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原著小说 > 窗里的女人 > 星期六 11月6日

星期六 11月6日

医生在此:没什么要原谅的呀!我希望你一切都好。

莉齐奶奶:你原谅我了?

莉齐奶奶:是的,我很好。儿子们都来看我了:)

医生在此:不至于。

医生在此:)真的?好棒啊!

莉齐奶奶:我觉得自己太坏了!

莉齐奶奶:他们能来,实在太好了。

医生在此:不用道歉!这种事常有。

医生在此:你的两个儿子叫什么?

我举起酒杯,抿了一口酒,放下这杯,又端起另一杯喝了一口。我还以为莉齐不想听我唠叨伤心往事呢。多么缺乏自信。

莉齐奶奶:博。

莉齐奶奶:真的非常抱歉,我都不敢想象你会怎么看待我。

莉齐奶奶:还有一个叫威廉。

莉齐奶奶:这种情况每隔两三个月就会发生一次,但这次是周四,宽带公司排不出人手,只能等到周末。

医生在此:都是很好听的名字。

莉齐奶奶:并不是因为忙,我发誓。我的网络突然断了!死翘翘了!

莉齐奶奶:都很优秀。他们总能帮我大忙,尤其在理查德生病的时候。我们没白养大他们!

医生在此:没关系。我们都有事情要忙。

医生在此:可不是嘛!

很好。

莉齐奶奶:威廉每天都从佛罗里达给我打电话。只要他的大嗓门一说你好,我就有笑容了。每次都是。

莉齐奶奶:我很好,但更重要的是:真的很抱歉上次聊到一半突然离线了。

我也露出了笑容。

上一次她是不辞而别,突然下线的,但我决定不计前嫌。

医生在此:我跟家里人打电话时总说“猜猜我是谁”!

医生在此:嘿!你好吗?

莉齐奶奶:哦!我喜欢这句!

才只过了两天?

我想起了莉薇和戴维,想起了他们的声音,鼻子一酸,喉头一紧。我吞下了好几口酒。

还有比娜,我们在网上好一通找。她在夜里一本正经地打轻鼾。然后就是今天:埃德不相信我;那个“简”打来的电话;戴维的住所,戴维的愤怒;菲尔丁医生沙哑的声音仍在我耳畔萦绕不去。

医生在此:和儿子们待在一起,一定很幸福。

那个女人来我家了。

莉齐奶奶:安娜,真的太幸福了。他们住在小时候的卧室里,说感觉回到了“旧时光”。

再之后……户外探险。在医院的那一晚。利特尔和医生的盘问。注射。坐在车里巡游哈莱姆区,阳光刺痛了我的眼。回到家里,很多人大闹一场。庞奇,慢慢蹭上了我的膝头。诺雷利,盘问不休。阿里斯泰尔来我家了。伊桑也来我家了。

这几天来,我第一次感到浑身放松,觉得自己在掌控之下。聊天是有用的。我仿佛回到了东八十八街的诊所,在我的办公室里救助病人。只有联结。

大概六小时后,我拨了911。

有可能,我比莉齐更需要这样的聊天。

没错:刚好讲到埃德和我把坏消息告诉了奥莉薇亚。我记得,那时我的心在狂跳。

于是,随着窗外夕阳西下,天花板上的光影渐渐退去,我不断地和千里之外的孤单老奶奶聊天。莉齐告诉我她超爱做饭;儿子们最爱吃她做的“出了名的美式炖牛肉(并不是很出名)”,而且,她每年都为消防站烤制奶酪布朗尼蛋糕。她家有过一只猫——我正好把庞奇的逸事讲给她听——但现在她养的是一只兔子,“棕色的小母兔,名叫矮牵牛花”。虽然她不爱看电影,但很喜欢看厨艺比赛和《权力的游戏》。后者让我感到惊讶——那部美剧是绝对的重口味。

我们上次说到哪儿了?上次聊天是什么时候?我展开对话框,往上翻记录。莉齐奶奶离开了聊天室。星期四下午四点四十六分,11月4日。

当然,她会谈起理查德。“我们都非常想念他。”他生前是个老师,还担任卫理公会教会的执事,是个火车迷(“我们家地下室里有一个很大的火车模型”),也是一位充满爱心的父亲——“好男人”。

我准备打字了,但只是瞪着屏幕。

好男人,好父亲。突然间,阿里斯泰尔的形象跃入我的脑海。我不寒而栗,赶紧喝了几口酒。

莉齐奶奶:你好,安娜医生。

莉齐奶奶:但愿我没有烦到你……

我朝拉塞尔家望去。没看到任何人。

医生在此:完全没有。

电脑发出嗡嗡的叫声。

我已得知,理查德为人正直又有担当,揽下了所有家务事:房屋维修,电器电路(“威廉带了一台苹果电视给我,可我不会用”,莉齐抱怨了一句),园艺,账单。他走后,他的遗孀满心苦楚,“我快崩溃了,感觉自己什么都不会,就像个老太婆。”

简。白色的后。

我搭在鼠标上的指尖有节奏地敲敲点点。确切地说,这并非科塔尔综合征,但我可以建议她采取某些措施。我对她说“让我们来解决这种困扰吧”,立刻感觉自己热血沸腾,和以前陪伴病人熬过心理障碍时一样。

面前的电脑屏幕上摊着一块棋盘,王侯将领各就各位,日日夜夜处于战备状态。白色的后:我记得我吃掉了简的后。简,雪白的上衣,被鲜血浸透。

我从抽屉里取出一支铅笔,在便利贴上写了几个词。以前在诊所时,我用的是鼹鼠皮笔记本和钢笔。没有差别。

我坐到书桌边,开始思考。

房屋维修:“看看有没有本地杂务工可以每周上门服务”——她做得到吗?

