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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日 11月7日

“利特尔。我有。”

“你有那个警察的电话号码吗?”

我朝百叶窗的缝里瞅了一眼。公园那边有动静。拉塞尔家的前门敞开了,灰蒙蒙的细雨中闪过一片明晃晃的白色。

我又点点头。

“好的。”埃德在说话,但我已经听不进去了。

“说定了?”

门关上时,那个女人出现在门阶上。她穿着红色及膝长大衣,像一把红彤彤的火炬,头顶上罩着一把透明的雨伞。我去拿书桌上的相机,端到眼前。

我点点头:“是的。”

“你说什么?”我问埃德。

这时我又听到埃德的声音了:“嘿,安娜——抱歉,宝贝,打断你一下。如果你对戴维有顾虑,就该和警察联系。倒不是因为他,你懂的……和这档子事必定有牵连,而是因为——他有前科,但你不该怕自己的房客。”

“我说,我希望你好好休息。”

“真的没什么事,小南瓜。只是彼此有些误会。”

我从取景框里看出去。雨水弯弯曲曲汇成细流,流下伞边。我放低镜头,对准她的脸,拉近:尖斜的鼻梁,牛奶般白皙的皮肤。眼睛下有黑眼圈。她没睡好。

“什么摩擦?”

我和埃德道别时,她正迈开套在高筒靴里的细腿走下门阶。她停下来,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定睛看了一会儿;又把它塞回口袋,转身向东走,向我所在的方向而来。隔着半月形的伞面,她的面容有点模糊。

“就是和新搬来的邻居有点摩擦。我们有新邻居了。”

我得和她谈谈。

“是的,家里。”

61

“你是说,家里?”我的心跳加速了:家。

现在正好,趁她一个人的时候。最好是现在,趁着我的热血怦然撞击太阳穴的时候。

“纽约城里啊。”她一直这样,非常正式的说法。

现在。

“哪儿?”

我飞似的跑到走廊,三步并作两步跑下楼梯。只要我不去想,就能做到。只要,我不去,想。不要去想。至今为止,想东想西让我寸步难行。韦斯利曾在阐释爱因斯坦的时候这样提示我:“福克斯,疯狂的定义就是:一遍又一遍地做同一件事,期待得到不一样的结果。”所以,不要想东想西,直截了当,付诸行动吧。

“是的。那儿出什么事了?”

当然,三天前我就行动过了——就是用现在这种行动模式——结果在医院的病床上醒来。再来一次,显然是疯狂的。

“意思是不是‘妈咪,我也好想你’?”

不管怎么做,我都是疯子。那就疯吧。我得知道真相。况且,我现在都不能保证自己家是安全的。

“我说‘嗯’。”

跑过厨房时,脚上的拖鞋在地板上打滑,然后在沙发边急转弯。那罐安定胶囊还在咖啡桌上躺着。我把它立起来,再往手心里倒出三颗药,捂住嘴巴,吞下去。我觉得自己已化身爱丽丝,进入了“喝我”那一幕。

“你说什么?”

奔向门口。蹲下,拾起那把伞。站起身,转动把手,把门拉开。现在我在门厅里,水光从铅条玻璃窗外照射进来。我呼吸——一,二——用大拇指按下伞柄上的自动弹开键。我把伞面举至视线的高度,另一只手摸索着门锁。关键在于控制呼吸。关键在于不要停。

“嗯。”

我不会停止行动的。

“我好想你。”

门锁被打开了。门把手动了。我闭紧双眼,狠狠把门朝外推开。一股透心凉的空气。门框压到了伞面;我稍做调整,连伞带人迈过了门槛。

“好。”

现在,寒气围绕着我,拥抱着我。我忙不迭交换左右脚,走下门阶。一,二,三,四。伞在前面帮我挡开冷空气,杀出一条路,俨如军舰破冰斩浪;眼睛紧闭不开,我有一种漂在湍流中的感觉。

“你还好吗?”

小腿骨撞到了什么东西。金属的。栅栏门。我扬起一只手在空中摸索,摸到了门把手,推开,走过去。拖鞋的底板在水泥地上走出啪嗒啪嗒的声音。我在人行道上了。我感到雨如细针,刺入我的头发,我的皮肤。

“嘿。”

太奇怪了:一连几个月,我们一直用这把伞做道具,做着滑稽的练习,却没想到只要闭上眼睛就好办多了,(我估计)菲尔丁先生也没想到这个妙计。也许大家都认为:如果什么也看不到,就没必要四处晃荡了吧。我可以感受到大气压的变化,感官上也有刺痛;我知道天空无边无际,深不可测,宛如倒扣的汪洋……但我使劲压下眼皮,只去想象自己的家:我的书房,我的厨房,我的沙发。我的猫。我的电脑。我的照片。

我的眼睛都亮了:“嘿,小南瓜。”

我调整方向,朝左,也就是朝东。

“妈咪?”

我什么也看不到,但还走在人行道上。我需要给自己找对方向。我得用眼看。慢慢地,我半睁一只眼。透过睫毛密密的隙缝,日光一丝丝渗入眼底。

我长舒一口气:“好的。”听着雨滴敲打着玻璃,过了一会儿,我就听到了她的声音,柔软的声音中带着呼吸。

在那个瞬间,我放慢了脚步,差一点就停下来了。我死命地盯着伞面内部的线条组合。四个黑格,四条白线。我想象这些线条汹涌澎湃,像心跳监视器上的电子脉冲般不断波动,随着我血液流动的节奏冲上最高峰,落到最低谷。专注。一,二,三,四。

“有什么话要对莉薇说吗?”

我把伞翘起一点点,再翘一点点。看到她了,如在追光灯下那么显眼,如同红灯一样红:猩红色的大衣,黑色的长靴,笼罩在穹顶状的塑料伞布下。还有一段雨中的人行道隔在我俩之间。

一阵停顿。他信不信?我说不上来。

要是她转过身来,我该怎么办?

当然有。“当然没有。”

但她并没有转身。我放下雨伞,再一次紧紧闭起双眼,往前走。

“没喝酒吧?”

两步。三步。四步。等我被人行道上的小坑绊了一下时,拖鞋已经湿透了,我浑身颤抖,汗水流淌在背脊上,我要赌上一切,斗胆再看一眼。这一次,我睁开另一只眼,一点点移开伞面,直到她像一朵行走的火焰那样再次醒目地出现。我飞速朝左边瞄了一眼——圣邓诺学校,然后是老消防站公寓楼,窗台花箱沉默地跳动。我又朝右边瞄了一眼:一辆皮卡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直视前方,那对前灯在阴暗的天色下死气沉沉的。我僵住了。车子往前开。我使劲地闭紧眼睛。

没有。“嗯。”

再睁开时,看不到那辆车了。我再往前看,发现她也不见了。

“我想象得到。听着,安娜,”他不等我插嘴就一股脑地讲下去,“你这两天经历了太多事,事情发展得太快,整个周末都是。现在你又说戴维可能……不管是什么事吧,反正他也脱不了干系。”他咳了一下,“你让自己太兴奋了。也许今晚你该乖乖地看部电影,或是看本书。早点上床。”咳嗽,“你好好吃药了吗?”

