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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四 11月4日

“你最近考虑的事可真多啊。”

他点点头:“我考虑过这一点了。”

“我以为,”他继续说,“你……”

“因为我们已经到这儿了。我们已经……”我指了指套间的房门。

他不作声了,我听到身后有开门的动静,一扭头,看到一个中年妇女从走廊那头朝我们这边走来。她腼腆地微笑着,眼神躲开我俩;挑没有冰块的地方下脚,然后走进了大堂。

他叹了口气:“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

“我以为你想立刻开始治疗。你一定会对病人这样说。”

我站起来,把冰桶搁在制冰机上:“你真的想现在就挑明?”

“别——请别告诉我我会说什么,不会说什么。”

“对啊。”

他又不作声了。

“难道眼看着它们在这儿融化吗?”

“我也不会那样对孩子说的。”

“别捡了,你要这些冰块有什么用?”他问。

“但你会对孩子们的父母这样说。”

“我想。”我跪在地板上,把冰块拢进桶里。埃德只是低头看着我。

“不用你教我怎样说话。”

“算了吧。”他说,“反正我也不想喝酒。”

又是一阵沉默。

“妈的。”

“眼下,她一无所知,没什么需要治疗的。”

冰桶从我身边滑下去,咣当一声滚落在地毯上,冰块颠出来,散落一地。

他又叹了口气,抹了抹冰桶上的一个污点。“事实上,安娜,”他再次开口,我看得到他凸起的眉骨下面沉重得几乎无法自持的眼神,“我只是撑不下去了。”

我把手从制冰机里抽出来,按下翻盖。没有“非常用力”,它果然卡在中间不动了。我把冰桶靠在胯骨上,用力去拽盖子。埃德抓住扳手,猛地一压。

我垂下眼帘,盯着已经在地板上融化、变软的冰块。

他一言不发。

我俩都一声不吭。我俩都一动不动。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手指冻得失去知觉:“那你想怎么做?现在就告诉她?”

后来,我发现自己轻声说:“她生气的话,你不要怪我。”

“这样。”他短促地回答我——听得出嗓子有些嘶哑——然后扬起手臂一挥,“全家欢乐度假,过了圣诞节,我们就……”

一阵停顿后他的声音响起:“我就是要怪你。”语气比刚才柔和了点,他慢慢地呼气,吸气,“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好女孩。”

我抓了一把冰块。“做什么?”我的心也凉了。“做什么?”我又问了一遍。

我强打精神让自己坚持住。

终于,他说下去:“我不想这样做。”

“可现在我几乎不敢看你。”

谁知,他话没说完就咳嗽起来——那段日子他的感冒一直没好,派对夜就开始咳了。我耐心地等。

我痛苦地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残余在空气中的冰凉气息。浮现在我脑海中的并非我们结婚当日的情景,也不是奥莉薇亚出生的那晚,而是我们在新泽西摘草莓的那个清晨——奥莉薇亚脚踩长筒防水靴,又是叫,又是笑,浑身涂满了防晒油;天幕低垂,我们沐浴在九月的阳光下;鲜红色的草莓星星点点,如同浩瀚的海洋围绕着我们。埃德的掌心里装满了草莓,眼睛明亮如星;我紧紧牵着女儿那只黏糊糊的小手。记忆中草莓地里的泥水升到大腿那么高,好像要淹没我的心,冲进我的血管,从我的眼底升腾而出。

“听我说。”他开口了,但我已在心里揣测他要说什么了。也许是,我们再考虑一下吧;或者更好的,是我反应过度了。

我抬起头,直视埃德的双眼,那双棕黑色的眼睛。“再普通不过的眼睛。”我俩第二次约会时,他这么说过,但在我看来,那是很美丽的眼睛。依然很美。

我转身对着他,不想费神故作惊讶。

他与我对视。制冰机在我们中间轰鸣起来。

“有意思吗?”

接着,我们回屋,对奥莉薇亚坦白。

我没发现他出来,冷不丁看到他就在我身边,靠在墙上。但我先是假装没看到他;只管盯着制冰机里面的冰块,好像有什么特别吸引我的东西,然后继续抓冰块,满心希望他能走开,也希望他能给我个拥抱。

31

埃德就是在那儿找到我的,我弯着腰,半个身子埋在制冰机里。

医生在此:接着,我们回屋,对奥莉薇亚坦白。

没有冰铲。我用手胡乱地抓起来,不顾掌心和手指的刺痛,把冰块扔进冰桶。冰块都粘在我手上了。老卢玛还真厉害。

我停下来了。她还想知道什么?我还能告诉她多少?我早就有了心痛的感觉,整个胸腔都痛得颤抖。

我从电视机柜下的小吧台里拿了冰桶,去了走廊,没走几步就看到塞在壁龛里的那台嗡嗡作响、老掉牙的卢玛牌制冰机。“你这动静听起来像床垫。”我冲它抱怨了一句。拉开盖子时,我使足了劲;盖子一开,冻人的冷气迎面扑来,活像超强劲薄荷口香糖广告中的演员喷出的白色口气。

