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原著小说 > 窗里的女人 > 星期一 11月8日

星期一 11月8日

“没有。”

“没有别人能进来吗?”

“我只是想到了就问一下。”说完,呼出一大团哈气,他大喊一声,震得我神经刺痛,“嘿,瓦尔?”

“有——他——他借过一把刀。我说的是开箱刀。但他没跟我说,就把刀放回原位了。”

“还在楼上。”诺雷利回道。

利特尔又点点头。“那有过别的事吗?”

“有什么发现吗?”

“不。我是说——没有。”

一阵安静。我们都在等。

利特尔点点头。“你和戴维有不和吗?”

“没有异样。”她喊了一嗓子。

我在胸前抱住胳膊。“可能。他的房间——地下室的公寓有单独的门锁,但他有可能……偷了我的钥匙。”

“没有乱糟糟的?”

“他有前门钥匙,还是,他可能有前门的钥匙?”

“没有。”

“不知道。他说过要出城,但——”

“有人躲藏在储物间里吗?”

“他在哪儿?”

“储物间里没有人。”我听到她的脚步声移动到了楼梯上,“我下来了。”

我愣了一下。“有钥匙的人——只有一个人可能有钥匙,那就是我的房客,戴维。”

利特尔转身对我说:“也就是说,我们知道有人偷偷进来,拍了一张你的照片,但没有窃取什么东西,而且我们不知道这个人是怎么进来的。”

他的神情缓和下来。“那是肯定的。”现在语气也柔和了,“你认为,谁有可能来拍你的照片?”

“是的。”他是在怀疑我吗?我又指了指他手里的手机,好像它能解答他所有的问题。它确实可以。

我没想过这一点。“我不知道。”我只能承认,“我的笔记本电脑和手机都在,但也许——不清楚。我还没检查过。我害怕。”我特意补上这一句。

“对不起。”说着,他把手机还给我。

“家里少了什么东西吗?”

诺雷利走进了厨房,大衣的下摆在她身后摇来摇去。“还好吗?”利特尔问道。

“是的。”

“还好。”

“我的意思是,不会触到警报装置。”

他朝我露出微笑:“警报解除。”我没有回应。

“不是可能,而是真的有。”我指出这一点。

诺雷利走近我俩:“半夜入侵是怎么回事?”

利特尔踱进厨房,面朝边门。“如此看来,可能有人进来过。”这话听来很刺耳。他扳动门锁,打开门,再关上。一股冷风溜了进来。

我把手机递给她。她没接,只是看着屏幕。

这一次,利特尔认真地看了他一眼,说:“问得够多了。”伊桑畏缩了一下。“你去那边等着。”伊桑乖乖地走向沙发,在庞奇边上落座。

“简·拉塞尔?”她反问。

“什么照片?”伊桑又问。

我指了指简名字旁边的电邮地址。诺雷利的脸上出现讶异的神情。

“没有。我一直在家啊。为什么我要……”我打住不说了。不用问也知道,答案就在利特尔手里的屏幕上。所以我决定言简意赅:“没有。”

“这个邮箱以前给你发过邮件吗?”

“是张照片。”我刚要继续说,利特尔就截下了话头,“别人怎么能偷偷潜入你家呢?你没有警报装置吗?”

“没有。我刚和他说过——从来没有。”

在我身后的伊桑发问了:“那是什么?”

“用的是Gmail邮箱。”她一针见血地指出重点。我看到她和利特尔对视了一眼。

“没有。难道……你们不能根据这个地址顺藤摸瓜吗?”

“是的。”我又抱起了胳膊,把自己包起来,“你们不能找到发送者吗?或是追查一下?”

“你以前有没有收到过从这个地址发来的邮件?”

“是这样的,”她重新挺直身体,回答说,“有点麻烦。”

我又点点头。

“什么意思?”

“照片是凌晨两点零二分拍的。”他朝我看看,“而这封电邮是今天中午十二点十一分发出的。”

她朝搭档歪了歪头,他心领神会地接茬道:“因为是Gmail。”

我点点头。

“是啊。那又怎么了?”

利特尔眯起眼睛去看那行小字。“[email protected]。”他一板一眼地念出来。

“Gmail是隐藏IP地址的。”

“其实不是她本人。”我对他说,“你看看地址栏就知道了。”

“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警探的拇指在手机屏幕上上下滑动:“简·拉塞尔。”

“就是说,没办法追踪Gmail邮箱用户。”他把话说完了。

伊桑好像也很不自在,站在那里,不停地把重心从这只脚挪到那只脚。站在利特尔身旁的他看起来纤细得无法言喻,简直弱不禁风。我想给他个拥抱。

我只能干瞪眼。

他查看照片时,我还在发抖——这儿挺冷的,而我简直衣冠不整。我很清楚,自己的头发乱糟糟的,仍然是起床后的模样。我觉得很难为情。

“就我们目前所知,”诺雷利补充道,“你也可以给自己发这封信。”

我点击邮箱的图标,点开那张照片。利特尔从我手中接过手机,握在那只巨手中细看。

我扭身瞪着她。她也摆出了交叉胳膊的姿势。

“发生了——发生了很多事。”我开口了,“先是这个……”我把手指伸到睡袍口袋的最深处,掏出了手机。“这条信息。”湿漉漉的睡袍索性滑落到地板上,啪嗒一声。

我笑不出来。“你说什么?”我忍不住反问——除此之外,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回过身来面对利特尔。他的双手插在口袋里,双眼紧紧地盯着我。我深呼吸。

“你完全可以用手机发出那封电邮,而我们无法证实这一点。”

她一言不发,又走向了楼梯间。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呢?”我简直要语无伦次了。诺雷利瞥了一眼湿漉漉的睡袍。我弯腰把它捡起来,这只是为了有事可做,为了让意识重回正轨。

他朝诺雷利点头示意,她径直朝厨房走去,中途在地下室门口停住了。她看着折叠梯,又看向我。我只答说:“房客。”

“在我看来,这张照片有点像半夜的自拍。”

“你上上下下检查过了吗?”利特尔问我,我摇摇头。

“我睡着了。”我据理力争。

“留下。”我大吼一声,他没有动。

“你的眼睛是闭着的。”

“你可以走了。”诺雷利对他说。

“因为我睡着了。”

伊桑看了看我,又瞥了一眼门口。“你留下来。”我对他说。

“也可能是因为,你想拍出睡着的样子。”

“你说有人在你家。”利特尔说道。

我转向利特尔。

“这是什么情况?”诺雷利先发问,眼色严厉地在伊桑和我身上看来看去。

“这样说吧,福克斯医生,”他回应了我,“我们没有找到任何迹象能证明有人入侵此地,似乎也没有失窃的案情。前门看起来完好无损,那边也很正常”——他伸出拇指,指了指身后的边门——“你也说了,没有其他人有钥匙。”

他们一眼就看到了伊桑。

“不,我说的是:房客有可能复制了一把。”难道我没说清楚?我的脑子有点晕。我又开始发抖了,空气冷得让人发麻。

在伊桑的注视下,我又走到对讲机前,按下开锁键。门厅里登时传来重重的脚步声,利特尔进了屋。诺雷利跟在这个足以掀起海啸的大块头男人后面。

诺雷利指了指梯子:“这又是怎么回事?”

蜂鸣器突然响起,把我俩都吓了一跳,不约而同地扭头看向前门。庞奇飞快地跳上沙发。

“与房客有争执。”利特尔没等我开口就抢先回答了。

他把速写接到手里,眼睛眯了起来:“可是——”

“你问过她——你懂的,丈夫的事?”她的语气有点隐晦,我辨不清弦外之音指向何处。她还耸了耸眉。

我歪了歪脑袋,往前走了一步:“你可以看到签名。”

接着,她转过来面对我:“福克斯夫人”——这次我没去纠正她——“我提醒过你,不要浪费——”

“谁画的?”

“浪费时间的人不是我。”我爆发了,咆哮着说道,“是你,是你们。有人偷偷潜入我家,我都给你们看证据了,可你们只知道站在那儿说风凉话,怪我胡编乱造。和上次一模一样,我明明看到有人被刺了,你们就是不肯相信我。我到底要怎么做,你们才——”

“是我。”

画像呢?

“这是什么?”他问。

我飞快地转过身,看到伊桑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里,庞奇趴在他膝头。“过来,”我对他说,“把那张画拿过来。”

我看着他。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画。

“我们不要把他扯进来。”诺雷利要干涉,但伊桑已经朝我走来了,一手抱着猫,一手拿着那张纸。把它递给我的时候,他几乎是庄重的,好像牧师给信徒分发圣体一般。

家里很安静,只听得到庞奇的毛皮蹭在伊桑牛仔裤上的轻微摩擦声。

“看到没?”我把它狠狠地送到诺雷利眼皮底下,逼得她倒退一步。“看看签名。”

他看着画。

她的眉头皱起来了。

现在轮到我摇头了。“不。”我发觉自己不知不觉有了笑容,“不是的。我找到了这个。”我把那张纸递到他面前。

就在这时,门铃又响了,已是今天的第三次。

他叹了口气,摇摇头:“你——有妄想症。”这个词从他嘴里冒出来,显得格外生涩,好像是他借来的,和他完全不搭调。我不需要去猜他是从哪里听到这个说法的。确切地说,是从谁口中听到的。

72

“我确定你妈妈来过这里。”我对他说。

利特尔看看我,然后主动走向前门,看了看对讲机,按下通话键。

“你找我有什么事?”他问道,一边低头看。我不知道他是在问我,还是在问猫。

“是谁?”我问道,但他已经把门拉开了。

庞奇从楼梯间小跑过来,一头蹭上伊桑的小腿。

利落的脚步声响起,阿里斯泰尔·拉塞尔走了进来,穿着羊毛衫,脸色红润,想必是拜冷空气所赐。与上次见面时相比,他似乎老了几分。

水不断滴落在我的脚背上,再流到地板上。我悄悄调整了一下挂在胳膊上的睡袍的位置。

他用老鹰般的眼神环顾众人,视线最后落在伊桑身上。

这出乎我的意料:“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可以联系你。”

