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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五 11月5日

“简·拉塞尔。”

“你说的邻居是谁?”诺雷利问道。

“你是透过这排窗户看到的吗?”

“我看到我的邻居被人用刀刺了。”

“是的。”

我飞快地瞥了一眼阿里斯泰尔,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厅门边。

“哪一扇?”

调整偏差后,她重新发问:“福克斯医生,我听利特尔警探提到,你昨晚看到了什么。”

我指了指她身后:“那扇。”

利特尔立刻打断她:“福克斯医生。”

诺雷利朝我指的方向看去。她有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看不出表情的那种黑。我眼睁睁看着那双眼睛望向拉塞尔家,从左至右扫视一遍,好像在看一个长句子。

诺雷利走到厨房的窗前,手握手机。“福克斯夫人。”她开口道。

“你看到谁刺伤了你的邻居吗?”她接着问道,依然望着外面。

他指引我走向厨房里凹进去的小餐厅,扶着我在餐桌边坐定——就是在这张桌子边,简用了一整盒火柴来点烟,我们三心二意地下了几盘象棋,谈论我们的孩子,她还让我拍了日落照片。就是在这张桌子边,她对我讲起阿里斯泰尔和她自己的过去。

“没有,但我看到她流血了,还看到她胸前有什么东西。”

我的脸颊火辣辣的。

“胸前有什么?”

利特尔抬起另一只手:“她很好——她没事。她刚刚服用过镇静剂。”

我在椅子里扭动一下:“银色的东西。”这很重要吗?

“夫人,你没事吧?”诺雷利皱着眉头。

“银色的东西?”

他钩起一根手指,垫在我的胳膊肘下面:“我们还是让你——”

我点点头。

我的脑袋胡乱摇晃起来。好。不好。

诺雷利也点点头,然后转过身,直视我,又朝我身后看,看起居室:“昨晚你和谁在一起?”

“你还好吗?”利特尔关上了阿里斯泰尔身后的厅门,朝我走来。

“没有人和我在一起。”

我摇晃了一下。我很不安。我的身体反应依然很迟钝,好像发动机被糖块堵住了,而我的邻居刚用一脸奸笑宣布我处于劣势。

“所以,桌上那些东西都是你的?”

这可有点出乎意料。

我又调整了一下坐姿:“是的。”

阿里斯泰尔跟在她后面,卡其裤配毛衣,利落又醒目,但凸起的喉结未免太紧绷了。也许一直都这样。他看着我,微笑着说:“嘿。”语气中带着一丝惊讶。

“好的。福克斯医生。”说是这么说,但她正看着利特尔,“我要——”

她的声音又尖又细,少女气十足,和高领毛衣、车手皮夹克实在不搭。她只扫视了一眼这间屋子,就刻意地将犀利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她甚至没有自我介绍一下。她是个坏警察,毫无疑问,我失望地意识到:利特尔的贫嘴搞笑很可能是他在假惺惺地扮作好警察,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双簧戏。

“他太太——”我忍不住开口了,还抬起了手臂,因为阿里斯泰尔正朝我们走过来。

“我把拉塞尔先生带来了。”诺雷利警探大声宣告,其实根本没必要。

“等一下。”诺雷利朝前迈步,把她的手机搁在我面前的桌上,“我要把你昨晚十点三十三分报警的电话录音播放给你听。”

40

“他太太——”

门铃响了。

“我认为录音可以解释很多疑问。”她伸出细长的手指,在屏幕上轻轻滑动,忽然蹿出一阵吓人的声音,通过免提喇叭播放出来:“911,请问——”

我把杯子送到嘴边。

诺雷利按动拇指,把音量一格格调下来。

利特尔没有回答我,但他说:“也许可以让猫到别的地方去。它好像有点不满意。我可不想让它抓伤谁。”他又走回水槽边,接了一杯水。“喝了这杯水。你需要补充水分。你刚刚发作了。”他从厨房走到起居室,把杯子塞到我手里。这几乎让人感受到了温柔。我甚至有点期待他爱抚我的脸颊了。

“紧急情况?”

“难道不是她的状态更要紧吗?”

“我的邻居。”一声尖叫。“她被刺伤了。哦,天哪,快来救她。”这是我,我知道——是我讲的话——但真不像我的声音;这个我听上去口齿不清,含含糊糊。

“因为我们想看到你目击邻居受到攻击时的状态。”

“夫人,请慢一点说。”慢性子接线员。甚至现在听起来都让人抓狂。“你的地址是哪里?”

我有点不安。氯羟去甲安定的药效肯定快过了。“是啊。为什么不用收拾?”

我朝阿里斯泰尔看,朝利特尔看。他们都盯着诺雷利的手机。

“你喜欢惊悚片?”

诺雷利看着我。

“惊悚老电影。”

“你说你的邻居被刺伤了?”

他转过身来。“别收拾那些了。”他说道,“也别关电视。这是什么片子?”

“是的!需要帮助。她在流血。”我的脸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真是莫名其妙。

他迈开长腿,没用几步就走到水槽边,撑在厨台上往外看。我上下打量他的背影,他完全挡住了那扇窗。我又看了看咖啡桌,开始收拾残局。

“什么?”

“是的。”

“我说,需要帮助。”一声重咳,唾沫四溅的感觉,听起来像爆炸声。我都快哭了。

“好。好。他们过来了。”说着,他突然快步走进厨房,掀起一阵空气的巨浪。他环顾厨房,问道:“你是透过那扇窗看到邻居家的吗?”他的手指着窗。

“夫人,援助马上就到。我需要你冷静下来。可以告诉我你的姓名吗?”

我想再问一遍:“到底——”

“安娜·福克斯。”

“还好。”睡袍的衣襟散开了;我拢起两边,拉紧,把腰带系好。“我的邻居家到底出了什么事?”但他突然停下了,看着手机。

“很好,安娜。你的邻居的姓名?”

“你还好吗?”利特尔说着朝我走来,“没事吧?”

“简·拉塞尔。哦,天哪。”一声嘶哑的惨叫。

庞奇喵了一声,好像在欢迎我回来。

“你现在和她在一起吗?”

真是受够了。我把脚挪到地毯上,强迫自己站起来。四周立刻天旋地转,起居室就像被抛出去的飞盘,但过了几秒钟就稳定下来了,我把目光集中在利特尔身上。

“不。她在另一边——她家在公园的另一边,我住这边。”

他没说什么。

我感觉到阿里斯泰尔正抬眼盯着我看。我迎上去,四目相对。

“我不知道。”对啊,在哪儿呢?“我不太用手机。”

“安娜,是你刺伤了你的邻居吗?”

“他们没在你身边找到手机。大多数人离家一整夜回来后,都会直接冲向手机。”

一阵停顿。“你说什么?”

我点点头。

“是你刺伤了你的邻居吗?”

“手机。”他朝我秀了秀自己手中的东西,“你有吗?”

“不是!”

我眨了眨眼睛:“我的电话?”

现在,利特尔也在看我了。他们三个全都以俯视的角度盯着我看。我朝前靠靠,看着诺雷利的手机。屏幕自动变暗了,但录音还在继续播放。

他转身对我说道:“好吧,福克斯医生,你的电话在哪儿呢?”

“很好。”

利特尔又敲了敲门。没人应。

“我是透过玻璃窗,看到她被刺的。”

“戴维。”

“很好。你知道是谁刺伤了她吗?”

他弯起指关节,在木门上叩了几下——三声短,两声长——等了一会儿:“你的房客叫什么?”