过了一分钟,依然没有回复。我开始纳闷,对莉齐来说,这样解释是不是太让人心痛了?我在讲述自己怎么和丈夫分手,但她已经永远失去了爱侣。我在想——

晚餐是预先打包的PB&J、分装果汁,当然,我还在毛衣里藏了一瓶苏维翁白葡萄酒。酒已经变成常温的了,但埃德喜欢喝“特别纯特别冷”的白葡萄酒,他总是这样要求餐厅侍者的。我拨通前台的电话,要了一桶冰块。“制冰机就在你们房间外的走廊里。”玛丽回答说,“用完后务必用力盖紧。”

莉齐奶奶离开了聊天室。

马桶冲水声响起,奥莉薇亚突然一蹦一跳地回来了:“我们什么时候可以上去滑下来?”

我瞪着屏幕。

过了一会儿,他卷起一只袖子,抓了抓手臂:“那个……”我抬头看他。

这下可好,我只能独自回忆故事的下半段了。

埃德把他的行李袋甩到床垫上。我们默默无语地开始收拾东西。窗外,大雪纷飞,暮色在阴沉的天色里显得灰白。

32

“你睡窗边吧。”我坐在另一张床上,拉开行李箱的拉链,“最好确保窗户锁好。”

“你一个人待在这儿不孤单吗?”

“你想睡哪张床?”埃德问我。度假的时候,他和我总是分床睡,反正奥莉薇亚早晚会挤上我们的床,这样睡反倒宽松点。有时候她会先和埃德睡,再到我这儿睡一会儿,再回到埃德那儿去,犹如雅达利游戏机里在两条横杠间弹来弹去的小球;埃德因此戏称她为“小乒乓”。

从睡梦中恍惚醒来时,我听到有人在问我,男人的声音,语气平淡。我睁开眼睛。

“冷。”

“我大概生来就很孤单。”现在是女人在讲话。醇厚的女低音。

“莉薇,”埃德提高嗓门,“洗手间怎么样?”

眼前光影晃动。《逃狱雪冤》仍在播放中——鲍嘉和白考尔正隔着咖啡桌眉目传情。

“挺不错的。”我嘟囔了一句。

“所以你才去旁听谋杀案庭审?”

我们拖着行李沿着走廊——官网承诺的“诸多便利设施”并不包含行李搬运服务——进了套间。壁炉两边饰有野鸡图案,两个床上都堆着厚厚的被褥。奥莉薇亚径直进了洗手间,没有关门;她很害怕陌生的卫浴间。

我自己的咖啡桌上残留着今日的晚餐:两瓶见了底的红酒,四瓶药。

我很想反问她,难道会有人在圣诞前一周的夜里不关窗户就睡觉吗?但玛丽已把房门钥匙搁到我手心里,祝我们有个愉快的夜晚。

“不。我去,是因为你的案子和我父亲的案子如出一辙。”

“这次的风暴就是暴风雪而已,但会很厉害。你们今晚睡觉前要确保锁好窗户。”

我用力地按下身边的遥控器,又按了一次。

他缩了缩脖子:“哦。”

“我知道他没有杀害我的继母……”电视机黑屏了,起居室也随之一起陷入黑暗。

就算听出来了,她也没表现出来,照样用灿烂的职业笑容对他说:“东北风大多数是海岸风暴,先生。”

我到底喝了多少?想起来了:整整两瓶。这还没算午餐时喝的。那……就是喝了很多。我可以坦承这一点。

“东北风?”听得出来,埃德很想装出当地人的口音。

还有药:今天早上我按量吃药了吗?没吃错药吧?最近一直迷迷糊糊的,我自己知道。难怪菲尔丁医生认定我的病情恶化了。“你表现太差了。”我忍不住斥责自己。

“能及时赶到真是太棒了。”玛丽对奥莉薇亚笑笑,“风暴就要来了。”

我打开药瓶看了看。有一瓶差不多空了,只剩两颗药并排躺在瓶底,白色小药丸,一边一颗。

“是的。”我回答,“蓝河。”

天哪,我醉得不轻。

“老乡们好,你们是来滑雪的吧?”

我抬起头,朝窗外看。黑漆漆的,夜已深。我东摸西摸想找手机,但没摸到。落地钟在角落里影影绰绰的,但嘀嗒嘀嗒走得起劲,似乎很想引起我的注意。九点五十分。“九点五十。”我说道,不好听,应该说差十分十点。“差十分十点。”好多了。我朝落地钟点头致谢:“多谢。”它庄重地凝视我。

我们把车停在小停车场。旅馆门前的屋檐下垂挂着尖利的冰柱。里面是典型的新英格兰乡村装饰风格:大坡度尖顶天花板,讲究的花哨家具,壁炉里欢快跃动的火焰——那些壁炉倒是都很上相。接待我们的是个金发碧眼、丰满的年轻姑娘,胸前名牌上写着“玛丽”,当我们在她的指点下填写住客登记表时,她还把桌上的鸢尾花束整理了一下。我心想:不知道她会不会用乡土气息浓郁的“老乡”来称呼我们。