“你赶快回家去。”他吩咐他儿子,但伊桑纹丝不动,“把猫放下,这就走。”

“你知道,你不可以那样朝我大喊大叫。”他说得很平静。

“我想让你看看这个。”我冲着他挥起速写,让他看,但他不理我,转而对利特尔讲话。

我们四目相对。

“很高兴你们都在这里。”其实,他看上去一点也不高兴,“我太太说她听到这个女人在窗口对着我们的儿子大喊大叫,紧接着,我就看到你们的车停在这里。”我记得,上一次他来我家时很有礼貌,甚至有点茫然。这次却没有。

他的脸颊冻得发红。他的头发需要修剪一下:刘海都荡到眉间了,鬓角的头发绕在耳朵后面。双眼瞪得好大。

利特尔向前一步:“拉塞尔先生——”

见到他,我实在太惊讶了。我傻愣在门口,指尖仍然捏着那张画像,睡袍滴下的水落在我的脚背上。

“她往我家打电话——你知道吗?”利特尔没有回答,“还有我以前的办公室。她往我那儿打过电话。”

然而,出现的却是伊桑。

可见,亚历克斯把我供出来了。“你为什么会被炒掉?”我问他,但他已然先声夺人,带着怒气,想要一吐为快。

手中的那张纸在哗啦啦地抖动。我已经等不及了。我抓住门把手,转动,把门拉开。

“她昨天跟踪我太太——她提过这事吗?我认为她不会。跟踪她进了咖啡店。”

我直起身,拿起手机,扔进口袋,快步走到门边,一巴掌拍下蜂鸣器,门锁开启。我望着厅门上的毛玻璃。一条黑影出现了,眨眼间就成了结实的人形。

“我们知道这件事,先生。”

门铃响了。利特尔到了。

“我是想……当面质问她。”我瞄了一眼伊桑。看起来,他没跟他父亲讲,那之后我就遇到他了。

但还没完。没完。两个警探马上就会上门来。我找到了画像——在那儿,面朝下,被刚才的大风吹落到地板上了。我弯腰拾起那张纸,再抱起睡袍,它摸起来还是湿湿的。

“这已经是我们第二次聚集在这里了。”此时,阿里斯泰尔已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听他的语调就知道了,“上一次,她宣称看到有人在我家行凶。这一次,她勾引我儿子进她家门。这事必须就此了断。难道还想没完没了?”他直勾勾地看着我:“她是个危险人物。”

我一直望着他,直到他走出我的视野。肺叶恢复了正常收缩,肩膀耷拉下来,厨房里的寒气还未消散。那就是我所能做到的最有效的招数。至少,他没有逃回家。

我用手指戳着、指着那张画:“我确定你太太——”

71

“你根本不认识我太太!”他吼了一句。

他摇了摇头,继续走。

我不讲话了。

他还站在人行道上,一动不动,穿着大一码的羽绒服,牛仔裤倒是很合身。一绺头发在风中飘摇。他望着我,面前有一团云雾般的白色哈气。我也看着他,胸口剧烈起伏,心跳大概已有时速九十英里了吧。

“你谁都不认识!你就待在自己家里,只知道偷窥别人。”

我用力地把窗户压下来,关死,额头抵在玻璃上,睁开眼睛。

我的脸都红到后脖颈了。手也垂落下来。

我确定你妈妈就是我说过的那个女人。我确定她来过我家。我确定你们在撒谎。

他还没讲完。“你凭空编造……说你和什么人相遇相知,但那根本不是我太太,甚至都不是——”我等着他把最难听的话讲出来,就像你等着别人的拳头落在你脸上那样。“真实发生的。”瞧,他说出来了,“现在你又开始骚扰我儿子。你一直在骚扰我们一家人。”

我确定。

房间里安静下来。

然后,我用尽第二口气,最后一点气力:

最终,是利特尔开了口:“行了。”

我听得到寂静四分五裂的声音。我想象飞鸟振翅,行人停下脚步。

“她有妄想症。”阿里斯泰尔不依不饶。瞧,就是这个词。我看了看伊桑,他低头看着地板。

但我还是喊出了他的名字,一声大吼,两个音节,冲破我的嘴巴,像枚炮弹一样飞向外面的世界:伊桑!

“好了,好了。”利特尔继续打圆场,“伊桑,我认为你是该回家了。拉塞尔先生,如果你能留下——”

凛冽的空气一下子裹住我的全身,那样生猛,那样粗暴,我的心都快停止跳动了;寒风吹动薄薄的衣裳,布料在我身上剧烈颤抖起来。寒风灌入我的耳朵。寒意汹涌,充满了我。

现在总该轮到我说话了吧。

手指抓住窗格。指尖用力,抓紧,弯曲手指,闭上眼睛,往上抬。

“留下来。”我赞同利特尔,“也许你可以解释这件事。”我又抬起胳膊,高高举过头顶,和阿里斯泰尔的视线平行。

我知道自己必须做什么。

他伸手接过那张画:“这是什么?”

我一直用力地拍打玻璃。伊桑已经转弯,走上了人行道,朝我家的方向走来。很好。

“这是你太太画的。”

“安娜?”利特尔又叫了我一回,我没理他。

他面无表情。

“安娜?”利特尔的声音变轻了,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的。我低头一看,发现握着手机的手已经垂到腰胯了;也发现睡袍堆在我脚边。接着,我把手机搁在厨台上,把画像放在水槽边。我用手掌去拍玻璃窗,用力拍打。

“上次她来这里的时候画的,就在那张桌边画的。”

但我没听见他们转到了哪条街,因为这时,我刚好透过窗户看到伊桑从他家前门出来。他肯定一直都在家里待着。整整一小时,我时不时就朝他家飞快地瞄几眼,像打水漂一样,目光从厨房跳到小客厅再跳到卧室;我不知道怎么会没看到他。

“怎么回事?”利特尔也发问了,他走到阿里斯泰尔身旁。

他打断了我:“我们已经转到……”

“简为我画的。”

“我找到——”我清了清嗓子,“我找到——”

“画的是你。”利特尔说。

“我们马上就到你家。”利特尔在说话。

我点点头:“她来过。这张画能证明。”

她来过这里。

阿里斯泰尔已经调整好了情绪。“什么也证明不了。”他干脆地说道,“不能——这只能证明你疯得有多厉害,以至于真的千方百计……伪造证据。”他轻蔑地哼了一声,“你疯了。”

我是记住了:记得象棋和巧克力;记得香烟、红酒,在我家的参观。最重要的是,我记得简,健谈又贪杯,生龙活虎;记得她补过的牙齿;也记得她靠在窗前眺望她家的模样——好地方,她曾这样喃喃自语。

砰!你疯了。我想到了《罗斯玛丽的婴儿》,情不自禁地蹙眉发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伪造证据?”

记住。

“你自己画的,自画像。”

我差点有了怀疑,差一点就去怀疑她,但铁证在手:那个消失的夜晚留下了纪念物。记忆。死亡的警告。记住你终有一死。

诺雷利夹在我俩之间,开口了:“就像你可以自拍那张照片发给你自己一样,我们是无法证实的。”

画像在我手里微微颤动。我看着最下角斜体字的签名。

我连连后退,好像胸口被揍了几拳:“我——”

70

“你没事吧,福克斯医生?”利特尔朝我走来。

然后,她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睡袍又从胳膊上滑下去了,扑通,堆落在地。

简·拉塞尔原创作品,她这样讲过。

我觉得自己站不稳了。围绕我的这个房间像旋转木马般转起来。阿里斯泰尔怒目而视,诺雷利眼色阴沉,利特尔想扶住我的手在我肩头晃来晃去。伊桑畏缩不前,猫仍蜷缩在他的臂弯里。他们,所有人,都在围着我旋转;但谁也不能让我依靠,根本没有我的立足之地。“这张画不是我画的,是简画的,就在这儿。”我用颤抖的手指了指厨房,“也不是我拍的照片。我不可能那样拍照。我——明明出了事,你们却一点忙都不帮。”我实在想不出还有别的什么说法。我试图抓住整个房间;但它摇来转去,轻易地从我指缝间溜走。我跌跌撞撞地走向伊桑,够到他,用颤抖的手抓紧他的肩膀。

绝妙的小把戏,我这样称赞过。

“你离他远点。”阿里斯泰尔在呵斥,但我正视伊桑的眼睛,提高了嗓门说道:“真的出事了啊。”

不是近距离的沉睡中的脸,不是陷在枕头里的半张脸,而是带着笑容的正脸,头发拢在脑后,眼神明亮而热切。那是用纸笔画出来的我的肖像。

“出了什么事?”

把睡袍抖干的时候,我才发现没有纸巾了——纺锤形的纸巾架上空空如也。我拉开放亚麻餐布的抽屉,结果,又一眼看到自己的脸——就在叠成四方形的一摞餐巾布的最上面。

我们全部扭过头去,极其同步。

“好的。就待在门口。”

“前门敞开着。”戴维说道。

关掉水龙头,我把睡袍从水槽边拎起来,拧了拧水。

73

“可以。”

他站在门框中间,双手插在口袋里,破旧的双肩包垂挂在一个肩头。“出了什么事?”他又问了一遍,我松开了紧抓伊桑的手。

“你可以走到前门吗?”

诺雷利不再抱着胳膊了:“你是谁?”