我走上楼。在埃德的书房里,我发现自己二十分钟前遗留在那儿的酒杯和酒瓶被阳光笼罩。我将它们全部搬到我自己的书房去。

莉齐奶奶:可以找马丁,他在我们教会里干杂活。

52

医生在此:很好!

他挂断电话。我小口啜饮。

电器电路:“大部分年轻人都很了解电脑和电视机的用法。”我不确定莉齐认识多少年轻人,但——

“到时见。”

莉齐奶奶:住我们街上的罗伯特夫妇有个儿子,他总是iPad不离手。

“好。那就这样,我们到时见。”

医生在此:就找他!

“没有。”倒酒。

账单(看起来,这件事对她来说是个特别的挑战。“在线支付有点难,需要很多不同的用户名和密码”):她可以用统一的、好记的登录信息——我建议她用自己的、孩子或爱人的生日当密码,但适当做些变动,把某些数字换成字母或符号。比如说:W1LL1@M。

“你没在服药期间喝酒吧?”

一阵停顿。

“非常好。”我从水槽里抓了一只酒杯。

莉齐奶奶:我的名字可以变成L1221E。

“你确定自己感觉良好?”

我再次露出微笑。

“当然,没问题。”我拧开瓶盖。

医生在此:学得真快!

“按我的理解,这事可以拖到周二?”

莉齐奶奶:哈哈哈。

“好的。”说着,我挑中了一瓶新红酒。

莉齐奶奶:新闻里说我可能会被“黑”,我需要担心这些吗?

“好吧,”他又说道,“我们周二再商量一下。”

医生在此:我认为不会有人破解你的密码!

沉默。我拉开冰箱旁的橱柜。

不管怎么说,我希望没人会攻击她的账号。她只是一个蒙大拿州的七旬老妇。

“我明白了。”他根本不懂。

最后一项,户外杂活:“这儿的冬天非常非常冷”,莉齐提过这一点,所以她应该需要有人帮她清除屋顶上的积雪,在前门步道上撒盐块,清除下水沟里的冰柱和冰碴……“就算我能走出去,为冬天做好准备也有一大堆事要干。”

“不。不。但我不想以后有这方面的顾虑。”

医生在此:好吧,但愿你到冬天时就能走进大世界。无论如何,请教会的马丁来帮你吧。或是邻居家的小孩,甚至你的学生。千万别低估时薪10美元的诱惑力!

“你担心药费吗?”

莉齐奶奶:是的。好主意。

“那就太好了。因为这样下去会越来越贵。”

莉齐奶奶:非常感谢你,安娜医生。我感觉好多了!

“这个嘛,可以。”听上去,他有点不确定。

问题解决了。病人得到了帮助。我感觉自己大放光芒,又喝了一口。

“是的,处方药。”

接着又回到炖肉、兔子、威廉和博的话题了。

“处方药。”他立刻纠正了我的用语,像机器人一样。

拉塞尔家的门厅里亮起一盏灯。我躲在电脑屏幕后面,小心地越过边缘瞥了一眼,看到那个女人走进了屋子。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差不多有一小时没想到她了。和莉齐的聊天对我很有帮助。

我索性豁出去了:“我想知道,能不能用通用性的药去替代一些……那些药。”

莉齐奶奶:威廉买东西回来了。最好能买到甜甜圈,我特意要求的!

安静,他仍在听我讲。

莉齐奶奶:我得阻止他偷吃我的甜甜圈。

“不,我的意思是,我打电话给你是想问——”我都快喘不上来气了,“通用的事。”

医生在此:必须的!

他安静下来:“没事?”

莉齐奶奶:btw,你能出门了吗?

我张开嘴,却哑口无言,之前已经做好了把整件事和盘托出的心理准备,畅所欲言,但就算讲了也白讲,不是吗?听起来,忧虑的人是他,一直是他,每一件事都让他忧虑;也是他,施展魔法药效,结果……唉。“没事。”我回答。

“btw”。她已经学会了网络用语。

“我收到你的留言了,”他对我说,“你听起来很忧虑。”

我张开手指,对着键盘甩了甩。是的,我可以走出去了。事实上,已经出去过两回了。

我踏进自家厨房时,地下室的门在我身后咔嗒一声合拢,菲尔丁医生的电话就来了。

医生在此:我怕是没那个运气。

51

这件事还是别深究了,没必要。

问过了?我感觉好像一脚踏空,在自己的脑中坠落。

莉齐奶奶:我祝愿你尽快……

“你已经问过我了,记得吗?我说没听到。斯普林斯汀。”

医生在此:那我们就能凑一对了!

