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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三 11月3日

“他又不是天使。”

“好一个贱人。”

“你知道是谁吗?”

我摇摇头,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听上去应该是戴维带了朋友过来。”

“一向一无所知。你是在嫉妒吗?”

“家里还有别人吗?”

“当然不是。”

“是的。”

“难道你不想和戴维来一段摇摆舞?”

又过了一会儿,水管里突然传出水声。比娜朝楼梯看了一眼:“是抽水马桶吗?”

她向我扔来一小块培根碎片:“我下周三有事,和上周一样。”

“吃了。”其实还没有,我想等她走了再吃。

“你姐姐。”

“你今天吃药了吗?”

“是的。她又来了。改到周四可以吗?”

我们默默地吃东西。

“应该没问题。”

她嚼着肉,说道:“下次训练我要让你吃尽苦头。”

“太好了。”她一边咀嚼,一边转动水杯,“安娜,你看起来很憔悴。休息得好吗?”

“如果让我解,我会说蜜蜂是在让你停下,别再冲动地问我梦有什么意思。”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不好。我……我是说,休息得还行,但我最近脑子里很乱。你知道,这……这事不好对付。”我张开手臂,扫过整个房间。

“假如让你来解呢?”

“我知道,肯定很难受。我懂的。”

“我不是弗洛伊德派的。我不解梦。”

“训练也很难受。”

“看了那篇文章之后,我一直会梦到蜜蜂。”她说,“你觉得这有什么寓意吗?”

“你的表现真的很棒。我保证这是实话。”

“并不是很清醒。”

“还有心理诊疗也让我难受。你知道,做惯了医生,就很难做病人。”

“你们当时也喝醉了?”

“可以想象。”

“摇摆舞,我记得很牢,因为我们试图模仿来着,一群人跌跌撞撞的,很像我康复训练时的样子。”

我调整呼吸,不想让情绪激动。

“哇,牛津。”

还有最后一条没说:“而且,我很想念莉薇和埃德。”

“我在牛津的时候,皮特里弗斯博物馆办过一次蜜蜂特展。那是英国很有名的自然博物馆。”

比娜放下餐叉:“肯定会想啦。”她回应我的笑容那么暖心,我的眼泪差点涌出来。

她把培根一分为二:“你怎么会知道?”

24

“摇摆舞。”

莉齐奶奶:安娜医生,你好!

“蜜蜂还会跳舞呢,术语叫作——”

随着鸟鸣般的提示音,这条消息跳到桌面上。我把杯子放到一边,从棋局里抽身而出。比娜走后,我已经连胜三局了。今天战绩显赫,可喜可贺。

“听上去不是而已。”

医生在此:莉齐,你好!感觉如何?

“人家的文章不是针对你的。”

莉齐奶奶:好多了,真心感谢你。

“是让人忧伤吧,我连家门都出不了。”

医生在此:听到这消息真让人开心。

“是不是很让人惊叹?”

莉齐奶奶:我把理查德的衣服都捐给教会了。

“哇哦,《经济学人》。”

医生在此:他们一定非常感激你。

“《经济学人》。”

莉齐奶奶:是的,而且这也是理查德的心意。

“你在哪儿看到的?”

莉齐奶奶:三年级的学生们为我制作了一张很大的康复贺卡!好大好大,贴满了亮片和棉花球。

“谢谢,夫人。”她用勺子挖了一口甜瓜,抹了抹粘在嘴唇上的蜂蜜。“我刚看了一篇文章,讲的是蜜蜂为了找花蜜,从蜂巢出去后可以一口气飞行十公里。”

医生在此:好贴心啊。

“确定。”

莉齐奶奶:老实说做得很丑,我顶多给C+,但贵在心意。

今天的午餐是蜂蜜甜瓜、几小条熏干培根。“确定没有腌过吗?”比娜问。

我笑了,顺手打出LOL,但又删掉了。

我把一大块黑乎乎的烤鸡拨到她盘子里:“你说的午餐就是这玩意吗?”

医生在此:我的工作对象也是孩子。

“你已经用午餐抵偿了。”她这样回答。

莉齐奶奶:真的吗?

我们吃午饭的时间是不计费的——看起来,比娜挺喜欢有我作陪。有一次我问她:“难道我不该为你这段时间付钱吗?”