“很好。”我回答他,然后打开水龙头,脱下睡袍,只穿着T恤和家居长裤,再把酒渍凑到流水下冲洗。酒渍在冲水后溶解,好像伤口渐渐停止了流血,颜色变淡,变成淡粉色。我又搓了搓,指尖在冷水下变得苍白。

戴维反倒叉起了胳膊:“我住楼下。”

“一切都好吗?”利特尔在问。

“哦,”利特尔说道,“你就是传说中的戴维。”

利特尔仍在我耳畔喋喋不休——“安娜?你还在听吗?”——我又回到厨房,手机压在太阳穴上,把酒杯放进水槽里。

“我不知道自己已经是传说了。”

但我的手抖个不停,现在,红酒都洒到睡袍的前襟上了,留下一块血红色的污渍,刚好在心脏上方,看起来很像伤口。

“请问你有姓氏吗,戴维?”

我又摇摇头,开始用语言回复他时,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拿着酒杯呢。不管有没有侵入者——我觉得现在真的没有——我都不能这样子去应门。我得把酒杯拿走。

“大部分人都有。”

“那些惊悚老电影?”

“温特斯。”我插了一句,从脑海深处挖出他的姓氏。

我无法迫使自己拉开那扇门,无法让自己立于那个阴暗的门厅。我摇摇头。头发甩在了脸颊上。

戴维没搭理我,自顾自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福克斯医生,你这两天看电影了吗?”

“警察。”诺雷利回答,“我是诺雷利警探,这位是利特尔警探。”

我慢慢地点点头,望着那扇门,慢慢靠近。

戴维用下巴指指阿里斯泰尔:“他,我认识。”

“我们已经上车了。很快就到。”

阿里斯泰尔点点头:“也许你可以解释一下,这个女人到底有什么毛病。”

我朝门厅门看看,走了过去。

“谁说她有毛病了?”

利特尔仍在讲话,电话里能听到他的喘息声:“安娜,我希望你照我说的做,好吗?走到前门口。以防你需要离开那里。我们很快就能到你家,几分钟而已,但万一你要……”

感激之情涌上我的心头。胸口一热。终于有人站在我这边了。

“我们这就赶来。”我们。也就是说,诺雷利会和他一起来。很好——我希望她这次在场。因为这件事真真切切。有据为证,无法否认。

紧接着,我就意识到这个人是谁。

“我希望你过来一趟。”

“温特斯先生,你昨晚在哪里?”利特尔发问了。

“好。那就——待在家里。别——就待在那儿好了。你希望我不要挂电话,再陪你聊一会儿吗?”

“康涅狄格。有个活。”他努了努嘴,“为什么这样问我?”

我差点放声大笑。但还好,我忍住了:“不行。”

“有人在福克斯医生睡觉的时候拍了张照片。大约在凌晨两点。然后用电邮发给了她。”

“你能——你可以走到外面去吗?”

戴维眨了眨眼。“真是乱套了。”他看了看我,“有人闯进来了?”

“我在。”当然没有别人。否则这么半天我肯定会发现的。

利特尔没让我回答:“有人可以证明你昨晚在康涅狄格吗?”

“福克斯医生?安娜?”

戴维翘起一只脚,踩在另一只脚的前头:“我和一个姑娘在一起。”

我愣住了。完全没想到这一点。

“那个姑娘是谁?”

“你能肯定,现在,家里没有别人吗?”

“她没说姓什么。”

“我已经害怕了。”

“她有电话号码吗?”

“这——好吧,我不想让你感到害怕……”

“大部分人都有,不是吗?”

“是的。”

“我们需要那个号码。”利特尔说道。

他再次开口时,好像离话筒更近了:“你确定?”

“只有他有可能拍下那张照片。”我坚称。

“我的照片。在睡觉。”

这句话如当头一棒。戴维眉头紧锁:“什么?”

一阵停顿。“什么照片?”

我看着他,看进那双深邃的眼睛,开始觉得自己有所动摇:“是你拍的吗?”

“因为他拍了一张照片,用电子邮件发给我了。”

他冷笑一声:“你以为我回到这里——”

他的声音柔和下来,显然认为发现了我的漏洞:“那你怎么知道那时候有人在你家?”

“没有人那样以为。”诺雷利说道。

“因为我那时在睡觉。”

“我这样想过。”我对她说。

“你为什么不早点报警?”

“我压根不明白你们他妈的在说什么。”听起来,戴维已经觉得烦了。他把手机递给诺雷利:“给你。给她打电话好了。她叫伊丽莎白。”诺雷利接过手机,朝起居室走去。

“半夜两点的时候。”

要是不喝上一口,我就一个字也讲不出来了。我从利特尔身边溜走,直奔厨房而去,但甩不掉他的声音。

“别急。”我听到他换了手,把手机移到了另一个耳朵上,“有人在你家?”

“福克斯医生说她目睹了一位女子在公园对面被袭,在拉塞尔先生家里。你对此事了解多少?”

“有人在半夜两点进了我家。”

“不了解。怪不得她那天问我有没有听到人惨叫。”我没有转身,我已经把红酒倒进平底杯了。“我回答过她了,我什么都没听见。”

“福克斯医生,”他好像挺高兴,“是你吗?”

“你当然没听见。”阿里斯泰尔说道。

“有人在我家里。”我对他说道。现在我站在厨房里,一手拿手机,一手拿酒杯,盯着地下室的门;当我把那些听起来不太可能发生的事大声讲出来时,我的声音没有起伏,无法让人信服。缺乏真实感。

我转过身,手里还拿着酒杯,面对他们说道:“可是伊桑说过——”

利特尔的声音轻柔又沙哑,让人想到枕套。也许他刚刚睡醒。无所谓。

“伊桑,你赶紧回家。”阿里斯泰尔咆哮起来,“要说多少遍——”

我用两只手去拿酒杯,喝下一口,一大口,吞下去,再拿起电话。

“冷静点,拉塞尔先生。福克斯医生,我真的不建议你现在这样做。”利特尔指了指我。我只好把酒杯搁在厨台上,但没有松手。我觉得这样才有挑衅的意味。

这个人,知道简的事。

他转回身,又问戴维:“你有没有发现公园对面那家人有什么异样?”

猜猜我是谁,安娜。不是戴维的话,又会是谁?为什么要这样暗示我?这个人,不仅潜入我家,进了我的卧室,拍下我睡着时的照片;还想让我知道这件事。

“他家?”戴维瞅了瞅暴怒中的阿里斯泰尔。

我看着屏幕上的那个我,半月形的眼睫毛,上唇后面露出的牙齿边缘。那个我毫无知觉,毫无防备。我浑身发抖。嗓子眼里冒出酸酸的味道。

“这——”阿里斯泰尔又要发飙了。

反正,他是这样告诉我的。

“没有,我什么都没看到。”戴维的包快从肩头滑下来了;他挺直身子,把肩带拉上去,“根本没有东张西望。”

但他昨天出门了呀,去了康涅狄格州。

利特尔点点头:“嗯哼。那你有没有见过拉塞尔太太?”

除非——当然,还有一个进来的办法:他想什么时候进来就什么时候进来,只要他复制了钥匙,替换了挂钩上的原配钥匙。

“没有。”

然而,仅仅一小时前,我亲眼看到钥匙挂在挂钩上,他离家后不久,我亲手挡上了地下室的门——也就是说,他没有办法再次溜进来。

“你是怎么认识拉塞尔先生的?”

所以——抱住自己的双手在颤抖;我倾身向前,把两条胳膊放在桌上——所以他偷偷复制了我家前门的钥匙?那晚我们上床后,我听到走廊里有动静;是他在房子里走来走去,从厨房里偷走了钥匙吗?

“我雇了他——”阿里斯泰尔抢先说道,但利特尔用手示意他不要说话。

他是否用蛮力顶开了门?没有——我明明看到折叠梯还在原位。

“他雇我干些杂活。”戴维说道,“没见过他太太。”

我紧紧抓住睡袍里的胳膊。思考。别慌。冷静。

“但你的卧室里有她的耳环。”

我的思绪立刻像支箭一样指向了楼下。戴维,在那扇门后面。

所有人,所有的眼睛都看向我。

也就是说,不是简。有人躲在她的名字后面做手脚。有人在讥讽我。

“我看到你卧室里有一只耳环。”我攥着酒杯,继续说道,“在你的床头柜上。三颗小珍珠。那是简·拉塞尔戴过的耳环。”

69

戴维叹了口气:“不是。那是凯瑟琳的。”

用户名是:猜猜我是谁,安娜。

“凯瑟琳?”我反问道。

guesswhoanna@gmail. com

他点点头:“那几天约会的对象。其实也不是约会。只是来过夜的女人,来过几次。”

今天凌晨。两点。这怎么可能?我再定睛去看发送者名字旁边写在括号里的邮箱地址:

“什么时候?”利特尔问道。

我站在那儿,惊呆了,陷入耳聋般的死寂中。接着,我看到右下角像幽灵一样的半透明数字,时间标记——日期就是今天,02:02 a.m.。

“上星期。有什么关系吗?”

