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确定那是不是赞许的口吻。“我们搬来时就有了。”我回了一句，反正总得说点什么吧。
“好大的天窗。”戴维说。
“椭圆形的。”
我们走上了楼梯，经过书房，经过我的卧室，走到了奥莉薇亚的卧室和第二间空房之间的楼梯平台。
“是的。”
明明就是。“你能帮我看一眼吗？我好像看到天花板上漏水了。”
“不太常见了。”
“没。”
“椭圆形吗？”
我敲响了戴维的门。他过了一会儿才来开门，光着脚丫子，穿着皱巴巴的T恤和软趴趴的牛仔裤。一看就知道，我把他吵醒了。“对不起，”我说，“你还在睡觉吧？”
对话已告终结。他开始审视那团黑渍。
下楼去厨房的时候，我一路扭动脖颈肩胛，听到筋骨咔咔作响。头顶上的什么东西突然吸引了我的目光：就在天花板不见光的角落里，三层楼梯的最高处，有一团黑斑——我猜是从通往屋顶的活板门渗出来的，紧挨着天窗。
“那是霉斑。”他说得很沉静，好像医生不动声色地把重大消息告知患者。
14
“可以把它刷掉吗？”
值得喝一杯。
“治标不治本。”
我感到热血沸腾。我帮助了她。我和他人建立了联结。只有联结。这是我从哪儿听到的说法？
“怎样才能治本？”
莉齐奶奶已退出聊天室。
他叹了口气。“我得先上屋顶检查一下。”他伸手抓住活板门的铁链，用力拉下来。天花板上的门颤颤巍巍地开了；斜斜的阶梯伸展到我们面前，发出刺耳的吱嘎声；阳光一泻而下。我立刻躲到旁边去，远离阳光。大概，我终究会变成吸血鬼。
莉齐奶奶：安娜，谢谢你。
戴维把活梯拉到底，直到梯脚抵在地板上。我看着他一级一级攀上去，牛仔裤一下一下裹紧屁股；一眨眼，他就不见了。
我打算退出时，最后一条信息跳出来了。
“看到什么了？”我喊了一声。
医生在此：我叫安娜。
没反应。
我犹豫起来。在阿戈拉网站上，我从没跟任何人透露过自己的真实姓名，哪怕对萨莉都没讲过。我不希望有人拿着名字、专业去搜索，从而发现甚至曝光我的真实身份。但莉齐让我心有戚戚焉：这位上了年纪的寡妇刚刚失去了伴侣，孤零零的，在无边无际的蓝天下，不得不戴上勇敢者的面具。她可以随心所欲地讲笑话，但只能在家里，不能外出，这太可怕了。
“戴维？”
莉齐奶奶：我突然想起来，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我听到咣当一声响。一道水柱落在楼道里，在阳光下像镜子一样闪亮。我退后一步。戴维说话了：“抱歉。碰倒了洒水壶。”
我想她就该下线了，可她仍在输入。
“没关系。你看到什么了吗？”
医生在此：这是我的荣幸。
又等了一会儿，戴维才带着崇拜的口吻说道：“屋顶上是森林啊。”
莉齐奶奶：我真的真的万分感激迪斯科米奇把你介绍给我。你太好了。
那是埃德的主意。四年前，我母亲去世后，他言之凿凿地说：“你要找件大事情忙一下。”于是，我们决定把屋顶改造成空中花园——花圃、菜地，再来一排微型黄杨木。正中央还有镇宅之宝——拱门花架，用房产经纪人的花样法国术语来说是：pièce de résistance（意为主菜、代表作）——两米宽，四米长，春夏时节花叶繁盛，走在拱廊的绿荫里十分凉快。后来，我父亲中风了，埃德又在拱廊下搁了一条长椅，以示怀念，椅背上有拉丁语刻字：Ad astra per aspera（循此苦旅，以达天际）。我喜欢在春夏之夜坐在长椅上，沐浴在金绿色的光影里，读一本书，喝一杯酒。
实在忍不住用这句。
最近，我几乎都忘了还有个空中花园。花花草草肯定都长疯了。
医生在此：真的真的可以！
“完全失控了，”戴维很肯定地说道，“简直像丛林一样。”
莉齐奶奶：我还能找你谈心吗，以后？
我指望他快点下来。
莉齐奶奶：这是我孙子们爱说的话。他们看《怪物史瑞克》时听到的。真的真的。
“这是花架吗？”他问道，“盖着油毡布的？”
莉齐奶奶：能遇到你，真让我欣慰。真的真的。
每年秋季，我们会把拱廊木架遮盖起来。我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回忆。
接着：
“你上来的话千万要小心。别一脚踩在天窗上。”
毫无反应。
“我没打算爬上去。”我这样提醒他。
医生在此：你前面提到，你还没有把理查德的东西收拾好，一样都没有动，我理解，但我想让你斟酌一下。
