……料总?”

金刚超过车夫,“快跑,快!想死啊?跑快一点!”

“那你说是谁和谁火并?金哥,柳如丝……”

铁林回来倒水喝,一杯灌下肚站在那里还琢磨着柳如丝,扭过身发现老铁在看着他。铁林吓了一跳,“爸,你瘸个脚走起路来一点声音也没有。”

“七哥死是法租界大事情,小九是七哥的兄弟,他们怎么会火并。”

“仙乐斯老七的案子结啦?”

“不就是小九和七哥火并嘛。”

“结掉了。”

徐天站起来欲走,铁林追上去,“天哥,这个案子你真觉得没问题?”

“没啥麻烦?”

“他和柳小姐今天还要到捕房做笔录。”

“老七就是个麻烦,死了蛮好。”

“我下班找他问问情况,总有办法的。”

老铁拄着拐杖坐到饭桌旁,“那以后仙乐斯关张了?”

“那现在药怎么办?”

“……好像是关不了,金哥弄不好会坐七哥的位置。”

“金哥来找我,说那批药可能被料总知道了,他帮我的忙夹在中间,我怕他不好应付,所以打电话给你。”

“谁说的?”

了一声,“昨天打电话叫我过去,今天一大早又跑来问。”

“天哥说的。”

徐天沉吟着,铁林“嘁”

“天哥都快要是上海滩超级大亨了,他说谁就是谁。”

“那倒是……你好像早知道要出事。”

“仙乐斯真归金哥也没啥不好。”

徐天淡淡地说。

“你心里真这么想?”

“有没有毛病说到底就是黑帮火并,谁死谁活都一样。”

“我心里就没想这些事。”

铁林不相信地看着徐天,“那你问这话,肯定有毛病。”

老铁观察着儿子,“……那你想什么?”

“我又不在场,在场目击的人说是就是。”

铁林突然坏笑着问老铁:“女人大一点好还是小一点好?”

“你觉得哪里不对?”

老铁被他问蒙了,“不大不小刚刚好才是好。”

“他们都说是七哥和小九火并?”

“舞厅的女人好,还是弄堂里的女人好?”

“还有仙乐斯那个唱歌的柳如丝。”

“白相白相舞厅的好,过过日子弄堂里的好。”

徐天听得眉头紧锁,“……金哥在场?”

铁林点点头,“晓得了。”

铁林说到关键时刻,眉飞色舞,“我上楼的时候,正好看见小九拿枪要打老料,被老料手下一枪毙了。”

老铁跟在后边说:“你倒是把话说清爽啊!”

徐天到了铁林家的时候,铁林还在狼吞虎咽地吃早餐,见了徐天来,也顾不上擦手,赶紧把他拉到桌子旁边。

“说不清爽。”

陆宝荣离开,全程连看都没有正眼看小翠。

“有女人啦?带回来我看看!”

小翠扔下扫把过来,夺过纸,“放在这里,过几天来拿。”

铁林“哐”

小翠顾自扫地,当没听见,没陆宝荣这个人,陆宝荣也站着不动。老胡凑过来,和陆宝荣打手语,无非是吃过没有,什么事之类的话。陆宝荣敷衍着,小翠还在扫着地,终于老胡忍不住好奇心,戴上眼镜凑到纸上,操起笔要自己动手。

地关上自己房门,老铁无奈地摇了摇头。

陆宝荣拿着纸往里弄口小翠家走。小翠见陆宝荣朝自己家过来,赶紧把头缩了回去,陆宝荣走进来,将纸笔放到桌子上。他也不看小翠,下巴都要抬到天上了,“我叫老马写了张清单,看看有没有虚报,虚的画掉实的不要画,我把钱还给他。”

陆宝荣向老马扬着清单,“你自己看看,要不要脸,这种事情也好报虚账咯?”

“你也买不起!”

“哪里有虚账,哪里?”

“飞机你买得起吗?”

“你自己看,虚账小翠都画掉了。”

陆宝荣为自己的聪明才智而得意地笑着。

“……我同你说,一只留声机就值几十块!”

“你以为我相信你!上面写一架飞机我也把钱给你?”

陆宝荣鄙夷地嗤笑,“旧货。”

“还要对啊?”