这次停顿得更久了。

“我就顺口说一下。”他走向地下室门,“我可以敲门吗?”他问我,我点头。

“女士?你知道是谁——”

“我知道。”

摩擦声,砰砰声,一通乱响。手机被扔掉,扔在楼上书房的地毯上了——现在肯定还在那儿躺着,像具被遗弃的尸体。

咣当一声,水盆搁在了地板上,现在,利特尔又把座机放回了机座,瞥了一眼液晶显示屏。“没电啦。”他说。

“女士?”

我看着电视机屏幕上反射出他的身影,听到水从龙头里哗哗地流出来。有个酒瓶的底部剩了一点红酒。我在想,如果我拿起酒瓶灌一口,他应该看不到吧?

没有声音了。

他又看了看手机——然后停下脚步,弯下腰。站起来的时候,他慢慢伸展那近乎百米的身躯,右手拿起了猫的水盆,左手里是那只座机电话。他左看看,右看看,好像在掂量哪一个比较重。“小家伙大概挺渴的。”说着,他走到水槽边。

我仰脖看向利特尔。他已经不再注视我了。

“是的。我的邻居怎么样了?”

诺雷利在桌前俯身,依然用一根手指滑动手机屏幕。“接线员在线等待了六分钟,”她说道,“直到急救人员确认他们抵达现场。”

“这整栋房子,就你一个人住?”他走向厨房,“还有你的房客。”不用我费口舌,他自己加了一句,还伸出大拇指,指了指通向地下室的门:“从这儿下楼?”

现场。他们在现场有何发现?简怎么样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电话,凑到眼前看屏幕。我怀疑他是个近视眼。接着,他在手机上滑了一下,就垂下了手。

“我不太明白。”突然间,我觉得好累,从头到脚被掏空的累。我缓慢地环视厨房,看了看洗碗机里横七竖八的餐具,又看了看垃圾桶里那些喝光的酒瓶:“到底出了——”

“我的邻居怎么样了?”我问道。

“根本没出事,福克斯医生。”利特尔用柔和的声音说道,“谁也没出事。”

利特尔注意到我的眼神。他拉了拉衣角,盖住枪套,好像我在往他衬衫里偷窥一样。

我看着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在这时,我第一次注意到利特尔佩在腰间的手枪。我想起有一次在市中心,奥莉薇亚呆呆地盯着骑马巡逻的警察看;她目不转睛地看了足有十秒钟后,我才意识到她并不是在看马,而是在看他的枪。当时,我笑了,还取笑她;现在可好,枪就在一臂之遥的地方,我却笑不出来了。

他拉了拉大腿处的裤子,在我身边蹲下,说道:“我认为,在你喝完迷人的梅洛红酒,吞下那些药片,看了那部电影之后,可能有些兴奋,看到了一些并不存在的事物。”

我张开口。

我死死地瞪着他。

简。

他朝我眨了眨眼睛。

一具尸体。

“你认为这都是我幻想出来的?”声音紧绷绷的,我好像被人捏住了喉咙。

就在这时,有个画面从脑海深处浮现出来,仿佛在深层的逆流中翻滚跌宕,终于浮到了海面上。

利特尔摇起他那颗硕大的脑袋:“不,夫人,我认为你只是受了过度刺激,脑子有点不堪重负。”

利特尔从口袋里掏出年轻貌美的医生刚刚开给我的那罐安定胶囊,把它立在咖啡桌上。我嘟哝了一声谢谢。

我惊讶得张大了嘴。

我在沙发里挪了挪身体。我觉得自己像个淘气的小孩。“是的。”承认吧,“不过……”喝两瓶酒并没有那么夸张?还是说,确实比这乱糟糟的场面更糟糕?

“你服用的药物有副作用吗?”他不依不饶地问我。

显然,我也太做作了,因为利特尔都懒得嘲笑。“都是你喝的?”他看了看红酒瓶,“这梅洛不错。”

“有,”我说,“但是——”

吸气,呼气。“是猫干的。”我说完,心里想,这是哪部戏里的台词?我的天哪!怎么搞成这样?安静,是猫干的。莎士比亚?我皱起眉头。绝对不是莎士比亚。太矫揉造作了。

“幻觉,大概会有吧?”

他转过身,停下动作,指了指散乱在咖啡桌上的药:“派对吗?”

“我不知道。”其实我知道会有幻觉,我当然知道。

现在轮到他点头了。

“医院里那个女医生说了,你服用的药物有副作用,会导致幻觉。”

我摇摇头,轻声回答:“和她爸爸在一起。”

“我没有产生幻觉。我真的看到了我看到的事。”我挣扎着站起来。猫噌地一下从椅子下面蹿出来,飞奔进起居室。

“她住这儿吗?”

利特尔举起双手,两只沧桑的手掌又宽又平:“好了,你刚刚听过电话录音了。你讲电话的时候就很难受。”

我点点头。

诺雷利走上前来。“医院检查时发现,你血液中的酒精含量值高达0.22。”她说道,“几乎是合法值的三倍。”

还没等我回应,他就转向边桌,指着莉薇的相框问道:“你女儿?”

“那又怎样?”

他皱了皱眉头。“他们发现你倒在公园里,又看到厨房门开着。他们需要进来看看是什么状况。”

诺雷利身后的阿里斯泰尔时而向左、时而向右地看我们交谈。

“你说过,急救人员进了我家。”

“我没有幻觉。”我拔高了音调。词句连滚带爬地脱口而出,迫不及待让他们听到,“那些事情不是我想象出来的。我没疯啊。”

“什么为什么?”

“我知道你的家人不住在这里,是吧,夫人?”诺雷利说道。

“他们为什么要到我家里来?”我问利特尔。

“你是在问我吗?”

恐慌感慢慢渗出我的身体。

“是在问你。”

我身子一歪,倒在沙发上,感觉心跳没那么快了,血管里的血液流畅起来。歇了一口气,我用两只手牢牢抓住睡袍,重新确定自己的存在感。家。安全。安全了。在家了。

阿里斯泰尔:“我儿子说你离婚了。”

“也向你问好。”利特尔冲它打招呼。

“是相隔两地。”我想都没想就纠正了他。

“好了。”利特尔喘着粗气,把我放在靠垫中间。猫在观察我们的一举一动。利特尔后退一步时,庞奇就朝我这里蹭一步,在毯子里摸索出一条路,然后扭头朝我的新保镖呐喊示威。

“根据拉塞尔先生对我们说的,”诺雷利说道,“这个街区的邻居都没见过你。你好像不太出门。”

利特尔扶着我走向餐桌,但我把手往左一挥,好像摩托车手在打手势,我们改变方向,朝沙发走去,庞奇已经抢先一步跳到了靠垫后面的缝隙里。

我没有作答。什么都没说,也没做。

伞从手腕上滑下去,掉在地板上。

“所以还有一种可能是,”她继续说道,“你想得到别人的关注。”

家。我的心都快在胸腔里爆炸了。我终于可以松一口气,哭出来了。

我往后退了一步,撞在了厨台上。睡袍的带子也松开了。

我睁开眼。一切如常,和我倒在门外前一模一样:洗碗机张着大嘴在打哈欠;沙发上的毯子拧成一条麻花;电视机亮着,停在《逃狱雪冤》的DVD主菜单页面;咖啡桌上有两个空酒瓶在日光下闪耀,还有四个药瓶,其中一瓶平躺着,活像一个醉倒的人。

“没有朋友,家人住在别处,你喝了太多酒,就决定搞点小事情。”

猫。庞奇已彻底被我抛到了九霄云外。

“你认为我在凭空捏造?”我怒吼着往前冲去。

我听到了:猫的长啸。

“我正是这样想的。”她可真是一不做二不休。

我闻到了:我家特有的陈腐气味。

利特尔清了清嗓子。“我认为,”他的语气还是很轻柔,“你可能在这儿很压抑,有点被逼疯的感觉——但我们没有说你是故意这样做的……”