不见了。人行道上空空如也。透过雨雾,我可以瞥见远处的十字路口,车辆交错而行。

“你不知道。”

雨雾浓重了,我突然意识到那不是外部的雨雾,而是我的视线变模糊了,剧烈晃动着。

“我知道。”

我的膝盖打战,然后双腿发软。我要沉没了,快沉到地上去了。就在身子下沉的时候,虽然眼珠还在自己的头颅上滴溜乱转,我却能俯瞰到自己:在被雨水打湿的家居长袍里颤抖,头发垂在颈背上,一把伞毫无用处地垂在我身前。孤零零的我,在一条寂寞的人行道上。

等我再开口时,声音有点尖锐:“老是被别人这样问,实在太让人沮丧了。被困在这里也非常非常让人沮丧。”我缓了口气,“在这栋房子里,在这种……”我想说的是“循环”,但话到嘴边竟想不起这个词来,他倒是开口了。

我的身子又往下沉了几分,都快融进水泥地了。

沉默。这一次,他放弃了往下讲。

可是——

不等他说完,我就抢过话头:“只要是真实发生的,就不算幻觉。”

她不可能凭空消失啊。她还没走到这个街区的尽头。我闭起眼睛,回想她的背影,短发摩擦着她的脖颈;继而想起简站在我家水槽边的背影,一条长辫子垂在她的肩胛骨间。

“你认为自己没有幻觉?”

简转身面对我的时候,我的双膝终于在彼此的依靠下挺住了。我知道睡袍拖到地面了,但我没有坍塌。

沉默。我听着他的呼吸声。

我还站着,双腿锁死在站立的姿态。

“是的,我肯定。百分百肯定。我没有产生幻觉。”

她肯定是进了什么地方,所以消失了……我开始回想这个街区的版图。老消防站后面是什么?古玩店在对面——现在不营业了,空了,我记得——再旁边就是——

“我的意思是,你甚至不能肯定有她这么个人,或——”

咖啡店,没错。她肯定是进了咖啡店。

“我不相信她还活着。”

我把头后仰,冲着天空抬起下巴,仿佛这样就可以使自己站直。手肘支在地面上。八字形撑开的双脚顽强抵抗地面的引力。伞柄在掌心里剧烈晃动。我伸出另一只手,往外伸,以求平衡。雨如雾,蒙在我身边,远处的车辆,低声嘶鸣,我费了好大力气让自己挺直——起来,起来,起来——终于再一次站起了身。

现在轮到他叹气了:“活着。”

神经紧张得都快爆了。心跳得都快烧起来了。我感觉得到,安定在我的血管里流淌着、冲刷着,恰如哗哗的清水冲走老水管里的陈垢。

“什么啦?”

一,二,三,四。

“你懂的。”

我艰难地推动一只脚往前蹭。过了一会儿,另一只脚才跟上去。我拖着沉重的脚步。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在往前走。我真的做到了。

“什么?”

现在,我听到车声变得越来越近,叫嚣得越来越响了。继续走。我瞥了一眼伞面;整把伞的内部充盈了我的视野,包围了我。外面什么都没有。

“你不可能有把握。你甚至不能肯定她还……”

直到它突然歪向了右侧。

“我能。我非常有把握。”

“哎呀——对不起。”

“你又不能肯定那是她的。”

我往后退缩。有东西——有人——撞到我了,把伞尖推开了;只见模模糊糊的蓝色牛仔裤、蓝色外套一晃而过,我扭头一看,却看到自己映在玻璃窗上的身影:湿发扭结如野草,脸上淌着雨水,手持塔特萨尔格纹雨伞,好像握着一朵巨大又沉重的花。

“首先,我房客的卧室里有一个被杀死的女人的耳环。”

就在我的身影旁,在玻璃窗的另一边,我还看到了她,那个女人。

“对什么事上心?”

我已经走到咖啡店了。

“真像是电影里才有的事。”我又一次用了这个说法,“我觉得你最好上点心。”

我隔着窗户往里看。视野模糊不清。店外的遮雨棚好像要砸在我头上。我赶紧闭起眼睛,过几秒钟再睁开。

昨晚的事,我一个字都没提。哪怕我想到了,也不敢说出口。但别的事都说了,如同拉开胶卷,全部曝光:冒牌货留下的口信,戴维房间里的耳环,开箱刀,还有亚历克斯那通电话。

距离门口只有一步之遥。我伸出手臂,手指抖个不停。还没等手指摸到把手,那扇门就突然被推开,有个年轻人赫然出现在我面前。我认得他。武田家的男孩。

“好的,好的。”

有一年了吧,距离我上次看到他——我是说,这么近,面对面地看到,而不是透过镜头。他长高了,下巴和脸颊上冒出了密密麻麻的黑色胡楂,但他仍是我心目中那种光彩夺目、无与伦比的好孩子。在年轻人中,我发现这类孩子仿佛自带神秘的光环。伊桑也有。

“好吧,最近我的参照物很有限。”

这个少年——确切地说是青年(为什么我想不起他的名字呢?)——用胳膊肘撑住弹簧门,招呼我进去。我注意到他的手,那双骨骼清秀、属于大提琴演奏家的手。我邋里邋遢,一副被人遗弃的惨样,但他仍然这样彬彬有礼地对待我。用莉齐奶奶的话说:他的父母没白养大他。我在想,他还认得我吗?依我看,我都快不认得自己了。

“是的。”

我从他身边走过,进了咖啡店,记忆汹涌而来。以前,每当早上没空在家煮咖啡时,我就会顺路来这里买杯咖啡,每星期都会来几次。这家店的混合咖啡口味很苦——我猜现在依然如此——但我喜欢这里的氛围:有裂缝的镜子上,店员用白板笔龙飞凤舞地写着当日特价产品,台面上印着如奥林匹克标志般交错的杯印,扬声器里播放着经典老歌。“低调不造作的布景。”我第一次带埃德来这里时,他是这样评价的。

“是吗?”

“你不能在同一个句子里反复用同义的两个词。”我对他说。

“没什么,只是觉得只有你会把这种情况想象成电影。”

“那就保留‘不造作’吧。”

“怎么了?很好笑吗?”

一点没变。医院的病房浮现在我脑海里,那间房让我感到压抑,但这里不一样——这是我熟悉的地方。眼睫毛快速颤动。我把视线移到叽叽喳喳的客人之上,抬眼去看收银台上方的菜单。现在一杯咖啡要2.95美元啦。比我上次来买的时候涨了五十美分。通货膨胀真烦。

他窃笑一声。

雨伞降低,擦过我的脚踝。

“我太没用了。我觉得自己好像在一部电影里,电影结束了,灯光亮了,所有人都走出电影院了,可我还坐在这儿,想破头都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很久没看到这么多东西了。很久没经历过这些了——感受到人类身体的暖意,听到几十年前的流行音乐,闻到这些研磨好的咖啡豆。整个场景仿佛在慢镜头里、在金色的灯光下缓缓地展现出来。我闭起眼睛,在那个片刻呼吸,回忆。

我叹了口气,拖着脚步在书房地毯上走动。我已经把百叶窗拉下来了,对面那个女人就看不到我了;条状的光线流泻进来,很幽暗,这屋子看起来像个笼子。

我记得,就像你轻松漫步那样,我也曾在这个世间行走。我记得,自己曾大步迈进这间咖啡店,穿着紧身的冬季大衣或一袭及膝的夏裙。我记得,自己如何和旁人擦身而过,笑吟吟地与他们交谈。

“你快把自己逼疯了吧,女汉子?”

