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刷过牙齿了呀。”
徐天没想到她是这样的反应，“为啥？”
“反正我心意到了，你总要带上去。”
田丹惊喜地看着徐天，立马又恢复平常脸色，假装不高兴地嘟了嘟嘴，“……现在买回来也是白买。”
田丹笑着接过来，“你不舍得吃？”
徐天进了屋，拿出来一个纸盒打开，是一块黑森林蛋糕。
徐天垂了眼睛，慢吞吞地说：“吃过一次，味道一般死贵死贵。”
“啥东西？”
田丹扑哧一声笑出来，笑着看了他一眼，端着蛋糕上了楼，小声说：“不晓得享受……”
“等等，这个给你。”
徐天看着楼上关了门，自言自语，“……你晓得享受就好了。”
田丹小心地接过了表，放在衣服兜里，转身就要上楼去。
徐天刚要回房，听见有敲门的声音，去打开门，弄堂里站着铁林。
“知道了。”
“……要来说你的案子就算了。”
田丹点了点头，徐天又低着头研究怀表，“可能是发条老了，一天上两次试试。”
还不等铁林开口，徐天说道。
徐天笑着看她，“她耳朵没有我灵，听不到，再说姆妈起得比我们都要早。”
铁林神色很复杂，“陪我喝两杯。”
了一声，“哟，那会不会吵到徐姆妈？”
“现在？”
田丹“啊”
“就现在。”
“晓得，我在楼下天天听到，也跟它起床。”
徐天想了想，“好吧，等我穿衣服。”
“爸爸的表，会自鸣，我天天用它叫起床。”
仙乐斯里从未有过这样安静的夜晚，空荡的舞厅响着音乐，金爷坐在角落老料那个专座对面的位置，偌大的舞厅只有他一个人。金刚走进来，“哥，柳小姐来了。”
徐天接过来，反反复复地看，“坏了？”
“你们出去。”
晚上吃过晚饭，徐天从自己屋里出来放脸盆毛巾，田丹从阁楼下来，“帮我看看怀表，这个月老是慢，今天慢了一个多小时。”
金刚们退出去，柳如丝款款进来，脸色淡漠，一直走到金爷面前。
“那边一个亲人都没有回去干啥，这里好歹有一个……”
“不要坐那个位置，是料总的专座。”
“不是要回东北吗？”
柳如丝坐入料总的位置，“他不在也不能坐吗？”
柳如丝笑得明丽动人，“不收拾了。”
“……反正现在也没别的人。”
“小姐不收拾东西了？”
“什么事？”
柳如丝关上门，愣了好半天，她走到梳妆台前看镜中的自己，喃喃自语，“……早知道化一化妆。”
“我心情很好，第一个想到你。”
铁林忖了一秒，戴好警帽，“有啥好进的，走了。”
“有事说事。”
“……不进来？”
“以后我是你的老板了。”
柳如丝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铁林一时也不知再说什么，两个人就这么在大门口相对无言。
金爷笑得令柳如丝很厌恶，柳如丝别过头去，“那也要看我愿不愿意让你做我的老板。”
铁林抓了抓头发，柳如丝僵住了嘴。铁林飞快地说：“让你晓得，我从来没有看不起你，今天以后更加不会，上海你没亲人，以后有啥事可以找我，总之我会帮忙的。”
“你愿意吗？”
“同你一本正经说话不要嬉皮笑脸。”
柳如丝努力调节心绪，“……愿意。”
柳如丝慢慢笑了，眼睛里柔情似水，看着铁林，道：“你不舍得我走……”
金爷的心情简直要飞上天了，乐悠悠地回忆着，“记得头一次见你的时候……”
柳如丝从里面出来，慢慢走到门口。铁林眼睛到处乱看，就是不看柳如丝，“我来跟你说，你不用走，仙乐斯还要开张，八成金哥接手。金哥是我结义兄弟，你日子只会比七哥在的时候好过。”
“在后巷给了你一根烟，不要说了，我记得。”
铁林扶着门框，有些不自然地说：“叫她出来，我不进去。”
“那一根烟现在有回报了。”
萍萍有点茫然，“……铁哥哥，请进。”
“我没想要回报。”
“以后叫我铁哥哥。”
“那时候我是给不起，后来跟了七哥不敢给，现在可以了。”
“铁巡捕。”
“我说了不用，一根烟的事儿，以后我还在这里唱歌有钱挣。”
柳如丝家的门铃响了，萍萍过去开门，看见门外站着的是铁林。
“我说完回报，如果你不要就算了，如果要，唱一支歌我听听，就给我一个人唱。”
金刚缩了缩脖子，“哦，晓得了。”
柳如丝嫌恶地看他，“有意思吗？”
“你坐边上看小白脸开，柳小姐请不到，你不要回来。”
“等仙乐斯过户到我名下，我再过给你一半股份，以后你是这里的老板，唱歌给自己唱，有意思吗？”
“我开就好了。”
柳如丝愣着，她没想到金爷会同她说这个。
金爷没法跟金刚沟通，只能作罢，“晚上，叫小白脸开车，把柳小姐接到仙乐斯来。”
“我喜欢你，你是晓得的，但我和七哥他们不一样，混码头做大佬不晓得哪天会吃刀子接子弹，人一死全都是空的。让谁做大佬的女人又没保障，谁心里都不情愿是不是？”
金爷瞪着金刚，金刚一本正经地说，“上一次你吐一大堆，你看看这次想吐没吐出来，好多了。”
柳如丝不说话，只是怔愣地看着他，心中震惊未平。
“我开不好，再有两次你就习惯了。”
“我说话算话，现在到你唱歌给我听了。”
金爷斜着眼看金刚，“再两次你保证能开好？”