医生在此:儿童心理学。

以前我不怎么下厨——埃德负责做饭——最近这些日子,生鲜即送会把日常所需的食物送到我家门口:冷冻即食便当、微波炉半成品、冰激凌、红酒(箱装),还有为比娜准备的少量水果和精益蛋白质。她硬说那也是为我好。

莉齐奶奶:我有时觉得那才是我的专业……

“得让你享受老年人特惠价了。”她弯下腰,把哑铃收进箱子里,“吃饭吧。”

我又笑了。

“下周。十一号。十一月十一号。”

莉齐奶奶:哇哦!我差点忘了!

“怎么了?快过生日了?”

莉齐奶奶:今天早晨,我可以出门走几步了!有个以前的学生顺路来看望我,陪我走出了家门。

“越来越老了。”

莉齐奶奶:就一分钟左右,但太值得了。

比娜在审视我。“好吧。对你这年纪的女人来说,不算太糟。”

医生在此:进步好大。走出第一步,以后就会越来越容易了。

“十三步。”

事实未必如此,但为了莉齐,我真心期盼她的状态越来越好。

“你做到第几步了?”

医生在此:学生们都这么爱护你,真是太棒了。

“很好。”

莉齐奶奶:这个学生叫萨姆,完全没有艺术细胞,但他从小就是个好孩子,现在也是个好男人。

“谈得怎样呢?”

莉齐奶奶:不过我忘带家门钥匙了。

“谈过了。”我撒了谎。

医生在此:完全可以理解!

她轻叹一声:“这星期和菲尔丁医生谈过这事吗?”

莉齐奶奶:一时半会儿又进不了屋。

“那也算理由之一吧。”

医生在此:但愿那不会让你太恐慌。

“你的酒还没醒?”

莉齐奶奶:是有点吓人,但我在花盆下面藏了备用钥匙。紫罗兰都盛开了,好美丽。

“不——我……算了。”

医生在此:我们在纽约城里,没这个福分啊!

“又暖和,又没风,这么好的天气,不试试多可惜。”

莉齐奶奶:哈哈哈!

我摇摇头,头发都粘在脖子上。“今天算了。而且,那也不是魔法。”

我微微一笑。她还没精通网聊。

一小时后,我的T恤被汗水浸透了,贴在身上。她把我拖起来,问道:“你想不想试试雨伞魔法?”

莉齐奶奶:我得下线了,去做午饭。有朋友过来。

“我已经错过太多了。”

医生在此:去吧。很高兴知道你有伴儿。

“你会错过窗外的明媚阳光。”

莉齐奶奶:谢谢你!

“不可能。”我在呻吟中回答。

莉齐奶奶:)

“今天外面很暖和。”她把哑铃压在我后背的腰窝上;我的手肘开始晃动。“你应该开一扇窗。”

她退出了。我觉得自己容光焕发。“我死之前,还可以办件好事。”——《无名的裘德》第六部第一节。

我去换了。等我在起居室的地板上铺开瑜伽垫,康复训练就开始了。我和比娜相识快十个月了——十个月前,我刚刚出院,脊背有瘀青,喉咙严重受损——就在这十个月里,我们喜欢上了对方。大概真的像菲尔丁医生说的那样,甚至该算是朋友了。

五点,一切顺利。我下完了棋(4比0!),喝完了酒,下楼走向电视机,拉开影碟柜,我心想:今晚来个希区柯克双片连播吧,不如就看《夺魂索》(一直被低估)和《火车怪客》(交叉谋杀)。两部电影的主角都是男同性恋——我猜就是因为这一点,我才想把它们配对的。我仍在受分析力的惯性驱使。“交叉谋杀。”最近我自言自语的频率越来越高了,要记着和菲尔丁医生谈谈这事。

“也许你该闭嘴,做好训练的准备。快去换件像样的衣服。”

或许看《西北偏北》也不错。

“你要主动出击,也许就能解决问题。”我说。

或者《贵妇失踪记》——

“戴维让我进来的。”她解释了一句,“每次看到他,他都比上一次更帅。这可如何是好?”

一阵尖叫声,凄厉又生猛,撕心裂肺地喊出来。

门那边却是个大眼睛的柔媚女子:比娜。我看了看手机——刚好正午。美国,美工。天哪。

我转身朝向厨房的窗户。

我本想回去接着找埃德聊天——“猜猜我是谁”,这次轮到我讲这句了——可戴维刚出门,门又被敲响了。我去开门,打算问他忘了什么。

家里万籁俱寂。我的心跳像鼓点。

23

哪儿来的尖叫?

