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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二 11月2日

她盯着窗外看了足有一分钟。然后我们回到了厨房。

“是的。”

再后来:

“多漂亮,是不是?好地方。”

“那玩意很有用吗?”简问道,在我思忖下一步该怎么办的时候,她就在起居室里走来走去。夕阳已西沉,在昏黄的光线里,穿着奶黄色毛衣的她宛如幽灵,在我家里飘来飘去。

她一直很欢乐,很开心,突然看到她面色凝重,让人心里咯噔一下,好像唱片跳针的感觉。我随声附和:“就是那栋。”

她伸手指着雨伞。那儿伞像个醉汉般靠在墙壁上。

“瞧。”她把酒杯搁在窗台上,双手插在裤子后袋里,倾身凑近窗户,“就是那栋。”她边说边凝视那栋房子,音调有点沉,几乎算得上沙哑。

“比你想象的有用。”我深深地窝在椅子里,开始描述菲尔丁医生的后院治疗法:出后门,下石阶,腿脚发软地走下去。尼龙布大泡泡保佑我不被清晰透明的户外空气、涌动的风所湮没。

“其实,我主要在这里下象棋,和关在屋里的孤独宅人聊天。假如你觉得这也算‘作为’的话。”

“有意思。”简说。

走到奥莉薇亚的房间。“是不是有点小?太小了。她得有一间大屋子,才能让她长大呀,就像伊桑的那间。”走到我的书房,她的评价刚好相反:“啊!在这样的房间里,姑娘才能大有作为。”

“我认为应该用‘可笑’这个词。”

我终究还是同意了,陪着她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看,一层又一层地走上去。走到红房间,她说:“我觉得自己被困在动脉里了。”到了埃德的书房。“这么多书!你都读过吗?”我摇摇头。“那么,读过哪一本呢?”我咯咯地笑着。

“但有用?”她问。

第二盘下完了。她提议参观我家。我略有迟疑;最后一个从上到下把我家看遍的人是戴维,在他之前……我真的想不起来了。比娜从没上过楼;菲尔丁医生只去过埃德的书房。这样一想,未免觉得这是很亲密的事,好像我要拉着新情人的手走进闺房。

我耸耸肩:“有那么一点。”

“太绝情了吧。”她弹开落在桌上的一截烟灰,放声大笑。

“好吧。”她说着,用人们平时拍宠物狗头的方式拍了拍伞把,“好好干哦。”

“是的,我有一位帅哥房客。”我喝了一口酒,吃了她的后。

“嘿,你生日是几月几号?”

“那位帅哥房客。”

“你要给我买礼物吗?”

我指了指藏在厨台角落里的座机,又拍拍口袋:“老古董iPhone,但还可以用。万一我的心理医生打电话来呢。也可能是别人。房客。”

“好说。”

“你不会连电话都没有吧?”

“老实说,还真快到了。”我回答。

“可不是嘛。”

“那我买定了。”

她看了我一眼:“真让人伤心。”

“十一月十一日。”

我想到了韦斯利:“我们诊所只有两个医师。所以,现在他的工作量就翻倍了,更忙了。”

她愣愣地看着我。“我的生日也是那天。”

“同事中没有朋友吗?”

“别开玩笑。”

“不知道。我父母都过世了,我工作太卖力,没时间结交很多朋友。”

“没开玩笑。双十一。”

“为什么?为什么没有?”

我举起酒杯。“敬十一月十一日。”

我摇摇头,顺势咽下一口酒:“并没有。就你和你儿子来过。”

干杯。

“会有很多朋友来看你吗?”她拿起象,斜跳一步。

“有纸和笔吗?”

后来:

我从抽屉里拿出纸笔,放在她面前。“就坐在那儿,别动。”简对我说,“挺美的。”我假装抛了个媚眼。

就在她紧锁眉头盯着棋盘看的时候,我把冰箱翻了个底朝天,找出一条瑞士三角巧克力,再用餐刀胡乱地切成小块。于是,我们坐在咖啡桌旁,吃起了巧克力。晚餐吃糖果,就像奥莉薇亚那样。

她手持铅笔在纸上飞快地画起来,笔触短促有力。我看着自己的脸庞被勾勒出来:凹陷的眼睛,圆润的颧骨,长长的下巴。“别忘了画我的大龅牙。”虽然我强烈要求,但她叫我别说话。

“你让不让我把话说完?”