柳如丝一句话都没有说，站起来走向舞台。柳如丝的歌声妩媚婉转，金爷喝着威士忌，脚跷得高高的，眯着眼睛，小口小口啜着酒，手指尖不自觉地在沙发扶手上敲着，完全一个大佬的样子。柳如丝一曲未终，金爷走上来，走到柳如丝身后，手抚上柳如丝的背，柳如丝坚持继续唱着，金爷搂住了她的腰，歌声戛然而止。
“再多坐两次就好了。”
金爷的手伸向前面，柳如丝转身就给了金爷一耳光。金爷愣了，柳如丝有些害怕，却是一副豁出去的表情。金爷不可思议地说：“你打我？”
“坐你的车比死还要难受。”
柳如丝扬着头，淡淡地说：“本姑娘不是婊子。”
大头麻杆客套着离去，金刚问金爷：“哥，吐完没？吐完了上车。”
“我晓得，所以要把股份转给你，你是仙乐斯的老板，我也是。”
金爷朝他们拱了拱手，“多谢多谢！”
柳如丝犹豫了一瞬，金爷的手再次挪上去。柳如丝往后退了一步，语气放软了，“……等转到我名下再说。”
麻杆也上前恭维着，“那先向金爷祝贺！”
“实惠！就这么说好了，反正迟早的事。”
“面子是兄弟们给的，没有兄弟我哪有面子。”
铁林跟徐天坐在街边排档里，周围的人三三两两，都在低声喝酒说话，铁林在那儿一杯接一杯地喝。徐天滴酒不沾，跷着二郎腿无奈地看他，“半夜把我叫出来看你喝，有事你说。”
大头笑得眼睛都找不见了。
“就看我喝好了。”
“金爷，那我们太有面子了。”
铁林说着话，又倒了一杯进肚。
金爷的腿肚子还在打转，但是还竭力维持着派头，“金刚给你们发请帖，料总也来捧场。”
徐天叹了一声，“要求几次才肯，明明很想和我说，一点也不直爽。”
“……真的？”
“从来都是你不愿意听我说，我求你。”
金爷摇摇晃晃过来，“大头，过几天仙乐斯重新开张，请你们过来捧场。”
徐天笃定地看着铁林，“这次不是案子，你有其他事。”
“是金爷的车了。”
“这你也看得出来。”
大头绕到车前面看了看车牌子，“这是七哥的车。”
徐天作势要走，“不说我回家了。”
金刚从驾驶室下来，“要叫金爷，以后叫我金哥。”
铁林一把扯住他袖子，嗫嗫嚅嚅地说：“说出来不许笑话我。”
金爷半抬起头，依然是痛不欲生的样子，大头看见是金爷，马上换了副语气，满脸堆笑，“是金哥啊？”
徐天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乐了，“这个不一定的。”
小汽车在将将撞上一堵墙的时候，终于险险刹住，金爷从后座踉跄出来，痛不欲生地扶墙干呕。大头麻杆喘着粗气追上，“怎么开车的，想死啊……”
“仙乐斯的柳如丝晓得？”
一辆小汽车像喝醉酒一样左冲右突，行人惊恐四散，街上警笛响起来，巡捕疯了一样骑着自行车追。
“嗯。”
强硬不是徐天喜欢的方式，他喜欢循序渐进，这比直截了当舒适受用，没有水到渠成就直奔主题，会让心灵相通的美好烟消云散再也寻不回来。然而循序渐进是有风险的，唯一的风险是刘唐突然回来。这是田丹和徐天共同的担忧，这个担忧每次都在他们将要融入彼此时，从心底撞下，将他们轻轻分开。
“我喜欢上她了。”
在药店后巷，徐天表白过一次。他说如果刘唐不回来，他们能不能在一起。这样的表白本来就有问题，而田丹的回答是刘唐不会回来，这样的回答更有问题。同样，隔着五米，一扇门，里面是受伤的方长青和一支指着田丹的手枪。徐天完全不知道，平时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当时他后悔死了，他想干脆把田丹的回答就当成是应承也不错，他想晚上进一步表白强硬一点算了，强硬似乎有八成以上的把握，但最终还是决定维持原状。
铁林语气坚定，徐天借着昏暗的路灯发现他脸上有可疑的红晕。
田丹将纸包着的碎药瓶扔入路边垃圾筒，刚才她气息急促，面颊潮红，体态僵硬。而徐天敏锐的观察天赋在她身上几乎关闭，他自然把这些当成娇羞、思虑、忧愁等与儿女情长相关的部分，他的注意力沉浸于田丹的每个喜怒变化，去体察田丹微小的内心波澜，在一个脉脉温情的世界里观察体味另一些细节，并且在这样的细节进程里陶醉……
徐天忍住笑，淡淡地“噢”
田丹沿着街道行走，她几乎是雀跃着的，她刚刚做完一个杀人的准备，如果顺利，武藤将死得无声无息像一场意外。这个准备在离徐天不到十米的地方进行，还有碎玻璃屑沾在田丹衣襟，空药瓶在她口袋里，她急着走一半是为了扔掉药瓶……
了一声。
徐天看着田丹走远，其实徐天明白，田丹会在心里把刘唐和他做比较的，而且很多时候徐天处于下风，但他也能感觉到随着相处时间长久，他处于下风的时刻越来越少，田丹与他在逐渐认同相融……
铁林感觉自己还是受到了嘲笑，崩溃地抱怨着，“你噢一下就算了？”
田丹停了下来，顿了顿，面色如常，“……不知道。”
徐天闷声笑了，铁林把酒杯掷在桌上，羞恼地大声说：“我心里憋闷。”
徐天看着她的背影脱口而出。
周围人都向他们投来目光，徐天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示意他小点声，“为啥？”
“刘唐是不是特别会浪漫。”