“就是那个男人。”戴维说着,朝门厅走去,“我晚点回来。谢谢你借我刀。”

窗外,金灿灿的暮光阵阵波动,晚风摇动枝叶。是街上的声音,还是——

因为我在偷窥。“看起来不像有人在家。”我透过厨房玻璃指向207号,可就在这时,拉塞尔家的起居室亮起了灯。阿里斯泰尔站在那儿,用下巴和肩膀夹着手机,头发乱蓬蓬的,一看就是刚起床。

就在这时,又传来一声:发自肺腑、震颤、惊恐的尖叫声。来自207号。客厅的窗户是敞开的,窗帘在微风中不安地晃动。今天外面很暖和。比娜说过,你应该开一扇窗。

他眯起眼睛瞥了我一眼:“你怎么知道?”

我呆若木鸡地瞪着那栋楼,眼神在厨房和客厅间摇摆,又突然朝楼上伊桑的房间看,再回到厨房。

“我认为他们不在家。”

是他在打她吗?控制欲太强。

我们回到了厨房。“他那儿有些箱子还没拆封,还有些家具要放到地下室里去。我大概下午才会回来。”

我没有拉塞尔家的电话号码,但下意识地把iPhone从口袋里掏了出来,又笨手笨脚地让它滑落在地——“该死!”——捡起来就拨了查号台。

“不认识。”我回答,“他昨天来过。仅此而已。”

“请问地址?”接线员的声音很阴沉,我报出了地址。过了一会儿,自动语音报出了十个数字,还表示可以用西班牙语复述一遍。我挂断,立刻把那十个数字敲进手机。

“我散发了一些小广告。他肯定是在咖啡店或别的地方看到了。”他转身看着我:“你认识他?”

嘟,铃声在我耳朵里响起。

“他怎么找到你的?”我跟上去,问他。

嘟,第二声响起。

“公园那边的一家。姓拉塞尔的。”他一步迈出去,朝楼梯走去。

嘟,响了第三声。

“隔壁哪家?”

第四声响到一半——

“隔壁的男人请我去干点活。开箱子,收拾东西。”

“哈罗?”

我突然意识到,我们正站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我穿着睡袍,戴维持刀,我们从没有这样靠近过对方。他可以吻到我。他可以杀掉我。

是伊桑接的电话。他声音发抖,压低嗓门。我飞快地望了一眼他家,但没看到他。

我的心里忽然有种异样的快感,好像蹿起了一朵小火苗:“你要这个干什么?”我又拉了一下灯绳,储物间立刻重回黑暗。戴维一动没动。

“是我,安娜。公园这边的。”

“是我不想伤到你。”

一声抽噎。“嘿。”

“我不会伤到你的。”我谨慎地把刀递给他,露出的刀刃朝向自己。

“你那儿出什么事了?我听到尖叫声。”

“那个就是。”戴维一眼就发现了——裹着银色塑料刀鞘的一端,有一小截刀刃露在外面。我一把抓住它。“小心。”

“哦。没有——没事。”他咳了一下,“没事。”

我打开箱子,翻找起来。

“我听到有人尖叫。是你妈妈吗?”

走上楼,一转弯,我打开了储物间。里面好像塞满了燃尽的火柴,黑洞洞的。我拉下灯泡旁边的细绳。这个储物间又深又窄,位于某个房间的阁楼,最里面摆放着一些折叠沙滩椅,几个油漆罐像五颜六色的小花盆一样散放在地板上……搞不好,犄角旮旯里还有亚麻墙纸,上面印着牧羊女、贵族和海胆似的奇异花卉。埃德的工具箱在搁板架子上,看起来有一百年没用过了。以前他就说过:“我可不是能工巧匠。有我这样的身体和脑子,不需要亲自动手。”

“没出什么事。”他重复一遍,“只是他在发脾气。”

我转身朝楼梯口走去,并说道:“楼上的储物间里有一把开箱刀。”话音未落,他已经跟上来了。

“你需要帮忙吗?”