她画了三分钟,其间两次抓起酒杯凑到嘴边。“好啦!”她让我看。

“他们救了一个精神病患者,结果,那人却把他们杀了。”

我定睛一看,大吃一惊:竟然如此传神逼真。“绝妙的小把戏。”

“好吧,没错。”

“算吗?”

“而且,他们是想从意外事故中恢复过来才出海的。”

“你会画别的吗?”

“好吧,除了这个细节,整体感觉就像是《航越地平线》。”

“你是说,给别人画肖像?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行。”

我又喝了一大口酒:“我觉得《航越地平线》里面的海是太平洋。”

“不,我的意思是——动物或者静物。生命。”

“就像《航越地平线》里那样。”简说。

“不知道。我基本上只对人感兴趣,和你一样。”兴之所至,她在那幅画的角落里签上名,“完美!简·拉塞尔原创作品。”

我把自己和埃德的蜜月故事告诉她:我们租了一艘十米长的Alerion游艇,在圣托里尼岛、提洛岛、纳克索斯岛和米克诺斯岛这些希腊岛屿间巡游。“只有我们俩,”记忆犹新,“在爱琴海上乘风破浪。”

我把这幅速写收进了厨房抽屉——摆放上好的亚麻桌布和餐布的那只抽屉。不然它早晚会被我弄脏。

我们一边喝,一边下棋,一边闲聊。据我所知,我们俩都是独生子女的妈妈;但我以前不知道,我们俩都喜欢出海航行。简偏爱单枪匹马,我更喜欢四手联弹——至少以前是。

“瞧瞧这些。”它们散落在桌上,珠玉满堂的样子。

“现在可以开始派对了。”

“那个是干吗的?”

“上等的兴奋剂。”我说着,开了第二瓶酒。这次是梅洛。

“哪个?”

门铃响时,我们正在第一盘棋局中杀得你死我活。五点整——肯定是药房的快递。简为我效劳,去门口收货。“上门送药!”她粗声粗气地说着,从门厅回到起居室,“这些药好吗?”

“粉色的。八角形的。不对,六角。”

“以前玩的。”她把烟头斜插在碗里。“让我看看你的棋盘。”

“六角形的。”

“你会下国际象棋?”

“对。”

她一摆手,吸了口烟。“嘘!听我说,”烟雾从她的唇边飘出来,“你有没有真的棋盘?”

“心得安。β受体阻滞剂。”

“我很抱歉……”

她睨了一眼。“那是治心脏病的。”

“你的监视窗。”她这么说,我的脸一下子红了。“开玩笑啦!”

“也治恐慌症,它可以降低你的心率。”

“嗯,我也有真实的窗呀。”我扬扬手,提醒她注意她身后就有一排长玻璃窗。

“那个呢?白色,小椭圆形的。”

她的指尖在酒杯口来回拂动:“也就是说,互联网几乎就是你……对外的窗口。”

“阿立哌唑。非典型抗精神病药物。”

“在网上。”

“听上去很厉害。”

“在网上?”

“听上去是,实际上也是,在某些病例中效果卓著。但对我来说,只是一种附加,让我保持清醒,让我发胖。”

“我还在线学法语,还玩国际象棋。”我补充了一下。

她点点头。“那个呢?”

“哦。”

“丙咪嗪。盐酸丙咪嗪。治抑郁的,还有遗尿。”

“网上的。”

“你尿床吗?”

“什么人?”

“今晚可能会。”我再啜一口。

“我帮别人做顾问。”我用豪迈的姿态回答她。

“那个呢?”

“十一个月。”她把嘴唇噘成O形,“我不会吹口哨。但此处应有哨声,你就假装我吹出来了吧。”她把烟头在早餐碗里掐灭,然后十指指尖相对,倾身向前,好像打算祈祷。“那么,你整天都干什么?”

“替马西泮。安眠药,要晚一点再吃。”

“差不多十一个月。”

她点点头。“是不是喝了酒之后,你一样都不能吃了?”

她点点头。“你上次说过,这样……有多久来着?”再问道,“六个月?”

我吞下一口。“不能。”

“一年几次吧。”其实,至少每个月一次。

把药片吞下去的那个瞬间,我突然想起:早上已经吃过了。

“多久补一次货?”