“你——你去那儿打工那天,有没有听到一声惨叫?”我转身问道,扭过来的肩膀抵在墙壁上。

她下线了,我喝光了杯中酒,把杯子放在书桌上。

上了三级台阶,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我一只脚撑着地板,让转椅慢慢地旋转起来。墙壁像跑马灯似的在我眼前转。

我朝楼梯走去,感到他的目光落在我的后背上。

以救死扶伤为己任。今天,我做到了。

他点了点头。

我闭上双眼。刚刚帮助莉齐完成了重回生活的心理建设,帮她更完整地去生活,帮她找到了缓解的办法。

“保证下不为例。”

视他人利益高于自身利益。没错——但我也受益匪浅:在将近九十分钟的时间里,拉塞尔夫妇从我的脑海中消失了。阿里斯泰尔,那个女人,甚至伊桑。

他点了点头。

甚至简。

“擅自下楼来,我真的很抱歉。”我对他说。

转椅自动停下了。我睁开眼睛时,正面向走廊。走廊可以通向门厅,通向埃德的书房。

他拉了我一把。我接受了帮助,让他粗糙的手掌拉住我的手,他一使劲,我就站起来了,干净利落。我看到他前臂隆起的肱二头肌鼓了一下。

我想起自己还没有告诉莉齐的那些事。上一次就没讲下去的事。

“不为什么。”我用拳头撑住沙发扶手,想要站起来。

53

我抬起头了。他不会相信我的。

奥莉薇亚不肯回房间,只能让埃德陪着她,我收拾行李时,心怦怦直跳。我拖着行李艰难地回到大堂后,壁炉里的火仍在低迷地燃烧,玛丽刷了我的信用卡,祝我们有个快乐的夜晚。说完,她夸张地露齿一笑,眼睛瞪得大大的。这也太假了。

“那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奥莉薇亚来到我身边。我看了看埃德;他提起包袋,一肩一个背好。我紧紧拉住我们女儿那只滚烫的小手。

我坐着不动。

我们的车停在停车场最里面;等我们走到车子旁边时,身上都蒙上了一层雪花。埃德掀起后车盖,把行李塞进去,我在车头,用手臂扫去风挡玻璃上的积雪。奥莉薇亚一钻进车后座就砰一声把门关上了。

“好吧,你得到我的答案了。”

埃德和我站在小车的首尾两头,任凭大雪落在我们身上,我们之间。

我又点点头。

我看到他的嘴巴在动,就问:“你说什么?”

“你跑下来,就为问这个?”

他提高嗓门,又说了一遍:“你来开。”

我点点头。我觉得自己很渺小,低下头看自己的手。

我开。

“单身男人也可以有孩子。”他痛快地仰起脖子喝了一大口,“我不是故意岔开话题的。你就想问这个?”

我开出了停车场,轮胎吱吱呀呀地碾过结冰的路面。我开上了山路,雪花颤抖着,纷纷撞上风挡玻璃。我开上了高速公路,开进了夜色,开进了茫茫白雪。

“他有个儿子。”

安静极了,只能听到引擎转动的声音。埃德在我身边,一动不动地注视前方。我看了看后视镜。奥莉薇亚有气无力地缩在座位上,脑袋一下一下轻轻撞着肩膀——她并不是睡着了,只是在打盹,眼睛半睁半闭。

“我是为拉塞尔先生打工,从头到尾也没见过他老婆。我甚至不知道他有老婆。”

我们过了弯道。我把方向盘握得更紧了。

“所以——”

眨眼间,悬崖就在一臂之遥,开阔的视野里出现了深深的峡谷;此时,在夜色的衬托下,山谷中的森林就像幽魂一样闪闪发光。暗银色的鹅毛大雪径直向谷底飞落,不停地坠落,坠落,永远地消失,俨如落水的水手在更深的海底沉溺。

“是啊。”

我抬起踩油门的脚。

“可你在他们家打过工。”

透过后视镜,我看到奥莉薇亚正探头往窗外看。她的小脸蛋闪出晶晶亮的微光;她又在哭了,无声无息地默默流泪。

平淡无奇。干脆利落。

我的心都碎了。

“没有。”

我的手机响了。

“简·拉塞尔。公园那一边。2——”

两个星期前,埃德和我一起参加了派对,就在公园对面的那栋小楼里,当时还是罗德夫妇的家——节日鸡尾酒、爽口的饮料应有尽有,还有槲寄生枝。武田夫妇、格雷夫妇都来了(主人告诉我们:沃瑟曼夫妇没有回复邀请函);罗德家的大儿子把女朋友也带来了。还有伯特在银行里的同事,一大帮人。整个房子有如战区——有地雷,到处爆发出响声;有飞弹,每一级台阶上都有人抛出飞吻;有大炮,笑声震耳欲聋;有空投炸弹,随时都可能有人在你肩头重重地拍一下。

他立刻皱起眉头:“谁?”

派对进行到一半,就在我喝第四杯酒的时候,乔西·罗德走到我身边。

我点点头,抬头注视他:“你有没有见过公园对面那家的女主人?”

“安娜!”

“什么事?”他说,“我来了。”

“乔西!”

他扬起酒瓶,灌了一口,然后慢慢地朝我走来,将高挑的身子斜靠在制图桌上,又喝了一口啤酒。

我们拥抱。她的双手轻飘飘落在我的背上。

若是年轻二十岁,我大概会为他干脆利落的手法叫好。

“你这身长裙太美啦!”我说。

他又审视了我一会儿,这才走进厨房,踢掉靴子,打开冰箱门,抓起一瓶滚石啤酒,在厨台边磕掉盖子。盖子弹到地板上,滚到暖气片下面。

“是吗?”

我一言不发。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是。”

“这么说,你还有理了?”

“你的阔腿裤也很好看!”

“我敲过门了。”

我指着裤子胡乱比画了一下:“你瞧我。”

“万一我和什么人刚好在家呢?”