我身子倾斜地朝厨房走去。倾斜——昏倒在门口那天,简·拉塞尔不就这样形容我吗?那些小浑蛋用鸡蛋砸我家大门的那天?Lurch(倾斜)。《阿达一族》里骨瘦如柴的高个子男管家就叫这个名字。奥莉薇亚特别喜欢这部电影的主题曲。

我们预订了双松峰下的山间旅馆,距离滑雪度假村约有半小时车程。旅馆官网页面有浮动广告,自诩为“佛蒙特中部最佳传统旅馆”,配图上的瓷砖贴面壁炉烧得正旺,窗外的积雪高低起伏。

我抓紧水龙头,把脑袋凑到下面去,朝天花板扳开开关。白花花的水柱。我张嘴接住,满满一大口。

她照做了,眼睛睁开了。我抓着她的手,把五只小小的手指攥在我的手心里。“一切都好,”我对她说,“只要看着妈咪就好。”

一手捂着脸,我拖着步子回到起居室,顺便朝拉塞尔家望了一眼:伊桑的电脑屏幕犹如鬼火一团,这孩子又趴在书桌上了;厨房里没人。客厅里倒是灯火通明。简,穿着雪白的衬衣,坐在那个条纹双人沙发里。我挥了挥手。她没看到我。我又挥了挥手。

“别往下看,小南瓜。”我说着,在座位上把身子朝后转,“看着妈咪。”

她还是没看到我。

“好吓人。”车轮靠近路边时,奥莉薇亚的声音都发抖了,她用双手捂着眼睛,埃德继续放慢车速。

左脚一步,右脚一步,然后是左脚。然后再是右脚——不能忘了右脚。我瘫倒在沙发上,脑袋绵软无力地耷拉在肩头,闭起眼睛。

“这样就行了。”他说。

莉齐怎么了?我说错了什么话?我感到自己皱起眉头。

“还可以再慢一点吗?”

种着草莓的沼泽在我眼前延伸,闪着微光,摇摇晃晃。奥莉薇亚牵着我的手。

他慢慢地降下速度。

冰桶滚落在地板上。

“开慢点。舌头打结了。那就再说一遍——可以开慢一点吗?”

我要把剩下的半部电影看完。

“快慢?”

我睁开眼睛,从身下摸出遥控器。电视机扬声器里传出风琴声,白考尔随之而来,在他的肩膀后时隐时现。“你不会有事的。”她庄重地说道,“屏住呼吸祈祷吧。”这是易容手术那一幕——鲍嘉被麻醉了,恐怖的幻象如同邪恶的旋转木马,在他眼前萦绕不断。“已经注入你的血液了。”风琴低沉嗡鸣。“让我进去。”摩尔海德在镜头里喋喋不休,“开门让我进去啊。”火光一现。“要火吗?”出租车司机主动问。

“很深。”我看向埃德,“可以快慢一点吗?”

火。我一扭头,望向拉塞尔家。简还在她家的起居室里,但现在站起来了,大喊大叫,尽管我什么都听不到。

“从这里下去有多深?”她问。

我在沙发上扭转身体。配乐越发尖利惊悚,许多琴弦同时奏响。我看不到她在对谁喊叫——墙壁挡住了我的视线,看不到客厅的另一半。

我们身边和下方的空间越来越开阔了,俯瞰下的大峡谷宛如一只巨大的空碗;谷底有常绿的草丛,半空中飘着带状的薄雾。车子贴着路边飞驰,我们仿佛飘在空中。世界如深井,我们可以一眼望穿。

“屏住呼吸祈祷吧。”

“哇哦!”奥莉薇亚欢呼起来。我转过身去。

她真的是在声嘶力竭地咆哮,脸都涨红了。我眼睛一扫,发现尼康相机摆在厨台上。

埃德看了看后视镜:“我也喜欢狐狸精。”

“已经注入你的血液了。”

“爹地,你会给小马起什么名字?”

我从沙发里站起来,走过厨房,一手抓住相机,走到窗前。

“我同意。”

“让我进去。让我进去。让我进去。”

“会说话的马?”她皱了皱鼻子,“好傻。”

我靠在玻璃窗上,端起相机,凑近取景框。一片黑色,接着,简出现在视野里了,轮廓有点模糊;微调焦距,她变得清晰了,边缘分明——我甚至看得清她项链吊坠一闪一闪的反光。她眯起了双眼,张大了嘴巴。她用一根手指用力地在半空戳戳点点——“要火吗?”——又戳了一次。一绺头发垂下来,有节奏地打在她的脸颊上。

“很老的节目,讲的是一匹会说话的马。”

我把镜头拉得更近,但就在那一瞬间,她猛然冲向左边,冲出了镜头。

“什么节目?”