简一仰头,嘴里喷出一团烟。“求求你,别喊将军。”她咯咯直笑,“我的自尊承受不起连输三局。你得记住,我好多年没玩过象棋了。”

“成批买的。”我试图解释。“我喜欢红酒。”

“看出来了。”我直言不讳。她哼了一声,又大笑,露出一颗用银粉补过的牙齿。

“你家囤了好多红酒啊。”她朝橱柜看了看。

我检查了一下这局吃掉的子:两个车,两个象,一排兵。简只吃了我的一个兵,还有孤零零的一匹马。她看到我在数,就撤回她的马,用力地放下。“伤马后退。”她说,“召唤兽医。”

不出十分钟,我俩就大口喝起酒来。简点了一根弗吉尼亚女士烟,抽完又点了一根,空中很快就泛起一团一团的烟雾,盘旋在我们头顶,贴着顶灯悠然荡漾。我的雷司令喝起来也有烟味,但我发现自己并不在乎;这反而让我回忆起大学时代,纽黑文市的小酒馆外面那些没有星光的夜晚,那些吞云吐雾的男生。

“我最喜欢马了。”我对她说。

她已经甩开大步朝厨房走去了。

“你看,奇迹般的康复。”她把马摆正,用手指抚摸大理石马鬃。

“哎呀,你不用这么……”

我笑着喝完最后一口红酒。她又往我杯里倒了一点。我看着她。“我也喜欢你的耳环。”

“我带了些东西给你。”她面带微笑,从包里掏出一样东西,“还是冰冻的呢。”一瓶蒙着水雾的雷司令。我垂涎欲滴。好久没喝白葡萄酒了。

她摸了摸一边的耳环,然后是另一边——每只耳朵上都有几颗小珍珠。“前男友送的。”

她二话不说地往屋里走。我都没机会讲话。

“阿里斯泰尔不介意你戴吗?”

“你肯定无聊透了。”我一打开门厅的门,她就上来拥抱我。我大笑一声,紧张极了。“要我说,光看那些黑白老电影也会厌倦。”

她想了想,继而大笑。“我怀疑阿里斯泰尔都不知道。”她用拇指转动打火机的圆轮,火苗吻上一根烟。

18

“不知道你戴着,还是不知道它们是谁送的?”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简吸了一口,再把烟吹向一边。“都不知道。有时候,他不太平易近人。”她把香烟在碗边弹了弹,“别误会——他是个好男人,好父亲。但他太有控制欲了。”

我很小心地捡起相机。没摔坏。

“为什么?”

三分钟过去了,我返回书房。拉塞尔家的双人沙发上空空如也。我瞥了一眼伊桑的卧室;他在房间里,弓着腰俯在电脑前面。

“福克斯医生,你是在给我做心理分析吗?”她问道,语调很轻松,但她的眼神很冷静。

我想起《爱德华大夫》里的布鲁诺夫医生说过:“亲爱的小姐,你不能一直用脑袋撞向现实,还口口声声说它不存在。”

“就算在分析,分析的也是你丈夫。”

我还想到自己的硬盘,里面已塞满了偷拍的影像。我想到简·拉塞尔遥望我的表情,眼睛一眨不眨,视线笔直穿过公园。我不是隐身人。我不是死人。我活生生地,暴露于他人的目光之下,羞愧无比。

她吸了口烟,皱起眉头。“他一直都那样,不轻信别人。至少,没有百分百信任我。”

然而,此时此刻,羞耻感从里到外烧过我的身体。我想到自己用镜头捕捉到的每个人、每件事:那些邻居、陌生人,那么多吻,千钧一发的事,咬在嘴里的手指头,掉在地上的零钱,趾高气扬的步子,跌倒的人。武田家的少年,闭着双眼,手指在大提琴弦上颤动。格雷家的人,高高举起葡萄酒杯,来一次浮夸的敬酒。罗德太太在起居室里,点亮插在蛋糕上的蜡烛。年轻的莫兹夫妇,在婚姻苟延残喘的最后时日里站在红色客厅的两头,隔着地板上一只砸碎的花瓶,冲着对方大吼大叫。

“那又是为什么?”