简看我睡觉。

“没关系。”诺雷利一边回答,一边回到戴维身边。她把手机还给他。“伊丽莎白·休斯说,她和他昨晚在达连湾,从半夜到今早十点一直在一起。”

简在我的卧室里。

“然后我就直接回到了这里。”戴维说道。

简晚上在我家。

“那么,你为什么会去他的卧室?”诺雷利转头问我。

简发来一张我睡觉时的照片。我的头脑慢一拍才“下载”到这个想法,俨如这张照片加载的方式:一行一行,磕磕绊绊。

“她是来偷看的。”戴维代我回答。

我惊跳起身。转椅在我身后歪倒。

我脸一红,忍不住抢着说:“你从我这儿拿走了一把开箱刀。”

眨眼间,下半部分腾地跳出来,照片突然完全铺展开来——就是我,我的头,完完整整。一绺头发耷拉在眉毛上。我的双眼紧闭,嘴巴微微张开。半边脸淹没在枕头里。

他向前一步。我看到利特尔有点紧张。“是你给我的。”

我看到的是自己熟睡中的脸。

“是的,但你说都没说一声,就把刀子放回去了。”

这是一个躺着的人。我在看一张熟睡中的脸。

“是啊,刀一直在我口袋里,我去上厕所时就顺便把它放回原位了。不用谢。”

一只眼睛,垂直俯视,闭着的眼睛,睫毛勾勒出眼皮的边缘。

“只是未免太凑巧了,就在你把它放回去之前,简——”

弧线勾勒出的皮肤。

“够了。”诺雷利发威了。

混乱交织的……树枝?不。是头发,黑色的,纠缠的,近距离拍摄下的头发。

我把酒杯端到嘴边,酒在杯中来回摇晃。当着他们的面,我喝了一大口。

接着——

画像。照片。耳环。开箱刀。一切证据都被推倒,全部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什么都没剩下。

一行黑色颗粒在屏幕上铺开,像窗帘般一点点落下。眨眼间,又是一行。

几乎没剩下什么可说的。

我呆若木鸡,无法动弹,还是无法呼吸。

我把酒吞下去,深吸一口气。

眨眼间,有张图片开始加载,很慢,一条一条地显示出来。粗颗粒的深灰色条状。

“你们知道吗?他蹲过监狱。”

整个屏幕变成一片空白。

哪怕这话讲出来的时候,我都不敢相信自己会这么说,更不相信会听到自己口齿清晰地讲出来。

信件展开了,一片空白。一个字也没有,只有附件的标志:一只小小的曲别针。我双击点开。

“他在监狱里服过刑。”我又说了一遍。我觉得自己轻飘飘的,好像灵魂出窍了。但我继续说下去,“因为暴力攻击。”

点击。

戴维的下巴绷紧了。阿里斯泰尔目光如炬地盯着他,诺雷利和伊桑盯着我。只有利特尔与众不同——他带着不可言喻的悲伤神情。

光标移向她的名字。简·拉塞尔。

“你们为什么不跟他好好谈谈,却只跟我过不去?”我问他们,“我看到一个女人被杀了”——我扬了扬我的手机——“你们说我是在幻觉中看到的。你们说我在撒谎。”我把手机扔到厨房工作台上,“我给你们看她画的速写,还有她的签名”——我指了指阿里斯泰尔,指着他手里的那张速写——“你们说是我自己画的。在那栋楼里,有个女人口口声声说她是简,可她根本不是简,但你们都懒得去查证。你们连试都没试过。”

把酒杯放回桌面时,我的手在颤抖,酒在杯中不安地晃动。鼠标也在我掌心里上下跳跃。我已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我朝前走动,只迈了一小步,他们却都往后退,好像我是洪水猛兽。好极了。“我睡觉时有人进了我家,拍了照,又发给我——你们反过来责怪我。”我听到喉咙在哽咽,听到自己的声音变得嘶哑。泪水滚落在脸颊。我继续往前走。

我瞪着电脑屏幕。周围的空气好像突然变得稀薄了。

“我没有疯。这些事都不是我凭空捏造的。”我伸出神经质的食指,指着阿里斯泰尔和伊桑,“我没有看到不存在的事物。这一切都是从我看到他的太太、他的母亲被刺时开始的。那才是你们应该调查的事情。那才是你们该追问的问题。别来跟我说我没看到,因为我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

牙齿磕到了杯沿。

一阵沉默。他们像一组人物画,静止在原地。就连庞奇都不动了,尾巴弯曲成了问号的形状。

简·拉塞尔。

我用手背抹了抹脸,扫过鼻梁。把落在眉眼前的乱发捋到后面去,把酒杯端到嘴边,喝光。

我让视线越过酒杯边缘,看到空荡荡的收件箱里只有一条新信息,主题栏是空白的,发送者的名字加粗了。

利特尔最先摆脱僵持。他朝我走来,迈出一步很大、很慢的步子,几乎跨过了半间厨房,目光始终落在我身上。我把空杯子放回厨台。我们一人一边,隔着工作台四目相对。

电脑桌面上又响了一声,铃铛响——是Gmail的来信显示。我抓起鼠标,把光标从棋盘上移开,点击浏览器,用另一只手端起酒杯,凑到嘴边。红酒在阳光中闪着柔光。

他把手掌盖在杯口上,把它小心地挪到一边,好像它是一件武器。

屏幕上显示12:12。没有韦斯利的消息——他应该会回电吧?还是我应该再打一遍?我伸手拿起手机,滑开屏幕解锁。

“有件事,安娜,”他开口了,说得很慢,声音压得很低,“昨天我们通话之后,我和你的医生谈过了。”

我靠在椅背上,啜饮红酒,放下酒杯,望着正午的阳光在窗台上缓慢移动。电脑发出提示音。我让马跳了一步,让它在棋盘上转移方向,等待下一步行动。

我觉得口干舌燥。

他简直和我一样,与世隔绝。

“菲尔丁医生。”他继续说,“你在医院里提到过他。我只是想和熟悉你的人聊聊。”

我把红酒杯放到唇边——又开喝了,反正已是午后——并继续思考。有个问题始终萦绕在我脑海里,都快变成背景音了:我怎样才能接近伊桑?每隔几分钟,我就瞥一眼公园那边,好像答案会自动浮现在他们家的外墙上。我不能给他家的座机打电话;他也没有自己的手机;就算我想出办法,从这边给他发暗号什么的,也很可能被他父亲——或那个女人——先发现。没有电邮地址,他对我说过,也没有Facebook账号。岂不是根本不存在?

我心虚了。

过了一小时,已是午后,我这里什么动静都没有。

“他非常关心你。我告诉他,你对我讲的那些事让我很忧虑。我们都是。我担心你一个人住在这么大的房子里,因为你跟我讲过,你的家人在很远的地方,没有人可以陪你说话。还有——”

我咬起了嘴唇。登录在线象棋论坛,我开始下棋。

还有。还有。我知道他要说什么;其实我很感激,由他来说出这些,因为他很和善,声音也温暖人心,否则,我必将无法忍耐,无法忍耐听到——

下一步怎么办?

然而,诺雷利打断了他:“事实上,你的丈夫和女儿都死了。”

回到书桌边,我朝房间的另一边、公园的另一边望去,眺望拉塞尔家。从窗户看进去空空荡荡的。伊桑。我想起来了,我要找伊桑谈谈。昨晚,我明显感到他的情绪有大波动。“我很害怕”,他是这样说的,眼睛瞪大,眼神慌乱。极度苦恼的孩子。我有责任帮助他。不管简出了什么意外,不管她现况如何,我都必须保护她的儿子。

74

我在想,丽塔的丈夫在忙什么?自从上次在镜头里替他捏把汗之后,我都好久没看到他了。

从来没人这样讲过:把那几个词,按照那样的顺序,那样讲出来。

我朝窗外看去。街道的另一边,米勒太太刚好走出前门——很符合她一贯的作息——再悄无声息地把门关好。我看到她今天早上穿了黑色的冬衣,嘴里冒出白色的哈气。我轻点手机上的天气图标。外面只有十二摄氏度。我站起来,到走廊上查看中央空调的恒温器。

急诊室的医生不是那样讲的,而是在照料我伤痕累累的背部、严重损伤的声带时说:您先生没能撑下来。

我在书桌边坐好,把手机摆在鼠标垫旁,插上连在电脑上的数据线,开始充电,查看电脑上的时钟:刚过十一点。比我想象得要晚。那罐安定胶囊真管用,让我睡得死沉死沉的。确切地说,不是一罐,也不是一颗,是好几颗。

护士也不是这样讲的,她等了四十分钟才说:福克斯太太,我很遗憾——她甚至没把话讲完,因为没有那个必要。

我分心了。那就带着另一个我,上楼去书房吧。

朋友们也不是这样讲的——确切地说是埃德的朋友们;在那种情况下我才知道一个残酷的事实:我和莉薇都没有几个自己的朋友——可以来悼念,参加葬礼,在随后那难熬的几个月里耐心安慰,说些诸如他们走了或他们离开我们了或(哪怕无礼地说)他们死了之类的话。

我冷眼看着梯子,好像它会迈动纤弱的铝制细腿朝我走来似的,又瞥了一眼厨台上闪闪发亮的梅洛红酒瓶,紧挨着挂钩上那串房门钥匙。不行,不能喝。更何况,红酒杯肯定到处都是,散落在家里的每一个房间。(我在哪儿见过类似的场景?想起来了,惊悚片《天兆》,电影一般,但伯纳德·赫尔曼式的配乐超级赞。电影里那个心思缜密的女儿在房间各处放上半满的玻璃杯,那家人最终发现了来自外星的入侵者。“如果外星人对水过敏,他们干吗来地球呀?”埃德边看边激昂陈词。那是我们第三次约会时的事。)

就连比娜也不曾这样讲过。菲尔丁医生也没有。

第一件要做的事:巡视厨房,确定折叠梯仍在我放置的地方,卡在地下室门口。在火光般明亮的金色晨光中,梯子带着朦胧的反光,看起来脆弱、荒谬;戴维完全可以一肩撞翻它。在那个片刻,隐约的疑虑感泛上我的心头:没错,他的床头柜上有一只女人的耳环,那又怎样?你又不能肯定那是她的。埃德就曾这样讲过,他说得在理。三颗小珍珠——我自己好像也有这样的耳环。

可是,诺雷利竟然这样直截了当地讲出来了,俨如解除魔咒,讲出了别人讲不出口的事实:你的丈夫和女儿都死了。

我走下楼去。今天不喝酒了,我下定决心,至少,早上是不喝了;我需要保持冷静的头脑,等待韦斯利·布里尔医生的回电。

是的。他们都死了。他们没能撑到最后。他们走了。他们去世了——他们死了。我不否认这一点。

68

“可是,安娜,难道你没发现吗”——此刻,菲尔丁医生的话语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他用近乎恳求的语气说道——“这一切的真相是否认。”

我不知道他会不会给我回电。

说得太对了。

我谢过她,报出我的号码——“是的,就是存档记录中的那个号码”——挂断。

现在问题来了:

“布里尔医生。”她说道,“上午的诊疗已经排满了,但我可以让他晚一点给你回电。”

我该如何对他们——不管是利特尔还是诺雷利,阿里斯泰尔或伊桑,对戴维,甚至对简解释清楚?我听得到他们对我讲话;他们的声音在我内心深处回响,在我周围萦绕不去。当我无法忍受失去他们的痛苦,想起他们失去的——恕我直言——他们失去的生命时,我就会听到他们的声音。当我想和人聊天时,我就会听到他们在讲话。就算我不想听到他们的声音,我仍然听得到。“猜猜我是谁”,他们会这样说,而我就会容光焕发,心花怒放。

“我很好,谢谢。韦斯利在吗?”当然,菲比一向公事公办,应该称呼他为——

我会回应他们。

“没关系。我好像感冒了,所以听起来可能和平常不大一样。”她很体贴。典型的菲比。“你好吗?”