我在心里说:没必要。

他顿了顿:“不用。”

“找时间再修吧。”

我听到急促的嘟嘟两声。他挂断了电话。

我都想不起来最后一次用座机是什么时候了。“那是一定的。”

他们家的小楼面无表情地对着我。

“我在水槽下的柜子里找过了。”他用宽容的口吻继续讲,“电话旁边的抽屉里也找了。顺便提醒你,座机没插电。依我看,那是没法用的。”

戴维——戴维今天过去干活。也许已经回来了?我奔到地下室门口狠狠敲门,大喊他的名字。一时间,我有点害怕会有个陌生人来开门,睡眼惺忪地跟我说:戴维马上就回家,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回去睡觉吗,多谢。

“美国——美工——刀。”我念念有词。我这是犯了什么病?

什么动静都没有。

“没错。”

他听见了吗?他看到了吗?我拨通他的电话。

“开纸箱用的那种刀?”

不疾不徐的四声铃响,然后传来机械的通报:“您所拨打的用户……”一个女人的声音——总是女人来讲这些话。大概是因为我们道歉听上去更诚恳。

“美工刀。”

我按下取消键,下意识地摩擦手机,仿佛它是神灯,再摸几下就会冒出个神仙,施法,许诺,满足我的心愿。

“美国刀?”

简在尖叫。两次。她儿子否认家里出事了。我不能贸然报警;假如他不肯对我说,显然更不会向警察坦白。

“我在找美工刀。”

我的指甲都快抠进掌心了。

“当然可以。”我对他说,“你随时都可以上来。”我走到水槽边,接了一杯水。神经总算放松下来了。“需要我帮忙吗?”

不行。我得再和他谈谈——最好是和她。我回到最近通话记录的页面,按下拉塞尔家的号码。铃响了一下就被接起来了。

他没再说什么。大概是为我感到尴尬吧:我的头发一根都没淋湿呢。“所以我就从地下室的门直接上来了。这应该可以吧?”

“你好。”是阿里斯泰尔,令人愉快的男高音。

“应该是在冲凉。”我回答。

我屏住呼吸。

“对不起。”他说道,“半小时前我按过门铃了,我想,你大概还在睡觉。”

我抬头一望:他就在厨房里,拿着电话。另一只手握着一把铁锤。他没有发现我。

好想骂一句。我长吁一声,立刻中断了拨号,并把手机揣进口袋。

“我是安娜·福克斯,住在213的。我们昨晚见过——”

“嘿!”戴维说。

“是的,我记得。你好。”

22

“你好。”我开始后悔这么彬彬有礼了,“我刚才听到一声尖叫,所以想来问——”

他转身了。我按下了拨号键。

他转了个身,背对着我,把锤子放在台面上——是铁锤吓到她了吗?——然后按了按后脖颈,好像在给自己压惊。“对不起——你听到了什么?”

水槽边站着一个男人,宽阔的后背对着我。

我没想到他反过来问我。“尖叫?”说完,我觉得不行:应该用确凿无疑的语气。“尖叫。一分钟以前。”

转过平台,日光照亮了楼梯井。我悄无声息地走进厨房。手机在手里微微颤抖。

“尖——叫?”他的语气好像在说外语。意大利语的“潇洒(Sprezzatura)”?德语里的“幸灾乐祸(Schadenfreude)”?

我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手搭在扶栏上,脚下的台阶完全隐没在阴影里。

“是的。”

话没说完,我已经悄悄地凑近门口,紧握手机;手指已经在屏幕上拨出了电话号码——911——拇指就停在拨号键上。我想起上一次报警的情形。事实上,打了不止一通,我努力地一拨再拨。这一次,肯定会接通的。

“你在哪儿听到的?”

“什么——”

“从你家传来的。”转过身来,我想看到你的表情。

“我得下去看看。”我对埃德说。

“这可……这儿没人叫喊啊,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听到他轻笑一声,看到他靠在了墙上。

我的厨房里有人。

“可我确实听到了。”你儿子也承认了,我心里想,但我不会跟他讲——那样可能会激怒他,无异于火上浇油。

接着,又传来一声很清晰的咳嗽,干巴巴的,闷声闷气。

“你肯定听错了。或者是别的地方发出的声音。”

“等一下。”我对埃德说。

“不,我非常确定,就是你家传出来的。”

很轻,像有什么东西滚动了一下。也许是房子内部的零件。

“家里只有我和我儿子。我没有叫喊,我很肯定,他也没有。”

楼下突然有响动。

“但我明明听——”

“可是,安娜,”他开口了,很温柔,“如果——”

“福克斯太太,我很抱歉,但我还有事——另一通电话打进来了。这里一切都好。没有人尖叫,我保证!”