Opteka长焦镜头比望远镜都好用。

“哦,我是个野孩子。”她说,“风流,放荡——阿里斯泰尔就喜欢用这些字眼——总是遇到错误的人,做出错误的决定。”

从没有人把我逮个正着。米勒夫妇没有,武田家的人没有,沃瑟曼太太没有,格雷姐妹那一大家子没有。罗德夫妇搬家前,莫兹夫妇离婚前,也都不曾有过。来往的出租车和行人也没有发现过我。甚至邮递员都没发现——以前我每天都偷拍他在每家每户门前的照片。曾有几个月,我痴迷于翻阅那些照片,想借此唤起曾经的感受,直到最后,我终于跟不上窗外那个世界的节奏了。当然,我还会保留一些特殊的关注对象——米勒夫妇就让我很好奇。确切地说,他们是在拉塞尔家搬来之前,我的兴趣所在。

“直到你遇见了阿里斯泰尔?”

我慌得一下子站起来,相机滚落到地板上。“让它去吧”,我说着——这次绝对说出口了——飞一般地奔出书房,躲进暗无天日的楼梯井里。

“遇到他之后也一样。我用了一段日子才把自己收拾干净。”但也不至于太久,我心想,从她的相貌来看,生孩子的时候顶多二十出头。

不行。

她又摇了摇头。“我和别人也有过一段。”

要不要也大方地挥手示意?我有没有转移视线?我可以朝她眨眨眼吗,装出茫然的表情,好像刚才只是用相机在拍别的东西,别的靠近她的东西?真没注意到你?

“和谁?”

我想躲。

她做了个鬼脸。“发生过而已,不值一提。我们都犯了错。”

她扬起一只手,挥了挥。

我什么都没说。

没错:就算用裸眼去看,我也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她水平凝视的目光,还有分开的双唇。

“反正,结束了。但我的家庭生活仍然……”她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摇了摇,“很有挑战性。这个词很准确。”

我手中的相机一下子掉到大腿上。

“用词正确,用法语来说就是:Le mot juste。”

她正回望着我。

“你的法语课上得太值了。”她咬牙切齿地哭了,烟头朝上竖起来。

我抿了一口酒,抹了抹嘴唇,又举起了尼康,透过镜头去看。

乘胜追击,我继续问,“是什么在挑战你的家庭生活?”

我还没把拉塞尔家的事讲给菲尔丁医生听。我知道他会说什么;我自己也能分析出来:我已把自己投射在这位母亲、这位父亲和独子构成的单核家庭中。仅仅一屋之隔,就在邻户,有一个我曾拥有的三口之家,他们过的俨然是我以前的生活——虽然已经失去了,不可挽回了,但那种生活就在我眼前,就在公园的另一边。那又怎样?我心想。也许还讲出了声,最近,我怀疑自己常常自言自语。

她长出一口气。一个完美的烟圈在半空弥散开来。

我调整焦距,影像更清晰了。她语速很快,配合双手的快速动作,又露齿一笑。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膝头,但嘴角有一丝羞涩的微笑。

“再来一次。”我忍不住这么说。她果真又吐了一个烟圈。这时,我猛然意识到自己已经醉了。

我一向很小心,因为不想被人当场撞见我偷窥——确实没被发现过,我谨慎地把镜头转向公园那边,瞄准了拉塞尔家。厨房里很暗,空无一人,半垂的百叶窗如同半闭的眼睛;但在二层的小客厅,恰好就在窗框框出的视野里,我看到简和伊桑坐在彩色条纹的双人沙发里。她身着奶黄色毛衣,尖窄的领口下露出一截乳沟;带吊坠的项链在那儿轻轻摇摆,如同峭壁上的登山者。

“你知道,”她清了清嗓子,“不是具体的某件事,很复杂。阿里斯泰尔在挑战我,我的家人在挑战我。”

天哪。我已经开始杜撰别人的对话了。

“但伊桑是个好孩子。我这么说是因为我见识过好孩子是什么样的。”我说。

我把镜头转向西边:有两个行人在双户别墅外闲逛,其中一个人还冲着密闭的百叶窗指指点点。“这房子的结构不错。”我猜他准会这么说。

她盯着我的眼睛。“很高兴你这么说。我也这样想。”她又在碗边弹了弹烟灰,“你肯定很想念你的家人。”

再看隔壁那栋,沃瑟曼太太和她的亨利步下台阶,走到214号的门外,向人间播撒幸福和光明。

“是的。想得要死。但我每天都和他们聊天。”

一手握着平底杯,一手拿着尼康相机,我在书房的角落里坐定,窝在南窗和西窗之间,远眺邻居——埃德常说,我这是在盘点。那是丽塔·米勒,上完瑜伽课,汗津津地回来了,整个人都显得亮闪闪的,手机压在耳朵边上。我调整焦距,把她拉近:她在笑。我很想知道,电话另一边是她家的包工头,还是她丈夫,或是别的人。

她点点头。她的眼神有点迷离,她肯定也醉了。“但肯定和他们在身边是不一样的,是不是?”