“我刚才不得不把披肩拿掉——伯特把酒……哦,谢谢你,安娜。”我把她手套上的一根长头发夹了起来,“把酒全洒在我肩膀上了。”

“是的。”

“闯祸的伯特!”我抿了一口酒。

“你会他妈的——会发怒。”

“我跟他说了,他等会儿不会有好果子吃的。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哦,谢谢你,安娜。”我摘掉了她长裙上的一根小线头。埃德常说,我喝了酒就会动手动脚,“第二次用酒毁掉我的披肩啦。”

“不爽,我知道。”

“同一条披肩吗?”

“如果我不打招呼就进了你的地盘,你也会不爽的。不请自来。”

“不不不。”

我摇摇头:“不好,我知道。”

她的牙齿是近乎纯白色、边缘圆润的;我突然想到前不久在自然科学频道里看到的威德尔海豹,它们用尖牙清理南极冰原上的洞穴。“它的牙齿,”旁白讲道,“磨损得很严重。”然后是海豹的下巴重重砸在冰面上的特写镜头。“威德尔海豹的寿命很短。”旁白的语气里透露出不祥的寓意。

“这样不太好。”

“说吧,是谁整晚给你打电话?”我面前的威德尔海豹问道。

我摇摇晃晃地走到沙发旁,一屁股坐下。他像雕塑似的又站了一会儿,把钥匙胡乱地抓在掌心里;接着塞进口袋,脱下夹克衫,团起来,扔进卧室。我听到夹克落到床上,又滑到了地板上。

我愣住了。手机一整晚都在闪亮、振动,在我的屁股口袋里嗡嗡作响。我当然可以把它握在掌心里偷偷看几眼,再用拇指快速回复。我还以为自己很小心呢。

他没动。

“工作上的事。”我试图做出解释。

我的头好晕:“我可以坐下吗?”

“可是,哪个小孩会在这个时间寻求帮助呢?”乔西问道。

等他转过来看我时,五官好像变得柔和了,但声音还是很生硬:“你找我做什么?”

我笑了:“医患保密协定,你懂的。”

他瞪着我,转过身,把门带上。砰的一声。

“哦,当然,当然不能说啦。亲爱的,你是很专业的。”

“你可以关上门吗?”我问。

然而,在喧哗中,甚至在我不假思索、装腔作势地提问、回答时,甚至就在觥筹交错、圣诞颂歌响起时——我能想到的只有他。

我点点头,然后突然停下来。这几乎是我们之间最长的一次谈话了。

电话又响了一次。

“是啊,你只想着你可以直接下楼来。”

在那个瞬间,我的双手在惊吓中脱离了方向盘。我把手机放在前座中间的杯托里了,现在,只见它在振动模式中撞击塑料。

“我没想——”

我看了看埃德。他正看着手机。

“你可以打我电话啊。”

又响了一轮。我转回视线,看着风挡玻璃。奥莉薇亚仍在凝视窗外。

“因为——”

安静。我们继续前行。

他举起双手,左右摊开,套在手指上的钥匙来回晃动。“我来了。”他摇摇头,“什么事?”

嗡——嗡——

再吸一口气:“我是想找你。”

“猜猜那是谁。”埃德说。

“找什么?”

我没有回答。

“很抱歉。”我深呼吸,说道,“我在找东西。”

“肯定是他。”

他走进来了,但他身后的门大敞着。眼前的景象开始翻江倒海。

我没有申辩。

我又退了一步,差点把自己绊倒:“很抱歉——”

埃德伸手拿起电话,看了看来电显示,叹了口气。

“你凭什么认为你可以不打招呼就下来?”

我们在山路上穿行,又拐过一个弯。

“我只是——”

“你想接吗?”

我后退一步,开口解释。

我不能去看他。我的目光死死地穿透风挡玻璃。我摇摇头。

“你他妈的在这儿干什么?”

“那,我来接吧。”

我吓了一跳。我从没听他爆过粗口。压根就没听他讲过几句话。

“不行。”我想抢过手机,但埃德躲过去了。

“你他妈的在这儿干吗?”

手机还在响。“我想接,”埃德说,“我要和他说句话。”

50

“不行。”我打掉他手里的电话,它落到我脚下。

我眼看着门开了,戴维站在我面前,目瞪口呆。

“别吵了。”奥莉薇亚喊起来。

就在这时,我听到身后有一声轻响。直通户外的那扇门。

我低头去看,一眼就看到手机在车底板上振动,屏幕上显示出他的名字。

我转身要走。

“安娜。”埃德深吸一口气。

我又看了看墙上的照片,想起起居室的橱柜,里面装满了盒装DVD。我是件遗物。我被留下来了。

我抬头一看。山路消失了。

我再次环顾这间屋子。没有相册,我估计现在没人会保留相册了(简有一本,我记得);没有CD包或满当当的DVD架,我猜那些东西也都快绝迹了。简直难以置信,在互联网上,有些人岂不是根本不存在?比娜这样问过。所有戴维的记忆,他喜欢的音乐,所有可能解锁这个人的东西——都没了。也许,它们其实都环绕在我周围,飘浮在虚幻的以太空间里,只是看不见罢了,那些文件和图标,那些零和一。在这个真实的世界里,没剩下什么可供展示的,哪怕一个征兆,一丝线索都没有。是不是难以置信?