一段深长的沉默。我默默地呼吸。

“你——”

这都不是套路,不是我能辨认出来的套路——毕竟,我的专业素养之一就是能认出套路。我就是想他了。我想他。我爱他。我爱他们。

“祝你度过愉快的一天。享受好天气吧。”

“我非常爱你。”我又哭又笑,上气不接下气,“你们两个。”

我眼睁睁看着他放下电话,又听到急促的嘟嘟两声。他从台面上拿起铁锤,从另一边的门走了出去。

继续冷场。

我难以置信地瞪着手机,好像指望它能给我一番解释。

“我非常想你。”

过了一会儿,我回头再看拉塞尔家时,看到她出现在门口的台阶上。她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好像猫鼬在巡视周围有没有天敌,然后才走下台阶。她左顾右盼,晃着脑袋,最后决定朝西走,朝林荫道走,夕阳照在头发上,她好像戴了一顶金色的王冠。

冷场。

25

“我想念你的心。”我说。

他背靠门廊,浸了汗水的衬衫颜色变深了,汗湿的头发扁塌塌的。一边的耳朵里塞了一只耳机。

“还有,掰下来更好吃。”

“你说什么?”

“对不起。”

“你在拉塞尔家有没有听到尖叫声?”我又问了一遍。我刚刚听到他回来,距离简出现在那边门阶上还不到半小时。这期间,我一直用尼康相机对着拉塞尔家,从一个窗口瞄到另一个窗口,宛如一只猎狗在狐狸洞口闻来闻去。

“别说粗话。”

“没有,我大概半小时前就离开了,”戴维回答,“去咖啡店买了一份三明治。”他掀起衬衫下摆,抹了抹脸上的汗。他的腹部有几块起伏的肌肉。“你听到有人叫?”

我笑起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落泪了:“我想念你傻得可爱的冷笑话。我想念你总是掰下一块巧克力,而不是索性咬一口那该死的巧克力棒。”

“两声,叫得很响,听得很清楚。大概六点钟?”

“别在鸡蛋里挑骨头。你这是在错导我。”

他看了看手表。“那时候我应该还在他们家,但我也听不到什么。”说着,他指了指耳机;另一只耳塞随着细线垂荡在腿侧,“一直在听斯普林斯汀。”

躺在床上了,我们的床。“我想念你煎的蛋。”打散后下锅,仍有单面荷包蛋的感觉,一半凝结。“我想念你讲的睡前故事。”女主角拒绝王子的求婚,坚持先攻读他俩的博士学位。“我想念你对尼古拉斯·凯奇的印象。”详见惊悚电影《异教徒》的海报。“我想念你竟然一直以为‘误导’该读作‘错导’。”

这是有史以来他第一次表露出个人喜好,但时机不对。我不依不饶地又问道:“拉塞尔先生没提到你在他们家。他说家里只有他和他儿子。”

说着说着,我发现自己走上了楼梯,走过了平台,走进了卧室。“我想念你的鞋子。我想念你早上向我讨咖啡。我想念你那次涂了我的睫毛膏,结果大家都发现了。我想念你那次竟然让我缝衣服。我想念你对服务生总是很客气。”

“那我应该已经走了。”

结果,内心的涌动一发不可收,如同滔滔洪水冲溃堤坝。“我想念你投球的样子。”傻乎乎的话最先溜出来。“我想念你无论如何都打不好布林结。我想念你刮胡子留下的刀疤。我想念你的眉毛。”

“我给你打了电话。”这话听起来可怜巴巴的。

我可没料到他会这样问。“我想……”一旦开了口,我就指望着潜意识能接盘,自动组织语言,自主发声。

他皱了皱眉,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看了看,眉头反倒皱得更深了,好像很不满意手机没让我找到他:“哦。你要我帮忙?”

过了一会儿:“你想我什么?”