终于,我感受到起居室里的温暖。

“是你们在假想。”我用颤动的手指指着他们,像举着魔杖般晃来晃去,“是你们在凭空捏造。我明明从那扇窗子看到她倒在血泊里了。”

门厅里根本挤不下我们俩——我被挤到一边,肩膀紧压在墙上,动弹不得。利特尔把门关上后,黑暗骤然降临。我闭上眼,头往他臂弯里靠。钥匙插入了第二道门锁,旋转起来。

诺雷利闭上眼睛,重重地叹了口气。“夫人,拉塞尔先生说,他太太出城了。他还说,你根本没有见过她。”

我在想,邻居们有没有在观望?沃瑟曼太太是不是眼看着一位超大号的黑人男子把我拖进家门?我敢打赌,她正在报警。

一片死寂。整个房间似乎都惊呆了。

阳光几乎塌落在我的眼皮上。走到前门口,利特尔把钥匙插进锁眼,一推,门敞开了,砰的一声撞到墙,连玻璃都被震得发抖。

“她来过这儿,”我开口了,慢慢地讲,讲得清清楚楚,“两次。”

他没有用公主抱的姿势,但确实让我搭在他肩膀上,搀扶我下了车,进了院门,支撑我迈上台阶,我的胳膊搭在他足球场那么宽的后背上,双脚半悬空着拖在身后,几乎踩不到路面,弯曲的伞柄挂在手腕上,好像我们刚刚闲逛回来,愚蠢的醉鬼式的闲逛。

“这——”

39

“第一次,她帮助我从街上回到家里。后来她又来过。而且——”现在我瞪着阿里斯泰尔,“他过来找过她。”

“那就好。”钥匙圈在他手指上旋转起来,“需要我抱你进去吗?”

他点点头。“我是来找我儿子的,不是找我太太。”他咽了一下口水。“而且,当时你说没人来过。”

“都可以。”我告诉他。

“我撒谎了。她就坐在那张咖啡桌边。我们下了象棋。”

他又笑起来。“那好吧。”他的目光越过我,向小楼里看去,“这是开前门的,还是急救人员昨晚走的边门?”他用食指钩起我家的钥匙,钥匙就悬荡在他的指关节处。

他朝诺雷利看去,一脸无助的表情。

“是的,都挺好的。”

“是你让她尖叫的。”我说。

“不错的街区。”

现在,诺雷利也看向阿里斯泰尔了。

“算是吧。”

“她说她听到有人尖叫。”他解释道。

“挺不错的小公园。”

“我真的听到有人大叫一声。三天前。”这个数字准确吗?不一定。“而且伊桑也跟我说了,是她叫的。”不完全属实,但也差不多。

“我知道。”我轻轻应了一声。

“我们别把伊桑扯进来。”利特尔说道。

“他们就是在那里把你救起来的。”他朝小公园扬了扬下巴。

我瞪着他们,他们站成半圆,将我围在中间,正如那三个朝我家门口扔鸡蛋的孩子,那三个小浑蛋。

沉默。利特尔的手指有节奏地在仪表盘上拍打。我转过身去,想面对他。他知道我在看他,咧嘴笑了。

我一定要跟他们斗到底。

我抬起肩膀,假装耸了一下:“有时候在。”

“那她现在在哪里?”我问道,猛地在胸前交叉双臂,“简在哪儿?如果她没事,就把她带来呀。”

“你的房客在家吗?”

他们互相看了看。

“地下室。”

“来吧。”我把摊开在两边的睡袍拢起来,狠狠系紧腰带,再把双臂交叉叠好,“去把她找来呀。”

“他住在哪儿?地下室还是顶楼?”

诺雷利对阿里斯泰尔说:“能否请你……”她压低了声音,他点了点头,转身进了起居室,从口袋里摸出了手机。

“房客。”我说。

“还有,”我对利特尔说道,“我希望你们所有人离开我家。你认为我有幻觉。”他向后缩了一下。“你呢,认定我在胡说八道。”诺雷利没有任何反应。“他呢,他说我从没见过我已经见过两次的女人。”阿里斯泰尔对着手机轻声细语。“我还要知道那个时候谁在这里的哪里——”怒吼的我把自己绕晕了,于是停下来,缓了口气:“我想知道还有谁进过我家。”

“那就是五层楼。”他停顿了一下。有片树叶向我家窗户撞去,又轻巧地掠过。“你一个人住在这里?”

阿里斯泰尔回来了。“只需几分钟。”他说着把手机放回口袋。

我歪了歪脑袋。

我死死地盯着他:“我敢说,肯定不止几分钟。”

“好房子。”利特尔说道,“好大。四层?有地下室吗?”

没人回应我。我的眼神在屋里游移不定:阿里斯泰尔,不断地看手表;诺雷利,冷静地看着猫。只有利特尔在看我。

确实到了。小楼矗立在我眼前,前门像一张黑色的大嘴巴,门前的台阶像吐出来的舌头;窗户上方的屋檐酷似两道平眉。奥莉薇亚总会用拟人手法描述赤砂石小楼,说得有鼻子有眼的;现在,我站在这个角度看就明白了。

二十秒钟过去了。

“到了。”他宣布正式抵达时,我刚好睁开眼睛,朝窗外看。

又过了二十秒钟。

车门咣当一声关上了,他发动汽车,换到倒车挡,往后倒——倒,倒,再倒——轧过路面的一条裂缝时,汽车暂时没了声音,之后就停下了。我又听到利特尔转动了点火开关。

我叹口气,放下我的胳膊。

我再次压下下巴。

这太可笑了。那个女人已经——门铃响了。

“你想不想睁开眼睛?”他是在鼓励我,“你还撑得住吗?”

我猛然扭头去看诺雷利,然后是利特尔。

“好。”他坐进驾驶座时,整辆车都在呻吟。我好想知道他到底有多重。我还想知道,自己有多重。

“我去开门。”阿里斯泰尔说着朝门口走去。

我压下下巴,再抬起来。

我观望着,一动不动,看着他按下蜂鸣键,扭动门把手,打开厅门,站到一边。

“诺雷利警探是我的搭档。”我听到他对我这么说,语调有点生硬,仿佛深色土壤里出现了一块燧石,“我已经把你的情况讲给她听了。她这就把那家人带到你家去。这样行吗?”

紧接着,伊桑轻手轻脚地进了屋,低垂着眼皮。

利特尔打开车门时,门吱嘎乱响。冷空气吹卷进来,舔遍了我的腿,在车厢里肆意游走,如入无人之境。

“你见过我儿子了。”阿里斯泰尔说道,“这位是我太太。”说完,他在她身后关上了门。

过了一分钟——还是一小时?——话语声渐渐消失。我睁开一只眼睛,看到那个女人正俯身凝视着我,眼睛瞪得浑圆。我的眼皮又耷拉下来。

我看看他,再看看她。

我正困在警车里,把玩自己的脂肪,刷新了人生低谷的底线。

我从没见过这个女人。

他和那女人谈了一会儿,声音在车顶之上模模糊糊的,但我听到了几个词——刺伤,困惑,医生——我仿佛沉在海底,闭着眼睛,蜷缩在副驾驶座里;车里的空气变得凝滞、平静。鱼群游来游去——心理医生,房子,家,一个人——我漂走了。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抚摸着另一边的睡袍袖子,手指滑进袖筒里,捏了一把在腰际鼓起的游泳圈。

41

有人拍了一下车窗,很轻快。我抬头一看,是个尖鼻子、橄榄色皮肤的女人,高领毛衣配长大衣。“等一下。”利特尔说着,把我这边的车窗放低,但我畏缩起来,发出哀鸣,他立刻把窗玻璃升起来,再从驾驶座里推门下车,站到了街上,轻轻地把车门关好。