“屏住呼吸。”我转向电视机。又见白考尔,低哑的声音如同唇语:“祈祷吧。”我跟着她把这句话念完。我再次转向玻璃窗,眼睛凑向尼康。

“那是电视里播放的一首歌的名字。”

简又出现在取景框里了——但走得很慢,模样很古怪,一瘸一拐的。有一片深色的印迹在她的白衬衣上半部扩散开来;我眼看着那印迹晕染到了她的腹部。她用双手在胸前徒劳地挣扎、摸索。那里竖着一个银色的、细长的东西,像刀柄。

“为什么?”奥莉薇亚问。

就是刀柄。

“我会给马起名字叫‘当然’,当然。”我看了看埃德。他没有反应。

血迹扩散到她的喉部,把脖子染成了血红色。她的嘴巴松弛下来,眉头紧锁,好像此时此刻的她很困惑。她用一只手握住刀柄,四肢却已绵软无力。另一只手伸出来,手指指向玻璃窗。

“好吧,妈咪。”

她笔直地指着我。

“好吧?”

我手一松,意识到照相机从两腿间坠落,但相机上的皮带还紧紧勒在指间。

“好吧。”

简的双臂弯曲着,靠在玻璃窗上。双眼瞪大,透露出哀求之意。她嚅动的唇舌正在念叨着我听不到、也辨认不出的话。接着,时间好像变慢了,几乎停滞,她将一只手按在玻璃窗上,向一侧跪下来,掌心在玻璃上抹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血印。

“为什么你不叫我‘妈咪’了?”

我僵立在那儿。

“妈妈,你会给小马起什么名字?”

动弹不得。

我们都想了想。

房间里的一切似乎都凝滞了。整个世界停止下来。

“我的马会跑得和狐狸一样快。”

好不容易,随着时间倾斜着向前挣扎,我也能挪动自己了。

“狐狸精是狐狸呀,”埃德说,“狐狸姑娘。”

我原地转身,甩掉缠在手上的相机带,往房间里冲,屁股在半途撞到了餐桌。我踉踉跄跄地往前跑,伸手把厨台上的电话从机座上拿起,按下通话键。

“我会叫它狐狸精。”

没反应。没电。

“我们可没打算养马。”我插了一句。

我隐约想起戴维跟我讲过这事。顺便提醒你,座机没插电——

埃德笑了:“如果你有一匹小马,莉薇,你打算给它起什么名字?”

戴维。

“那座山像匹马,有两只耳朵。”她指着远方两座纺锤形的山峰说道。奥莉薇亚这个年纪,看到什么都会想到小马。

我扔下电话,冲到地下室门口,大喊他的名字,喊了又喊,不停地喊。我抓住门把手,拼命拉动。

“你又明白了。”

没人应答。

“下来,下来,下来。”

我奔向楼梯,往上,往上——撞在墙壁上,撞了一次、两次——绕过二楼平台,爬上最后几级台阶,连滚带爬进了书房。

“你明白了吧。”

看过了书桌。没找到手机。可我敢对天发誓,就是放在这里的啊!

“上去,上去,上去。”她欢喜地连声喊着。

Skype.

“明天你就可以在这些山谷里滑雪了。”我们驶过一个急弯时,埃德向她承诺,“我们可以坐滑雪缆车上去,再滑下来,一口气从山坡上滑到底。”

我去按鼠标,手却抖个不停,索性握住,把整个鼠标在桌面上拖动,双击蓝色图标,再双击,听到拨号音,在数字键盘上敲下911。

“对呀——像一个巨人盖着毯子睡觉。所以波浪起伏。”

屏幕上出现红色的三角光标警示:不可用于紧急呼叫,请使用电话或手机。

“巨人的床?”埃德重复了一遍。

“去你妈的Skype。”我破口大骂。

“像巨人的床。”

接着我冲出书房,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梯,飞速转过平台,撞开卧室的门。

“还真挺像。”

这边的床头柜上有:红酒杯,相框。另一边的床头柜上有:两本书,眼镜。

“它们像起皱的毯子。”

我的床——手机又在床上吗?我双手抓起被单,狠狠地甩动。

“你喜欢山吗?”我问。

手机像颗卫星导弹般被弹射到半空。

等我们进入了巍峨高耸的格林山脉,他才彻底放松下来。奥莉薇亚有点喘不过来气了,“我从没见过这样的风光。”她带着喘息声赞叹起来。而我在纳闷,她是从哪儿学到这种词语的?

没等它落下,我就伸手截获,但很不巧,指尖将它撞到了扶手椅下,我又伸出手臂去掏,紧紧抓住了它,这才收回手臂,按下开机密码。手机振动。密码有误。再次输入的时候,我的手指都不听使唤了。

埃德清了清嗓子,唱了起来。

终于出现了开机画面。我按下打电话的图标,键盘页面跳出,我拨了911三个数字。

“爹地,要不要一起唱?”奥莉薇亚央求他。她总是这样:宁可央求,也不肯用命令的口吻。很多孩子做不到这一点。我时常觉得,不管是大人还是孩子,这样做都不寻常。

“911,请问有什么紧急情况?”