等我再次睁开眼睛,金色的光芒就淡去了。我分明呆立在一个昏暗的小屋里,紧挨着雨水涟涟的玻璃窗。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但我选择了和埃德谈。

那团红色的火焰站在西点柜边。是她,细细打量着玻璃柜里的丹麦酥。她抬起下巴,看到玻璃映出的自己,伸手捋顺头发。

现在我笑不出来了。我又思忖了一下:该不该和利特尔谈谈?

我往前蹭了一点。我感觉得到,旁人在注视我——不是她,而是别的客人,她们上上下下地打量我——这个穿着睡袍,把张开的大伞挡在身前的女人。我在人群中、在噪声中蹭出一条道,极其缓慢地往柜台边凑。喋喋不休的絮语又响起来了,就像下沉时的水波涌来,倾覆在我身上。

在头发间穿过的手指好像在耕耘,在犁地。我觉得自己像迷宫里的老鼠,一遍又一遍,发扬百折不挠的实验精神——长着针孔般的小眼睛、细绳般的长尾巴的小生物从这个死胡同跑出来,又匆匆忙忙跑进下一条死胡同。“加油哦!”我们曾低着头给它们叫好,押注,大笑。

她离我只有几步远了。再走一两步,我只要伸出手就能碰到她了。可以用手指揪住她的头发。拉扯。

我想到了伊桑,被困在那个家里。好孩子。

就在那时,她稍稍扭转身体,一只手插进口袋,掏出那只大屏幕的iPhone。透过镜子的反照,我看到她的手指在屏幕上轻巧地滑动,也看到她的脸庞被屏幕光照亮。我猜想她正在和阿里斯泰尔发信息交谈。

或死亡。

“你好?”店员在发问。

然后我醒悟了:根本没有下一步可走。我甚至无法证明简——我认识的那个简,真正的简——是存在的,或曾经存在过。遑论她的消失,或死亡。

那个女人在手机上指指点点。

不行。专注。想想下一步该怎么走。我把杯子放到咖啡桌上,手肘支在膝头。

“你好?”

再一次,我审视自己,自己在电视机屏幕上的影子。瘫在靠垫里,裹成球一样的厚睡袍,这个我看起来像幽灵。我也感觉自己像个幽灵。

现在——我该做什么?——我清了清嗓子。“轮到你了。”我嘟囔了一句。

手指滑进了口袋,再一次碰到了利特尔的名片,再一次绕开。

她停下来,朝我这里含糊地点点头。“哦。”她应了一声,就转身对柜台后面的服务生说道,“低脂拿铁,中杯。”

我把自己舒舒服服放倒在沙发里,靠在厚实的靠垫上,红酒在杯中轻轻晃动,睡袍裹着身子。这件衣服该洗一洗了。我也该洗一洗了。

她连看都没看我一眼。我瞅瞅镜子里的自己,贴在她后面,活像个妖怪,或是复仇天使?我是为她而来的。

我的汗毛竖起来了。这间屋子挺冷的。我晃悠到壁炉旁边,拧着栅栏旁边的小把手。火焰盛放,炉膛里像是火花乐园。

“低脂拿铁,中杯。请问还要配什么点心吗?”

出了什么事?

我看着镜子里的她的嘴——又小又薄,和简的完全不同。我的胸中泛起一小波愤怒的情绪,直冲脑门。“不用。”她耽搁了一秒才回答,接着露出一丝笑容,“不,还是不要了。”

现在,我知道哪些之前一无所知的信息?阿里斯泰尔把工作和私事看得泾渭分明。这符合他屡次家暴的事实,但也没太大用处。再来:按照原先的计划,他本该调去纽约分公司,甚至买好了房子,打算全家一起往南搬……但后来出事了,他并没有到公司就职。

我们身后传来椅腿吱吱嘎嘎刮擦地板的噪声。我朝后一看,有四个人正往门口走去。我转过身。

专注。

嘈杂声中,只听到服务生响亮地问道:“您的名字?”

楼下的厨房里,几滴雨打在玻璃窗上,我又往平底酒杯里倒了些红酒,吞了一大口。我真的需要它。

那个女人和我在镜中四目相对。她耸起了肩膀。她收起了笑容。

60

时间仿佛在那一刹那停住了,就好像,你偏离山路径直飞向峡谷的一刹那。

要专注。

她甚至都没有转身,没有移开视线,用同样响亮的声音回答:“简。”

手机一动不动地待在那儿。不移动的移动电话。哈。

简。

亚历克斯现在会给阿里斯泰尔打电话吗?他(或她)会向他描述我的声音吗?他会拨通我家的座机,甚至我的手机吗?我瞪着书桌上的手机,瞪了好一会儿,好像它是沉眠中的野兽;我在等待,做好了看到它惊醒的准备;我的心狂跳不已。

这个名字流连在我嘴边,还没等我回味过来,那个女人就原地转身,用刀子般的眼神瞪着我。

房间里一片死寂。隔着走廊,我都能听到埃德书房里那台座钟的走秒声。我屏住呼吸。

“看到你在这儿,我真是大吃一惊啊。”她的嗓音平淡无趣,和她的眼神一样。我觉得那眼神很锐利,很冷酷,很无情。我想向她指出一点:我独自一人走到这里,我自己都大吃一惊。但想归想,终究没说出口。

我张口结舌,慌忙之中按下了“结束通话”的按键。

“我还以为你……有障碍。”她继续说道。话中带刺。

“姓什么?”

我摇摇头。她没再说什么。

“是的。”

我又清了清嗓子。我想问:她现在在哪里,你又是谁?各种各样的声音吵闹地围着我,脑中的声音也跟着瞎起哄。你是谁,她在哪里?

“我觉得我不应该擅自把他的私人物品给别人。你得直接问他要。”这次她没有吸鼻子,“你刚才说,你叫亚历克斯?”

“你说什么?”

“阿里斯泰尔的朋友。是的。”

“你是谁?”说出来了。

“你说你是……”

“简。”回答我的不是她,那是店员的声音,从柜台后面飘过来,他拍了拍简的肩膀,“简的低脂拿铁好了。”

没反应。接着:

她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监视着我,好像我会冷不丁出手打她似的。我是个备受尊重的心理学家,我可以这样对她说,就该这样向她郑重声明。而你是个撒谎精,还是个冒牌货。

“我可以把邮箱地址告诉你。”我说。

“简?”店员耐心地叫了第三遍,“你的拿铁好了!”

一阵停顿。我望着公园那边的女人关上冰箱门,走出了厨房。

她这才转过身去,拿好插在纸托里的咖啡杯。“你知道我是谁。”她对我说。

我呼了一口气。简和这个冒牌货都是深色头发、白皮肤。一点帮助都没有。但我不能再问她的体重。“好的,好的。”我回答,“还有别的特征吗?你能——翻拍一下,发给我吗?”