17

“嗯。当然不一样。”

按下快捷键,我退出了电子表单。终于到了喝一杯的时间。

她再一次点头:“好了,安娜。你知道,我不会刨根问底,问是什么让你变成这样的。”

一如往常,菲尔丁医生是正确的:我吞下了五花八门的药,要用两只手才数得过来。我还知道——越琢磨越害怕——我没有按时按量地吃药,并非每天都遵照他的医嘱。双份剂量,漏吃一顿,用酒服药……菲尔丁医生要是知道了,非发火不可。我得乖一点。真不想失去自控力。

“体重超标?”我回道,“少白头?”我真的喝多了。

在这份表单上,我详细记录了自己服用过的所有药物,以及每一次的剂量、服用方法……我的良药鸡尾酒中的所有原料。我发现自己从八月份就停止更新了。

她抿了一口红酒:“恐旷。”

不过,事情还没忙完。我先拖动鼠标来到电脑桌面上一个冷僻的角落,犹豫了一下,再双击点开一个Excel表单,文件名是“用药”。

“这个嘛……”如果我们要交换秘密以获得信任,那我就该说。“创伤,和别的患者一样。”我开始不安了,“我变得抑郁。严重抑郁。那可不是我想记住的事。”

菲尔丁医生刚走,我就登录在线药房配药。他们会在当天下午五点前送药上门。剩下的时间足够我喝一杯了,甚至来杯双份的。

但她摇摇头:“不,我明白的——不关我事。我猜你也不会邀请别人来家里开派对。我只是在琢磨,我们该为你找出更多爱好,除了下象棋、看黑白电影之外。”

他又点点头。“请务必按照药方配药、服药。”

“还有做间谍。”

“嗯?”

“做间谍。”

他点点头。“那就下周见了。”他转身朝门口走去,走了几步又转回身,“安娜?”

我想了想。“我以前会拍照。”

“谢谢你。”他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领带。我说道,“我会好好吃药的。”

“看起来你现在仍在拍啊。”

“我们到时候再商量吧。”说着,他用钢笔在处方上龙飞凤舞地写了几行字,撕下来,递给我。纸片在他的手里微微颤动。特发性震颤?低血糖?我只希望别是早期帕金森病。也不方便问。我接过药方。

这时我只能用傻笑应付过去。“说得对,但我的意思是户外摄影。我很喜欢。”

“促智药?”治疗注意力缺失、多动症的药物。不管家长问我多少次:促智药对孩子有没有用,我都会斩钉截铁地回答:不要用。可是你瞧,现在我竟然在为自己争取这种药了。一切都会变。

“像《人在纽约》那样的照片?”

“试着吃两颗,看看你感觉如何。如果有问题,我们再考虑使用能帮助你集中注意力的药物。”

“更像是自然摄影。”

我点了点头。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他认为我的症状加剧了。我胸口一紧。

“在纽约城里?”

“你在服用很多不同类型的药物。我们会一样一样调整,直到达到最佳效果。”

“在新英格兰。我们以前去过几次。”

“我知道。我懂的。”

简转身对着窗户,手指西方:“你看。”我一眼就看到了橙色的夕阳,建筑物在暮光中形成背光的剪影。一只鸟在附近盘旋。“那就是自然,不是吗?”

菲尔丁医生紧锁双眉,继而叹气。“好吧,这不是精密科学。你该明白的。”

“理论上是,部分是,但我说的是——”

“不,不是视觉。更像是……”我们讨论过这件事——他不记得了吗?还是说,我们压根没谈过?迷糊,糊涂。我真的要喝一杯了。“有时候,万千头绪同时出现。好像我的脑袋里有个四向交叉口,每个人都想在同一时间点穿过路口。”我苦笑了一声,有点不自在。

“这世界是个美好的地方。”她坚持己见,而且很严肃;目光深沉,语调平稳。她发现我在观察她,索性锁定我的目光。“别忘了这一点。”她放松下来,斜靠在沙发里,把烟头在碗里掐灭。“也别错过。”

“你是说视觉?”