所以,我们在沉默中经过辽阔的原野、蒙着薄冰的小溪,穿过无人问津的村庄,在靠近佛蒙特州边境时冲进了一场微弱的暴风雪。某一刻,奥莉薇亚突然唱起了《越过河流穿过林间》,我也跟着唱,但声调并不和谐。

“我的邻居,”我开了口,终于在这九十秒钟内停下一切肢体动作,“她被刺伤了。哦,天哪,快来救她。”

我们回到车里,继续上路。这一路很安静。我们没有对奥莉薇亚讲任何话;我之前就坚持说,我们没有理由毁掉她的假期,埃德也点点头。我们为了她而长途跋涉。

“夫人,请慢一点说。”他讲话很慢,拖着佐治亚州慢吞吞的长尾音,好像在给我做示范。这太不搭调了。“你的地址是哪里?”

我也拿起叉子,加入她的游戏。“到了蓝河,想怎么玩雪就怎么玩。”我对她说道。蓝河,位于佛蒙特中部的滑雪度假胜地就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奥莉薇亚的朋友去过。更正:不是朋友,只是同学。

我从脑海里、嗓子眼里挤出那些话,说得结结巴巴。透过窗户,我能看到拉塞尔家令人愉悦的小客厅,以及,玻璃上那道用鲜血抹出的弧形,酷似土著人在打仗前涂抹在身上的彩绘。

结果,那里的小路冷清得让人咋舌,煎饼铺和杂货店大部分没开张。我们只能在纽约最东边找到一家孤零零的IHOP,奥莉薇亚用华夫饼铲起枫糖浆(菜单上标注着:用本地原料精制而成),而我和埃德只能在桌边大眼瞪小眼。外面飘起了小雪花,像六角形的迷你敢死队队员般大无畏地撞上玻璃窗。奥莉薇亚用叉子去戳它们,发出尖叫。

他将我报出的地址重复了一遍。

“妈妈不喜欢手工艺品。”我插嘴道。

“是的。没错。”

“她可以去逛工艺品商店。”

“你说你的邻居被刺伤了?”

“妈妈不喜欢煎饼。”她回答。

“是的!需要帮助。她在流血。”

去年十二月,在纽约州,我们分头行动,把奥莉薇亚安顿好,坐进奥迪,驶上9A高速路,通过亨利·哈德逊大桥,出了曼哈顿。两小时后,我们在纽约州北部行驶时走过埃德所说的乡间小路,“有很多小餐馆和煎饼铺。”他信誓旦旦地对奥莉薇亚说。

“什么?”

为什么?据我判断,这并不是莉齐关心的重点。如果是韦斯利,一定会坚持用正确而完整的语法:莉齐关心的重点不在于此。韦斯利顽固地纠结于细节,连介词都要再三斟酌。我相信他依然如此。但是,不——在这件事情上,重要的不是原因。我可以讲明的是时间和地点。

“我说,需要帮助。”为什么感觉他在帮倒忙呢?我大口喘气,咳了起来,又吸了一大口气。

我们是十天前决定分开的。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也是这一切的起点。如果摸着良心坦白地讲,是埃德单方面决定的,我原则上同意了。我承认自己并不认为我们真的会分开,就连他把房产经纪人找来的时候,我都没当真。差一点信以为真。

“夫人,援助马上就到。我需要你冷静下来。可以告诉我你的姓名吗?”

30

“安娜·福克斯。”

出乎意料的是,我开始对她讲述……

“很好,安娜。你的邻居的姓名?”

对啊,为什么不?为什么你不和家人住在一起,安娜?我把酒杯送到嘴边,又把它放下来。眼前浮现出一幕又一幕,如同日本折扇般一页页展开:茫茫无际的雪原,巧克力盒般的小酒店,不知哪个年代的老式制冰机。

“简·拉塞尔。哦,天哪。”

莉齐奶奶:为什么不住在一起?

“你现在和她在一起吗?”

医生在此:结婚了,但我们现在不在一起。

“不。她在另一边——她家在公园的另一边,我住这边。”

回答这个问题前,我又给自己倒了杯酒。倒得太快,都快溢出来了。我低下头,凑到杯口喝了一点。一滴红酒从下唇滴下来,流到下巴,滴落在睡袍上。我用手指抹了抹,酒渗入线中。埃德没有目睹这一幕,太好了。谁也没看到,太好了。

“安娜,是……”

笑容冻结。

他讲了一大堆话,好像在往我耳朵里灌蜜糖——紧急呼救机构怎么会聘用讲话这么慢的人?——这时,我感到猫毛扫过脚踝,低头一看,庞奇正在蹭我。

莉齐奶奶:你结婚了吗?

“你说什么?”

我感觉到自己的嘴角有了笑容。

“是你刺伤了你的邻居吗?”

莉齐奶奶:难怪你是个心理医生。你就是知道该说什么、怎么说。

没开灯的房间里,我看得到自己在玻璃窗上的映象——我张大了嘴。“不是!”

莉齐奶奶:谢谢你。

“很好。”

莉齐奶奶:太好了。

“我是透过玻璃窗,看到她被刺的。”

结束。没有诗意。甚至有些词都没打完整——我的手指在键盘上滑上滑下——但句句都属实。千真万确。

“很好。你知道是谁刺伤了她吗?”