“所以,你没听到任何人喊叫。”

他又沉默了。

“我没听到任何人喊叫。”

我也想念这种冷笑话——他就喜欢这种傻乎乎的文字游戏。以前,他老撺掇我把名字“安娜(Anna)”嵌入“精神分析学家(psychoanalyst)”中,这样就可以自称为“精分安娜(psycho-anna-lyst)”。我总会假装恶心,断然否认:“太可怕了!”他却不依不饶地说:“你知道自己喜欢着呢!”没错,我确实喜欢。

我转过身。“你有什么需要吗?”他又问了一遍,但我已经朝窗口走去了,始终抱着相机。

然后好不容易憋出了一句话:“好吧,现在是埃德在讲话。”

我眼看着他出门。门开了,他现身,关上门。他利落地走下台阶,朝左拐,走上人行道,朝我家走来。

他沉默了片刻。

没过多久,门铃就响了,我已经在对讲机旁等待。我按下开门键,听到他走进门厅,听到前门咔嗒一声关上,这才拉开门厅的门,看到他站在阴影里,眼睛红通通的,布满血丝。

我不是故意这样说的——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是这样想的。未加过滤的潜意识。所以我特意解释了一句:“对不起——那是本能在讲话。”

“对不起。”伊桑说着,在门口徘徊不前。

“埃德,我想你。”

“别这么说。快进来。”

“哦。”

他像只风筝,轻飘飘地飞进来,眼看要落在沙发上,转而又进了厨房。“你想吃点什么吗?”我问他。

“和你们。”

“不用了。我待不了多久。”他摇着头,眼泪像断线的珠子般滑下脸颊。这孩子只来过我家两次,两次都哭了。

“和我?”

当然,我早就习惯了孩子们悲伤时的举止:抽泣,哀号,打洋娃娃,撕扯图书。但只有对奥莉薇亚,我才可以用拥抱表示安慰。现在,我对伊桑张开手臂,如同羽翼展开,他有点尴尬地走进这个怀抱,却重重地靠在我身上。

“他更感兴趣的是我和你的关系。”

在那个瞬间,和之后的片刻里,我好像又在拥抱自己的女儿了——在她第一天上学回家后抱住她,度假时在巴巴多斯的泳池里抱住她,在寂静的鹅毛大雪中抱住她。她的心跳,我的心跳,交融在一起,形成持续不断的节奏,同时在我们两人的血脉里鼓动。

“菲尔丁医生怎么说?”他继续问。我怀疑每当埃德觉得茫然、不知所措时,都会这么问。

他在我肩头小声说了些什么。“你说什么?”

“你的事,和他们没关系。”我敢说,他心里还在想:他们的事也和你无关。

“我说,真的非常抱歉。”他重复了一遍,迫使自己抬起头来,把袖口垫在鼻子下面,“非常抱歉。”

“只要我不昏倒在门外,我相信他们就会忘了我的。”

“没关系。别再道歉了。没事。”我拨开垂在自己眼前的一绺头发,又帮他把眼前的头发拨开,“发生了什么事?”

“也许他们可以暂时不要来骚扰你。”

“我爸……”他停下来,透过玻璃窗望了一眼他家。夜色中,那栋小楼像一只在发光的骷髅头。“我爸一直大喊大叫,我待不下去了。”

“拉塞尔一家。”

“你妈妈呢?”

他的声音再响起时,语气柔和多了。“最近,你的访客真不少啊。太多刺激了。”他停顿了一下,“也许公园那边的人——”

他抽噎一下,又抹了抹鼻子。“我不知道。”喘了几口粗气,他抬眼盯着我看,“对不起。我不知道她在哪里。不过,她应该没事。”

“我知道,我说过了。”

“是吗?”

“我是说真的。”

他打了个喷嚏,垂下眼帘。庞奇不知何时来到他脚边,蹭来蹭去。伊桑又打了一个喷嚏。

“我知道。”已经开始后悔自己一吐为快了。

“抱歉。”又一个喷嚏,“猫。”他朝四周看看,好像很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站在我家厨房里。“我得回去了。我爸会发火的。”

他很不高兴。“你不能那样做啊,安娜。不能用酒送药。”

“我认为他早就发火了。”我从餐桌旁拉出一把椅子,示意他坐下。

“曾经。”我回答。我不该把昨晚的事告诉他,我知道,但另一方面,我太虚弱了,而且我很想对埃德保持坦诚。这是他应得的。

他有点犹豫,又抬眼看了看窗外。“我还是走吧。本来就不该过来的。我只是……”

“你病了?”