75

我错了。“对不起。”菲比——我和她共事了快一年,她绝对不是年轻姑娘,“我没认出你来。你的声音。”

那句话,像烟雾般悬浮在空中。

“福克斯医生,我是菲比。”

越过利特尔,我看到阿里斯泰尔和伊桑的眼睛都瞪得那么大;也看到戴维,下巴都快掉下来了。出于某种原因,诺雷利却垂下了视线。

“我是安娜·福克斯。”我对接电话的女人说道。她听起来很年轻。

“福克斯医生?”

我一句话也没留,转而拨打他办公室的电话。

利特尔。我费劲地将视线移到他身上,其实他就在我对面,隔着厨台,他的整张脸都被午后的阳光照亮了。

手机就在枕边。铃声响起时,有那么一瞬间,我突然怀疑他是不是换了新号码,但很快就听到了他的声音,一如往常的响亮,带着不可阻挡之势:“请留言。”只有命令式的指示。

“安娜。”还是他。

睡梦中,我在被子里不断扭曲;现在不得不像削苹果一样,把被子一圈圈解开。阳光洒进窗户,照亮了被单。周身的皮肤也被照得很暖。我觉得这场景很美,美得离奇。

我没有挪动。动不了。

周一清晨醒来时,我想和韦斯利说说话。

他吸了一口气,屏住呼吸,停顿一下才呼出来:“菲尔丁医生把情况告诉我了。”

67

我吃力地压下眼皮,闭紧。只能见到黑暗。只能听到利特尔的声音。

他们发现我们的时候,我们就是这个姿势。

“他说,有个州警发现你落在悬崖底部。”

我忍不住像野兽般大喊一声,然后慢慢倒地,趴下去,伸出双臂揽住奥莉薇亚和埃德,一边把他们紧紧揽在怀里,一边面朝深雪,泣不成声。

是的。我记得他的声音,中气十足的一声呼喊沿着光滑的峭壁落下来。

我站在那里,俯瞰着他们,呼出的白气在我面前翻腾,视线再一次模糊起来。天穹似乎在膨胀,向我的方向鼓出来,压下来;我实在撑不住了,眼帘紧闭,心脏狂跳。

“那时候,你已经困在外面两个晚上了。在暴风雪里。隆冬时节。”

我一只脚踩进深雪,稳住后再把另一只脚踩下去,尽管蹒跚难行,还是走到车前,看着那一大片玻璃窗被压塌。我绕回副驾驶座的车门边,钻进去。再一次,我把他俩拖出残破的车体,先是莉薇,后是埃德;再一次,我把他们并排拖放在地面上。

从我们偏离山路到直升机出现,总共三十三小时。水平的螺旋桨在头顶掀起旋涡般的气流。

我摇摇晃晃,以膝为足,挺直身体,接着听到一个清脆的崩裂声,不用看就知道,风挡玻璃彻底垮了。

“他说,他们下去救你们时,奥莉薇亚还活着。”

我趴在雪上,爬了出来,剧烈的白色反光让我闭紧眼睛,再睁开时才看到黎明的霞光披在远山上。我跪坐起来,打量周围的新世界:完全变成纯白色的山谷,遥远的河流,还有我脚下厚厚的积雪。

妈咪,他们把她抬上担架、在她幼小的身体上盖上毛毯时,她曾呼唤过我。

我急匆匆地曲起双腿,翻身躺下,将双脚蹬在门上,用力踢。门撞在外面的积雪上,又不动了。我踢窗玻璃,用后脚跟一下又一下地踹。磕磕绊绊,门终于一点点被我踢开了。积雪像小雪崩般坍塌,落在车里。

“但你的丈夫已经去世了。”

没动。

不,他没有。他就在那儿,千真万确,再真切不过了,他的身体在雪地里越来越冷。内脏破损。他们向我解释。再加上暴露在风雪里,致使伤势恶化。无论你做什么都无力回天。

我掀开大衣,去够门把手。咔嗒一声,让人宽慰,但门纹丝未动。

其实有很多事我可以做到,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我钻进车厢,现在觉得它就像母亲的子宫。我的眼睛疲惫至极,视线变得模糊。就在那时,我看到有光线流泻进来,又看到风挡玻璃后面有微弱的光芒,然后,就像听到噪声一样听到了寂静。静,像一个活物,蛰伏在车厢里。

“你的病就是从那时开始的。不能走出去的病。创伤后应激障碍。我对这一点——我是说,我真的无法想象。”

寂静。万籁俱寂。

天哪,我是那样蜷缩在医院的荧光灯下;在警车里那样惊惶无助。我跌倒了多少次啊,不知道多少次鼓起勇气迈出家门,一次,两次,再来一次,结果总是连滚带爬地逃回屋里。

这世界好安静,只有风在呼啸。莉薇的呼吸依然清晰可见,化成空中的白雾;但埃德只能从喉咙深处发出微弱的咳声。至于我,泪流成河。

锁上门。

不知在几时几分,我的手机自动关机了。我是在3:40 p.m.睡着的,当时仅剩2%的电量;醒来时,屏幕已经不亮了。

关死窗户。

我们仿佛在地下世界;已躲进黑暗而神秘的深处,和原有的世界隔离开来。我不知道我们何时才能摆脱困境。如何摆脱。如果能摆脱的话。

对自己发誓:再也不出去了。

外面风声呼号、天光渐暗的时候,我在她耳畔哼歌,流行歌曲,催眠曲,我现编的曲调。我盯着她的耳郭看,指尖沿着那道微妙的曲线不断抚摸,口中不停哼唱。我也环抱住他,用自己的双腿夹缠住他的双腿,将自己的十指和他的十指紧扣在一起。我大口吞下三明治,大口喝果汁。我拧开一瓶红酒后才想到,喝酒可能会让我加快脱水。但我想喝。好想喝。

“你想待在安全的地方。我理解这一点。他们找到你的时候,你都快冻僵了。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啊。”

时间是怎样悄悄流逝的?后来的这一年里,每个月似乎都比当时的一小时过得快。当时,我、埃德和莉薇躲在上下颠倒的车厢里,大雪潮涌般扑打在车窗上,本来就四分五裂的风挡玻璃在白雪递增的重量下不断呻吟,裂缝越来越多,迸出碎片。

我的指尖在抠自己的掌心。

我开始拖,把他俩拖进车里。

“菲尔丁医生说,你有时候会……幻听。”

没时间。没时间了。我撑着地面,用反作用力逼迫自己站起来。我看到埃德和奥莉薇亚躺在我脚边,快被雪半掩了。

我把眼睛闭得更紧,仿佛这样就能让黑暗更黑一层。他们不是幻觉,你懂吗,我对菲尔丁医生讲过;我只是假装他们时不时地出现在这里,在我身边。就当这是我的应对机制吧。我知道,和他们频繁交谈是不健康的。

我这是怎么了?

“有时候,你也会讲话,回应他们的声音。”

视野里又出现了那种悸动的摇晃感,犹如水面上的涟漪,但这一次,我的双膝不由自主地靠拢,好像被磁力吸在了一起。我要瘫软下去了,就快要瘫到地上了。“不!”我的声音沙哑不堪,仿佛已被生生撕裂。我赶紧用一只手撑住雪地,让自己站稳。

我感觉得到,阳光照在我的后脖颈上。你最好不要过分沉醉于这种交谈,菲尔丁医生警告过我。我们不该指望他们成为一种依靠。

后来的几小时里,我在埃德和奥莉薇亚中间打瞌睡。醒来时——11:10 a.m.——鹅毛大雪如波涛般袭向我们,狂风在我们头顶呼啸盘旋。不远处传来一声低沉的雷鸣。我抹掉脸上的落雪,一下子跳起来。

“所以,我有点困惑,因为根据你所说的,我以为他们只是住在别的地方而已。”我没有对利特尔指出一点:从原则上来说,我说的都属实。但我已经没有斗志了。我现在空荡荡的,比空酒瓶还空。

我晃晃脑袋,揉揉眼睛。世界平息下来,一切退回到各自的界线内。

“你对我讲过,你们分居了。你女儿和你丈夫在一起。”原则上,确实属实。我好累。

晕眩。两条腿仿佛灌了铅或别的东西,感觉刺痛。

“你对我也是这样讲的。”我睁开眼睛。现在,这间屋子沐浴在阳光里,阴影消退。他们五人立于我面前,好像棋盘上的五颗棋子。我看着阿里斯泰尔。

我把头再往后仰一点,把天穹也收进视野。好亮,要眯起眼。它仍是那么浩渺无边,不知为何,天空变得极其巨大。我觉得自己像玩具屋里的小人模型。我仿佛能从极其高远的天外世界看到自己:极其渺小的一颗黑点。我举目四望,站也站不稳。