铁林不管不顾，直着脖子喊，“明摆着的。”
田丹转身就走。
“因为她是歌女？”
“那我回同福里。”
铁林快速摇着头。
徐天慢吞吞地说。
“因为她跟过七哥？”
“要回的。”
铁林还是摇头。
田丹叹口气，“算了，不吃了……你是不是要回菜场？”
“说假话。”
徐天认真地想了想，道：“太太平平过日子。”
铁林想了想，“因为她年纪比我大。”
“那什么最靠得牢？”
徐天轻轻笑了，“……假话。”
“最靠不牢的就是浪漫。”
铁林把自己灌醉了，趴在桌子上，徐天拿过他的杯子，“不要喝了，为个女人没出息。”
徐天把心里的真话都说出来了，他知道田丹不是这样小气的姑娘。田丹佯装不高兴，好心情却是藏不住，嗔怪地说：“你这个人就是木头，只会过日子，不会浪漫。”
“你不也是为田丹，我没说过你没出息。”
“说实话没意思的，但我知道是你一片心意，我现在真是拿不出钱，要不然肯定我出。”
铁林愤怒地瞪着徐天。
“那做西服有意思吗？”
“田丹不一样。”
徐天特别认真地说。
“你看不起柳如丝。”
“不是不肯，不必要的钱花了没意思。”
“一点也没有，她不适合你，如果你愿意听我的意见，她不适合你。”
田丹嘟了嘟嘴，“小气，刚才还说要出西装钱，一块黑森林都不肯。”
“说道理。”
徐天暗自盘算口袋里的钱，“……家里有小菜，姆妈今天晚上可能要做素包子。”
“我和她不熟悉，但你喜欢，那我晓得她是一个好人。”
“好久没有吃黑森林了。”
“她年纪比我大。”
“红宝石？”
“年纪没关系。”
田丹含笑不语，突然笑吟吟地说：“去吃西餐，当你还我一套西服。”
“真的！”
“他们不常在上海。”
徐天苦口婆心地说：“但她在黑道上走，是黑道上赚钱吃饭的人。”
“除了铁林和金哥，我怎么没听你说过别的朋友。”
“我也是。”
“那些朋友不会骗人。”
“你是？你喝醉了。”
田丹不疑有他，笑着看徐天，“这么相信朋友，现在坏人多，当心被骗。”
“我又不是你，闻一闻都会醉。”
徐天神色自然，“……不晓得，买好了放在那里，朋友说赚就赚，朋友说赔就赔。”
“你是巡捕，明明是白道，比我都白，我还有灰色的时候。”
“赚了还是赔了？”
“你说的黑就是白，白也是黑。”
“一年前的话你都记得……”
“偏偏你格格不入黑白分明，其实你心里明白，要不然喝酒做啥。”
“你和徐姆妈的钱都拿去给朋友买债券了，我上次听见的。”
铁林被他说得很混乱，“做啥？”
“我平时又不花，怎么会没有。”
“知道不应该喜欢心里闷。黑道上走的人有人情，但最大是利益，没利益的时候讲人情，有利益的时候没人情，利益足够大的时候，友情亲情爱情都不要了。”
“你哪里有钱。”
“我不信。”
“回去还是把做西服的钱给你，我刚才看了一下真的贵。”
“不是他们想这样，有道理的。”
“我还能去哪里，问那么稀奇古怪的问题。”
“你讲。”
徐天匆匆签了字，田丹跟老板道了个谢的工夫，徐天已经逃出了西服店。田丹看起来心情很好，徐天还觉得脸上一阵阵的热，“刚才你去哪里了？”
“因为他们过的不是太平日子，有今天没明天，利益钞票来了当然先抓住，有的用马上用。人情要长长久久慢慢交，交到一半命没了岂不全是空的？不是一路人不进一家门，除非柳如丝再也不沾七哥金哥银哥铁哥，从此在家服侍铁叔，做一个普通人的事体，过老百姓日子。”
“介么先生签个字。”
铁林愣了好半天。徐天无奈地说，“……算我白说，一句也没听进去。”
徐天又伸手捂脸，“不要说了……”
“我说过要娶柳小姐回家当老婆吗？”
“小姐对先生真好。”
这回换到徐天无言以对了。
田丹说：“那就快一点。”
“个么就好了，喜欢喜欢不行？金哥也喜欢她，到仙乐斯去过的人都喜欢她，喝喝酒同你说说女人，你唠里唠叨一堆。”
“一般是半个月，赶时间快一点三四天，不过要多收手工。”
徐天叹口气，“要不要我送你回家。”
老板说起话来就打不住，徐天尴尬地打断他，“我们什么时候来取？”
“我自己走好了，你连只鸡都抓不住，碰到强盗还要我照顾。”
“是啊！两枪都没打死，你说是不是恶鬼投胎。生意不好做，像你们这样随和恩爱的小夫妻越来越少光顾，没打仗之前除了阔人来，最多是要结婚的一对一对小夫妻……”
“我没带钱。”
田丹无害地问：“报纸上登的那个日本人武藤？”
“我自己结账。”
“有个叫武藤的日本人最凶，在这里做了两套拿走一套，听说前几天还被人开了两枪。”
方长青突然从梦中惊醒，在黑暗里坐起来拉亮电灯。方嫂在一边坐起，手抚丈夫额头。
田丹笑得无辜。
“……谢天谢地退烧了。”
“哪有这么危险。”
方长青缓了缓，就要下床，“我倒杯水。”
一点客人都是白无常阎罗王要讨命咯。”
“不要动，刚消炎，伤口又想出血？”
老板看见田丹从里屋出来，大惊失色，“小姐不要跑到里面去，里面都是高级衣服，弄皱
方嫂倒了杯水给方长青，“田丹拿来三支，明天早晚再打两针。”
田丹听见徐天在屋外唤自己的名字，赶紧将武藤的衣服收拾回去，把碎瓶子包入一张纸，放入口袋里，从里面转出来，双颊潮红，又紧张又兴奋的样子，“……量好了？”