“你只是需要离开那栋房子。”我帮他把话讲完,“我懂。但问题是,你现在回去安全吗?”

“我确实是一塌糊涂。”

出乎我意料的是,他大笑一声,笑声短促又尖刻。“他只会动嘴皮子,没别的本事。我才不怕他呢。”

“女汉子,你听上去一塌糊涂啊。”

“但你妈妈怕。”

我在椅子里调整了一下坐姿:“那是我的台词。”

他不说话了。

“猜猜我是谁。”

在我看来,伊桑身上没有受虐儿童常有的那些痕迹:脸部、小臂都没有伤痕,举止坦率,态度友好(但不要忘记:他哭过两次了),个人卫生方面也令人满意。但这只是乍看之下的初步印象。毕竟,此刻的他在我家厨房里,用紧张、惊恐的眼神远远打量着公园另一边的他的家。

21

我把椅子推回原位。“我要你记住我的手机号码。”我对他说。

“非常正确。”我回答。

他点了头——我觉得他有点勉强,但好歹是答应了。“可以给我写下来吗?”他说。

他哼了一声。“有些事不可以这样说。要么是,要么否。要么是真的,要么就不是真的。”

“你没有手机?”

“不完全是。”

他摇了头。“他——我爸不让我带手机。”他吸了吸鼻子,“我也没有电子邮箱。”

他突然一皱眉。“请回答是非题:你对你丈夫也这样生硬吗?”

并不意外。我从厨房抽屉里随手抽出一张没用的购物小票,写下一串号码。四位数,我突然反应过来,写的是以前诊所的分机号码,那是我为病人们保留的紧急求助专用号码。“1800-安娜特急。”埃德喜欢这样开我的玩笑。

“是不太上相。”我表示同意。

“抱歉,写错了。”我在四位数上画了一条线,在下面写上手机号码。一抬头,我发现他已经站在厨房门口了,依然紧盯着公园另一边的小楼。

我按下谷歌的图片搜索页面,立刻出现一排排照片,都不是最近拍的,也没有哪张特别值得称赞。“我不太上相。”他倒不是抱怨,这样说的时候,一团雪茄的烟雾盘绕在他头顶。他的指甲上有污点,还豁了口。

“你不是非回去不可。”我说。

他是对的,一如往常。

他转过身,迟疑,摇摇头:“我还是回家吧。”

不过,大概也只有伊姆斯能入他的眼。韦斯利没有结婚;诊疗时的讲说是他倾注全部爱意的情人,病人就是他的孩子们。“福克斯,你不用同情可怜的布里尔医生。”他曾这样警告我。我记忆犹新:那是在中央公园,天鹅的脖子像问号,晌午的阳光从高高的榆树叶间照下来,投下蕾丝般的影子。他刚问我,愿不愿意作为初级合伙人加入他的诊所。“我的生活太充实了,”他说,“所以才需要你,或像你这样的人才。我们联手,可以帮助更多孩子。”

我点点头,把那张小纸片递给他。他把它塞进了口袋。

我按下回车键就看到了:他仍拥有荣誉副教授的职位,仍在《时代》周刊和专业杂志上发表文章。当然,他仍在行医,不过,我记得诊所已在夏季搬到了约克维尔区。所谓的“诊所”仅仅包括韦斯利本人和接线员菲比,以及她的Square牌读卡器。还有伊姆斯躺椅。他很喜欢他的伊姆斯。

“你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我说,“请把这个号码也给你妈妈。”

韦斯利·太厉害。距离上一次检查已有三个月。我抓起鼠标,进入谷歌界面。光标在搜索引擎中央跳动,如同心跳。

“好的。”他朝门口走去,肩背挺得笔直。我心想,这是做好了打硬仗的准备吧。

别迟到——那是韦斯利的金科玉律。“对有些人来说,这是他们一整个星期里最重要的五十分钟。”他会这样提醒我。“所以,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不管你在做什么,不管做完了没有,都千万别迟到。”

“伊桑?”