她个子很高,但骨骼纤弱,顺滑的黑发勾勒出轮廓鲜明的脸庞。尖细的弯眉下有一双灰绿色的眼眸。她镇定地看着我,径直穿过厨房,伸出手。

他仍在注视我,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又把心里话一吐为快了。我缩起身子。

“我想我们还没见过面。”她说道。

我才不管呢。我不在乎。我要回家。你可以把他们带来我家谈。让他们全家人挤进我家。办一场该死的友邻派对。但现在必须送我回家。求你了。

她的声线很低,但很浑厚,很像白考尔的嗓音。这句话沉甸甸地落在我耳中。

利特尔看着我,手掌仍在方向盘上摩挲着:“那我们该怎么安排这件事呢?”与其说他在问我,不如说是在问他自己。

我一动没动。动弹不得。

“我做不到。”我摇摇头。他难道不明白吗?“我得回家。”我摸索着安全带,却发现双手不听使唤。

她的手悬在那儿,笔直地指向我的胸口。迟疑片刻,我摆摆手,没去握。

“我想带你去另一家,陪你和那户邻居谈谈。”他一边解释,一边把车停在路边,关掉引擎。

“这是谁?”

“在后面。”我对利特尔说着,手指向后方,“我家过了。”

“这就是你的邻居。”听利特尔的口气,好像在替我难过。

车子径直开过去,又开过公园。

“简·拉塞尔。”诺雷利的回答简单明了。

我们都老了,房子和我。我们都在腐朽。

我看看她,又看看他,再盯着这个女人看。

汽车快开到这条街的尽头了,我屏住呼吸。看得到我们家了——我家:黑色的前门,门环边贴着213的黄铜数字;两边各有一块铅条玻璃窗,窗边的两盏灯亮着,发出橙黄色的光芒;再往上是总共四层的玻璃窗,每一扇窗都死气沉沉的。石砖墙没有我印象中那样闪亮,窗户下沿有一道道瀑布般的水渍,好像它们一直在以泪洗面;再往上,我看到屋顶上腐烂的拱廊花架。每一扇玻璃窗都该清洗了——哪怕在街上,我都能清楚地看到污垢。“整个街区最漂亮的家。”埃德以前这样说过,我也总是赞同。

“不,你不是。”我对她说道。

我准是把心里话说出口了。

她终于放下了那只手。

“什么好陌生?”利特尔问。

我转脸又对两位警探说:“不,她不是。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她不是简。”

转过街角,整条街展露在眼前,我们向西而行,行驶在掉光绿叶的拱形树冠下。泪水涌上来,围着我的眼眶打转。我家所在的街道,走过了四季。好陌生,我在心里想。

“我向你保证,”阿里斯泰尔开口了,“她就是——”

将近一年没见过我家门前的街道了。街角的咖啡店还在那儿,咖啡估计也和以前一样苦。咖啡店旁边的老消防站也没变,通体鲜红,盛放的菊花簇拥在花架里。对面的古董店此刻黑漆漆的,没有人气,店门口贴着“商铺出租”的广告。圣邓诺学校,永远是那副萧条景象。

“你无须做出任何保证,拉塞尔先生。”诺雷利打断了他。

右转就是我们那条街。我的街。

“那如果我来保证呢,会不会更好一点?”这个女人说。

“好啦,”利特尔说,“我们要拐弯了。”

我迎面对着她,向前迈了一步。“你是谁?”我的声音想必很粗暴,语调起伏很僵硬;看到她和阿里斯泰尔不约而同地后退,好像双双被铐住了脚踝,一副要抱团的模样,我倒挺高兴的。

38

“福克斯医生,”利特尔发话了,“我们都要冷静。”他按住了我的手臂。

要不是之前注射了药物,我必定会歇斯底里地尖叫,直到每一块玻璃都被震碎为止。

那只大手吓了我一跳。我转着圈绕开他,再躲开诺雷利,结果发现自己站到了厨房正中央,两个警探在窗前若隐若现,阿里斯泰尔和那个女人已退到了起居室。

我变成这样了吗?像孔雀鱼一样呆滞的女人,望着日常午餐时段的高峰路段?从异世界来的游客,被一家新开的食品店震惊得目瞪口呆?似有干冰四溢的脑海深处,有什么在悸动,有一些愤怒、却被镇压了的东西。我的脸颊泛起日出般的红晕。这就是我现在的样子。这就是我。

我转身面对他们,凛然宣称:“我见过简·拉塞尔两次。”说得很慢,简明扼要:“你不是简·拉塞尔。”

“走吧。”利特尔嘟哝着,车子往前开了。

这一次她没有退后。“我可以给你看我的驾照。”她的手伸向衣袋。

我们到了十字路口,在停车牌前减速。我用审视的眼光去看红绿灯——红灯像只邪恶的魔眼一闪一闪,又看见一众行人走过斑马线:两个穿牛仔裤的妈妈推着婴儿车,一个驼背老人拄着拐杖,少男少女们背着艳粉色的双肩包,一个女人穿着绿松石色长袍。一只绿气球挣脱了束缚,从椒盐卷饼路边摊上飘起来,摇摇晃晃地往天上飞。各种各样的声响不由分说地涌入车内:让人头晕的尖叫,车辆的轰鸣低吼,自行车车铃的连续颤音。色彩在肆虐,声音在暴动。我觉得自己好像身在珊瑚礁中。

我摇摇头,动作缓慢而直接:“我不想看你的驾照。”

我抬眼望向车窗外。几乎十个月了,我第一次身在街头,第一次坐在车里,这么说吧:第一次坐在街头的车里。我已经十个月不曾见过自家窗外以外的城市街景;好像到了另一个世界,好像我正在探索外太空,或是穿行在未来的文明世界里。楼宇高得不可思议,如同巨大的手指,指向碧蓝如洗的天空。标志、招牌、店面鳞次栉比,用各种颜色无声地叫嚣:刚出炉的比萨九毛九!星巴克,全食超市(这家店什么时候开的?),老消防站改建成的一栋公寓楼(一百九十九万美元起!)。黑漆漆的巷子,被日光照得明晃晃的玻璃窗。后面响起了急促的警笛声,利特尔把车开到路边,让救护车全速通过。

“夫人。”诺雷利发话了,我扭头看到她走上前来,夹在我们之间,“够了。”

利特尔按了一下喇叭,前面那辆车才一溜烟地开走。“午餐高峰时段。”他说。

阿里斯泰尔瞪大眼睛,始终注视着我。那个女人的手依然揣在衣袋里。伊桑在他们身后,已经退到了贵妃椅那儿,庞奇扭来扭去,蹭着它的脚。

一,二,三,四,我想起来了。吸气,呼气。感受安定剂在你的血管里翱翔吧,真像一群飞鸟。

“伊桑,”我一叫他,他就抬起眼帘,正视我的目光,好像他一直在等待有人呼唤他。“伊桑。”我从阿里斯泰尔和那个女人之间走过去,“发生了什么?”