“明天早上出门买份报纸，看看日本人的公布会是不是真要重新开。”
趁着徐天尴尬的时候，田丹溜进了存衣处，见一个柜子上写着贵宾。打开柜子，有一套高领晚礼服，标牌上写着武藤一郎。田丹取出两支盘尼西林，费劲地掰开水剂瓶头，有碎玻璃屑掉落地上。田丹将武藤的衬衫领口翻开，把盘尼西林水剂涂洒在上面，一瓶洒光她吹了吹等都吸收了，又将另一瓶洒上去。
“想到了，一早买给你。”
了一声，回身认真地在簿子上记录，徐天崩溃地又用手捂住了脸，他透过指缝看见田丹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田丹没再来？”
老板满意地“嗯”
“还来做啥，药也拿来了，也告诉人家不要上班了。”
徐天现在只想尽快逃离这个地方，他都不好意思看田丹的方向，闭了闭眼，一咬牙，“……左。”
“最好再让我歇一天，好有力气杀武藤。”
老板一摊手，“总要有一个固定地方咯。”
方嫂不想再谈及这个话题，“……关灯了。”
“一定要晓得？”
方长青重新躺下，屋里归于黑暗。
“到底哪一边？”
一大早，徐天吃过早餐出门，徐妈妈跟着出来在弄堂里掸东西。老马看对面的裁缝铺里没人，凑过来，“……徐姆妈早啊！”
“我不需要别人来帮。”
“早啥，儿子都上班了。”
“这种事情自己不注意，别人是不会帮先生注意的。”
老马状似无意地说：“我和小翠的事叫你费心了。”
徐天的脸都涨红了。
徐妈妈冷冷地看他一眼，“轮不着我费心咯。”
“我从来没注意过。”
老马讪讪地转身。
“到底右边还是左边？”
“哎站牢，你真给小翠花那么多钱？”
徐天无语地看着天花板。
老马来精神了，“有些还没写上去，昨天晚上想想还有两三笔。”
老板感觉自己的手艺受到了质疑，瞪着眼睛大声说：“本店贵就贵在讲究上面了。”
“你是为个啥呢？真想把小翠拿来做二房？”
徐天小声地说：“……这也有讲究？”
“一开始她好像也有这个意思的。”
老板一本正经地说。徐天和田丹都明白老板在说什么了，田丹转身踱开，背对着徐天捂着嘴直笑，徐天看着她不断抖动的肩膀，知道她在偷笑，崩溃地用手捂住了脸。
“后来呢？”
“放左边介么左边的裤线要靠右一点点，放右边介么右边的裤线要靠左一点点。”
“后来觉得不太对，但钱都花下去了，不接着花前面都白花了，实际上还要谢谢老玻璃，他不跳出来，我还不晓得怎么收场。”
“你说啥？”
“介么就让陆宝荣替小翠还，你还计较钱数？”
老板又重复了一次。
老马一摊手，“桥归桥路归路，账目总要清爽咯呀！”
“里面。”
“当心陆宝荣气头过去不认账。”
徐天没听明白，愣愣地问，“我在哪个里面？”
“所以来求徐姆妈，把四个人叫一起打打麻将，你做个和事佬。”
老板蹲在徐天腿前，“裤长32，先生平时在里面喜欢放左边还是右边？”
“和事佬怎么做？”
田丹笑着看徐天。
“当着小翠我往下降一降，老玻璃往上浮一浮，取一个中间数目，你拍板当场两清。”
“总要有一件像样的放在柜子里。”
“你就不能算了，一分都不要？”
徐天尴尬看着田丹，“要么算了，平时去菜场穿这么讲究的衣服，让你笑掉大牙。”
老马一脸别扭地说：“老玻璃不出钱心里不舒服咯。”
“那随先生意，领口松半公分。”
徐妈妈想了想，“吃过中饭到我家里麻将。”
徐天纠正道。
“……徐姆妈房租就不要涨了，两件事情不要混在一起。”
“我不是日本人。”
“我不会混在一起的，房租说涨就涨。”
“紧一点有精神气，日本人都喜欢把领口系得紧。”
田丹出门，经过理头铺的时候说：“徐姆妈，桌子上有半块蛋糕，等下你吃。”
徐天有些不适应，“太紧了。”
“哪里来的蛋糕？”
“本店订一套西服，送衬衫马甲三件套。”
“昨天徐先生买回来的。”
“西装又不夹脖子。”
“他为啥买蛋糕，发神经病了。”
田丹将簿子拿过去，老板示意徐天把手分开，“胸围91公分，领口这样紧不紧？”
田丹抿着嘴笑了，同二人告别往药店去，看到盘点的牌子还在，买了一份报纸，在街上翻了翻。田丹拿着报纸回到同福里，徐妈妈从里屋出来，“呀，怎么又回来了，忘记东西了？”
老板在里屋大声说：“小姐，名字写好拿过来，我好往上填尺寸。”
“没有……”
徐天跟着老板到了量衣处，田丹在本子上写了自己的名字。
“不上班了？”
“要么先生量尺寸，小姐登簿子，先生到这边来。”
田丹点了点头，徐妈妈问：“是今天不上还是以后都不上？”
徐天脸上一热，松开了拿着簿子的手。
“不知道。”
老板看着田丹和徐天，笑着说。
田丹的心又沉重起来。
“先生小姐介恩爱，真是少见。”
“啥叫不知道……不晓得你今天不上班，下午楼底下打麻将你会不会嫌麻烦。”
“我送你的，我来写。”
“不要紧，以前我也打过麻将。”
“在哪里登记？”
“真的啊！早说以后三缺一叫你凑手。”
老板笑得慈祥，“绝对值！登记一下，量完尺寸写上去，写好签字，差一点点你回来找我算账。”
田丹勉强笑着，上楼关上门，翻开报纸，大标题赫然写着：《维新政府筹备公布会今日重开，被枪击筹备人武藤一郎再出席》。田丹盖上报纸，坐下望着窗外，脸上担忧更甚。