“你对我说,他们住在别的地方。”他嘴唇微张,一脸嫌恶我的表情。事实上,我不是这样说的——我从没说过他们住在什么地方。我很小心的。但事已至此,无所谓了。一切都无所谓了。

我的手不知不觉抚摸起喉部。我们竟然一跃坠到这么深的山谷里。我们竟然活下来了。

利特尔的手越过厨台,覆盖在我的手上。“我知道你度过了一段苦日子。我也相信,你真的相信自己遇到了这位女士,就好像你相信自己和奥莉薇亚、和埃德交谈那样。”讲到最后时,有个短暂的停顿,好像他一时间不能肯定埃德叫这个名字,不过,也许他只是在控制自己的节奏。我凝视他的眼睛。深不见底。

山壁耸立。就着日光,我发现自己大大低估了我们的位置——距离峭壁顶端的山路有近两百米的垂直高度,晨光中的峭壁甚至比夜里看到的更光滑可鉴,无路可走,完全没有攀爬的可能。往上,往上,往上,我只能用目光往上爬,爬到顶端。

“但你所想的,并非真实。”他的语气像雪花那样轻柔,“我想让你放手,让这一次的事到此为止。”

我站起来,转过身。

我发现自己竟然在点头。因为他是对的。我越过了界线,走得太远了。阿里斯泰尔不是说过吗:这事必须就此了断。

呆呆地望着我们脚下的山谷,只见尖耸的树冠,还有远方细细的河流,像一条银丝带。

“你要明白,还有人在关心你。”利特尔握紧了我的五指。关节发出声响。“菲尔丁医生,还有那位理疗师。”还有呢?我想说,还有谁?“还有……”我的心突然雀跃起来:还有谁在关心我?“他们都想帮你。”

呆呆地看着车,翻着肚皮,无可救药,活像一只等死的动物。车子看起来很不自然,甚至很尴尬。

我垂下目光,只是看着台面,看自己的手,被他捏在手心里。看他暗金色的婚戒。看我的婚戒。

没反应。我呆呆地看着屏幕。

现在甚至比刚才更寂静了。“医生说——他告诉我,你服用的那些药可能导致幻觉。”

我把手机塞在牛仔裤口袋里了,这时才掏出来,想看看现在的运气如何,再次拨打911。在那个屏住呼吸的瞬间,我在幻想中已听到铃响,简直清晰分明:一声一声,颤动的丁零声。

还有抑郁。还有失眠。还有“自燃”。可是,这些都不是幻觉啊,是——

埃德没有动过。我倾身俯向他的脸孔。他还有呼吸。

“也许对你来说没问题。因为我也觉得不是问题。”

奥莉薇亚在睡梦中略有翻转,身子靠向左臂,但右臂仍然别扭地瘫在另一侧。左侧脸颊完全靠在地面上了。我把她扳回来一点,保持平躺的姿势,抹去裸露肌肤上的雪花,用拇指轻轻地揉捏她的耳垂。

诺雷利插话了:“简·拉塞尔——”

又不得不眯起来。头顶的天空一望无垠,完整无缺,连绵不断,像深邃的云海。蒲公英瓣似的小雪花轻飘飘地飞扬,轻飘飘地落在我的皮肤上。我看了看时钟。7:28 a.m.,电量5%。

但利特尔扬起一只手,目光没有移开我的脸,诺雷利就不再讲了。

光仿佛有重量,压在我的眼皮上。我睁开眼睛。

“我们查过了,”他说,“207的女主人,她没有问题。如假包换。”我没问他们是怎么查的。我已经不在乎了。而且,我非常疲惫。“至于你认为你遇到的这位女士——我想……你并没有真的遇到过。”

仰视苍穹,我发现它大得不可思议。

我又在点头了,这实在出乎我的意料。但那又是为什么……

我从车里拖出大露营包,里面是棉大衣、滑雪裤。我把衣服全部取出来,盖在莉薇和埃德身上。

不用我开口,他已经在回答了:“你说她帮助你从街上回来。但也许那只是你自己。我不知道,也许你……是梦见的。”

我又坐在雪地上了,用吸管喝果汁。柠檬汁太甜了。但我还是喝了个精光。

如果我醒着做梦……我是在哪里听到过这句话的?

我抽出吸管,又捧了些雪,盖在他唇齿间,然后是他的舌头。就让冰雪融化,渗入他的嘴巴。

但我可以看到那个画面,就像看电影一样清楚,彩色的镜头:我,拖着自己的身体走下门阶,跌落在那几级台阶上;拖着我自己走进门厅,走回家里。我几乎都记得一清二楚。

就算他不能吃东西,总还能喝一点果汁吧。我用一点雪去滋润他干裂的嘴唇,然后把吸管插进他嘴里。手指轻轻挤压纸盒。果汁立刻顺着他的嘴角流出来,两股细流隐没在他的胡楂里。“喝呀!”我苦苦哀求,但果汁仍然没有流进该去的地方,而是匆忙地从下颌流落。

“你还说,她在这里和你下棋,画画。可是……”

我跪在他身边,但他不肯开口,连眼睛都不肯睁开。我用面包块叩击他的嘴唇,抚摸他的脸庞,好像这样就能扳动他的下巴,然而,他还是没动。我越来越慌张。我埋下头,贴近他的脸。微弱的气息,微弱但很稳定,我的皮肤感受到了那丝暖意。我舒了一口气。

可是,又是可是。哦,天哪。我依然能看到那一幕:酒瓶,药罐,卒,后,黑白两色的两支部队——我的手触摸到了棋盘,像直升机螺旋桨那样一圈圈扰动。瞧我的手指,沾上了墨水,指间夹着一支钢笔。是我在练习签名吗?还在浴室玻璃门的水汽里龙飞凤舞写她的名字,那几个字混着蒸汽和水柱,从玻璃上流淌下去,在我眼前消失了。

接下来是埃德。

“你的医生说,他没听你讲过这件事。”他停顿一下,“我想过,你没跟他讲,可能是因为你不想让他……劝服你摆脱这件事。”

我把她的头再抬高一点,她吸到了,立刻像蜂鸟般吮吸了几口。过了一会儿,她放松下来,头靠在我掌心里,眼帘渐渐闭合。我把她轻轻地放回到地面上。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

回到车外,我撕掉三明治外面的塑料纸,甩到一边去,一阵风接住了它,我眼看着它飘起飘落,越飞越远,像蛛丝,也像精灵,更像银色的鬼火。我掰下一角面包,递给奥莉薇亚,“嘿,”我轻轻唤着,用手指蹭蹭她的脸蛋,她就睁开了眼睛。“吃一点。”我把面包塞进她嘴里。她的嘴巴微微张着;面包却浮在唇间,俨如溺水的人在被淹没、被吞噬之前做最后的挣扎。我抽出吸管,插进果汁盒。柠檬汁从吸管里喷溅出来,滴到了雪地上。我把奥莉薇亚的头搁在自己的臂弯里,抬高她的脸,将吸管对准她的嘴巴,再轻轻挤压果汁盒。果汁流进去,又从她嘴角流出来。她呛了一下。

“我不知道你听到的那声尖叫是怎么回事……”

我躲进车里,仪表盘上的小红灯变得很暗,几乎看不清,快没电了。我找到了压在后座车窗那儿的小露营包,里面是打包带来的PB&J的餐盒和果汁。就在我用拳头钩住包袋往外拉的时候,小红灯彻底熄灭了。

我是听到了。伊桑也是。他从没否认过。那天下午,我看到他和她坐在小客厅里——他甚至没有和她对视。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而不是身边的空座位。

肚子突然叫起来。我想起我们根本没吃晚餐。他们也一定饿坏了。

我去瞄他,看到他轻轻地把庞奇放在地板上。他一直在看着我,没有移开过视线。

所有的星星都在吐出寒气。我们在星辰下冻得瑟瑟发抖。我们就这样睡着了。4:34 a.m.。战栗的我是被冻醒的。我赶紧查看他们——先是奥莉薇亚,再是埃德。我抓了点雪,抹在他脸上。他动都没动。我把他脸上的雪揉开,轻轻搓动,抹去了一些血痕;他抽搐了一下。“埃德,”我一边呼唤他,一边摇动他的肩膀。没反应。我又摸了摸他的脉搏,更快了,也更微弱了。

“我不知道这张照片又是怎么回事。菲尔丁医生说,你有时会自说自话,自导自演,也许这是你寻求帮助的方式。”

我用受伤的声带把星座的名字一一念给莉薇和埃德听,他们的头都枕在我的胸口,随着我的呼吸一起一伏。我用手指抚摸他们的头发,他的嘴唇,她的脸颊。

是我拍的吗?肯定是我,不是吗?就是我。那还用说:猜猜我是谁——那是我和莉薇、埃德打招呼时的用语。以前的用语。guesswhoanna(猜猜我是谁,安娜)。

少时我曾钟爱天文,最喜欢研究满天的星座,一到暑假,每晚都在后院摊开一整卷厚油纸,把整个天空描绘下来,青色的小飞虫绕着我徘徊,胳膊撑在软绵绵的绿草地上。现在,它们尽情铺展在我的上空,冬季才来的英雄们在夜幕上晶晶闪亮:猎户座,闪亮的宝剑佩在腰带上;大犬座,紧跟其后;昴宿星,如闪耀的钻石,点缀在金牛座的肩膀上。双子座。英仙座。鲸鱼座。

“不过,至于你那天晚上看到的……”