“你有孩子吗?”我再次点头。“有几个?”我伸出食指。“独生子女,嗯?我有四个呢。当然,第四个孩子将在明年一月出世,预订成功,但尚未交货。”他自顾自地笑起来,我没笑。我连嘴唇都动不了。“四十四岁,即将有第四个孩子。我想四是我的幸运数字。”

他注视我,然后移开了视线。

我点头。我想不起来自己在电话里说了什么。

“她不是你妈妈。”我抚摸他的肩膀,“告诉他们。”

“当然,他们一去就看到你缩成一团倒在草地上。这是他们的原话,一个字不差。他们发现你家的门敞开了,所以以为事故是在你家发生的,但在屋内搜索了一遍后,确定屋里没人。考虑到他们在急救电话上听到的内容,他们必须进屋搜寻,你懂的。”

他垂下头,突然强迫自己往左边看,收紧了下巴,干咽口水,用一根手指的指甲尖抠另一根手指的指肚。“你从没见过我妈。”他轻轻地讲出这句。

我觉得一切在减速,我的身体,我的头脑。

我移开搁在他肩头的手。

我们坐在他那辆没有警车标志的汽车里,在林荫大道下坡而行;午后的阳光在沿街人家的窗玻璃上跳闪,像是小石子被扔进池塘,一跳一跳往前飞跃。我的头靠在车窗上,面孔在玻璃上形成镜像,软绵绵的睡袍拉到了脖子下面。与利特尔的身形相比,驾驶座简直太小了,他的胳膊肘不停地蹭到我。

转身,转得很慢,却头晕目眩。

我不明白。

这时,他们突然都开始讲话了,一阵嘈杂:阿里斯泰尔冲厅门扬了扬下巴,问“我们可不可以——”;与此同时,诺雷利说:“我们在这里的调查工作可以结束了。”利特尔则对我好言相劝:“先休息一下”。

“我们以为那是恶作剧。”他在说,“好吧,是他们这样想。我应该用‘我们’这个说法——我们都该说‘我们’——因为我们是合作单位。你懂的,我们是个‘团队’,为了共同利益合作,就是这个意思。”他加快了语速,“但我当时不在场。所以,我不觉得那是恶作剧。我不知道详情。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朝他们眨眼睛。

37

“我们可不可以——”阿里斯泰尔重说了一遍。

我当然知道最快捷的办法是什么。护士已经竖起了针筒。

“谢谢你配合,拉塞尔先生。”诺雷利说道,“拉塞尔太太。”

“警探愿意送你回家。”医生说道。我看了看利特尔,他以笑容回应我。“我会给你开一些安定剂,晚点再吃。但我们先得确保你在回家路上不会恐慌症发作。所以最快捷的办法是……”

他和那个女人警觉地看看我,好像我是刚被打了麻醉剂的野兽,然后才慢慢走向门口。

过了几分钟,他们回来了。也许不止几分钟,房间里没有钟。

“走吧。”阿里斯泰尔厉声喝道,伊桑才站起来,双眼看着地板,跨过了猫。

他的离场留下了一个庞然的空洞。现在,病房里只有我和护士了。“再喝点水吧。”她好心提议。

他们鱼贯而出,诺雷利紧随其后。“福克斯医生,虚假报警是犯罪行为,”她对我说,“你明白吗?”

利特尔站起来,椅子又嘎吱嘎吱地响。他朝我笑笑,跟着医生走出了病房。

我瞪了她一眼。我想,我还晃了晃脑袋。

终于讲完了,我又深深陷入枕头和靠垫里。医生看着病历簿,思忖片刻,缓慢地点了几下头:“好吧。”终于她利落地点头示意,抬起视线:“我要和警探谈一谈。警探先生,能否——”她指了指门外。

“好吧。”她拉了拉衣领,“我只想强调这一点。”

利特尔和蔼可亲地坐在椅子上,护士像只蜂鸟般颤抖着,我对医生描述——向他们所有人坦白了——自己的恐旷症,自己的抑郁症,还有,是的,恐慌症;我还向他们汇报了自己的服药规律,十个月足不出户,还有菲尔丁医生和他的厌恶治疗法。我依然口齿不清,所以费了一番功夫才讲完;每一分钟都要咽下更多的水,浸润那些冒着泡泡想涌出来的词句,总有水溢出我的嘴角。

她随手关上了厅门。我听到外面的大门被打开了。

医生犀利地扫了一眼利特尔,把她的问题讲完:“你有没有恐慌症病史?”

只剩下我和利特尔了。我呆呆地看着他那双男士皮鞋,黑色,尖头,突然想起(怎么会?为什么?)我今天错过了伊夫的法语课。

“有个女人被刺了。”我忍不住拔高音量。护士后退一步,好像我已然挥起了拳头,“为什么没人关心这件事?”

只剩下我和利特尔了。两个人。

“你有没有——”

前门关上时发出吱吱嘎嘎的轻响。

“心理医生。我从事儿童心理分析治疗。”

“我留你一个人在家,行吗?”他问。

“那是什么类别的医生?”

我点头,茫然得很。

“不是医科。”我回答。

“有谁可以陪你说说话吗?”

医生点点头。“很严重。”她又查看了一下病历簿,“今天清晨又发作了一次。你是一名医师,我没理解错吧?”

我又点一下头。

“很严重的发作。”护士插了一句。

“听着。”他从前胸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塞到我掌心里。我看了看——软趴趴的一张皱纸。纽约市警察局康拉德·利特尔警探。两个电话号码。一个电邮地址。

“你应该知道,你不省人事地倒在公园里。”医生继续说,“急救人员无法辨认你的身份,所以才把你送到莫宁赛德医院。你一醒来就出现了惊恐发作的症状。”

“不管你需要什么帮助,都可以给我打电话。嘿!”我抬起头。“你可以给我打电话,好吗?”

我看到她和护士交换了一个眼神,护士又和利特尔交换了另一个眼神,利特尔再把这个眼神传递给医生。典型的僵局。我真想大笑一番,但并没有笑出来。简。

我点点头。

“朱利安·菲尔丁。”我像自动答录机般报出这个名字,都来不及阻止自己,“不行。不用打给他。”

“说定了?”

“要不然,给你的医生打电话?”

“说定了。”这三个字一路推搡、挤开别的词语,冲出了我的唇舌。

“朋友呢?”我摇摇头。她能给谁打电话?戴维肯定不行,显然也不会是韦斯利;也许,比娜可以,但我的情况还好。只是简不太好。

“很好。白天晚上都可以。”他把手机从一只手扔到另一只手上,“有那几个孩子,我是睡不了觉的。”又扔回刚才的手里。他注意到我在看就停下了。

“没有。”说着,我默默地用右手盖住左手,“我丈夫——我不——我们不在一起。现在不在一起了。”

我们对视了一眼。

“没有亲属?”她看了看我的婚戒。

“福克斯医生,保重。”利特尔走向门口,打开门,轻轻地关好。

“没有。”我对她说,“我没有——我很好。”我得字斟句酌,把每句话都当作折纸手工那样谨慎组合。“不过——”

前门再一次打开,再一次关上。

“什么?”

42

埃德的名字就在嘴边,但三思之后,被我咽了下去。没用。我说出了声:“没用。”

突然间,万籁俱寂。整个世界戛然而止。

“要我们帮你给什么人打电话吗?”

这一整天来,我终于独自一人了。

我的医生是个年轻的拉丁裔美女,美得惊为天人,简直让我再一次呼吸困难,但这并非她给我注射氯羟去甲安定的原因。

我环顾四周。红酒瓶,在倾斜的阳光里晶莹闪光。椅子,斜靠在厨台边。猫,在沙发上信步游走。

“我想请你和我一起回去做个陈述。”

阳光中有些尘埃飘浮着。

“她还好吗?”

我轻飘飘地走到厅门边,锁上门。

他频繁点头,眉头也皱得更紧了,一甩手腕,合上了记事本。“情况是这样的,安娜·福克斯。”他的语调突然轻快起来,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今天上午我去过拉塞尔家了。”

转身,再次面对这间屋子。

我咽了一口口水:“她丈夫。”

刚才真的发生过那样的事吗?

等她离开了,利特尔又点了点头:“你知道谁会想伤害这位邻居吗?”