“好西服做一件穿十几年，值咯。”
药店里，方长青在看同一份报纸，方嫂拿针剂进来，方长青抖着报纸给方嫂看，“还是同一个地方。”
徐天小声地说：“这里很贵吧？”
方嫂看都不想看，“这次肯定戒备好了，说不定就是要等我们去。”
田丹徐天两人聊着闲话，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元宝街，进店之前，田丹再次抬头看悬在店门口上方那块巨大的灯箱招牌，悬挂的铁丝已经生锈，像随时要掉下来。老板热情地打招呼，“来了！小姐先生。”
“杀不了他，死也要死到那里，让全国看到有人在牺牲。”
徐天挠了挠头，“没啥。”
方嫂不理会他，“再打一针，下午会更有力气。”
“你说啥。”
方长青一边看报纸一边侧过身子，方嫂推针注射，“伤口还疼不疼？”
“啥？”
“疼不疼都一样，能走动就行。”
田丹偏着头看他，“你和徐姆妈天天送我。”
方嫂拔出针头，“躺下。”
“我送你一样什么东西好？”
“柜子后面还有三排子弹，都拿出来，枪再擦一擦。”
田丹并没有感觉到徐天的注视，自顾自往前走着。
方嫂去搬柜子，方长青问：“现在几点？”
“去量好尺寸就回来，很快。”
“十点零五分。”
两人并肩而行，太阳晃着田丹眯起眼睛，徐天看着田丹的侧脸，睫毛在下眼睑投着好看的阴影，徐天的心怦地跳了一下。
“再躺一个小时走。”
“同事不大高兴。”
方嫂取出了子弹，神色冷漠，“好。”
“请假了？”
“……我们要是都回不来，药店其实可以留给田丹继续开。”
田丹在三角地菜场门口等着，徐天小跑着出来。
“……她有钥匙。”
铁林僵在那里半天，好容易咽下嘴里的蛋糕，艰难回过身子，柳如丝却已经不见了。
“在里面留一张条子给她。”
蛋糕让铁林噎着了，他一杯又一杯地灌自己喝水，柳如丝款款站起身，脸上又挂上了笑，“谢谢帮忙吃蛋糕，今天我生日，本来都不知道怎么过，这样过最好。”
“等会儿我下去写。”
柳如丝把眼神投到窗外，语气里是藏不住的酸涩。
方长青打量着屋子，“她一个人在这里，以后药店就真是药店了。”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很少有正经人看得起我这样的。”
“原来也是个药店。”
铁林起身找水喝，嘴里嘀嘀咕咕的口不对心，“烦人……”
“……有点困。”
柳如丝坦然地看着他，“我要走了，说给你听，算认识过。”
“困就睡一下，一个小时我叫你。”
铁林低着头挠了挠眉心，掩饰着自己的不自然，“跟我说这些做啥。”
方嫂极力克制住眼泪。“一定要叫我……”
柳如丝自顾自坐下，语气平静，“我叫柳如丝，东北人，1931年全家被日本人杀了，到上海投奔舅舅没找到，后来到了仙乐斯，我和七哥是有不清不楚的关系，这一点我也看不上自己。”
方嫂抽噎的声音越来越大，方长青的心里也难过得一紧，“你哭什么？”
柳如丝端着蛋糕送到铁林嘴边，铁林拿起蛋糕一口全部塞进嘴里。
“幸亏我们俩的孩子不在了，不然心里要多难受。”
“……我专门拿来，你好歹吃一口，不吃不仗义。”
“又说这个。”
巡捕们嘴里鼓鼓地出去，剩下铁林和柳如丝两个人，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方嫂坐在床边抹眼泪，“什么时候赶走日本人好过老百姓日子。”
“好好……”
“没有人去赶，日本人自己不会走……”
柳如丝取了一块出来，放到一边，脸上笑意温婉，“你们吃好了，我和铁林说几句话。”
方长青的眼皮越来越重，声音渐低，“要死了，困成这样。”
巡捕们吃着吃着感觉气氛不太对，“铁公子你不来一块？好吃得很！”
“闭眼，一觉睡到明天天亮什么都好了。”
大头麻杆开始风卷残云地吃着，铁林直视着柳如丝，柳如丝也看着他，眼睛里带着委屈。
方长青含混地说：“你给我打的什么针……”
“不吃白不吃。”
方嫂注视着丈夫的脸，手指轻轻拂过他的眉眼满脸不舍，“睡吧。”
大头跟麻杆对视了一眼，“那我们真吃了。”
方长青昏睡过去，呼吸渐渐平稳，方嫂在丈夫床边，开始擦手枪子弹，子弹全部压入弹仓。方嫂收好枪，给熟睡的丈夫掩好被子，关上窗，面无表情地下楼。
铁林一改刚才的暴怒，脸上带着假笑，拍了拍麻杆的肩膀，“有东西吃，吃完再巡街。”
方嫂出来，把门关上，经过那盆花，离去。
麻杆看了看铁林的神色，“铁公子，要么我们去巡街。”
田丹呆呆坐在阁楼，徐妈妈敲门没人回答，悄悄地推开了门，“坐这里发呆，想啥心思啊！”
柳如丝又招呼，“吃啊！”
田丹笑了笑，“没事。”
铁林没有动，大头麻杆便也没有动。
徐妈妈端着蛋糕送过来，“唔，洋蛋糕姆妈吃不习惯，你自己吃掉。”
柳如丝打开盒盖，和善地招呼大家，“蛋糕，大家一起吃。”
田丹接过来。
铁林抬头见柳如丝进来，手里捧着一只蛋糕。大头颠颠地跑过去，“柳小姐来了，啥好东西？”
“等下打麻将要不要下来看看？”