车子冲出了悬崖。我们在驶向黑暗。

我抓住它,又失去它。

54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吞噬我的大脑。

有人敲了一下门。

我没进去,回到外面的大房间,伸出手,沿着制图桌慢慢抚摸。

刚才我迷迷糊糊睡过去了,现在,摇摇晃晃地坐起来了。房间里黑漆漆的,窗外夜色早已降临。

我又朝卫生间里看了看。水槽里有星星点点的胡楂,马桶盖敞开朝上。淋浴间里有一罐被挤瘪的商店品牌洗发水,还有小半块肥皂。

又是一记敲门声。在楼下。不是前门,应该是地下室的门。

被子滚成一团,垂在床垫的尾部。枕头凹陷下去,像被人踢了一脚。床上的东西乱七八糟的,我下意识给它们归了类:枕套上粘着几根早已干硬的方便面;油腻、干瘪的避孕用品突兀地挂在楼梯柱上;一个阿司匹林药瓶卡在床架和墙壁之间;床单上有象形文字般的汗渍或精液;床垫的尾部还摆着一台轻便款笔记本电脑。长条装的避孕套绕在落地灯上。一只耳环在床头柜上闪闪发光。

我走向楼梯。戴维来时,几乎只用前门。我猜想,现在敲门的会不会是他的某位访客?

我朝凹进去的小卧室走去。“戴维?”我轻轻地问,尽管我很肯定他不在这儿。

但当我按亮厨房的灯,拉开地下室的门,却发现门内正是他本人,站在下面两级台阶上,仰头看着我。

我都忘了还有这张照片。心一阵绞痛。我在想,为什么它还挂在这里呢?

“我想大概从现在开始我也该这样进出。”他说道。

正对面的墙上挂着一个黑色窄边相框,框里有一张照片。我和五岁时的奥莉薇亚站在我们家的前门台阶上,我伸出双臂,把她整个搂在怀里。我俩都笑得很灿烂,奥莉薇亚正在换牙——埃德总逗她,“这儿少一颗,那儿也少一颗。”

我愣了愣,然后反应过来,他是想开个小玩笑。“说得对。”我让开一条路,他迈进了厨房。

他没有做太多改动,几乎什么都没动。埃德的小沙发在原地;制图桌也没动,但台面调整到了水平状态。台面上搁着一只盘子,塑料刀叉摆放成盾牌上常见的交叉形。工具箱在远处的墙根叠放着,紧挨着通向户外的另一扇门。我一眼看到他借用的美工刀搁在最上面的箱子上,伸出的刀刃反射出冷光,照在天花板上。刀的旁边有一本书,书脊已经折断了。《悉达多》。

把门关上后,我俩对视了一番。我猜得到他要说什么。我认为他要和我谈谈简的事。

上一次下来是两个月前,我让戴维看房间的时候。他用那双黑色的眼睛打量这个小套间——起居室里,埃德画草图用的工作台摆在前方正中央;床嵌在窄小的凹室里;小厨房里的家具是桃木配铬合金的;还有一个卫生间——然后立刻就点头要租下。

“我想——我想道歉。”他开口了。

我走完楼梯了。黑暗降临,地下室宛如黑夜。我伸手摸索到墙上的开关,朝上扳动。房间里顿时大亮。

我目瞪口呆。

然而,还是没有任何动静,我就朝楼下张望起来。接着,我步下楼梯,走进黑暗,穿着拖鞋的我悄无声息,一只手在粗糙的水泥墙上摸索着。

“为之前的表现。”他说。

铰链吱嘎轻响。我的脸抽搐了一下。

我歪了歪脑袋,头发在肩膀上晃了晃:“应该道歉的人是我啊。”

把门拉开。

“你已经道过歉了。”

我返回地下室门口,又敲了一次门——没反应——便把钥匙插进了锁眼。转动。

“我很乐意再说一次抱歉。”

我走到起居室的桌边,拉开抽屉,找到了钥匙:银色已磨旧、变黑,但锯齿的形状没错。

“不用,我不需要。我想说对不起,因为我朝你大喊大叫。”他点了下头,“还有,让门敞开。我知道那会困扰到你。”

那是不对的,我知道,但这是我家。而且事发紧急。非常紧急。

困扰,这么说未免太轻描淡写了,但这次算我欠他的,不深究也罢。“没事的。”我更想听简的事。要不重起炉灶,再问他一遍?

一个念头闪过。

“我只是——”他的一只手搭在厨台上摸了摸,身子靠在上面,“我有地盘意识。也许我应该早点告诉你,不过……”

没人回答。我猜他会不会在睡觉?可现在才下午。

他的话戛然而止。两只脚交换了一下重心。

我把酒杯放在桌上,立刻站起身来,直奔门厅而去,摇摇晃晃下了楼,钻进厨房。我斜着眼睛瞥了一下拉塞尔家——看不到任何人,没有人在观望我——然后敲响地下室的门,一开始敲得还算有礼貌,但敲了几下就变得粗暴了。我大喊他的名字。

“不过?”我把话接上。

他在拉塞尔家打过工。他很可能——肯定——见过简。

他抬起浓黑眉毛下的那双眼睛。粗犷而干练。“你这儿有啤酒吗?”

匆忙中,混乱中,我竟把戴维忘了个干干净净。

“有红酒。”我想起楼上书桌上那两瓶,还有两只酒杯。倒是可以顺便把它们喝掉。“要我开一瓶吗?”

手中的酒杯晃了一下。

“好啊。”

戴维。

我从他身边走过——他身上有象牙牌香皂的味道——从橱柜里拿出一瓶红酒。“梅洛行吗?”