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去叫医生。”护士说着,走向门口。

我晃晃悠悠走进厨房,找到一瓶红酒,将开瓶器旋进木塞,撬动,拔出木塞,把酒咕噜噜地倒进酒杯,端到嘴边。

喝了很多。“一点。”我不得不承认,“但……”我深呼吸,现在有新感觉了:恐慌如电流般刺激全身。“你得去救她。她——她可能会死。”

我想到了简。

“你之前喝酒了吗?”

我干了这杯,又抄起酒瓶,狠狠地竖起瓶身,嘴对嘴,咕噜噜,灌了一大口。

“是的。”我真希望口齿别再含糊不清了,真希望他别再这样审问我。

我想到了那个女人。

“但你看到她在流血?”

现在我摇摇晃晃地进了起居室,加快了速度;咔嗒咔嗒,两颗药片倒进掌心。一眨眼,它们就滑进了我的喉咙。

“没有。”我用力顶起眼皮,像是在推开两扇锈迹斑斑的车库大门。利特尔弓着身子,伏在小记事本上,眉头蹙起,挤出些许小皱纹。他一边皱眉,一边点头。寓意矛盾又复杂。

我想到了阿里斯泰尔。这位是我太太。

我听见利特尔倾身靠近我的时候,他的椅子吱嘎作响:“你看到是谁刺了她吗?”

我站在那儿,大口灌酒,直到呛到自己。

“我的邻居被人刺了一刀。”我轻声说道,“她叫简·拉塞尔。”

我把酒瓶放下时,又想到了伊桑,想到他如何避开我的目光,如何强迫自己扭过头;回答我之前,他如何干咽了一下,又如何用指尖抓挠自己,还有他压低声音、吞吞吐吐的样子。

我放松脖颈,把脑袋放回枕头上,闭起眼睛。我感到筋疲力尽,似乎泡在药瓶里百毒不侵了。

他撒谎的样子。

“她没事了。”利特尔又说了一遍。护士拍了拍我的手背。这姑娘挺好的。

因为他确实没讲实话。游移的视线,向左看,延迟的回答,坐立不安——全部都是撒谎的征兆。他还没开口,我就知道了。

我盯着利特尔的时候,手指一直在床单上抓挠,我发现自己的身体是放松的,胸腔一点点扩张开来,视野也越来越清楚了。不管他们给我吃了什么药,终归是管用的。我确实没事。

不过,还有那紧绷的下巴:那是另一种情绪的表现。

日光灯在我眼里频闪,轻微的频闪在眼底留下黑白条纹。他也始终盯着我看,哪怕我的目光如同登山者般费劲地在他庞然的脸上一步一个脚印、又突然滑倒的时候,他也没有移开过眼光。他的瞳孔那么大,大得离谱。他的嘴唇那么厚实。

恐惧的表现。

我盯着他,呼哧呼哧地大口喘气,只能发出轻微的声音。我仰起头,离开枕头,脖子僵硬着,保持浅浅的呼吸。肺里的空气越来越少,我喘出了哨声——他凭什么说我好不好?他只是我刚刚认识的警察。警察——我以前和警察打过交道吗?不过是开车时偶然被交警开过罚单吧。

43

“她还好。”他说。

手机在书房的地毯上,就在我扔下它的那个位置。我一边轻敲屏幕,一边把药瓶放回浴室里的医药箱。我非常清楚:虽然菲尔丁医生是拥有医师头衔、有权给我开处方药的那个人,但他现在帮不到我。

“放松。”护士有点焦急。我仍牢牢地盯住利特尔。

“你能过来一趟吗?”她一接电话,我就直截了当地问。

我再次吸气,呛到了。

对方愣了一下:“什么?”听上去她完全不解其意。

“你要保持冷静。”护士这样叮嘱我。

“你能过来一趟吗?”我走到床前,屈膝爬上去。

911。没错:南方口音的接线员。后来我千辛万苦走出边门,走进暗夜,树枝在头顶吱嘎作响,伞面里斑斓的光线旋转起来,如同邪恶的魔药打翻在碗里。视野里的一切都在水中游荡。我的呼吸急促了。

“现在?我没——”

“是的。我听过911的电话录音。”利特尔对我说。

“求你了,比娜。”

“我的邻居。我看到她被刺了。”简直要用上一整个冰河世纪,这些话才能慢慢融汇到嘴边,让我一吐为快。

她又愣了一会儿。“我可以在……九点,九点半的时候到你家。我晚饭有约了。”她特意补充了缘由。

护士瞪着利特尔:“她说的是‘简’。”真是越来越热心了,她还能当翻译呢。

我不在意。“好的。”我躺下来,枕头立刻鼓胀到耳边。窗外树枝摇曳,洒下灰烬般的枯叶;落叶隔着窗玻璃闪烁,然后飞走。

“简。”我又说一遍。

“还好吗?”

“你说什么?”利特尔的眉头皱起来了。

“什么?”安定药效发作,堵塞了大脑。我分明感觉到,脑回路短路了。

简。

“我说,一切都好吗?”

一个词从我的肚子里蹿出来,飞速通过肺叶,经由心脏,冲进喉咙,冲破唇齿的阻隔,脱口而出。

“不。好。等你来了我再细说。”我的眼皮好沉,好沉,一直往下压。

“十点半刚过,你拨通了紧急救助电话。他们找到你的时候,你穿着睡袍,口袋里有这个。”他伸出大得惊人的手,我看到自家边门钥匙在他掌心里亮晶晶的。“还有这个,在你身边。”横放在他膝头的正是我的伞,收拢了,系上了扣子。

“好吧。晚上见。”

“毫无意识。”护士重复了一遍,以免我没听明白。

我已无力支撑,一下子就睡过去了。

“急救车。”他回答,并抢在我再次提问前说道,“他们在汉诺威公园里救起你,当时你已失去知觉了。”

那是黑沉沉、无梦的睡眠,恍惚间,楼下的门铃响起,我被惊醒时,只觉得筋疲力尽。

我抿了口水,仔细端详他。护士在旁边东忙西忙。“谁?”这才对嘛:我也会提问。无论如何,我可以不按他们的路数走。

44

他的脸上现出一道灿烂的笑容,露出白得晃眼的牙齿。“福克斯医生,”他改了口,用手指弹了弹记事本,“你知道昨晚你是在哪里被救的吗?”

比娜张口结舌,只是瞪着我看。

“请叫我福克斯医生。”

最后她总算合上了嘴,合得很慢,但闭得很紧,酷似捕蝇草。她什么也没说。

利特尔瞪着我看。

我们在埃德的书房里,我在高背扶手椅里蜷起双腿,比娜窝在俱乐部沙发椅里,也就是菲尔丁的宝座。她把纤长的双腿在椅子下折叠起来,庞奇像烟雾缭绕一般围着她的脚踝打转。

“不。”我摇摇头,“我是个医生。”

壁炉里的火持续低燃。

身边的护士吓了一跳:“医生马上就会来的。”

现在,她转移了视线,去看火苗的波动。

“医生。”我说。

“你那天到底喝了多少?”她问这话的时候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好像怕我打她。

利特尔点点头:“福克斯太太,你知道昨晚你是在哪里被人救起来的吗?”

“绝不足以导致幻觉。”

我报出自家地址。

她点点头。“好吧。那药呢……”

“嗯——哼。”他从前胸口袋里抽出一个小本子,瞥了一眼,“你住在哪里,能告诉我吗?”