我又摇一次头。“我认识简。我和她面对面相处过。我看到她在她家里。”我的声音颤抖不已,但话说得很清楚。

“她是深色头发,白皮肤。”

“那是我家,你谁也没看到。”

我的心都跳到嗓子眼了。

“我看到了。”

话筒被拿起来,我听到了摩擦声。亚历克斯说:“她就在我面前。我是说那张照片。”

“你没有。”那个女人说道。

我听到电话被亚历克斯搁在桌面上——这次没有肖邦的曲子听了。我咬着下嘴唇,看着窗外,那个女人在厨房,正朝冰箱里看。我突然产生一种疯狂的想法:简就在那台冰箱里,尸体被冻得硬邦邦、滑溜溜,眼睛亮晶晶的,蒙着冰霜。

“我——”

“我们打了一个包,要帮他寄到纽约去。箱子还在这儿搁着呢。我们不确定该寄到哪儿去。”一阵吸鼻子、咳嗽的声音,“我去看看。”

“我听说你是个酒鬼,还听说你嗑药成瘾。”她走起来了,绕着我,像母狮子那样。我跟着她转,慢慢地,想要跟上她的速度。我觉得自己像个小孩。身边那些客人的交谈都停止了,好安静;静得令人发指。我用眼角的余光看到武田家的男孩,他还在咖啡店的角落里,在门边站着。

“照片?”

“你在偷窥我家,现在又跟踪我。”

“他办公室里有张全家福。”

我摇着头,慢慢地,愚蠢地,把头摇得七荤八素东倒西歪。

“对啊。”

“这事必须就此了结。我们忍不下去了。也许你可以,但我们不行。”

“没办法。哦——但你想知道她的肤色和发色,对吗?”

“你只需要告诉我,她在哪里。”我轻声说道。

“看来你也没法告诉我简的情况啦。”我绕着弯提醒亚历克斯本次谈话的重点。

我们绕了一整圈。

“很可爱的孩子。他只来过一次,之后父子俩一起去看棕熊队的比赛了。”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或是什么东西。我这就报警。”她径直往外走,顺便用肩膀撞了一下我的肩头。我在镜子里看着她走出去,灵巧地在咖啡桌间游走,仿佛绕开浮漂的鱼。

“是的。几年前。”

她拉开门时,门上的铃铛清脆地响起,等她甩门出去,又叮当响了一次。

“是个好孩子。有点腼腆。你见过他吗?”

我站在那儿。店里悄然无声。我的目光沉到了伞面上。闭上双眼。外面的世界好像很想钻进来。我只觉得自己已经千疮百孔,筋疲力尽。又是一场空,我白忙一通,什么新信息都没得到。

“伊桑。”

不过,她不是在向我辩解——无论如何,不只是辩解,她话里有话。

“我在他手下干了将近六个月,却从没见过她。简。我只见过他们的孩子。”

我认为,她是在央求我放过他们。

“我知道!”我真心赞同。

62

“因为他分得特别清楚!公是公,私是私。”亚历克斯讲下去,“你说得一点没错。”

“福克斯医生?”

好吧,真没想到。也许真被我说中了:阿里斯泰尔把私人生活和公众生活分得一清二楚。我可真是个好心理医生。

有人在我身后轻轻地喊了一声。一只手轻轻地搭在我手肘上。我转过身,眯着眼,睁开一道缝。

“实际上,”亚历克斯的音调低下去了,“我也没见过她。”

是武田家的男孩。

“我想送条围巾,但不知道她是什么肤色和发色。”我深吸一口气,这理由太逊了,“我知道,送围巾是有点凑合。”

还是想不起来他叫什么。我闭起眼睛。

吸鼻子的声音。

“你需要帮助吗?”

“我从没见过她。阿里斯泰尔把私人生活和公众生活分得一清二楚。”我这话颇有心理医生的腔调,但愿亚历克斯不要多疑,“我想给她买个礼物,欢迎她来纽约,但不确定她喜欢什么。”

我需要帮助吗?我离家有几百米,穿着睡袍,摇摇晃晃,眼睛死活不敢睁开,就这样僵立在咖啡店正中央。是的。我需要帮助。我垂下头。

吸鼻子的声音:“简。”

他的手用了一点劲,提议说:“我们这样走吧。”

我假装叹了一声,表示自己深有同感:“我还有一件事想问你,是关于他太太的。”

他像是我的向导,拉着我走出咖啡店,我的伞在咖啡桌椅间乒乒乓乓碰了一路,好像盲人的手杖。周围又有了喧闹的话语声,一片嘈杂。

“他在这儿很受欢迎,”亚历克斯说,“真是个好人。我不相信他们会炒掉他。”

然后就是铃铛响,街上的气流迎面扑来,他的手扶住了我的后腰;他要轻推一把,我才能迈出门去。

“我会去问他的。”

外面的空气依然又冷又静——但毛毛雨已经停了。我知道他略微弯腰,想从我手中拿走雨伞,但我又把伞拽了回来。

“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得自己去琢磨。反正从头到尾都超神秘的。”

他的手又放回到我的后腰。“我送你回家吧。”他说。

“没错。”我不记得他在达特茅斯待过,“那他——请原谅我问得粗俗一点,他是跳槽了,还是被辞了?”

他一边走,一边紧紧拉住我的胳膊,那只手好像一条测血压的压力袖带。我猜想,他应该可以感受到我动脉的脉搏。多么奇特啊,他这样护送我走路,让我觉得自己像个老太婆。我想睁开眼睛,看着他的脸庞。但我没有。

“达特茅斯的同学?”

武田家的男孩依着我的步子走走停停;我们踩到了落叶。我听到有车嗖一声从左边驶过。头顶上,有一滴雨水从枝头坠落,落在我的头上、肩上。我在想,那个女人是不是也在这条人行道上,就走在我们前头?我想象着她扭过头,看到我们尾随其后。

“哦,我们是老同学。”

这时:

“对啊。”

“我父母跟我说过那件事。”他说道,“我真的非常遗憾。”我点点头,眼睛仍然紧闭着。我们继续往前走。

“阿里斯泰尔?”

“你好久没出门了吧?”

“是的。哈莱姆区的一栋大房子。我在网上找到的。算是一次互联网小跟踪吧。”男人会这样津津有味地讲别人的八卦吗?也许亚历克斯是位女士。我真是个性别歧视者啊。“但我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我觉得他没跳槽去别的公司。你问他本人吧,比问我更有用。”吸鼻子的声音。“抱歉。重感冒。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我心想,令人惊讶的是,其实并没有很久;但我还是点点头。

“是吗?”

“我们就快走到了。我已经看到你家家门了。”

“实际上,”亚历克斯一开口,我就听到他(或她)的语气热情了一点,好似引擎转动:这是流言蜚语开始的标志,“他还是搬去纽约了,但不是调任。他原本打算留在我们公司的,还买了房子和其他一切。”

我的心一暖。

“好奇怪啊,”我说,“听说他要来纽约后,我们还兴奋了一阵子呢。”

膝盖碰到了什么东西——我反应过来,应该是钩在臂弯里的他的雨伞。“对不起。”他说了一句。我想这不需要回应。

又吸了一下鼻子:“四周以前。不,五周了。”

上一次和他讲话——是什么时候?万圣节,至少一年以前。没错:我们敲门,是他来应门的,埃德和我都穿着休闲服,奥莉薇亚扮成了消防车。他称赞了她那身装扮,抓了一大把糖果塞进她的背包,祝我们万圣节快乐。真是个好孩子。

“哦。好吧,我想知道——实际上,有好几件事。他是什么时候离开阿特金森的?”