大头早已经有了准备，被他躲开，“晓得你啥心思了，原来是等大美人。”
“你们打高兴一点，不要管我。”
铁林一拍桌子，一伸手就要去打大头的帽子，“我说你们两个烦人不烦人！”
“噢。”
大头又嘿嘿笑着凑过去，“不烦，心里高兴得很，你做捕头比我们自己做还要好。”
徐妈妈也没有看出什么端倪，顺手把门关上。
铁林终于忍不住了，“你们两个烦不烦！”
武藤从医院出来，一路上警备森严，先去了元宝街西服店取西服。西服店老板伺候武藤穿戴整齐，因为脖子上围着纱布，衬衫立领只能敞开着。
麻杆不明就里，“……啥心事？”
武藤照镜子，试图要扣紧领子却不能够，显得很烦躁，老板扶着眼镜念叨：“领口是照尺寸量的，簿子上记得清清爽爽……”
大头拍了麻杆一下，“不要说了，铁公子有心事。”
武藤一脚踹碎了镜子，转身出去，店里军警便衣走干净。
“老铁是四十多做到捕头的吧？铁公子二十出头就做上了，以后怎么得了，总华捕也说不定……”
老板吓了一跳，捂着胸口倒在柜台底下，手直哆嗦，“心脏病，心脏，药……”
大头做了个了然的表情，趴在铁林的桌子上小声说：“上面都在传，其他捕房也传，你肯定做我们麦兰的捕头。光宗耀祖的事情，老铁捕头不知道要多高兴。”
伙计赶紧拿药给老板服下，过了好半天，老板才顺了气，心有余悸地说：“……吓死人了，挣一套衣服钞票丢半条命。”
铁林不吭声，麻杆朝大头挤了挤眼睛，“铁公子介豪爽的人，还不是随时请。”
田丹咬了一大口蛋糕，慢慢嚼着，麻将桌已经支上，四双手在台面上搓动，四个人神态诡异，各怀心思。老马率先扔出一张，“六筒。”
转眼到了第二天，大头到了巡捕房就开始嚷嚷，“铁公子啥辰光请客吃饭啊！”
徐妈妈面有喜色，“吃。”
就这样一个细微的小动作，也没有逃过徐天的眼睛，他的心又被搅动，那只伸出来又缩回去的手，让徐天又一次辗转反侧。
“七索。”
徐天下意识伸手去拉，田丹的手自然地递上去，到了半途犹豫了一下，又收了回去，田丹偏头笑道：“快上车……”
陆宝荣也打出一张七索。老马看了陆宝荣一眼，不满地说：“陆宝荣麻将好好打，你明明索子有用，拆搭子盯我有意思？”
田丹笑着，指着由远及近的电车，“车来了！”
“交关有意思。”
徐天扭头看落在后面的田丹，“这一段日子都没看你介开心过。”
陆宝荣笑得得意。
“我跟你到菜场，在外面等。”
“小翠你七索要不要？”
“那我要先到菜场请个假。”
徐妈妈问小翠。
田丹背着手娇俏地笑着，“明天说好做西服，不许不去。”
小翠话里有话地说：“我靠自己做门前清，谁的牌也不要。”
“也值得开心成这样。”
“介么我碰一碰。”
“有盘尼西林了呀。”
徐妈妈盯着自己的牌思索。
徐天被风吹得睁不开眼睛，眯着眼看她。
“徐姆妈你不要光顾吃碰，说两句要紧话，六索。”
两个人并排在寒风里小跑，田丹的笑声在冽冽风声中响得清脆。“怎么介开心？”
小翠牌一推，“和了。”
田丹笑眯眯地看着徐天，突然跑开，“快跑，电车要来了！”
“碰七索和六索！”
“……喜欢。”
老马悔不当初，麻将又稀里哗啦地搓起来。
“不喜欢红色啊？”
徐妈妈一边码牌一边说：“你点的冲啊！陆宝荣，老马有心把你们俩的账往中间凑一凑，说一个中间数，清掉好了。”
“我心里知道是红色。”
“先清点冲的钞票。”
“晚上又没人看到。”
小翠淡淡地说。老马特别冤枉地看着徐妈妈，陆宝荣狠狠地剜了老马一眼，“徐姆妈做中间人好了，我不同他说话。”
“还是你围，红色的。”
“你们两个把数目说一说。”
徐天摘下围巾给田丹围上，田丹仰脸看着徐天，“我不冷。”
“五十六块七角。”
方嫂叹了一口气，“知道，比起前线打仗的兄弟已经很享福了，知足。”
“四十三块五角，我这个数目是小翠画出来的。”
方长青定定地看着方嫂。
小翠事不关己地催促，“出牌！不要做相公。”
“媳妇，我们是国家的人。”
“东风！”
方嫂听了这话，忍不住下手稍重了些，又麻利地把针拔出来，“还是不要打了，反正还要去吃子弹。”
小翠干净利落，“碰。”
“但愿明天好起来，我们一起去……哎哟！”
老马不满地说：“你好不好换个人碰，不要光碰我的。”
方嫂一边说着话一边把方长青的衣服掀开。
“西风。”
“没有，我都记得。”
宝荣立马抓住时机，“碰。”
“有没有，要不然打下去死得更快。”
方嫂到达大楼，大楼外有不少军警，她试图绕开军警靠近大楼，有便衣拦住她。方嫂装作惶恐胆怯的样子，说：“我找亲戚。”
“没烧糊涂，还想得起这个。”
便衣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让她走开，方嫂退到马路对面，这才发现有很多日本便衣分布在各处。
“我忘了，我有没有盘尼西林过敏？”
武藤的车队到了，他下了车进入大楼，方嫂绝望地发现自己根本无法靠近。方嫂焦急地四处看着，发现有一辆车在卸水果，往大楼里运，方嫂过去，搬起一箱水果，跟着工人混进去。
“看你紧张的，进来也看不出什么。田丹还是有心，跟徐先生说你手划破了发烧，多亏人家，明天再打一支就退烧了。”