我抓起盖在膝头的毯子,拧了一把:“我见过简。两次。在不同的日子。”

我又喝了一口水。“福克斯。”在我听来这像是拖长的音调。

“没错。”

“安娜,你姓什么?”他又问。

“我还看到她和家人待在家里。不止一次。”

“安娜。”仅仅两个字,却是一瘸一拐地从嘴里挣扎出来的,我的舌头仿佛变成了减速带。他们到底给我用了什么猛药?

“没错。”

警探的问题还没有得到回答,我转移视线,又看向利特尔大山。

“我看到简在流血,胸口插着一把刀。”

护士调整了床位,把边桌转过来。我慢慢转头,跟上她的方向,看着她把一杯水放在我手里。我喝了一口。不温不冷的清水。“我们给你使用了镇静类药物。”她对我说道,似乎现在有几分歉意了,“刚才你有点躁动。”

“确定是刀?”

我张开嘴,发出咝咝的声音。嗓子太干了。好像我刚刚咳出了一团尘土。

“这么说吧,肯定不是该死的胸针。”

“你叫什么名字?说得出来吗?”利特尔警探问道。

“我只是——好吧,没错。”

“这里是莫宁赛德医院。”护士道出原委,“这位警察先生一直在等你苏醒,都等了一上午了。”那口气好像在斥责你听到门铃响却始终不去开门。

“我是在照相机镜头里看到的。高清镜头。”

我又眨眨眼,然后点点头。我感到周围有空气流动,有黏性的缓慢流动,好像我还在水里。

“但你没有拍下来。”

“你听得懂我们在说什么吗?”她问。

“没,我一张照片也没拍。当时我只想去救她,而不是……去记录。”

我眨眨眼。他的胳膊旁边——确切地说是在他的手肘上方——有个身穿黄色护士服的女人在晃来晃去。

“好吧。”她漫不经心地捋顺一缕头发,“现在他们口口声声说,没人被刺。”

“你好。”他的声音很低沉,倒也很温柔,“我是利特尔警探。”

“而且,他们千方百计要证明简是另外一个人。或者说,还有另外一个简。”

现在我看到他了,或者说,看到了他的大部分——把他从头到脚看一遍花了我一点时间,因为我吃了不少药,药效正劲(这一点我还是很了解的),也因为他的块头实在太大,像座小山:皮肤黑得发蓝,有着巨石般的肩膀,山脉般的胸脯,又粗又黑的头发像一丛矮树。他的西装绷得紧紧的,透露出一种螳臂当车的绝望感。

她用长长的手指不停绕转那缕头发。

“我刚要走。”

“你肯定……”她说了一半,我紧张起来,因为我知道她要讲什么,“你极其肯定这件事绝不可能是误——”

我扭过头。原来,我正软绵绵地靠在枕头上。

我探身向前:“我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

我仿佛刚刚浮出水面,灌在耳朵里的水刚刚倾流而出,突然听到有人清晰地说:“刚好赶上。”

比娜放下拧头发的手:“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稳定。”这是另一个人。

“除非他们相信他们所认为的简——并不是简,”我说得很慢,如履薄冰,既像是在对她讲,又像是自言自语,“否则,他们不会相信简发生意外了。”

“醒过来了。”有人低语。

这句话有点绕,但她点了点头。

上面有波动,无声,顺畅。我在漂浮,悬在光芒万丈的深渊里,深不见底,冰冰凉凉。话语像鱼群一样在我身旁穿梭不已。

“只不过——警察难道不会检查这个女人的证件吗?譬如身份证?”

接着,有根针刺入我的手臂。非常利落——我几乎没感到刺痛。

“不不不。他们只听信她丈夫的话——他们只听了她‘丈夫’的说辞。他们难道不检查吗?为什么非要检查?”猫在地毯上一路小跑,跑到我的座椅下面,“根本没人见过她。他们搬来还不到一星期。她可以是任何人,可能是他们家的什么亲戚,也可能是他的情妇,甚至可能是个邮购新娘。”我伸手去够酒杯,继而才想起,我并没有带酒杯上来。“但我看到简和她的老公、孩子在一起。我看到她戴的项链吊坠里有伊桑的照片。我亲眼看到——她让他送香薰蜡烛过来,看在老天爷的分儿上!”

“救命。”我苦苦哀求,用尽身体里最后一丝气息。

比娜又点点头。

我又喊了一声。人影散开,围拢在我床边。

“她丈夫并没有表现出——”

我听到了沉闷的话语声,看到了一团人影混乱交叠,从那个遥不可及的门口涌进来,冲我而来,迈着不可思议的流星大步,跨越这看不到尽头的房间。

“好像刚刚捅了别人一刀的样子?没有。”

我尖叫出来。

“你肯定是他……”

“救命。”我大喊,其实只是一声低微的耳语,从喉咙口勉强爬到唇齿之间就已耗尽力气。“救——命啊。”我又试了一次;这次动用牙齿,咬死那个词,哪怕唾沫横飞,好像嚼烂了一根通着电的电线而火星四溅,才能让声音像保险丝熔断后的电流般爆出来。

“他什么?”

我躺在这里,在这张起伏不定的床垫上,在这个被掀掉房顶的屋子里,没有空气可以让我呼吸。我要溺死在床上了,死在这张床上。

她不安地扭扭身子:“是他干的?”

对面的墙壁开始滑动,往后退;墙上的那扇门越缩越小。我看向左右两边的墙,眼看着它们双双退去。天花板震颤起来,嘎吱作响,像沙丁鱼罐头的铁皮一样翻卷起来,又像屋顶被龙卷风卷走了那样。空气也随之而去,从我的肺脏急速抽离。地板轰隆隆地震颤。床轰隆隆地震颤。

“还能是谁?他们的儿子是个小天使。就算他——要捅谁一刀,那挨刀子的也该是他父亲。”我又去够酒杯,又一次空抓一把,“而且,我之前看到他在玩电脑,所以,除非他全速冲刺下楼去伤他母亲,否则我认为他完全没有嫌疑。”

完了,开始了。

“你跟别人说过这事吗?”

我抓了一把床单。

“还没。”

我又倒头躺下,环顾这个房间。房间很小,家具很普通——实话说,根本没几件家具:墙边靠着一把塑料椅,床边有一张胡桃木桌,桌上有个淡粉色纸巾盒。一盏台灯。细长的小花瓶,里面没有花。乏味的油毡地毯。正对我的方向是一扇门,关着,门板黯淡无光。天花板仅是一层灰泥,亮着几根荧光灯——

“心理医生?”

我躺在单人床上,被子盖得很严实。我扭身,坐起来。

“我会的。”还有埃德。我晚点再跟他说。

另一栋楼。

现在,我们沉默了——只听得到壁炉里的火舌翻卷。

窗外是砖墙,之字形防火梯,空调外机方方正正的一角。

我看着她,看着她的皮肤在火光中闪现金灿灿的古铜色,心里不禁七上八下:她会不会取笑我,会不会怀疑我?这件事无论如何都讲不通,不是吗?我家对面的邻居杀妻后,找了个女人来假扮她。而他们的儿子害怕得要死,不敢说出真相。

暖气片上面是一扇窗。

“你觉得简现在在哪里?”比娜轻轻地问道。

我侧躺着,眼前是暖气片。

回答她的只有沉默。

双眼慢慢睁开。

“我从不知道她这么出名。”比娜靠在我肩膀上,一头秀发隔在我和台灯之间。

继而是安静——但那种安静很奇怪,像是另一种质地的安静。

“五十年代美女海报上最常见的女明星之一。”我喃喃自语,“后来又成了鼓吹生育的中坚分子。”

近旁的脚步声。

“啊?”