现在呢,十二个月后,他搀扶着我走在街边,我穿着睡袍,颤抖不已,紧闭双眼,把整个世界封锁在外。

“我是他的助理。”

真是个好孩子。

“你是他的……”助理?秘书?

这让我想起了什么:

“是的。”亚历克斯吸了吸鼻子。不管是他还是她,听上去像是得了重感冒,鼻塞。

“你认识拉塞尔家的人吗?”我的声音有点嘶哑、颤抖,但还可以清楚地发问。

“是这样,我是阿里斯泰尔的老朋友——拉塞尔先生——我刚给他纽约的办公室打电话,但好像他已经离职了。”

他愣了一下。也许听到我在讲话,他有点吃惊:“拉塞尔?”

假如说,真假亚历克斯理应握个手,我觉得正牌亚历克斯并不会主动伸出手来。“有什么可以帮您的?”

这等于回答了我的问题,但我还想试试问到底:“对街那家。”

“我是——”我得现编个假名。忘了这茬。“亚历克斯。我也叫亚历克斯。”老天爷啊,这出戏唱得够险。

“哦。”他说,“新搬来……不。我妈妈一直说要正式拜访一下,但我想她还没去过。”

“你好,我是亚历克斯。”又是一位男士,声音那么轻快又清澈,名字可男可女,虽然我没有百分百的把握,但我认为是男士。

又扑了个空。

集中注意力。我摇晃脑袋和肩膀,像条淋湿的狗。

“到了。”他说着,动作轻柔地指引我向右转。

“那就太——”这次切入的是钢琴曲,一连串轻巧的音符。十七号组曲,我觉得是,B大调。或是三号组曲?还是九号?以前我可是门儿清的啊。

我把伞举起来,小心翼翼地眯起眼,看到自己站在栅栏门前,再上几级台阶就到家了。我开始哆嗦。

他停顿几秒,又说道:“我可以帮你接通他的分机。”

他又说道:“你家门开着。”

“我知道他已离职,但我想和他的助理通话,或是前任助理。私人事务。”

他说得对,没错:我可以径直看到亮着灯的起居室,像一颗醒目的金牙暴露在这栋小楼的正脸。伞在我手里晃动。我又闭起眼睛。

对方立即回复:“恐怕拉塞尔先生——”

“是你留的门吗?”

“我想接通阿里斯泰尔·拉塞尔的办公室。”

我点头。

“阿特金森。”这次接电话的是位男士。

“那就好。”他扶着我的双肩,轻轻地推着我往前走。

公园那边,她走出了我的视野。我在想,她是不是在和他通话?我恨不得自己会读唇语。我真希望——

“你在做什么?”

“我这就帮您转接。”切入音乐背景——一首肖邦的小夜曲。若是一年前,我大概还能说出曲名。不行:不要分心。思考。喝一口会有助于专注。

这不是他的声音。他扶着我的手抖动了一下;我忍不住睁开眼睛。

“是的,波士顿——”

站在我俩面前的是伊桑,套着大一码的运动开衫,他的身形好像缩小了一号,在昏暗的日光里显得脸色苍白。眉毛上面冒了一颗痘。他塞在口袋里的手看起来很紧张。

“那就是在波士顿喽。”她和时下的年轻女性一样,习惯在句尾用升调。所以我不能分辨她是在告诉我,还是在问我。

我听到自己轻声念出他的名字。

“他以前的办公室,我是这个意思。”

武田家的男孩转身问我:“你们认识?”

“如我所说,他——”

“你在干什么?”伊桑又问了一遍,往前迈了一步,“你不该走出家门的。”

“可以帮我接通他的办公室吗?”

我心里说:你“母亲”可以把事情的缘由讲给你听。

“我不太清楚,女士。”

“她没事吧?”他又问。

“为什么?”这个问题挺傻的。

“我觉得还好。”武田家的男孩这样回答。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来了!他叫尼克。

“是的,女士。”她是受过培训才这样称呼客户的。听起来有点违心。

我慢慢地移动视线,看看他,再看看他。他俩年纪相当,护送我回家的尼克已然有了青年的成熟风姿,宛如古典的大理石雕像;伊桑在他旁边反而像个孩子——鲁钝,瘦削,双肩窄小,眉头稀疏。他就是个孩子,我这样提醒自己。

“终止?”

“我来——我可以送她进屋吗?”他看着我,这样问道。

又有一小段无语的停顿。我听到敲击键盘的咔嗒声,然后她说:“阿里斯泰尔·拉塞尔已于上个月终止了雇佣合同。”

尼克也看着我。我再次点头应允。尼克就同意了:“那也行。”

“你好。”我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你好。我要接通阿里斯泰尔·拉塞尔的办公室。不过,”我特意加上这句,“我和他助理谈谈就行了,无须打扰阿里斯泰尔。”电话那边有片刻停顿。“我们要给他留个惊喜。”我试图解释这种要求。

伊桑又朝我们走了一步,一只手扶住我的背。片刻间,他俩一左一右搀扶着我,宛如从我肩背延伸出的一对羽翼。“如果你愿意。”伊桑加了一句。

片刻之后,迎接我的是清脆的女声:“阿特金森。”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双清澈的蓝眼睛。“好的。”我舒了一口气。

我皱起眉头,放下了手机,抓起鼠标;光标在屏幕上乱窜了一阵,然后在网络电话的图标上安顿下来。

尼克松开手,往后退。我嗫嚅着表达谢意,哪怕根本没说出声。

我在笔记本电脑上输入开机密码;一分钟后,就在网上找到了我要找的信息。但在我拿起手机,刚要按下那些数字时,突然想到:他们可以追踪电话号码吗?

“不用客气。”他回复了我,又对伊桑说,“我觉得她受到惊吓了。也许要给她喝点水。”他走回人行道上。“要我等会儿再来看看你吗?”

鼠标。键盘。谷歌。手机。我的四大法宝。我又瞥了一眼拉塞尔家。现在,她是背对着我,身穿羊绒开衫。很好,就这样,别动。这是我家。这是我目力所及的范围。

我摇了摇头。伊桑耸耸肩:“看情况再说吧。”

我上楼进了书房,每迈一步,追查计划就更圆满一点。我又飞快扫了一眼公园对面的小楼——又看到了她,在小客厅里,银色手机紧靠耳朵;我猫腰闪避,赶紧坐到书桌边——我已在心里打好了草稿,谋划好策略。更妙的是,我现在状态很好(我对自己说,好好坐稳)。

“好吧。”尼克扬了扬手,权当告别,“再见,福克斯医生。”

肯定有人能够确证已然发生的事。至少,事情发生在谁身上,谁就能证明一切。如果我不能从简入手调查,那么,还可以从阿里斯泰尔开始。两人之中,他是有据可查的那一个。有历史可供追查。