我的脑袋像一片深不见底的沼泽,好难受,真真假假混淆不清。那些生长在沼泽沉渣地里的树叫什么来着?根部会长在地表的树?曼……曼德拉,还是曼拉德?反正是曼字开头的,没错。

“我都不知道梅洛是什么。”

你不会有事的。我轻蔑地哼了一声。

“是一种不错的红酒。”

你不会有事的。

“听起来不错。”

让我进去!

我拉开另一个橱柜——在洗碗机上方——取出一对酒杯,搁在厨台上,拔出木塞,倒上酒。

屏住呼吸祈祷吧。

他把其中一杯拉到自己面前,朝我举了举杯。

显然是这样。我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感受酒液顺滑地流进喉咙,在我的血管里注入活力。

“干杯。”说完,我就抿了一口。

女子流。多傻的名字啊。旋涡流。蒂尔尼。白考尔。它们已经注入你的血液了。

“我要说的是,”他边说边转动手中的酒杯,“我被关过。”

我需要喝一口。

我点点头,之后才瞪大眼睛。我从来没听谁这么讲过。不是在电影里,而是在现实生活中,没有过。

我不想喝酒。我想保持头脑清醒。我想喝。我想继续分析。刚刚过去的三十六小时已然淡去,像雾一样慢慢消散。我已经感觉到,这栋小楼拱起肩膀,将外面的世界甩到一旁。

“你是说关在监狱里吗?”我问得好蠢。

我在埃德的书房里,笔记本电脑把大腿烘烤得很暖和,正午的阳光洒在地毯上。一杯红酒立在我身边的书桌上。一杯,还有一瓶。

他笑了:“是监狱。”

在线象棋。我朝屏幕竖了竖中指,把手机放到耳边。枯叶般轻飘飘的问候语过后,菲尔丁医生的语音信箱请我留言。我留了,格外当心,确保自己口齿清楚。

我又点点头:“你干了——怎么会入狱呢?”

“女子流”向你发出挑战!

他镇定地看着我说:“斗殴。”又补充了一下,“和一个男人打架。”

49

我只能傻傻地看着他。

然后,我离开了书房。

“这让你紧张起来了。”他说。

一切归于沉寂。

“没有。”

她移开了耳边的手机,放入口袋,瞪着我。我也瞪着她。

一听就是谎言,让对方接不下去。

“我想你知道我是谁。”一阵停顿。我睁开眼睛,发现她正盯着我,而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嘴唇开启、闭合,任那些字句钻进我的耳朵。这感觉太诡异了。“请不要再对着我家拍摄,否则我就报警。”

“我只是很惊讶。”我对他说。

但答录机里传出的声音是她的,传遍我家。

“我应该早点说的,”他挠了挠下巴,“我的意思是,在搬进来之前。如果你现在想让我搬走,我完全理解。”

我闭起眼睛,有那么一瞬间,我幻想他正在呼唤我。

我不确定他是否真这样想。我希望他搬走吗?“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现在不在家,请留言,我们会尽快答复。”我也记得,他说完这句话,在按下停止键前,又用极恐怖的伦敦口音加上一句,“等我们有心情搭理你的时候。”

他轻叹一声。“在酒吧里打起来了。不算什么新鲜事。”又耸了耸肩。“只不过,我有前科。都是打架。第二次就重判了。”

“你打到安娜和埃德家啦,”是他那低沉、嘶哑的声音,就像电影预告片里的画外音。我记得他录这段话的模样;“你听上去真像范·迪塞尔,”我这么一说,他哈哈大笑,索性又把声音压低几分。

“我以为要三振才出局。”

接着,出现了另一个声音——埃德。

“取决于你是谁。”

又响了一轮。

“嗯……”听我的口气,这个说法简直不容置疑。

她也一样。

“而且,我的PD(Public Defender)是个酗酒的家伙。”

我望着她,怒目圆睁。

“嗯……”其实我在心里琢磨了半天才想起来,PD指的是公设辩护人。

这个骗子。

“所以我被关了十四个月。”

话说回来,我怎么知道她家的号码呢?查号台。头脑中很自然地浮现出那个场景:她拨号,念出我的姓名,请求接线员帮她接通。接通我的号码。侵入我家,我的脑袋。

“在哪儿?”

她怎么会有这个电话号码?

“打架的酒吧?还是监狱?”

我急忙离开椅子,一手抓着照相机,退到书桌边。她依然死死地盯住我,嘴唇抿得紧紧的,好似一条紧绷的封锁线。

“不在一个城市吗?”

目不斜视地看着我,硬生生的。

“都在马萨诸塞州。”

她在那儿,站在小客厅的窗前,手机压在耳朵上。

“哦。”

我的目光越过公园。

“你想知道细节吗?”

又响了一轮。

我想啊。“哦,你不用细说的。”

我靠在窗玻璃上畏缩不前,在扑面的寒气中萎靡不已。我在头脑中巡视自家的房间,一间一间地去想,每个画面都被恼人的铃声震得一跳一跳的。

“就是那种蠢到家的事。酒后滋事。”

再一轮。

“我懂了。”

丁零零,又响了一轮。

“就是在监狱里,我学会了——你懂的——保护自己的地盘不受侵犯。”

谁在给我打电话?没人会打那个房间的电话……我都想不起来它上一次响是何年何月。谁会有这个号码?我自己都记不清了。

“我懂了。”