武藤坐在大楼休息室里，额头不断地出着汗。
方长青皱着眉头说。
一名日本军官问：“武藤君的身体能不能承受？”
“进来了？”
“还有多长时间？”
“徐先生陪她一起来的。”
“公布会十分钟后开始，记者都来了。”
方长青的脸因为发烧显得有些奇异的潮红。
“真是热。”
“她来过了？”
“武藤君把礼服脱掉吧！”
“田丹送来的盘尼西林。”
武藤断然拒绝，“不可以，公布会是大日本帝国的形象和决心。”
方嫂举着针剂吃力地扶着方长青翻过身子，方长青问道：“这是什么？”
徐家堂屋里的气氛愈发诡异，一触即发的老马和陆宝荣，想帮忙又不知道从何说起的徐妈妈，置身事外的小翠，随着来回碰撞着的麻将牌，胶着的空气似乎也碰撞出了火星。就在马上要爆发的时候，田丹从二楼下来。徐妈妈无端松了一口气，“田丹下来了？”
方嫂插上门，一直藏在门后的手握着一支打开枪机的手枪，她合上手枪，赶紧张罗针剂。
“楼上闷。”
“再会，谢谢啊！”
田丹坐在徐妈妈身边替她看牌。
徐天同方嫂颔首告别。
“大冬天闷啥，要不要打一圈？”
“我们走了。”
田丹笑了笑，“我看看。”
“去吧。”
“不怕田丹听到，我做主，五十块整数。”
“徐先生要做一套西服，我看好了元宝街一家高级店，陪他一起去。”
三个人都不吭声。
“……做啥？”
“啥五十块？”
田丹犹豫了一下，说：“方嫂明天我想请个假。”
田丹问。
“快回，外面这么冷当心也感冒了。”
“同你没关系，他们三个人一笔乱账，不吭声啊？做中间人倒霉，要是同意五十块，昨天讲一个月涨五块房租这件事以后再说。”
“那我就回去了。”
徐妈妈豁出去了。
“他都睡了，等下我自己会。”
“田小姐有纸头钢笔？”
田丹看着方嫂，“店里有注射器，要不要我帮长青哥注射？”
田丹去拿来纸和笔，陆宝荣扒开麻将牌，撅着屁股趴在桌子中间边写边说：“我现在没有这么多钱，给你写一张欠条，保证半年里面还，你也给我写一张收据。”
“我在外面等就好。”
“收欠条我也给你写收据，我脑子又没有进水。”
方嫂侧了侧身子，“进来坐坐？”
老马翻了个白眼。
徐天和气地说：“不客气。”
“陆宝荣的欠条给你，到时间钞票一分不会少。你收据上面写，从此小翠和死老马各不相欠，死老马保证不再骚扰小翠，让小翠自由恋爱。”
方嫂接过药，挤出一丝笑，“谢谢，真有心，谢谢徐先生。”
陆宝荣把欠条递过去，“写不写？不写欠条没了。”
田丹的表情很自然，仿佛她说的话是真的一样。
老马抓过纸写收据，田丹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徐妈妈向她偷笑。
“徐先生听我说前几天长青哥划破手感染发烧，特意找了几支盘尼西林过来给长青哥消炎。”
老马写好，陆宝荣拿过来看了看，递给小翠，老马仔细将欠条折好放入内口袋。
方嫂的脸上很不自然，“……怎么大晚上过来？”
陆宝荣英武地看着小翠，“小翠，还给你自由。”
徐天也跟着唤：“方太太。”
小翠没有动那张纸，冷淡地说：“啥自由。”
“方嫂。”
“跟我谈恋爱的自由。”
徐天接过围巾，里面亮起灯，方嫂将门打开半扇，身子堵在门口。
小翠掀了掀眼皮看他，“我要是不跟你呢？”
徐天犹豫着没有接过，田丹又往他眼前送了送，“还是你捡回来的，围上。”
“不跟我跟谁？”
田丹把脖子上那条红围巾摘下来，“给你。”
“跟别人，账就白清了是？”
“还好，你进去就是，我慢慢等。”
陆宝荣百口莫辩，偃旗息鼓，“……小翠我是为了还你一个自由。”
两个人都刻意地磨蹭着，就这么慢吞吞地边走边聊，可是再远的药店也有走到的时候，田丹敲门，里面暂时没应声。田丹再敲，看着等在一边看着自己的徐天，“……冷不冷？”
“我的自由要你来还？把我当乐会里的女人啊？你给我赎身了是？以后我就一定要服侍你了是？”
田丹笑嘻嘻地一边倒退着一边走，徐天留神着田丹的身后，笑意温暖，“累一点值。”
小翠把牌一摔，讥讽道。
“多累。”
陆宝荣愣了，轮到老马事不关己地码牌了，小翠站起来离开，扔下三个字，“神经病。”
徐天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多想一点总比少想好。”
徐妈妈在后边招呼，“哎，刚才点冲的钱还没清掉！”
田丹突然笑起来，眼睛变得弯如月牙，“你想得真复杂。”
“就是，刚打一圈半，三缺一了小翠。”
“我怕你不愿意让姆妈知道。”
“田丹你来凑一圈。”
田丹回忆了一下刚才徐家姆妈的表情，用手捂着嘴，睁圆了眼睛，惊道：“这也要说瞎话？”
徐妈妈跟田丹说。
“那我还同她说瞎话去铁林家。”
田丹很犹豫，“我打不好。”
田丹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我说你陪我一起去。”
“打不好正好，大家赢你的钞票。”
“问我了吗？”
田丹坐下来，陆宝荣眼泪含在眼圈里，呆呆地坐在那里，徐妈妈于心不忍，“陆宝荣勿要急，她话是这样说，你做得出后面的事包在我身上。”