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对准窗户,拍下快照。我看了看简。

“也许该说是……糊涂。两者皆有吧。”

“好样的!”她大喊一声。

“迷糊?”

19

“最近感觉很迷糊。”我提醒他注意这一点。

我把她推到门厅时,六点刚过。她对我说:“我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

快到结束的时候了。我无须查看壁炉架上的座钟就知道,菲尔丁医生也一样——多年行医后,我们都能凭经验掐算出诊疗所需的五十分钟,甚至精确到秒。“我希望你继续服用原有剂量的β受体阻滞剂,”他说,“至于盐酸丙咪嗪,现在你服用的是一颗50毫克,加到两颗吧。”他皱了皱眉。“这是根据我们今天谈到的事情所做的调整,有助于你控制情绪。”

“我也是。”

“很好。”他说,仿佛周三是特别适合有氧运动的日子。他从没见过比娜。我想象不出他们碰面会是什么场景;他和她,好像分属于不同的时空维度。

两个半小时。上一次和某人——任何人——闲聊两个半小时是什么时候的事?我在脑中追寻记忆,仿佛一条鱼线抛出,飞越时间,飞越四季。结论是无。没有想起谁。很久以前,自从我在严冬季节第一次接受菲尔丁医生的诊疗后就没有与人如此交谈了,即便在那时候我也不能长时间讲话,因为气管损伤尚未痊愈。

“通常都是。”

我感到活力四射,好像变年轻了。也许是因为红酒,但我觉得不是。亲爱的日记,今天我交到了朋友啊。

“最近她是每周三上门来,对吗?”

后来,入夜了,我打着瞌睡看《蝴蝶梦》的时候,门口的呼叫器又响了。

“从某种程度上说是这样,”我承认,“花钱买来的朋友。”

我掀开毛毯,脚步不稳地晃到门口,任由朱迪丝·安德森扮演的女管家在屏幕里冷嘲热讽:“你为什么不走?为什么不离开曼德利庄园?”

“她成了你的朋友。”

我看了看对讲机的屏幕。外面站着一个高个子男人,宽肩,窄臀,头发全部向后拢,但也掩盖不了他的秃顶。我发了一会儿呆——通常在镜头里看到的他是有颜色的——才反应过来,那是阿里斯泰尔·拉塞尔。

“但我还需要一点练习。我很喜欢比娜。”

“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我说。至少我认为自己讲出声了。毫无疑问,醉意未消。而且,我真不该把那些药片一股脑吞下去。

“是的,我注意到了。”

我按下了开门键。锁芯弹起,铰链轻响,我等待门关上的声音。

“真的。脊椎不疼了,肋骨也不会吱吱嘎嘎响了。我走路的时候也不跛了。”

所以,等我拉开门厅的门时,他已经站在那儿了。在阴暗的门厅里,苍白的他好像自带柔光。他微笑着,皓齿坚固,连牙龈都很完美;眼神清澈,连鱼尾纹都很完美。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我。

“阿里斯泰尔·拉塞尔。”他说,“我们家住在207号,公园对面。”

“我康复了。不痛了。”

“请进。”我伸出一只手,“我是安娜·福克斯。”

“也就是说,进展不错?”

但他摆摆手,没和我握手,依然站在原地。

“不仅仅是,我知道。”

“我真的不想当不速之客——非常抱歉打断你了。在看电影?”

但他还是纠正了我。“不仅仅是为了塑身。”

我点点头。

我摸了摸自己的腿和身躯,好像在综艺竞赛节目中展示一份大奖。你也可以赢得这个三十八岁的残破身体哦!“我看起来好多了。”不等他来纠正我,我赶紧补上一句,“我知道,理疗不是为了塑身。”

他又露出闪亮、完美的笑容,宛如圣诞节商铺里的装饰品。“我只想问问,今晚可有访客来你家?”