窗户外有动静。我抬头一看,原来是米勒医生出门去上班了。“下午三点一刻见,”我对他说,“别迟到。”

他的手握住了门把,转身看我。

后来……后来是怎么回事?想起来了:阿里斯泰尔来了,问起他妻子的事。

“我说真的。任何时候都可以给我打电话。”

我吞下了第四颗布洛芬。以防万一。

他点点头,然后打开门,走了出去。

我的头痛得快炸了,两只手抖个不停。我在书桌抽屉最里面翻出一罐旅行装艾德维尔布洛芬止痛片,往嗓子眼里扔进三颗。按照说明书上所写,这瓶药已在九个月前过期了。九个月,都够怀孕生子了,我突然想到这一点。足够一个生命诞生。

我回到窗边,目送他穿过公园,走上台阶,把钥匙插进门锁。他停了停,深吸一口气,然后进了门,不见了。

三瓶——还是四瓶?就算四瓶好了,其实我的酒量不止如此,以前有过更高的纪录。“是因为药。”我自言自语,好像恍然大悟的阿基米德大叫“我明白了!”确切地说是因为药量:昨天我服用了双倍的医嘱药量,我想起来了。一定是因为药。“我敢打赌,这些药能把你一棍子打晕了。”我一口气吞下药片,还用一大口红酒送服之后,简咯咯地笑着说。

26

昨晚的事在脑海中萦绕再现,一幕幕仿佛被闪光灯照亮,刺眼的频闪有如《火车怪客》里的旋转木马。真的发生了吗?是的:我们开了简带来的白葡萄酒,我们聊到了航行,我们一块接一块地吃巧克力,我拍了一张手机快照,我们讨论了各自的家庭,我把药片摊放在咖啡桌上,我们喝了更多的酒。是这些事,但未必是按照这个次序来的。

两小时后,最后一口酒进了肚,我把空酒瓶搁在咖啡桌上。我强迫自己慢慢站起来,然后向另一边倾斜,犹如时钟上的分针。

对了!我忘了吃安眠药。没错,还没想起来吃安定,我就已经趴到床上昏昏欲睡了。平常的我是靠这种药昏睡过去的,睡得像块大石头,死沉死沉的。

不行。拖也要把你自己拖到卧室。拖到浴室。

我望向南边,有辆年久失修的出租车慢吞吞地在街上开着;有个女人神清气爽地迈着大步跟在车后,一手握着咖啡杯,一手牵着贵宾犬的皮绳。我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钟:十点二十八分。怎么醒得这么早?

淋浴间的水帘下,过去几天里发生的事在我脑海中不断闪回,缝隙被补上,空洞被填满:伊桑,在沙发上哭泣;菲尔丁医生的高度眼镜;比娜,单腿弯曲压住我的脊椎;还有简来拜访的那一夜,烟波荡漾。埃德的声音在我耳边。持刀的戴维。阿里斯泰尔——好男人,好丈夫。那两声尖叫。

公园那一边,拉塞尔家的窗内没有动静,所有的房间都很暗。我瞪着那栋楼,它也回瞪着我。我发现自己挺想他们的。

我挤出一点洗发水,用手接着,漫不经心地涂抹到头发上。水在我脚边汇流。

我早就发现了,在呕吐方面我有精准的自控力。埃德说过,我完全可以成为职业选手。按下冲水,呕吐物旋转着消失了;我漱了漱口,拍拍脸颊,好让自己有点血色,然后回到了书房。

药——天哪,还有药。“安娜,这些都是药性很强的精神科药物,”菲尔丁医生从一开始就提醒过我,那时我吃止痛药都会犯迷糊,“吃这些药的时候,要对自己负责。”

韦斯利和来之不易的宿醉。我摇摇摆摆,好像踩着云彩走在迷雾中,下楼进了书房,又赶紧跑进卫生间吐了起来。天堂狂喜。

我用手掌撑住浴室墙壁,在花洒下垂下头,脸孔仿佛被埋在湿发围成的黑色洞穴里。我的身体正在发生某种变化,从里到外,又危险又新鲜。这棵毒树已然生根。它在长,枝叶四散,藤蔓缠绕我的五脏六腑。“药。”我说了出来,哗啦哗啦的水声掩映着又轻又细的话语声,宛如在水底讲话。

醒来时,韦斯利的形象仍徘徊在我脑海里。

手指在玻璃上画出象形符号般的图案。我抹了抹眼里的水,定睛去看。整面玻璃门上,一遍又一遍,一行又一行,我竟然写下了简·拉塞尔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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