他走远了,一阵细雨落在我们身上,打湿了我们的头发,伞面上溅起细密的水滴。“我们进屋吧。”伊桑说。

继续行动。

63

我也是博士。我也可以理性到无情。

炉膛里的火仍在熊熊燃烧,好像新加了柴火一样。我一直任其这样燃烧。太不负责任了。

梅洛恰如天鹅绒,流畅地从喉咙滑入五脏六腑,带着华丽的清醇口感。把平底酒杯放下时,我感受到血液在琼浆玉液的流动中冷静下来。我环顾四周,视野清晰了,头脑已补充了动力。我就是一台机器,思考机器。这好像是一百多年前的侦探小说里某个人物的绰号——理性到无情的博士,可以仅用推理解开任何谜题——作者叫雅克什么来着,我只记得这个作家死于泰坦尼克号海难:他先把太太推上了救生船。还有人看到他和杰克·阿斯特在巨轮倾覆的时候分享了一支香烟,对着一轮弯月吞云吐雾。要我说,在那种情况下,你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还有什么出路。

哪怕十一月的寒风毫无遮掩地从前门吹进来,家里依然很暖和。我们一进起居室,伊桑就从我手里拿走雨伞,收起来,支在墙角。我自顾自走向壁炉,脚步蹒跚,只觉得火光手舞足蹈地在召唤我。我双腿一软,跪坐在地上。

我从地下室门边往后退,一脚踢到了庞奇的水碗;小碗滴溜溜滑出去,水滴四溅。我骂了一句粗话,又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我需要集中精力。我要思考。喝一大口红酒会对我有好处。

有那么一会儿,我只听到炉火里的木头噼啪作响,听到自己的喘息声。

血管好像枯竭了,我快渴死了。我要喝一点。

但我感觉得到他的目光落在我背上。

59

落地钟走到了整点,报时三响。

当然啦,挤出来也一样。

这时,他走向厨房。在水龙头下接了一杯水,走回来,递给我。

我又后退一步。这扇门已经被堵死了。人要硬挤着才能进去。

这时,我的呼吸已恢复到沉静、均匀的状态。他把杯子搁在我手边的地板上;玻璃杯底轻轻擦碰到石板。

回到厨房,我把梯子抵在地下室的门上,牢牢地顶在门把手下面。再用穿着拖鞋的脚踢开折起来的梯腿,直到梯子完全打开,不会移动为止,再踢几脚,以防万一。脚趾好痛。又踹了一下。

“你为什么说谎?”我问。

我后退一步,从上到下审视这扇门,然后回到楼梯间,上了一层楼,打开储物间,拉下电灯绳。我要找的东西果然靠在里面那堵墙上:折叠梯。

他没有马上回答。我凝视跳动的火焰,等待他的答复。

我转身走出书房。在没开灯的楼梯间里摸着扶手慢慢下楼,两层,虽然今天没喝酒,但我还是走得摇摇晃晃的。进了厨房,我停在地下室门口。拉开门时,铰链吱呀作响。

然而,我听到他挪动位置的声音。我转过身去看,但依然跪坐在地上。他瘦瘦高高的,脸孔被炉火照亮,我得仰视才行。

不行。还是塞进口袋吧。

“说什么谎?”他总算开口了,盯着自己的脚。

我的手探入睡袍口袋,摸到了那张皱巴巴的纸片,掏出来又看了一眼:纽约市警察局康拉德·利特尔警探。

我还没说完就摇起了头:“你心里很清楚。”

既有定论,就该出手。

又是片刻沉默。他闭起眼睛,睫毛在脸颊上投下又长又密的阴影。突然间,他显得很幼小,甚至比以前更稚嫩。

也许,这算大路货的款式?可能是另一对耳环。可能是别人的。但我还没想下去就开始摇头,头发都甩到脸颊上了:肯定,肯定是简的。

“那个女人是谁?”我追问他。

难道不是简的?

“我妈。”他用耳语般的声音回答道。

那天晚上,流沙般飞速流逝的那晚。前男友送的。抚摸耳垂。我怀疑阿里斯泰尔都不知道。红酒滑下我的嗓子眼。那三颗小珍珠。

“我见过你妈妈。”

是简的吗?

“不,你——你迷糊了。”现在,是他在摇头了,“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他停一停,才能讲完,“我爸是这么说的。”

几乎可以确信。

我爸。我摊开双手撑住地面,帮助自己站起来。“每个人都这么说,甚至我的朋友们。”我干咽一下口水,“甚至我丈夫都这么说。但我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

三颗小珍珠。我敢肯定。

“我爸说你疯了。”

昨天触动我神经的就是这个细节——戴维床头柜上闪亮的耳环,深木色反衬出莹润的光泽。

我一言不发。

这时,仿佛盒子里的杰克一般,有个细节突然跳出来,惊得我倒退一步:耳环。

他往后退了一步:“我真的要走了。我不该来这里。”

天哪,我的头好晕,天旋地转。我用双手捧住脑袋,用力挤压。动脑子想啊。

我往前进了一步:“你母亲在哪里?”

我的睡袍系带早就松了,敞着怀。“她已支离破碎”,是个书名,但我没读过这本书。

他一言不发,只是瞪大了眼睛看着我。善用轻度的干涉,韦斯利总是建议我们用这个办法,但我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我离开窗台边,又站了一会儿,站在正午的昏暗光影里。我又望了一眼公园那边。没人。空房间。但我很紧张,总觉得她会突然冒出来,在远处虎视眈眈。

“你母亲死了吗?”

我凑近窗台,低头看:是他,在人行道上懒洋洋地走着,牛仔裤腰挂在腰线下面,单肩背着一只双肩包。他朝东走去。我一直望着他,直到他消失在视野之外。

他仍旧一言不发。我看到他眼里有火光的映象。他的眼睛变成了两朵小火星。

我听到楼下有关门的声响。我站起来,走进过道,又进了自己的书房。现在,看不到有谁在拉塞尔家了。

接着,他嗫嚅了一句什么,我听不清。

我相信自己亲眼看到的事。不管警察怎么说。不管比娜、埃德或任何人怎么说。

“什么?”我凑过去,听到他嘟囔了四个字:

关于戴维,我知道些什么?他因暴力斗殴“被关过”,不止一次。他借走了我的开箱刀。

“我很害怕。”

不过还是有成果的。

没等我回答,他就拔腿跑了,拉开门。等到前门吱呀一响、砰地关上后,门厅的门仍在轻微摇晃。

不行。停止。你的思维太混乱,完全失控了。

他把我留在了壁炉边,孤零零地站着,背上被烘烤得很热,胸前却感受到门厅传来的寒意。

我啃着自己的大拇指。我的脑袋曾像档案柜那样条理分明。现在可好,只见碎纸漫天飞扬,飘荡在不规则的涂鸦上。

64

戴维说过,他没见过简。简从没提过她见过戴维——但也许,她和我把四瓶红酒喝得底朝天之后出门就撞见他了,有这种可能。戴维是什么时候借走开箱刀的?是我听到简尖叫的那一天吗?不是吧?是不是他用刀子恐吓她?也许不只是恐吓,他还做了别的事?