“康复理疗的情况怎么样?”菲尔丁医生问。

我皱起眉头。开口回答之前,我身后突然传出爆炸般的巨响——海难的场景,鸣炮警示。“有船搁浅了!”海岸警卫大喊大叫,“大家快来啊!”众声喧哗。

庞奇早就悄悄走进这间屋子了,此刻正围着我的脚踝转圈,眼睛看着我的膝盖。我屈起一条腿,垫在另一条大腿下面。

我回到沙发边,用遥控器暂停电影,转身时,看到阿里斯泰尔走进了起居室。在白色灯光照耀下,阴影聚集在他颧骨下面的凹陷处,真像个活死人。在他身后,门敞开着,在黑暗的门廊里仿佛一张打哈欠的大嘴。

“那是一种进步。”

“你可以帮我关上门吗?”他关上了。“谢谢。”我说着,舌头好像开始打滑了,我有点口齿不清。

“有这种可能。”

“我来得不是时候吧?”

他在沙发椅里调整了一下坐姿:“听起来你好像可以为他人设身处地考虑了,而不再仅仅沉溺于你自己的事。”

“不,没事。要喝点什么吗?”

“我觉得也是。”

“哦,谢了,我不需要。”

“那是很慷慨的举动。”他说。

“我是说,水。”我需要澄清一下。

“我觉得她试图建立联结。”福斯特在《霍华德庄园》里不就劝诫我们要这么做吗?“只有联结”——啊!我想起来了:七月读书俱乐部的书目正是这本。“我想帮助她。我想让她觉得我是可以接近的。”

他彬彬有礼地摇摇头,然后重复一遍他的问题:“今晚可有人前来拜访你?”

“你为什么那么做?”

好吧,简提醒过我了。他有刀片般的薄嘴唇、警惕的眼神,看起来不太像控制狂;星星点点的胡楂,中年后退的发际线,让他更像一个成年雄狮般意气风发的男人。我开始幻想他和埃德相处起来会怎样:亲密无间,勾肩搭背,仿佛重返青春期,扔掉威士忌空酒瓶,你一句我一句不停地讲战争的故事。但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他早已习惯这种突然的转弯——还称之为“突触式跳跃”,虽然我们都明白,我是故意转移话题。但我不管不顾地讲下去,把莉齐奶奶的事,还有我把真名告诉她的事都说了。

当然,这与他无关。但我也不想表现出刻意防卫的姿态。“我一晚上都自己待着。”我对他说,“这是电影马拉松之夜,我正看到一半呢。”

“昨天我帮到了一个人。”我说,“蒙大拿的一位妇人。老奶奶。她在家里待了一个月。”

“什么片子?”

我感觉得到,他凝视我的眼神重若千斤。

“《蝴蝶梦》。我最喜欢的电影之一。你——”

“肯定是。”

这时我才发现,他的目光越过我,深黑的眉毛拧了起来。我转身去看。

他耸耸肩。“也许吧。”

棋盘。

“如果没有那次旅行,我们一家人现在还是好好的,在一起。”

我已经把用过的杯子整整齐齐地叠在水槽里,还把那只小碗刷干净了,但棋盘还在原位,残兵败将散落各处,生死未卜,简的国王大势已去,早就滚落到一边了。

菲尔丁医生没有再回答。中央供暖系统卡了一下,又喷出暖风来。

我转身面对阿里斯泰尔。

“愚不可及。”我硬要这样讲。

“哦,你问那个啊。我的房客喜欢下棋。”我漫不经心地这样说道。

“你是好心。”

他眯起眼睛,看了看我。我不确定他在想什么。通常,要我揣摩别人的心事并不难,毕竟因为工作需要,我已经在别人脑瓜里钻营十六载了;不过,眼下的我也可能生疏了。再不然,就是因为醉酒,还有那些药。

“太愚蠢了。”

“你玩吗?”

“很多人会在冬天去新英格兰。”

他迟疑了片刻才回答我:“很久没玩了。”他又问:“只有你和房客在这里吗?”