电量10%。1:11 a.m.。

我知道我那天晚上看到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本来拥有一切,此刻一无所有。

我看了一部电影。我看了一部黑白惊悚电影的修复版,恢复了血淋淋的逼真画面。我看过《后窗》《粉红色杀人夜》《放大》。我看过一整套作品集,足有上百部以偷窥狂为主角的惊悚电影。

冷光照射下的山壁平滑极了,没有坑,没有洞。根本没地方插入手指,没东西可抓,也没有杂草或枝蔓,连凸出一点的石头都没有,只有浮在表层的泥土和小砂石,这简直就是一道墙,无处下手。我沿着山壁,从小岩石的这头走到那头,审视每一寸土地。我只看到冷光笔直向上,直到被夜色吞没。

我看了一场没有杀人犯,也没有受害者的杀人事件。我看到空无一人的小客厅,无人落座的沙发。我看到了我想看到、我需要看到的事物。你一个人待在这儿不孤单吗?鲍嘉问过白考尔,也这样问过我。

我走到峭壁前,高举着手机,仿佛它是根魔杖。我用拇指点中屏幕上的手电筒标志。一束冷光从我手里射出去。

我生来就很孤单,她是这样回答的。

我坐起身,然后站起来,看着车子——那个庞然大物,又抬头看了看天——满月一轮,星光绽放——再慢慢地,看向连绵的山脉。

可我不是。我是被迫变得孤单的。

我把头转向左边,再转向右边:埃德和莉薇,一个在左,一个在右,他们的呼吸都很微弱,但尚且稳定,埃德的脸上有干涸的血迹,奥莉薇亚的脸颊上粘着几缕头发。我把手掌捂在她的额头上。很冷。是不是躲进车里更好些?可是万一……我没了主意;万一车子翻了呢?万一爆炸了呢?

如果我已错乱到和埃德、和莉薇交谈,那么,我肯定也可以在脑海里布置一场谋杀。更何况,还有某些化学药物在帮我。我不是一直在抗拒现实吗?难道我没有扭曲、搅和甚至摧毁现实吗?

我像刚才那样试着拨打。没反应。

简——真正的简,有血有肉的简:她当然可以验明正身。

醒来时,我的十指冻得发蓝,仍然握着手机。12:58 a.m.,电池快用完了,电量只剩11%。没关系,我让自己安稳下来:打不通911,打不通任何人的电话。

戴维卧室里的耳环当然是凯瑟琳的,或是其他女人的。

一声呜咽千辛万苦冲到我的嘴边,绝望地想要吸到空气,终于撞破口齿,翻腾而出。小腿压在我身下,双腿像弹簧刀一样折叠起来。我好像融进了大地。我跪在丈夫和女儿之间匍匐不定。我在哭。

当然,昨晚也没有人闯入我家。

我已经回到奥莉薇亚和埃德身边;他们躺在那儿,肩并肩,一动不动,在月光下闪着微凉的光。

这念头如同巨浪,冲垮了我自己。我的海岸已沦陷,一切尽被清空;只剩下几行沙痕,像手指一样指向大海。

没反应。

我错了。

我盲目地转圈,转晕了我自己,气得把手机扔在地上。它立刻陷入了积雪。我将它捡起来,屏幕上水汽模糊,又忍不住扔掉,扔得更远。内心的惊惶如骇浪滔天。我跳起来,冲过去,从冰雪里把它挖出来,握在掌心里,抖掉积雪,再拨。

更糟的是:我自欺欺人。

我大叫一声。吼叫声仿佛从我体内爆发出来,冲破疼痛的声带,嘶哑地划破天空,仿佛那只是一片又薄又碎的冰,声音渐渐飘远,群山给了我几声回音。我吼叫,再吼叫,直到舌头都疼起来,声音彻底哑了。

最糟的是:要对一切负责的人是我。以前是,至今仍是。

没反应。

如果我醒着做梦,那我就要疯了。想起来了:《煤气灯下》。

没反应。

一片沉寂。我甚至听不到利特尔的喘息声了。

没反应。

接着:

我绕着车子转圈,在积雪里跌跌撞撞。再拨。再拨。四次。八次。十三次。我数不清了。

“原来是这样。”阿里斯泰尔不断地摇头,嘴唇放松下来,“我——哇哦。老天爷啊。”他用力地看了我一眼,“说真的,天哪!”

我站起来,用力按下免提键,把手臂伸向高处。没反应。

我干咽口水。

没反应。没反应。

他又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张口,又合上,再一次摇了摇头。

我连拨了两次。

他终于朝自己的儿子打了个手势,朝门口走去:“我们走吧。”

没反应。

伊桑跟着他走进门厅,又抬起头来,眼里莹莹闪光:“我很遗憾。”他的声音很轻。我想哭。

我挂断电话,从车厢里钻出来,查看屏幕。没有信号。我跪倒在雪地上。重拨。

他也走了。咔嗒一声,门关上了。

没声音。我皱起眉头。

现在,只剩我们四个人了。

还没出车厢,我就用拇指按下了911,把手机凑到耳边,因为手在发抖,屏幕不断地磕碰脸颊。

戴维迈了一步,好像在跟自己的脚趾讲话:“也就是说,楼下照片里的那个孩子——她死了?”

我第三次钻进车里,用手掌在车顶上摸索,好不容易才找到:它卡在了风挡玻璃前,屏幕竟然完好无损。看到一条裂缝都没有的手机,实在令我震惊;丈夫血流如注,女儿受了重伤,我浑身上下疼得要命,我们的SUV摔了个底朝天——可这个手机却完好无损,宛如从另一个地球、另一个年代来的史前遗物。手机显示“10:27 p.m.”,我们摔下来已有将近半小时了。

我没有回答。

我摸遍了口袋——前面的,后面的,大衣里的——这才恍然想起埃德如何一把抓走了它,不让我拿到;手机掉到车底板上,就在我两脚之间振动不停,屏幕上闪现着那个人的名字。

“你想让我把那些蓝图保存下来,是为了一个死人?”

我的手机。

我没有回答。

目力所及之处只有百米高的峭壁,在月光下泛着荧光般的白色;看不到山路,大概在我们头顶的某处,但没有路可以让我们爬上去。我们的车坠毁在山坡上外凸的一小块岩石上;上下悬空,犹如一个被遗忘的小星球。眼前只见星辰,飞雪,无垠的空间;只听得到宁静。

“那……”他指了指戳在地下室门口的折叠梯。

我转身看向四周。

我一言不发。

我吸气,呼气,看着奥莉薇亚、埃德的嘴里也呼出微弱的气息。

他点点头,好像我已一一作答。接着,他把背包的肩带又往上提提,转身,走出了门口。

我反折手臂,谨慎地去触摸自己的背脊,让手指沿着脊椎一节一节往上摸。肩胛骨之间的椎骨最疼。

诺雷利看着他离去:“我们要和他谈谈吗?”

我们都出来了,三个人都离开了车厢,置身于满天星斗之下,整个宇宙的谷底。我听到如火车头前进般持续轰然的声响——原来是自己的呼吸声。我在沉重地喘息。汗水不断流淌,从额头流到脖颈。

“他困扰到你了吗?”利特尔问我。

我站起来,拖着他,蹒跚地往后走,直到将他和奥莉薇亚并排,让他躺在她身边。她动了一下。他没有。我抓住他的手,把袖口从手腕上卷起来,用自己的指尖压住他的皮肤。脉搏很微弱。

我摇摇头。

拖动他的时候,我的头撞到了变速杆,那一瞬间,他的身体顺着车顶滑下来。我们都出了车厢后,我才看到,他的脸是被血染红的。

“好吧。”说着,他这才松开我的手,“老实说,我不太适合……处理接下来的事情。我的职责是终止这件事,确保大家平安无事地继续生活,包括你。我知道这段日子对你来说很难熬。我是说,今天。所以,我想让你给菲尔丁医生打个电话。我认为这很重要。”

我看到他了,脸红彤彤的,被仪表盘上的警示灯照成了暖红色。解开他的安全带时,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经过这样的撞击,那盏小红灯怎么还会亮着呢,怎么还有电呢?他朝我坍塌下来,如同一盘散沙,如同一个活结被拉开了。我把手垫在他腋下,撑住了他。

自从诺雷利当众宣布了那句话,你的丈夫和女儿都死了,我还没有说过一个字。我不知道自己的声音会变成什么模样,在这个一字一句都被宣讲出来、被听得一清二楚的新世界里,我的声音听起来一定会很可怕。

我又爬进了车里,继而明白那样不行:没办法从后座把他拉出来。胫骨在雪地上不断摩擦,我让自己退出来,摸到前门的把手。按下去。再按一次。咔嗒,门锁弹开了。车门也弹了开来。

利特尔还有话要说:“我知道你很煎熬——”他停顿下来,再开口时,声音变轻了,“我知道你很煎熬。”

接下来是埃德。

我点点头。他也是。

我停下喘口气,肺叶像风箱一样一张一合。我看着我的宝贝,雪地里的天使,抚摸她受伤的胳膊。她没有反应。我又抚摸了一下,用了点劲,看到她脸上露出一丝疼痛的扭曲。

“看起来,我们每次来你家,我都要问一遍,但这次我还是要问:留下你一个人,没事吧?”

我让她平躺在车边,又担心车子翻动,就再把她往外拉一点。她的头歪向了肩膀;我捧住了——轻柔万分地——让她的小脸蛋再次正对着天空。

我再次点头,动作很慢。

她的眼皮又沉下去了。

“安娜?”他注视着我,“福克斯医生?”