“我说去药店。”
“武藤君，时间差不多了。”
徐天加紧步伐跟在她后面，“姆妈有没有问你去哪里？”
武藤一脖子汗，他吃力地站起来，走到一面镜子前，侍卫递上毛巾，武藤擦了擦汗，又试着去扣衬衫领子，最终他揭开了纱布。
两个人心里有了一个共同的小秘密，这顿晚饭，徐天跟田丹都吃得安静而迅速，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门，徐天等在黑暗里，田丹走出同福里。田丹的步伐变得轻盈，她扯了扯徐天的袖子，“走，快去快回赶得上末班电车。”
“武藤君……”
徐天深深呼吸了一下，心里憋着一股气，“和昨天一样。”
武藤系紧领扣，立领紧紧贴住脖子的伤口，“回医院重新包扎就是了。”
田丹有些不解地看着徐天，两个人对视了一瞬，气氛渐渐变得微妙起来，徐天刚要开口，徐妈妈进入天井，“天儿啊，晚上吃啥菜！”
日本军官一碰，肃立着，“是！”
“晚上我先出门，到弄堂口等你。”
田丹神情恍惚，轮到她出牌了也不知道，老马的心情好得不得了，“田小姐到你出牌了。”
田丹欣喜地笑开，连带着徐天的心情也跟着好起来，“你洗脸，我择菜。”
“……噢。”
徐天忙说：“晓得晓得，在哪里上班，要照顾东家的规矩。”
“三张三万拆掉打出来，田丹你到底会不会打牌咯？”
田丹脸上一红，“在家里不算，到药店就算了。”
徐妈妈焦急地看着她。
徐天的心情很好，同田丹开起玩笑来。
田丹有些不好意思，老马说：“人家打得蛮好，把陆宝荣看得一口也吃不到。”
“我算外人？”
陆宝荣瞪着老马，“你不要把我逼急了。”
田丹忖了片刻，“那陪我到药店门口，长青哥脾气怪，晚上不大愿意外人进药店里面。”
徐妈妈急躁地用牌磕着桌子，“杠！杠上要开花……没有。”
“晚上外头乱，不放心。”
田丹抓了一张牌，插进去，越看思想越不能集中，“我想想。”
“不要，我去去就回来。”
“慢慢来不要急。”
徐天关切地问：“要不要我陪你去？”
人头攒动，有不少记者，也有不少便衣，方嫂在人丛里，她尽力往前挤。有一个便衣注意上了方嫂，方嫂浑然不知。
“晓得的。”
武藤出来，闪光灯频闪，方嫂手伸向腰间，那个便衣向方嫂接近。台上武藤准备说话，他有些摇晃，似乎对镁光灯不适应，随后武藤竟然轰然倒地。
“吃好饭给方先生拿过去，早点用药早点消炎。”
方嫂愣住了，人群顿时乱起来，不少记者凑上去狂拍，那个便衣转身往发布台靠拢。日本军官在人群中大声喊：“送武藤先生去医院，保护武藤先生！”
田丹慌忙点了点头，小心收起来。
军警便衣拥武藤而去。
“我两个朋友一个做捕快一个混码头，总有点办法，拿好。”
方嫂从小门出来，慢慢离开。
田丹看了看门外，睁大了眼睛，一副惊愕的样子，压低了声音说：“哪里来的。”
日本军官和一群便衣在医院走廊里聚着，秦大夫从抢救室里出来，话也不敢说，勉强到翻译旁边。“速发型药物过敏，可能是用药不当，病人肝功能本来有严重障碍。”
徐天赶紧做手势，示意她小点声，“嘘，小声点，不要让姆妈听见。”
翻译不明白地看着他，秦大夫硬着头皮说：“死了。”
田丹惊呼道：“盘尼西林！哪里来的？”
秦大夫说完就躲进抢救室里，日本军官暴怒得一脚把楼道里的椅子给踹飞了。
徐天把从仓库里取出来的几支药拿给田丹看，“看看这个是啥。”
田丹打出了一张七万，老马抛出一张红中。田丹碰了，又打出一张九万。
田丹掩饰着急剧加快的心跳，解释道：“……长青哥搬箱子的时候划破手流了很多血，就是伤口感染发烧。”
“东风。”
“我猜的，前天给你刷鞋油，看到鞋底沾了一块胶布，上面有一点血。”
“碰，八万。”
田丹吓了一跳，声音也不自觉提高了，转过身看着徐天。
老马不信邪，“拆掉一套牌？我不相信你还要风，白板。”
“你怎么知道？！”
田丹牌一推，“和了。”
徐天假装不经意地说。
徐妈妈凑过去看，“老马你倒霉了，这副牌要十多块，风一色对对碰单调，每一对都是你点的，杠也是你点的，冲也是你放的。”
“是伤口感染之类的吧？”
田丹依然是恍惚的。
徐天问道。田丹不知道怎么编借口，只转过身去佯装洗手。
老马丧气地说：“不搓了，下回再结账。”
“怎么凭空发高烧？”
老马起身离开，陆宝荣也站起来，指指戳戳他的背影，“看到没有，无赖就是这个样子。”
田丹的脸上捂着毛巾，声音有些含混不清。
“田丹，你手气一直这么好？”
“你说长青哥？没有……可能发高烧了。”
徐妈妈看着田丹。
徐天看着田丹的狼狈样子忍不住笑了，拿过毛巾递给她，“今天方先生的病有没有好一点？”
田丹羞涩地低着头，徐妈妈又赞道：“这么好的手气，最近做啥都顺。”
田丹脸上还带着水珠，匆忙抬起头，“……回来了？菜放在这里，我来择。”
此时的田丹听到这样的话，心里稍稍安定了些，抿嘴笑了，“真的！”
田丹在后天井洗脸，洗着洗着发起了愣，徐天拎着菜回来，在她身后轻轻出声，“发什么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