“在新英格兰,在冬天。”

“不,我——是的。我和丈夫分开了。女儿和他在一起。”

“你安排了一次家庭度假短途游。谁也不应该为这种事感到羞耻。”

“哦。”他朝棋盘投去最后一眼,又看了看电视机,终于朝门口走去。“谢谢你。有所打扰,非常抱歉。”

我心如刀割。

“别客气。”我看着他走进门厅了,又说,“还请替我谢谢你太太送我香熏蜡烛。”

他温柔地说:“但你们确实去了。”

他顿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瞪着我。

“我一直在想,但愿不是我提议的。不是我。我一直期望是埃德提议的,或者根本没有人提议。我们根本没去。”我把手指扭到一起,“很显然。”

“伊桑给我带来的。”

书房另一边没什么动静,哪怕——或许正是因为——他知道这一点,来龙去脉都知道,并且已听我讲了无数遍。又讲了一遍。

“什么时候的事?”他问。

“我一直……”一张口我就意识到,有些话未经思考已到嘴边。我可以再讲一遍吗?我可以;我继续讲。“我一直在想——停不下来——那次旅行。是我提议的,我恨透了这一点。”

“几天前吧。周日。”等等——今天是周几?“也可能是周六。”我有点恼怒;他为什么那么关心是哪天?“有问题吗?”

“在我听来,这些交谈让你产生了一些复杂的情绪。”菲尔丁医生说道。这是典型的心理医生的行话:在我听来。我理解的是。我认为你的意思是。我们是阐释者。我们是翻译。

他张着嘴,愣了愣,终究没说什么。然后,他心不在焉地笑笑,一言不发地走了。

现在,我又移开了视线,没有躲闪眼神,也没有想什么,只是望着埃德书架上的那些书。私家侦探史。两部拿破仑传记。《湾区建筑研究》。我丈夫真是个不拘一格的阅读爱好者。我那遥不可及的丈夫。

我歪倒在床上之前,特意透过窗户去窥视207号。他们都在家,拉塞尔一家人,聚在客厅里:简和伊桑坐在沙发上,阿里斯泰尔坐在他们对面的扶手椅里,专心地在讲什么。好男人,好丈夫。

他看着我,他的抬头纹很深。也许他累了——我是真的累了。这次诊疗取得了重要进展:我向他描述了恐慌发作的场面(他很在意),我和戴维的交往(他好像不太感兴趣),然后又讲到我和埃德、奥莉薇亚的交谈(又在意了)。

别人家里的事,谁能知道?我读研究生时学到了这一点。“就算你和某个患者相识数年,也还是会被他吓到。”这就是我和韦斯利第一次握手后,他对我讲的话。我还记得,他的手指因为尼古丁而发黄。

我的手指沿着喉咙来回抚动。我回过头,看着菲尔丁医生。

“怎么会这样呢?”我问。

我扭过头,瞥了一眼拉塞尔家的房子。我很想知道简·拉塞尔正在忙什么。我好想喝一杯。

他在书桌后面坐好,伸手拢了拢头发。“你会听到某人的秘密、恐惧和渴求,但你要记住:这些都是与别人的秘密、恐惧和渴求同时存在的。所谓的别人,正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家人。你听过那句有名的台词吧——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样的?”

“那么,”菲尔丁医生锉刀般的声音响起了。一道午后的阳光照亮了他的脸庞,在他的眼镜上留下很多小太阳似的光斑。“你说你和埃德昨天因为奥莉薇亚产生一番口角。这些谈话对你有好处吗?”

“《战争与和平》。”我说。

首先,根本没有沙发。我们每周二在埃德的书房里碰面,菲尔丁医生坐的是壁炉旁的俱乐部沙发椅,我坐窗边的扶手椅。他的语调是很温柔,但嗓音实在不敢恭维,如旧木门的铰链般吱吱嘎嘎,尽管如此,他仍符合优秀精神科医生的必要条件:判断精准,专注细节。“就是那种走出淋浴室才撒尿的人。”埃德不止一次这样形容他。

“《安娜·卡列尼娜》。哪本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句话说得不符合事实。没有两个家庭是相似的,不管幸福与否。托尔斯泰纯粹是胡说八道。记住这一点。”

不太熟悉心理治疗的人常会想当然地以为心理医生都是讲话柔声细语、对人嘘寒问暖的;你只管像涂在烤面包上的黄油那样往他的沙发上一摊,接着就能畅所欲言。其实未必如此,有歌为证。示例一:朱利安·菲尔丁。

我记着呢,现在,我正小心地拨弄调焦圈,完成构图。一张家庭肖像。

二月中旬,我联系了一位精神科医生,那时候,我已经在家里待了将近六个星期,实在无能为力了。我在五年前听过这位医生在巴尔的摩的讲座(主题:非典型抗精神病药物和创伤后应激障碍)。那时候他不认识我,现在认识了。

然而我又放下了相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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