我没动身,也没呼吸。

我们站在厨台旁,眼睛看着地板,活像舞会上的一对少男少女。

丁零零,又响了一遍,听来遥远,但不依不饶。

我变换脚的重心:“你是什么时候——被关到什么时候?”适当的情况下,使用病人常用的词汇和说法。

不是厨房里的座机,那台机器早已沦为废物,发出响声的是埃德书房里那台分机。我早就忘了那儿还有一部电话。

“四月份出来的。在波士顿过完夏天,就到这儿来了。”

是座机。

“我懂了。”

铃声在我身后,但手机就在我手边。

“你一直在重复这句话。”他的语气还蛮友好的,不像是在责难。

我猛地扭头去看,像猫头鹰似的剧烈扭转,照相机落在膝头。

我笑了笑。“好吧。”清清嗓子,“我侵入了你的领地,实在不应该。你当然可以继续住下去。”我说的是真心话吗?我觉得是。

电话铃声响起。

他喝了一口酒。“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这件事。还有,”他用酒杯朝我点点,“这玩意很好喝。”

没看头了。小客厅空无一人。厨房空无一人。楼上,伊桑的椅子也空了,电脑屏幕黑了。

“我没忘了天花板的事。”

接着,她走出门去,纤瘦的窄臀左右微摇。

我们坐在沙发上了,三大杯已下肚——确切地说,他三杯,我四杯,但凡我们数一下,就会知道总共是七杯,然而谁也不会去数这个——我一下子没明白他在说什么。

这个骗子。

“天花板?”

我调整焦距。就在她走向一盏落地灯,再走向另一盏,把它们一一点亮的时候,她的轮廓越来越清晰,细节越来越鲜明。我看得到她细嫩的双手,细长的脖颈,还有一缕细发垂在脸颊上。

他朝上指了指:“屋顶。”

就在这时,她出现在镜头里了,草绿色的卫衣套装,看上去很明快。“简。”

“哦,对。”我也仰起头,好像可以透过几道楼板直接看到屋顶。“没错。你怎么突然想起屋顶的事了?”

我移动镜头,往二层楼去,瞄准小客厅。

“因为你刚才说,有朝一日你能走出大门了,就要上楼顶看看。”

没有回来。

我说过这话吗?“暂时是不可能了。”我爽快地回答他,语气斩钉截铁,“我连公园都走不过去。”

他进了屋。我将镜头转到厨房,果然不出所料,他很快就出现了,把钥匙搁在厨台上,脱下外套,走出了厨房。

他露出微妙的笑容,歪了歪头。“早晚会有那么一天的。”他把杯子放在咖啡桌上,站了起来,“洗手间在哪里?”

但我依然可以远观。

我在沙发上扭过身子,指了方向:“那边。”

我毫无计划可言。(老实说,我何曾按照计划行事呢?)倒不是说我要亲眼看到他的双手沾满鲜血。他也不会叩响我的家门,前来忏悔。

“谢谢。”他朝红房间走去了。

他走到门口时,我又拍了一张。

我摆正身姿,依然窝在沙发上。当我的头左右摇摆时,能听到靠垫受到挤压发出的声响。我看到邻居被人刺伤了。你从没见过的那个女人。没人见过的那个女人。请你相信我。

我按下快门。

我听得见尿液滋在马桶里的声音。埃德以前也这样,尿尿时力道很大,好像要在白瓷上钻出个洞;就算关紧洗手间的门,外面的人依然听得一清二楚。

他迈着大步走向家门。

马桶抽水。水龙头咝咝作响。

街上有动静。有辆车闪着黑亮的光泽,像条巨鲨般驶到拉塞尔家门前的人行道边,停下来。驾驶座的门像鱼鳍般支了出来,一身冬装的阿里斯泰尔下了车。

有人在她家里。有人在冒充她。

再拉近一点,不瞒你说,我简直都能看清他电脑屏幕上的字。

洗手间的门开了,又关了。

镜头移到窗边的座椅时,我突然将它转向上方,瞄准伊桑的房间。他弓着背凑在电脑前,好像书桌旁的滴水嘴兽。

父子俩都在撒谎。儿子和丈夫,全都是。我往靠垫上缩了缩,陷得更深了。

毫无瑕疵。不留痕迹。双人沙发。落地灯如卫兵般分立两旁。

我瞪着天花板,射灯像酒窝一样嵌在上面。闭起我的双眼吧。

那栋小楼又睁大眼睛瞪着我了,似乎带着惊讶的表情发现我也直愣愣地瞪着它。我拉近镜头,透过窗玻璃慢慢细看,盯着小客厅。

帮我找到她。

百叶窗被拉起来了。我看到了。

嘎吱一响。是某处的折页。戴维大概已经下楼了。我歪向一边。

48

帮我找到她。

我开喝了。

可是,等过了一会儿我睁开眼睛时,他又回来了,一屁股坐下来。我登时挺直身子,露出微笑。他回了我一个笑容,看向我的身后:“很可爱的孩子。”

这事还没完。

我转身一看。是奥莉薇亚,在银色的相框里熠熠闪光。“楼下你住的地方也有她的照片,”我记得,“在墙上。”

我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血泊。恳求。

“是的。”

从昨天开始我就不愿进厨房了,索性避开整个一层。但现在,我又一次站在窗前,俯瞰公园对面的那栋小楼。我往杯子里倒了一点酒。

“为什么?”

47

他耸耸肩膀。“不知道。就算摘下来,也不知道可以挂什么。”他喝光了杯中的酒,“说起来,现在她在哪儿?”