“旧货也是货。”

陆宝荣抖着纸,哗啦哗啦地直响,“良心账啊,不要虚报,我要叫小翠对的。”

“头发卡一块五好意思写上去,小翠画掉了,一块五你也要赚?”

老马递出笔,“你也不要叫我白写。”

“她忘了,我记得清楚。”

铺门开了半扇,老马伸出一只手,将纸递出来,陆宝荣朝他摊开手,“笔还给我,不要贪小便宜。”

“还有剪五次头发,要算钱?”

陆宝荣在屋里掐着表,到了时间就又去砸老马的铺子,“一刻钟到了。”

老马振振有词地说:“我开门做生意的,都到你铺子里白做衣服啊?”

徐天摇了摇头,笑着走出弄堂。

“老马我同你说,五次我都看得清清楚楚,小翠到你铺子哪里剪头发,明明是骗进去在人家头上动手动脚,这样也要付钞票,把猪头伸过来,我给你摸五次好了!”

小翠脸颊微红,低着头兀自嘴硬,“我不是傻瓜,看不出来。”

“说到底你后悔不想认账了。”

“傻瓜都看得出来。”

“我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数,不像你小肚鸡肠……”

“你看得出来?”

“一块老玻璃跟男子汉大丈夫搭不上边咯。”

“宝荣叔是真心对你好。”

陆宝荣被气得语塞,正好看见徐妈妈路过,“徐姆妈你来评评理。”

小翠捏着衣角,大眼睛眨来眨去,扭捏地说:“昨天让你见笑了。”

“有本事叫小翠过来,三头六面一笔一笔想。”

徐天朝她笑了笑,“早。”

徐妈妈推开清单,“我不认识,说一共多少好了。”

小翠眼睛扫着胡同里,老马跟陆宝荣的对话她听得一清二楚,正巧徐天经过,小翠赶紧打招呼,“徐先生早。”

“五十六块七角。”

徐天头也不回,应着:“要去一趟铁林家。”

“四十三块五角。”

陆宝荣转身进入自己铺子,徐天正好出门,瞅见这一幕暗自笑了,徐妈妈跟在后边喊:“天儿早饭都不吃,上班这么急?”

老马跟陆宝荣同时说。

“开始!”

徐妈妈被吵得头都大了,对陆宝荣说:“你要帮小翠清账?”

“一刻钟!”

“就清四十三块五角。”

“十分钟。”

“我实花五十多块,来回不会相差三四块咯。”

“白相一年辰光想五分钟哪里会够?”

徐妈妈手搭在腰上,被气笑了,“你们两个都蛮有钞票,为啥一说到房租就哭穷了,不是姆妈小气,下个月真的一个人多涨两块五房租,反正也是大手大脚乱花到别的地方。”

“五分钟过去我就后悔了。”

陆宝荣快哭了,“……徐姆妈,叫你过来是评道理咯。”

老马放下扫把,接过纸笔,“写就写,我要想一想,过几天给你。”

“你们给我来评评道理,四五十块的数目说来说去,租我房子一个月涨两块五都不舍得,你们还是人吗!”

陆宝荣赶紧退后一步,用手挡在身体前,“不写不要后悔,我替小翠还你钱。”

“徐姆妈……”

老马气得嘴都要歪了,拎起扫把就要朝他打过去。

老马放软了语气商量着,徐妈妈甩手离开,“叫王母娘娘也没用,这次一定要涨了。”

“大清早……”

“不要理她,我们两个商量好不涨她也没办法。”

“小翠花了你多少钞票,列一张单子,一笔一笔写清爽。”

老马转了风向,试图把陆宝荣拉到跟自己一条战线。

老马愣了愣,“做啥?”

谁知陆宝荣根本不配合,“我愿意涨,最好一个月涨五块,你交不起房租搬出同福里!”

太阳还未完全升起,弄堂里都还静悄悄的,陆宝荣又是一宿没睡好,只不过这次是兴奋的。他打了鸡血似的砸剃头铺的门,砸得哐哐响。老马睡眼惺忪开门,见是陆宝荣,匆忙退进屋里抄起扫把,横在铺子门口不准他进门,陆宝荣递过去一支笔一张纸,“喏!”

说罢,一扭头回了铺子,独留下老马站在里弄里翻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