填充得太满的枕套,躺下去噼啪作响。

“抵制非法堕胎。”

36

“哦。”

她答了一两句话,但我只听到狂风发出尖利的呼号,还有炉火噼啪作响。

我们在书桌边,滚动鼠标,看了整整二十二页简·拉塞尔的照片——珠玉满身,摇摆生姿(《绅士爱美人》);干草堆旁,衣着随意(《不法之徒》);吉卜赛风格,裙摆翻飞(《热血》)。我们看了Pinterest上的图片。我们在Instagram难以计数的图库里检索。我们检索了波士顿的报纸和新闻网站。我们访问了摄影师帕特里克·麦克马伦的网站图库。没有任何发现。

我点点头:“麻烦你,结账。”

“简直难以置信。”比娜说,“在互联网上,有些人岂不是根本不存在?”

“这样的话,”玛丽说,“我觉得最好现在就动身。”

寻找阿里斯泰尔的踪迹就容易多了。瞧,一搜就出来了,他像香肠般灌进一身紧绷西服套装,出现在一本商务咨询杂志两年前的一篇文章中,标题是:拉塞尔转战阿特金森。他的LinkedIn主页也用这张照片当头像。达特茅斯毕业生通讯录中有他的照片:在资金募集会上高举酒杯。

我转身看一眼扶手椅里的奥莉薇亚,还有陪伴在她身边的埃德:“我们打算走了。”

然而,找不到简。

“我是想说,冬季的风暴很难预测。”她的视线越过我的肩头,“你们是打算离开吗?”

更奇怪的是:也找不到伊桑。Facebook、Foursquare或其他网站上都没有他——就连谷歌搜索都找不到了,只能看到一个和他同名同姓的摄影师的相关链接。

“那我们可不可以——”我打断了她,“对不起。”

“现如今大部分孩子不都挂在Facebook上吗?”比娜问。

她拧起眉头,指尖在键盘上不安地敲了几下。“再过几小时才会有强降雪,”她犹豫了一下,“但是——”

“他爸爸不让他上网。他连手机都没有。”我把垂下来的一只袖管卷到上臂,“他也不上学,接受家庭教学。他应该不认识这里的大部分居民。有可能谁都不认识。”

“距离这里多近?开车出去安全吗?”

“可是,肯定会有人认识他妈妈啊,”她说,“波士顿的什么人,或是……随便什么人。”她走到窗前:“难道没有照片吗?警察今天不是去他们家了吗?”

“夫人,我在听。”

我思忖了片刻:“就我们所知,他们可能会有另外那个女人的照片。阿里斯泰尔可能给他们看了些什么,随便说了些什么。他们并不打算搜查他家。这一点,他们明确地表过态。”

“暴风雪……”

她点点头,转过身,望着拉塞尔家:“百叶窗都放下来了。”

我站起身,走向迎宾台。玛丽抬起头,尴尬地抿嘴假笑。我如法炮制,装出一个笑脸。

“什么?”我凑到她身边,亲自去看:厨房,小客厅,伊桑的卧室——每一扇窗都遮得严严实实。

短暂的冷场。

那栋房子闭上了眼睛,闭得紧紧的。

窗外雪花纷飞。看着飘雪的我,也同时看到我们三人映在玻璃上的影子:丈夫、女儿和我,在壁炉边挤在一起。

“瞧见没?”我对比娜说,“他们不想让我再看了。”

是因为我,他们才变成这样?

“这倒不能怪他们。”

我凝视她的脸,她嘴唇颤抖,流着鼻涕;再看看埃德,眉头紧锁,黑眼圈大大的。

“他们学乖了,变得小心了。这难道还不够说明问题吗?”

奥莉薇亚抬起头,泪痕满面,望着窗户说道:“我想回家。”

“是的,是有点可疑。”她歪了歪脑袋,“他们经常这样关死百叶窗吗?”

“什么?”埃德问。

“从没关过,从早到晚都没关过。一直都像个金鱼缸。”

时间默默流逝。大堂里很冷,背后壁炉里的火花似乎都在颤抖。接着,她对着靠垫讲了些话。

她露出犹疑的神态:“你觉得……你想过没,你可能——有危险?”

她吸气的时候呛了一下,哭得都快噎住了。

这我倒没想过。“为什么?”我放慢语速。

“深呼吸,我的小南瓜。”我喃喃自语,掌心抚摸着她的小脑袋。

“因为,如果你真的看到了那种事——”

有个小孩在你办公室里哭,你怎么办?这是开学第一天,第一堂儿童心理课开课十分钟时老师提出的问题。正确答案:你得让他哭个够。当然,你要倾听,想办法去理解他,你还要去安慰,鼓励那孩子多做深呼吸——但无论如何,你得让他哭出来。

我有点畏惧了:“确实发生了呀。”

他看向我,眼神尽显无助。

“那你,这么说吧,你就是目击证人。”

埃德也去抚摸她。她一巴掌把那只手打开了。

我倒吸一口凉气,确切地说,连吸了两口。

他说得对。“小南瓜,”我试图摩挲她的头发,她摇着头,躲开了我的手,又把湿漉漉的脸埋进一只靠垫里,“亲爱的。”

“你今晚可以住这儿吗?”

“这不是重点。”

她的眉毛都挑起来了:“你就是随口一说,对吧?”

“绝对不是我教的。”

“我付你钱。”

“安娜!”埃德打断了我。

她眯起眼睛审视我:“不是钱的问题。我明天很早就有约,所有东西都在家——”

“你从哪儿学到这种脏话的?”我问道。

“求你了。”我恳切地注视她的眼睛,“求求你了。”

我俩不约而同往后退了一步,我都快蹭进炉膛里了。玛丽也退到了桌子后面,尽力逃避,好像我们一家三口并不在场。

她叹了口气。

“去你妈的。”她尖叫起来。

45

他又试了一次,用更温柔的口吻说道:“莉薇。”

黑暗——厚重,稠密。防空洞里的那种黑。外太空的那种黑。

“不要。”她应了一声,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然后,很远很远的地方,出现了一颗遥远的星子,一星光亮。

“莉薇。”是埃德先开口的。

越来越近。

奥莉薇亚窝在壁炉边的扶手椅里,泣涕涟涟的小脸蛋在炉火映照下仿佛蒙上了一层薄膜。埃德和我一左一右,在她身边蹲下。火光在我的背后跳动。

光亮在颤动,在鼓动,在跳动。

“不好。”但与此同时,埃德的回答是:“很好。”

一颗心。一颗小小的心脏。跳动。发光。

我们一走进大堂,玛丽就从迎宾台后面站了起来:“你们还好吗?”她皱着眉头问道。

照亮了它周围的黑暗,丝滑的锁链首尾相连,渐渐成形。一件白色上衣,白得恍如幽灵。一对肩膀,映衬在光芒中。脖子的线条。一只手,指尖把玩着悸动不已的小心脏。

没等他回答,我扭头就走。埃德跟上我,地毯上的脚步声倒很轻柔。

那之上是一张脸:简,真正的简,光芒四射。她看着我,微笑着。

“你以为会发生什么?我不是早跟你说过会有什么下场吗?”

我也朝她笑。

“我没——”

此时,一块玻璃滑到她面前。她伸出手掌,按住它,留下了迷你地图般的指纹。

我转身面对他:“你在期待什么?”

在她身旁,突然间,黑暗中涌现这一幕:双人沙发,白色和红色的条纹;两盏落地灯,迸射出光芒;地毯,繁花盛开的花园景象。

“我们真该把门锁上。”那个女人走进大堂后,埃德嘟哝了一句。

简低头看着吊坠,充满爱意地抚摸它。看着晶晶闪亮的衬衣。看着如墨水斑点似的血迹,慢慢散开,晕染,渗入衣领,在她的肤色反衬下艳丽地蔓延。

35

当她再次抬起头看着我时,那已是另一个女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