我们聊完,我又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钟。十一点十一分。我生日的数字组合,也是简的生日。

“和她爸爸在一起。”他吞下一大口酒。

“好吧。”他说,“也许这样最好。”

片刻停顿。“你很想她吧?”

“我不知道。”我只能如此坦白。

“是啊。”

我意识到自己无话可说。武田家、米勒家,甚至沃瑟曼家——过去的这个星期里,他们几乎从我的雷达上消失了。这个街区仿佛落下了一道帷幕;对街的人家都被遮掩了,不见了;依然存在的只有我家、拉塞尔家和我们之间的公园。我很想知道丽塔的包工头怎么样了,还想知道格雷太太为读书会挑选了哪本新书。以前我会关注他们的一举一动,观察我的邻居们,留心他们进进出出的时间。我曾把他们的生活篇章一一记下,留在我的存储卡里。可现在……

“你想他吗?”

“邻居们怎么样了?”

“其实也很想。”

停顿。

“经常和他们通话吗?”

“我会的。”

“一直这样。事实上,昨天还聊了一会儿。”

“你应该跟他讲明。”

“你打算什么时候去看他们?”

“我还没有告诉他。”我是应该和他谈谈。

“也许短期内不会。但我希望能尽快。”

埃德笑了,确切地说是“哈”了一声,听来明快又轻松。“我才不会呢。”他咳嗽起来,“菲尔丁医生怎么说?”

关于他们,我不想再谈下去了。我想谈的是公园对面的那个女人。“我们要不要到楼顶去检查一下?”

“别把这事讲给莉薇听。”我补上一句。

阶梯一层又一层,盘旋着通向黑暗。我走在前面,戴维跟在我身后。

沉默。不知不觉间,我已经上了楼梯,进了奥莉薇亚的卧室。

经过书房时,我的腿感觉到涟漪般的轻柔触摸。是庞奇在偷偷地下楼。“是那只猫吗?”戴维问。

我想了想。虽然不太情愿,但我承认有这种可能。不过:“首要的重点并不是谁行凶,”我固执己见,“眼下并不是。那件事已经结束了,现在的问题是没人相信我。我甚至觉得比娜都不相信我。你也不信我。”

“正是。”我回答。

埃德的语调上扬了,他总是这样,把脑子里想的事讲出来时就会不自觉地提高音调:“假设如你所说,她是他的情人,从波士顿或别的地方来。她们发生了争执。拔刀相向。或是别的武器。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老公并没有插手。”

我们上楼,经过了两间卧室。两个房间都黑着灯。我们走到了顶楼。我在墙壁上摸索到了电灯开关。光明突然笼罩下来,我看到戴维正注视着我。

我不吭声。

“看起来情况没有恶化。”说着,我指了指头顶的霉斑,它们酷似瘀青,蔓延在活板门上。

“有没有可能是另一个女人干的?”

“暂时没有。”他附和道,“但早晚会的。这星期我会来处理这件事。”

“比娜也这么问。我当然确定。”

沉默。

“那个老公。是他……干的好事?”

“你很忙吗?要找很多工作做吧?”

“谁?”

没回答。

“好,纯粹站在学术立场讨论一下,你确定是他?”

我在琢磨,要不要把简的事告诉他?他会怎么说?

然后:

但还没等我想好,他就吻了我。

埃德保持沉默。

55

“我眼睁睁看着事情变成这样。是的。我吃药了,而且我——是的。但我没有幻觉。就算你吞一把药片也不会幻想自己看到了那种事。”我重重地吸了口气,“我又不是高中生,玩了暴力的电子游戏后就去学校里扫射。我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

我们在顶楼的走廊里,扎人的地垫蹭着我的皮肤;后来,他把我拉起来,再把我抱向最近的那张床。

他不吭声了。我继续。

他亲吻我;胡楂如砂纸般蹭在我的脸颊、下巴上;一只手用力地插入我的头发,另一只手拉扯我的腰带。睡袍敞开时,我深吸一口气,但他用更深的吻回应我,吻在脖颈,吻在肩头。

“你知道这事多么令人沮丧吗?”我喊出声来。

魔网飞出窗外,在风中飘扬;

一声叹息:“不,不是我不相信你,而是——”

明镜骤然裂成两半;

“所以你也不肯相信我。”

“我已厌倦这虚幻的影踪。”

他又停顿片刻:“我不是说事情没发生,但是——”我抱起胳膊。“你最近一段时间真的吃了不少猛药。所以——”

夏洛特姑娘说。

“但这种事就是发生了。”

为什么想起了丁尼生的诗?为什么是现在?

“怎么会有这种事。”听完后,他愣了愣才说话。

我好久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我已经太久无法感受了。

我瞪着屏幕,发了一会儿呆,仅过了一分钟,就和埃德聊上了。这一次没玩“猜猜我是谁”的把戏。

我想感受到这一切。我想去感受。我实在厌倦了幻影。

我谢过她,脑袋一陷进枕头,又回到了沉睡中。醒来时,我看了看手机。快十一点了。

后来,在黑暗中,我轻轻抚摸他的前胸,他的腹部,从肚脐延伸下去的小卷毛。

刚过七点,朝阳刚刚探入窗帘的缝隙,比娜就走了。这下我可知道了:她打呼噜,轻轻的鼾声像遥远的海浪。真没想到。

他的呼吸平稳安静。很快,我也昏睡过去。半梦半醒间,我好像看到了夕阳的余晖,看到了简的身影;不知何时,我听到走廊里有轻轻的脚步声,我惊讶地发现自己希望他能回到这张床上来。

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