“嘿。”我说。

我们调整到了福克斯医生的模式。我开口说话:“没事。”这声音,就好像你戴着头戴式耳机听别人讲话——闷闷的,似乎来自很遥远的地方。

我转回到门边,用手指抠进奥莉薇亚的羽绒服往外拉,拉过天窗,拉过头垫,把她拉到车外。我紧紧抱住她,把她支离破碎的小身体抱在怀里,呼唤她的名字,再一次呼喊。她睁开眼睛。

“考虑到——”诺雷利也开口了,但利特尔再次扬起手,她也再一次收声。我想不出她要说什么。

视线回到地面。车子朝前倾斜,车头狠狠地砸进地面,车尾略微上翘。我看到底盘暴露在外,活像被翻转身体的昆虫。我战栗不已,脊椎抽痛。

“你有我的号码。”他提醒我,“听我的话,给菲尔丁医生打电话。求你了。他会想和你谈谈的。别误会我们的意思,我们两个。”他指了指他的搭档:“包括瓦尔。她骨子里是个忧心忡忡的人。”

万籁俱寂。彻底的,终极的,宁静。没有一丝风,没有哪怕一根树枝在动。默片。静物照。我挪动了一下膝盖,听到霜雪被挤压的声音。

诺雷利看着我。

声音……

现在,利特尔往后退了,似乎不太情愿转身就走:“我之前说过,我们那儿有很多好心人,可以陪你聊天,只要你愿意。”诺雷利转身离去,消失在门厅里。我听到她的鞋跟嗒嗒地走在瓷砖地上,接着听到前门打开了。

天空像一只洒满星辰的大碗。月亮大得惊人,时隐时现,却恍如日光般明亮,把苍穹下的峡谷照得明是明,暗是暗,宛如木刻版画一样黑白分明。大雪快停了,只剩几片迷路的雪花飘来飘去,不知落向何处。眼前,仿佛是个新世界。

现在,只有我和利特尔了。他的视线越过我,看向窗户。

仰头四顾。天旋地转。

“你知道吗?”又隔了一会儿,他说道,“如果我的女儿出事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转回视线,看着我,“完全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没时间。没时间了。我打起精神,搬动双腿,把它们摆好,然后半跪半坐靠在车上,举目四顾。

他清了清嗓子,扬了扬手:“再见。”他走进门厅,在身后关上门。

然后,我转身仰面躺下。脊椎像过了电般刺痛。我大口吸气,痛得一缩。我艰难地转了转头,好像脖子已经罢工了。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前门关上了。

我把上半身探出去,一按到车门外的地面,掌心立刻感受到了冰雪;再用手肘撑地,稳住膝盖,用力。下半身也拖出来了,我扑通一声趴在冰雪覆盖的大地上。冰霜在我身子底下碎裂。我继续拖着自己往前爬。屁股。大腿。膝盖。小腿。脚。脚踝处的裤腿钩到了一只衣钩;我甩开它,爬到了车外。

我站在自家的厨房里,呆呆地看着尘埃微微飞扬,在阳光里飘浮又散去。

我别扭地转向车门,抓住把手,使劲拉。再拉一次。咔嗒一声,车锁开了。我推着车窗玻璃,把身体的重量都压在指尖。门竟然悄无声息地被推开了,向黑夜敞开了。

我的手慢慢移向酒杯,轻轻地端起来,在掌心里旋转。端到面前。深呼吸。

“嘿。”我摇摇她的肩膀。她又一次睁眼看了看我。“嘿。”我再叫一声,我很想微笑,但脸完全麻木了。

接着,我把这该死的玩意扔向墙壁,尖叫起来。我这辈子都没有这样大声地嘶吼过。

我把她放在天窗上,四肢摆平。“嘘。”虽然她没有出声,我还是这样对她说,哪怕她的眼睛重新闭上了。她看起来就像个小公主。

76

我慌忙用拇指去按动她的安全带扣。咝的一声,带子解开了,在她滑下来的瞬间,我捧住她的头,再用双臂揽住她的身子,她的手脚落下来,像风中的风铃一样彼此交叠。即便隔着衣袖,也能感到她的一条胳膊和身体松脱了。

坐在床边的我呆呆地目视前方。影子在我面前兀自嬉戏。

“妈咪。”

我点亮了一支蜡烛,蒂普提克杯装香烛,刚从礼品盒里拿出来的,那是两年前莉薇送给我的圣诞节礼物。无花果味。她最喜欢无花果了。

她看了看我,似乎看透了我,开口讲了两个字:

过去时态的喜欢。

我的心好像一下子瘫软了。

一丝不知从何处来的微风吹进卧室。火苗摇摆,紧贴在烛芯上。

“莉薇。”我喘了口气,她的眼睛睁开了。

一小时过去了。接着,又是一小时。

“莉薇。”我喊着喊着,泪水流遍了脸颊。

蜡烛燃得很快,只剩一半烛芯浸没在软软的蜡油里。我就在刚才坐下的地方低身伏倒。十指夹在大腿之间。

“莉薇。”我大声喊叫,嗓子眼冒着烟,嘴里、嘴唇上都有鲜血的味道。

手机突然亮起来,振动。朱利安·菲尔丁。他和我约定的诊疗就在明天。他不会来的。

我自己也在猛烈的晃动中。她跟着我一起摇晃,辫子甩来甩去。

夜幕降临。

尖叫。

你的病就是从那时开始的。这是利特尔说的。不能走出去的病。

我曲起胳膊,腾出空间,然后双腿重重地落在碎成蛛网的天窗上。天窗被压得嘎吱嘎吱响。我勉强蜷起身子,膝盖磕磕碰碰,尽力爬向她的时候,我的心在狂跳。我用双手抓住她的肩膀。摇晃。

他们在医院里告诉我,我受到了惊吓。惊吓转变为恐惧。恐惧演变为惊慌。等到菲尔丁赶到现场时,我已成了——他用尽量简单、也是最精准的话来表达——“严重的恐旷症患者”。

她的皮肤冷得像冰。

我需要在家,把自己固定在熟悉的地界里——因为我在荒山野外熬了两晚,在那广阔无垠的天穹下。

奥莉薇亚被困在后座了,悬吊着,马尾辫垂荡着。我扭动脖子,用肩膀抵住车顶,伸手,去够她的脸颊。指尖颤动。

我需要自己可以掌控的环境——因为我眼看着亲人慢慢死去。

就在我把双手摊放在车顶上的时候,大团哈气从口里涌出来,被仪表盘里的灯光照成了红色。我双手撑住车顶,扭动头部。

你知道,我不会刨根问底,问是什么让你变成这样的。她这样对我说过。也可能,是我对自己说过。

啾啾。安全带警示灯一闪一闪。然后就是一片死寂。

是生活,生活让我变成这样。

绷紧的安全带像把刀,切在我的腰上。我用右手去按扣锁,用力,咔嗒,然后才能拼命吸气。安全带从我身上滑落,我一下子瘫倒在车顶。

“猜猜我是谁?”

我舔了舔嘴唇。舌头却舔进上牙膛的一个凹洞。我少了一颗牙。

我摇摇头。现在我不想和埃德讲话。

我念着他的名字,也许只是想,但念不出声,嘶哑的音节仿佛被冻住了,只有一丝白气如烟雾般飘出我的口。气管生疼。安全带死死地勒在我的喉咙上。

“女汉子,你感觉如何?”

把头再转过去一点。我看到埃德了,脸朝着另一边,一动不动。鲜血从他的耳朵里流出来。

我再次摇摇头。我不能讲话,不愿开口。

我又呛了一下。两只手垂落下来,埋在我脑袋边的纺织物里,好像在车里玩倒立,足以把我撑起来。我听到自己在哀泣,泣不成声。

“妈咪?”

我们都是头朝下。

不行。

鸣叫声停止了。

“妈咪?”

我尝试呼吸,呛了一下,清楚地听见自己痛得嘶哑的吼叫;尝试扭头,分明感到头顶在车顶上摩擦。这可不太正常,不是吗?我还能感受到上牙膛被唾液浸没了。这是——

我往后退缩。

我眉头紧锁。头脑深处,有些程序正在自动重启,有些系统失灵了,俨如机器出了故障。

不行。

气囊紧紧压在我的侧脸。仪表盘发着红光。满是裂缝的风挡玻璃整个垮下来,朝我这边倾斜。

不知何时,我变成了侧躺的姿势,睡着了。醒来时,脖子好酸,火苗已缩小成微妙的蓝色光点,在冰冷的空气里摇曳。卧室突然陷入了黑暗。

我的视野里浮现出浅浅的红潮。头痛欲裂。肋骨疼得要命。背好像断了。喉咙好像干透了。

我坐起来,站起身,骨头咯吱咯吱响,像生锈的梯子。我摇摇晃晃地走进洗手间。

停止了。

转身时,我一眼看到拉塞尔家灯火通明,像一座辉煌的玩具屋。伊桑在楼上,坐在电脑前;阿里斯泰尔在厨房里,手握菜刀在砧板上来回切着什么。胡萝卜,霓虹灯般的橙红色在厨房灯光下显得很耀眼。一杯红酒立在台面上。我立刻觉得口干舌燥。

近旁,啾啾,啾啾,一声又一声,无休无止——好像疯了的鸟在重复单调地鸣叫。

还有那个女人,在小客厅里那个彩条纹的双人沙发上。我猜,我应该叫她简了。

气若游丝。我简直看得到自己的气息,一丝细细的白气飘浮在我面前,在冰冷的空气中恍如一缕幽魂。

简拿着手机,另一只手用力地在屏幕上滑来滑去。大概是在看相册吧,或是玩纸牌,或是别的——最近好像很多游戏都和水果有关。

“莉薇。”

也可能是在和她的朋友们汇报最新情况。还记得那个变态邻居吗?……

过了一会儿——也可能是一小时:

嗓子干透了。我走到窗前,放下窗帘。

“埃德。”

就这样,我站在黑暗里:冷,彻底的孤单,充满恐惧,以及某种酷似渴望的感觉。

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