医生在此:你不是怪胎。你是特殊遭遇的受害者。你正在经历的病症如地狱般难熬。我已经困在家里长达十个月了,我和别人一样,知道这有多么艰难。千万不要把自己想成变态、窝囊废。请你相信:你有足够的勇气,敢于寻求帮助,是个有智慧的强者。你的儿子们应该为你自豪,你也应该为自己感到(自)豪。

我眯起眼睛,朝拉塞尔家的客厅看去——现在我在二楼,比一楼的客厅高了一点,但只能看到地板上那块印花地毯。我尽力踮起脚,伸长脖子。

确实很伤人,也刺痛了我的心。我喝光了杯中酒,把睡袍的袖子卷起来,十只手指头都冲到键盘上。

还是看不到。

莉齐奶奶:我知道有个说法挺伤人的,但我很难不觉得自己是个“怪胎”。

但就在这时,它突然冒出来了:搭在窗台上的一只手。

停顿。

手指向上,令人毛骨悚然,如同战壕里冒出一个士兵的脑袋。我望见几根手指在痉挛中拍打玻璃,在血迹中拉扯出细丝。

医生在此:如果这次办不到,也不要勉强自己。

她还活着。

莉齐奶奶:但是,有大新闻……两个儿子都会在星期天来看我。真的好想和他们出去走走啊。真的真的!

“女士?你知道是谁——”

少打了两个字。两三杯红酒下肚。我想,错误率尚在正常范围内。“太他妈正常了。”我抿着酒,自言自语。

但我已经扔掉电话,冲出门口,任猫在后面喵喵直叫。

医生在此:你身边有那(么)多人愿(意)帮你,多好啊!

33

莉齐奶奶:这个我知道!邻居把杂货给我送过来了。

角落里,那把伞缩手缩脚,靠墙而立,好像知道大祸临头,已经怕得要死。我握住弯曲的把手。木头在汗湿的掌心里又凉又滑。

医生在此:会有这种状况的。不可能每天都有进步。

救护车还没来,但我就在这里,离她不过几十步之遥。就在这几堵墙外,隔着两扇门,她曾经帮过我,毫不迟疑地伸出援手——可现在,她的胸口插着尖刀。取得精神治疗医师执照的时候,我念过誓言:誓不造成伤害,以救死扶伤为己任,视他人利益高于自身利益。

我抿了一口酒,让酒在嘴里转了转。

简就在公园另一边,她的手在血泊中挣扎。

莉齐奶奶:坦白说,到目前为止,今天比昨天难熬。

我推开门厅的门。

医生在此:都行!这里阳光灿烂。你好吗?

走过这扇门,等于走进深重的黑暗。我拉开插销,撑开伞面,感受到伞面绷紧时略微推开了一丝黑暗;伞撑开了,伞骨尖划在门厅两侧的墙壁上,像一只只银色的小爪子。

莉齐奶奶:我这么说是不是像个乡巴佬?该说NYC吧?

一。二。

莉齐奶奶:纽约城的天气如何?

我握住了门把手。

莉齐奶奶:外面在下雨。但对闷在家里的我来说就无所谓啦!

三。

医生在此:蒙大拿天气如何?

我转动它。

莉齐奶奶:你好啊,安娜医生!

四。

医生在此:你好,莉齐!

我站在门口,将冰凉的黄铜把手攥在掌心里。

吃过午饭,我又回到电脑前,刚好看到莉齐奶奶登录阿戈拉,她的头像是个笑脸,此刻亮起来了,似乎加入这个论坛对她来说是一种荣幸和快乐。我决定今天主动和她聊天。

我动弹不得。

29

我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外面的世界好像很想钻进来——莉齐不也这么说过吗?外部世界,顶在门口,鼓起肌肉,重击着木门;我仿佛听得到它的呼吸,它的鼻息,它咬牙切齿的摩擦声。它会从我身上践踏而过,撕裂我,吞噬我。

“再见,拉塞尔。”我喃喃自语,又把注意力转移到电视屏幕上。《煤气灯下》,英格丽·褒曼主演的少女宝拉由善良甜美一步一步地走向疯狂。

我把头抵在门上,呼气。一,二,三,四。

我的笔记本电脑在厨房的餐桌上,刚好就在玻璃窗投下的方形阳光里。我掀起屏幕,登录阿戈拉,为两位新注册用户做了简单介绍,又在聊天室里有关药物使用的辩论中插了一脚。(“这些药都不可以和酒一起服用。”我道貌岸然地当众说教。)其间,我只抬头瞥了一眼拉塞尔家——就一次。我看到伊桑在书桌边,手指动来动去——要么是在打游戏,要么是在写东西;反正不是在上网——阿里斯泰尔坐在客厅里,平板电脑斜靠在膝头。二十一世纪的家庭。没看到简,但也没关系。不关我的事。太多刺激了。