把门关紧后,我拿起搁在地板上的杯子,把里面的清水倒进了水槽。倒入红酒时,酒瓶口发出咕咚咕咚的闷响。又响了一回。两只手都在哆嗦。

我的身影在地毯上被阳光越抻越长,好像意欲脱离我。

我喝了一大口,也想了很久。我只觉得精疲力竭,兴奋过度。刚才我鼓足勇气走出了家门——用自己的双脚走出去的——并且没有发生意外。我想知道菲尔丁医生会如何评价。我要怎么跟他讲呢?也许什么都不该讲。我皱了皱眉头。

就算我不方便四处走动——想走也走不了——我仍可以坐定,好好思考。就像面对一方棋盘,我是个出色的棋手。专注。思考。出手。

现在,我知道得更多了。那个女人有所惊惶。伊桑很害怕。简……唉。我不知道简怎样了。但终究是比之前了解得更多了。这感觉像是吃掉了对方的一颗卒子。我是思考机器。

我瞄了一眼壁炉架上的座钟。快十二点了。我今天还没开喝呢。大概这就是传说中的“好兆头”。

我不仅思考,也大口喝酒。我是喝酒机器。

我蜷进埃德书房里的高背扶手椅里,任凭思绪翻飞。其实,我刚才是在自己的书房里,但那个女人进了简的厨房;我紧张得一跃而起,飞也似的逃出那个房间。现在,我家里有禁区了。

一直喝到自己的神经不再痉挛般跳动——根据落地钟的报时,用了整整一小时。我看着分针在钟面上一步步移动,想象红酒一点点灌满我的血管,又稠又浓,冷却我的躁动,巩固我的力量。之后,我轻飘飘地上了楼。在走廊里,我瞄到了猫;它也发现了我,一溜烟进了书房。我跟在它后面。

58

手机在书桌上亮着,我看了看来电显示,不认识的号码。我把酒杯放在桌上。第三声铃响时,我按下接听键。

果然,映入眼帘的第一样东西就是开箱刀:摆在原位,刀刃反射着冷光。

“福克斯医生,”沉沉的男低音,“我是利特尔警探。我们周五见过,希望你还记得。”

我走过去,伸手搭在箱盖上,扳开左边的锁扣,再是右边的,慢慢地掀起箱盖。

我愣了愣,坐下来,把酒杯推到手够不到的地方:“是的,我记得。”

不知怎的,我觉得工具箱里面有什么我也很清楚。

“好,很好。”他听起来挺高兴的;我想象他在椅子里往后靠的模样,也许还把胳膊垫在后脑勺呢。“好医生还好吗?”

架子上搁着埃德的工具箱。

“很好,谢谢。”

我四下张望。没什么不对劲的。什么都没少。油漆罐,沙滩椅。

“我前两天还在想,你也许会给我打电话。”

里面很黑,伸手不见五指。我在头顶上方摸索,找到了早已磨损的拉绳,拉一下。小空间里登时亮堂起来,晃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我好像钻进了电灯泡里面。

我没吭声。

我朝储物间走去。一只手紧紧握住门把,好像它会从我手心里逃走一样,轻轻地,轻轻地拉动。

“我是从莫宁赛德医院得到你的号码的,就想问问你的情况。你还好吗?”

尽管发生了这么多事,我还是信自己。

我不是刚刚回答过这个问题了吗?“很好,谢谢。”

我站在门口,像一团烛火摇摇摆摆。我能相信自己吗?

“好,很好。家里人都好吗?”

可是,我明明关好了呀。如果没关紧,留着缝,我上上下下时肯定会注意到的——就像我现在一眼就发现了:门没关。

“都好。”

为什么会恐慌呢?只是门没关紧而已。几天前我自己也开过这扇门,为了帮戴维找刀。

“好,很好。”他到底要说什么?

心跳停了半拍。

这不,好像换了挡,他的语气变了。“有件事:我们刚刚接到你的邻居打来的电话。”

不知坐了多久,我站起来,走向楼梯,一步一步茫然地往上走。走上平台,即将步入书房时,我发现了一件事:储物间门半掩着,只开了一小条缝,但确实开着。

当然是这事。婊子。她还友情提示过我呢。说一不二的婊子。我把手臂伸直,抓到了酒杯。

我在家里闭锁了自己,也被闭锁在整个世界之外。

“她说你跟踪她,去了路口的咖啡店。”他停顿一下,等我表态。但我没有。“依我看,你不是专门挑今天去给自己买一杯白咖啡的。你应该不是在咖啡店和她偶遇的吧。”

闭锁综合征,会导致中风、脑干损伤、多发性硬化症甚至中毒等症状。这是一种神经系统疾病,换言之,并不仅仅是心理病症。但我就这样,彻头彻尾地把自己闭锁在家中——关上每一道门,关死每一扇窗,可就在我畏惧日光和出行的时候,家门外的公园那边,有个女人被刺死了,无人关注,无人知晓。只有我——宿醉的我,昏昏沉沉的孤家寡人,和房客滚完床单的我,邻居眼中的怪胎,警察口中的笑料,医生案头的特殊病例,博取理疗师同情的可悲客户。死宅。没有英雄。没有警犬。

尽管事情干得不漂亮,但我差点咧嘴笑出声。

如果我真的进入屏幕,变成我所看的那些电影里的角色,我会怎么做?就像《辣手摧花》中的特雷莎·怀特,我该离开这栋小楼,去做调查,去追寻真相。我会给自己找个好帮手,就像《后窗》中的詹姆斯·斯图尔特。反正不会干坐在这儿,窝在睡袍堆成的褶皱里,苦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知道你最近的日子很不好过。这一周糟透了。”我竟然不自觉地在电话这头点头示意。说得太对了。他要去当心理医生准不赖。“但这样做帮不到任何人,包括你自己。”

家宅四壁仿佛在我周围保持自己的呼吸,落地钟的钟摆一左一右,摇出稳定的节奏。整个房间在阴影里,光线黯淡。我看得到自己,幻影般的自己映在电视机屏幕上。

他至今没提过她的名字。会提吗?“上周五你说的一些话真的惹恼了某些人。我们私下说句实话,拉塞尔夫人”——终于提了——“好像非常紧张。”

暂且不提道德伦理——其实并没有所谓的伦理问题,不是吗?我说的是:和房客发生性关系?——我不敢相信我们真的上床了,而且是在我女儿的床上。埃德会怎么说?我感到极度不安。他是不会发现的,当然,但我仍然不安,极度不安。我想把毯子和床单都烧了,小马以及一切。

她当然非常紧张啦,我在心里说。她在扮演一个死去的女人啊。

握着杯子,我漫不经心地走到沙发边,看到庞奇蜷缩在靠垫上,尾巴悠闲地来回摆动。我挨着它坐下,把杯子搁在两腿间,一仰头,靠在沙发背上。

“我觉得她儿子对这事也不太高兴。”

确实发生了。

我脱口而出:“我刚和——”

我一直不喜欢这种说法,太轻佻了。但我已无法逃避这个事实:

“所以我——”他停下来问我,“你说什么?”

所以:确实发生了那种事。

我抿起嘴:“没什么。”

57

“确定?”

听到身后关门的声音,我长吁了一口气,然后走到水槽边,用他用过的杯子接了水,端到唇边。我想,这一回又能尝到他的滋味了。

“确定。”

我什么都没说。

他咕哝了一声,继续说道:“我想建议你放松一下,悠着点。听说你能出门了,这倒是很好。”他这是开玩笑吗?