街道犹如峡谷,又深又宽。太暴露了,毫无遮蔽。我永远也过不了这一关。

所以,朱利安,放我一马吧:这些药终究不是抗生素。更何况,这些药我已经混着吃了将近一年,现在不也好好的嘛。

只有几步之遥。走过公园就到了。

厨房里,我用一口红酒送下一把药。我明白菲尔丁医生在担心什么,真的;我也明白酒精有镇静作用,因而不适合抑郁的人喝。我都懂。我还写过这个主题的论文呢——《青少年抑郁症和嗜酒行为的关联》,登载于《儿童心理学》杂志第37期第4页,联合署名作者:韦斯利·布里尔。如果你想听,我可以把我们的结论背给你听。正如萧伯纳所说:我经常引用自己的话,那可以让谈话多姿多彩。同样,如萧伯纳所说:酒精的麻痹,让生活可堪忍耐而继续。老萧真是个好人。

走过公园。

28

我退出门厅,把雨伞拖在身后,又回到了厨房。还是从这儿走吧:洗碗机旁的边门直接通向小公园。这扇门是锁起来的,将近一年没开过,还被我用一只可回收垃圾桶挡住了,几个酒瓶像一排烂牙一样从盖子底下支出来。

过了一会儿,信号恢复满格。“这些药,”他说道,“不可以和酒精一起服用。”

我把垃圾桶推到旁边去——里面的玻璃酒瓶发出叮叮当当的磕碰声——扳动门锁。

“喂,喂?”

万一门被风吹上怎么办?万一我走出去却回不来,怎么办?我瞥了一眼门壁,挂钩上挂着钥匙,我特意将它取下,放进睡袍口袋里。

他的信号又不好了。

我把撑开的伞挡在身前——我的秘密武器;我的剑,我的盾——把全身力气压在门把手上,转动。

“我在听。我也希望如此。”

推开。

“安娜?”

空气迎面扑来,清新,凉爽。我闭起眼睛。

我依然没说什么。

静谧。黑暗。

“我希望调整药物剂量可以起到作用。”

一。二。

我停下脚步。“我——”完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三。

“上次诊疗后,我有点担心。”

四。

他还真是个走出浴室撒尿的家伙。“我会及时向你汇报的。”我一边口口声声向他保证,一边下楼去书房。

我走到了门外。

“好吧,我称之为效果而不是结果。”

34

铺在楼梯上的藤编地垫扎着我的脚底板:“快得要命。”

根本没踩到第一级台阶。我踏空后,一只脚直接落在第二级台阶上,身体失去平衡,在暗夜里摇摇摆摆,伞在我身前晃来晃去。另一只脚摸索着往下踩,一连滑过几级台阶,小腿肚不断刮擦到台阶的尖角,就这样滑倒在草地上。

“你应该会很快感觉到药物的效果。”

我拼命闭紧眼睛。脑袋擦过大伞弧形的顶面。它像一顶帐篷将我笼罩。

我真的这样想:“完全不会。”

我蜷缩在伞下,伸出手臂沿着台阶摸索,上面,上面,再上面,手指一点一点蹭着往上摸,直到我能完全摸到最高的那级台阶。我睁开一条缝,向外瞄了一眼。边门大敞着,厨房里亮着金色的灯光。我尽力伸出手指,好像可以抓牢那灯光,将它拽向自己。

“很好。我希望你不要认为这是监督,或是我不信任你而来检查。”

她在那一边,垂死挣扎。

什么医嘱——啊!没错。简帮我从门口拿的,药房直送。“我确实配齐了。”

我又把头靠在伞面里。四个黑格,四条白线。

“我打电话是——等一下……”他的声音变得模糊,过一会儿又清楚了,异常清晰、生硬,“刚才在电梯里。我打电话是为了提醒你照医嘱把药配齐,按时按量吃药。”

撑在粗糙的砖石台阶上,我奋力支起身体,站起来,起来,起来。

“嘿,你好。”你好我好大家好。我的脑袋阵阵作痛。

我听见头顶上方有几根树枝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又勉强地吸入几丝寒冷的空气。我都忘记了,夜里的空气是这么凉。

“你好啊,安娜。”

就这样——一,二,三,四——我走起来了。脚步不稳,像个醉汉。我想起:我确实喝醉了。

“你好,菲尔丁医生。刚才我没接到。”

一,二,三,四。

“哈罗?”

住院实习的第三年,我有一个小病人在癫痫手术后出现一系列难以解释的行为。摘除颞叶前,这个十岁的女孩非常快乐,但严重的癫痫很容易发作;摘除后,她开始疏远家人,完全忽视亲弟弟,就连父母的抚摸、触碰都会让她退缩。

屏幕上显示未接来电:朱利安·菲尔丁。我按下回拨键。

一开始,她的老师怀疑她遭到虐待,但后来有人注意到:她对外人、以前不认识的人却变得非常热情——她会亲热地抱住医生,会拉起路人的手,还会像老朋友一样和女销售员热情地聊天。与此同时,她爱过的人们——曾经深爱的家人们——却被打入冷宫。

这事真稀罕,以至于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我朝窗外看了看,还以为那是鸟叫声。手机不在睡袍口袋里;我听到的声音好像在头顶上方。等我回到卧室,在床单的褶皱里找到手机时,铃声已经消失了。

我们始终未能诊断出原因,但好歹得出了结论:选择性情感抽离。我不知道她此刻在哪里,但很想知道她现在的家庭生活怎么样。

我的手机响了。

就在我艰难地走进公园,去救一个只见过两次面的女人时,我想起了那个小女孩,她是那样热情地对待陌生人,那样亲切地对待素昧平生的路人。

我当然很关心简,也格外为伊桑担忧。他爸爸只是发脾气而已——脾气肯定大得吓人。但我无法贸然行动,比如联络儿童保护机构,因为表面上看来尚无异常。在这个阶段,贸然行事必定弊大于利。这我明白。

然而,就在我想起她的时候,伞撞上了什么东西,我停了下来。

他显然是对的。太多刺激了。是的,确实太多了。我睡得太多,喝得太多,想得也太多;都太多,太多了。过头了。米勒夫妇去年八月搬来时,我也像现在这样多管闲事吗?他们从未拜访过我,一次也没有,但我还是研究了他们的日常生活,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像野生的鲨鱼一样瞄准了他们。所以,拉塞尔夫妇并没有特别让人感兴趣。他们只是和我住得特别近。

长椅。

昨日如鲜花,今日已凋零,泛黄,枯萎。别人的家务事。争吵是让人不太愉快,但也没什么奇怪的——我听别人这样说。说真的,实在是听够了;这不关我的事。也许埃德说得对,我这么想着,一步一步下楼去我的书房。

就是那把椅子,公园里唯一的、木板条拼起来的老旧长椅,扶手上有花纹,椅背上有块小匾,写着所纪念的亡者的名字。以前,我会躲在家宅的最高处,俯瞰埃德和奥莉薇亚坐在这里;他在平板电脑上随意浏览,她用拇指翻动书页,然后他们会交换。“你喜欢你的儿童读物吗?”我后来这样问过他。

我用手捂着前额,想让宿醉的感觉快点消失。掀开床单,走向梳妆台的时候,我把睡衣扔到地上,然后看了看墙上的钟:十点十分,分针时针一边一根,好似上过蜡的翘胡子。我足足睡了十二小时。

“除你武器。”他这样回答。那是《哈利·波特》中的咒语。

我渐渐醒来,梦就像水槽里的水一样流光了。其实不是梦,是回忆。我好想把回忆拢在掌心里,但它还是流失殆尽。

伞尖卡在长椅的木板缝里了。我轻轻地把它拨弄出来——然后突然想到,或者说,突然记起来:拉塞尔家没有直通公园的边门。除了沿街走正门进入,别无他法。

这下我狂笑不止了,他也是。

出门前,我没把路线捋清楚。

“哦,也就是上周二吧。”

一,二,三,四。

我笑了:“那时你多大?”

我站在四分之一英亩大的公园的正中央,只用尼龙布和棉布当盔甲,妄想着跋涉到另一边的宅子里去拯救刚刚被刺了一刀的女人。

他长出一口气:“可不是嘛。要是我点头说好,说不定一切安稳。”

我听到夜风在呼号。我感觉到风在肺里盘旋,不怀好意地舔着嘴唇。

“天哪。”

膝盖发软的时候,我依然在心里说:我可以做到,打起精神来;往前,往前,往前。一,二,三,四。

“有两个呢。这道疤是罗宾干的,他把剃须刀抵在我鼻子上,声称要切断鼻中隔,那样一来,我就只有一个鼻孔了。我摇头说不要不要,刀片就把我割破了。”

我颤颤巍巍地朝前跨出一步——很小很小的一步,但终究是迈出去了。我凝视自己的脚,小草从拖鞋的四面八方冒出来。以救死扶伤为己任。

“我都不知道你有表弟。”

深夜已用利爪攫住了我的心,越捏越紧。我会爆炸的。我就要爆炸了。

他用拇指绕住我的头发:“我表弟。”

视他人利益高于自身利益。

我去抚摸那道疤,还把小手指伸进他的鼻孔;他哼了一声。“怎么搞的?”我问。

简,我来了。我迫使另一只脚往前移动,整个身体在下沉,不断下沉。一,二,三,四。

他叹息,然后微笑着说:“不要。”我的手游走到了他的颈窝,暂停下来,他却开始列举自己的缺点:皮肤干燥,导致背部粗糙;左右肩胛骨之间有颗痣,像个爱斯基摩人孤零零地被困在一大块摇摇欲坠的冰面上;大拇指有点歪;手腕上有凸起;两个鼻孔间有一道小小的白色疤痕。

警笛在远处哀鸣,仿佛守灵的哀悼者在哭泣。伞像一只碗,突然灌满了血红色的光亮。我尚未稳住自己,就转身面向那片嘈杂。

他仰面躺着,任由我的手指在他深黑色的胸毛上游走,从肚脐到胸口。“我喜欢你的身体。”我对他说。

风声怒吼。顶灯刺目。

27

一,二,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