我垂下眼帘。他走过我身边,打开门:“我今晚要出门。在康涅狄格有个活。明天才能回来。”

“猫怎样?还发脾气吗?”

他想了想,点点头:“看起来,我应该说抱歉了。”

我没回答。他好像也不介意。

我凝视他的眼睛,想说出一句话来。“没事的。”在我听来,自己的声音很沙哑,“别多想。”

“房客呢?”

“不是很确定:我该说谢谢呢,还是抱歉?”

我咬了咬下嘴唇。楼下,直通地下室的门已经被折叠梯卡死了;再往下一层,我看到了戴维的床头柜上有死者的耳环。

他似乎看透了我的尴尬。“那就不打扰你了。”说着,他朝我走来。我紧张起来,其实,他是冲着地下室的门口来的;我赶紧让开。肩并肩的时候,他扭过头,压低了声音。

“警探。”我抓紧了耳机,我需要再听一遍,“你真的不相信我?”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沉默良久,他叹了口气,听来发自肺腑,震耳欲聋。“很抱歉,福克斯医生。我认为,你相信自己亲眼所见。至于我——我没法相信。”

“但愿不是我把你吵醒的。”他扬了扬杯子,“口渴了,得喝一点。马上就要出门了。”他仰头把杯底的水喝完,把水杯直接放进水槽,抬起手背抹了抹嘴。

我并不指望听到别的回答。好。很好。

我知道自己脸红了。

“如果你想和谁谈谈,我们这儿有优秀的专家顾问,他们很乐意帮你摆脱烦恼。或是仅仅听你诉说。”

再次睁开眼睛时,我看到他在看我,眼睛是深色的,汇聚了灰色的光芒。“算是郑重其事的道歉吧?”他说。

“谢谢你,警探。”我的声音听来很违心。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喉结上下移动,后脖颈的头发张牙舞爪;衬衫的褶皱下瘦削的臀部微微凸起。有那么一瞬间,我闭起双眼,回想前夜亲手触摸到的他的身体,凑在我唇边的他的喉结。

又是一段沉默。“就——放松点,好吗?我会跟拉塞尔夫人说,我们已经谈过了。”

看到人时,我发现他在厨房里用一只平底酒杯喝水。厨房笼罩在阴影里,那只玻璃杯也像窗外的世界那样昏暗无光。

我往后一缩。没等他道别,我就挂断了。

还没看到他,我就听到了他的声音。

65

又下了一层楼,我朝埃德的书房张望,又往自己的书房里瞧。结果,一眼看到拉塞尔家的小楼毫不掩饰地瞪着我。我觉得自己在家里走动时,它一直盯着我看。

我抿了一口酒,抓起手机,进了走廊。我想把利特尔忘掉。我想把拉塞尔一家人都忘掉。

我余醉未醒。

阿戈拉。我要去查查有没有新信息。我下了楼,把酒杯放进水槽里,然后回到起居室,在手机屏幕上输入开机密码。

我走下楼梯。到了三楼的平台,我左右看了一下,好像在斑马线上等着过马路的人;几间卧室都悄无声息,我的床上仍是比娜留下过夜那天起床后的情景,乱糟糟的。比娜留下过夜。这话很容易让人产生非分之想。

密码不正确。

站在最高一级阶梯上,我做了一次深呼吸。这一层的空气不太新鲜。戴维说得对:我应该开窗通风。我不肯,但确实应该。

我皱了皱眉。手指未免也太笨拙了吧。我又在屏幕上戳了几下。

睡袍被丢弃在地板上,像刹车痕迹一样拖得长长的。我下了床,把它捡起来——为什么手抖个不停?——赶紧把自己裹起来。有只拖鞋被踢到了床底下;另一只,我是在走廊里找到的。

密码不正确。

我冷得哆嗦起来。

“怎么回事?”我问了一声。已近黄昏,起居室里已经很暗了;我摸到台灯的开关,拧亮。再一次,小心翼翼地,全神贯注地输入那四个数字:0214。

我望了望公园的另一边。从这个角度,刚好可以把伊桑的房间一览无余。他不在。

密码不正确。

我转身看了看窗外。灰蒙蒙的,十一月的绵绵细雨从树叶间落下,从屋檐滴下。

手机振动了一下。我竟然开不了自己的手机。实在搞不明白。

我眯起眼朝门口看去,看得到昏暗的走廊;然后坐起来,把毯子紧紧压在胸前——印着很多小马、属于奥莉薇亚的毯子。她最喜欢这条了,每次换别的毯子,她都不肯好好睡觉。

最后一次输入密码是什么时候?刚才接听利特尔的电话是不需要开机密码的;再之前,我是用网络电话和波士顿那边通话的。脑子糊里糊涂。

我在女儿的床上,她的毯子裹着赤身裸体的我,她枕头上的汗味来自我不算太熟悉的男人。上帝啊,莉薇,我对不起你。

我有点烦躁,噔噔噔又上楼,回到书房的桌边。莫非我也开不了邮箱?我输入电脑的密码,进入Gmail的主页。用户名自动显示在地址栏里。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输入密码。

我的眼睛蓦然睁开。

好——进去了。重新设置手机的密码就很简单了;不出六十秒钟,重置密码的验证码就发到了我的邮箱。我把验证码输入手机,再把开机密码恢复为0214。

奥莉薇亚的床。

可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密码有时限吗——有这种事?我换过密码吗?还是说,不过是手指不听使唤?我咬着指甲琢磨了一会儿。记忆力大不如前。动作能力也大幅度下降。我瞥了一眼酒杯。

我们喝了酒——当然是在喝酒;我狠狠地合拢眼皮——后来我们就走到了顶层,站在活板门下面。然后上了床。哦,不对:先是在顶楼走廊的地板上。然后上了床。

邮箱里有几封信等着我回复,其中之一是尼日利亚王子的求助信,是阿戈拉网站职员特地转发给我的。我用了一小时写回信。曼彻斯特的米茨最近换服缓解焦虑的药物。卡拉88订婚了。莉齐奶奶,好像在两个儿子的陪同下成功地走出家门,就在今天下午,迈出了那几步。我心想,我也是呢。

究竟是怎么回事?

过了六点,疲倦感突然排山倒海般袭来,令我无法招架。我像只被打扁的枕头一样往前一趴,把额头搁在桌面上。我需要睡眠。今晚我要服用双倍量的安眠药。明天我要做做伊桑的工作。

我翻身滚到另一边,不靠窗的那一边,躲开阳光。

以前,我有一个相对早熟的病人,每次诊疗谈话都以“这是相当奇怪的事情,但……”为开场白,但接下来描述的不过是最平凡的事情。现在我就有这种感觉。这是相当奇怪的事情。太奇怪了,但片刻前还觉得万分紧迫的事——从上周四开始就一直很紧迫——突然就萎缩了,变小了,俨如寒风中的火苗。简。伊桑。那个女人。甚至还有阿里斯泰尔。

我醒来时昏昏沉沉。戴维已经走了。他睡过的枕头摸上去很凉,我把脸靠上去。那只枕头闻起来有汗味。

我俨然被掏空了,但思绪还在云雾中缭绕。葡萄酒味,我听到埃德在嗤笑。哈哈。

56

还要和他们聊聊。明天。埃德。莉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