他用脚试探了一下天窗，玻璃咔嗒咔嗒地震颤起来。“真脆弱。枝枝蔓蔓都爬到玻璃上了，早晚会压垮整扇天窗。”又过了片刻，“真的太壮观了。要不要拍张照片给你看？”
我等待反馈。没有反应。
“不用了。谢谢你。我们怎么对付返潮的事？”
医生在此：肯定会心烦意乱的。我认为真正的原因在于：理查德去世这件事从根本上改变了你的生活，但即便失去了他，外面的世界仍在照常继续。接受这一点，对你来说实在太难了。
活梯上出现了一只脚，两只脚，他爬下来了。“我们需要专业人士。”他踩到了地板上，把活梯推回原位。“要做好天花板的防潮密封工作。但我可以先用刮刀把霉斑铲干净。”他把活板门关好，“把那一块用砂纸磨一遍，上一层防污涂料，再刷一层乳胶漆。”
该我上场了，撸起袖子吧。
“这些工具你都有吗？”
莉齐奶奶：我必须坦白地告诉你，不开玩笑，这事实在让人心烦。
“我可以去搞一点防污涂料和乳胶漆。如果可以给这里通通风，效果会更好。”
她果然一吐为快：葬礼结束回家后，送走前来悼念的亲朋好友时，她突然很害怕走出大门；她还告诉我：之后的几天里，她觉得外面的世界好像很想钻进来，所以，她放下了百叶窗；她还告诉我，儿子们远在东南部，他们百思不得其解，忧心忡忡。
我惊呆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医生在此：莉齐，告诉我，理查德去世后，发生了什么事？
“打开窗户。不一定非得是这层楼的窗。”
莉齐奶奶：太好了！我们需要更多的女医生！
“我不开窗的。哪层楼都不开。”
医生在此：我确实是女医生。
他耸耸肩。“但是很管用。”
我笑了。我挺喜欢她的。
我转身走向楼梯。他跟在我身后。我们默默无语地往下走。
莉齐奶奶：如有冒犯，请别介意，因为现如今有很多女孩是医生！甚至在蒙大拿州也有！
“谢谢你帮我把外面收拾干净了。”走进厨房，我如此说道。这不过是为了找点话说。
莉齐奶奶：顺便问一句，你是男孩吗？
“谁干的？”
我在留意她的语气，轻快，亢奋，刻意乐观；我也注意到她的措辞，虽然都是日常口语，但显得很自信，还有精准的标点符号，很少有病句或错词。她很有教养，性格外向，而且很周密——没有使用罗马数字，而是把数字拼写出来，还会完整地打出“又及”，而不用btw这样的缩略语，当然，这也可能因为她年纪大了。不管怎样，她是一位能让我与之合作的成年人。
“几个小孩。”
莉齐奶奶：我闻过的味也多了去了！
“你知道是谁家的孩子吗？”
莉齐奶奶：我见过的事可多了！
“不知道。”我停了停，“为什么这么问？你要去为我讨个公道，把他们打一顿？”
莉齐奶奶：可不是嘛！
他眨了眨眼。我继续提问。
医生在此：一家都是男孩！
“你在楼下住得还舒服吗？”他已经搬进来两个月了，因为菲尔丁医生建议我找一个合租者，那样会很有用：有人帮我跑跑腿，倒倒垃圾，协助我做一些日常维修之类的杂事，以此抵扣房租。我把出租广告贴在Airbnb上，戴维是第一个回复的人。我记得他的邮件很简练，甚至给人以无礼的错觉，但等我见到他本人，才发现他很爱说话。他刚刚搬离波士顿，资深杂务工，不吸烟，有七千美元的存款。我们当天下午就签订了租约。
莉齐奶奶：两个儿子都很可爱，孙子们非常漂亮！
“挺好的。”他抬起头，看了看几盏嵌在天花板里的射灯。“你把房间搞得这么暗，是有什么特殊原因吗？为了治疗或别的事？”
莉齐奶奶：两个儿子，三个孙子。
我知道自己脸红了。“很多像我这样……”该用什么词好？“的人在光线太亮的环境里会感觉过于暴露。”我指了指窗户。“反正，这栋房子也不缺自然照明。”
医生在此：好有缘啊！你们有几个孩子？
戴维思忖了片刻，点点头。
莉齐奶奶：他教化学。我教美术。互补而相互吸引！
“你的房间里照明够亮吗？”我问。
莉齐奶奶：我们是因工作结缘的。又及：一见钟情！
“还行。”
莉齐奶奶：四十七年。
轮到我点头了。“如果你在楼下又找到埃德的设计图纸，尽管跟我说。我要把它们搜集起来。”
医生在此：你们结婚多久了？
我听到庞奇穿过活动猫门时发出的响动，又看着它一溜烟跑进厨房。
很好。我们可以保持同步。
“真的非常感谢你为我做的一切。”我继续表达谢意，哪怕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时机——他已经转身，朝地下室的门走去。“擦净了……脏东西，还有别的家务事。你是我的大救星。”这句奉承实在很蹩脚。
莉齐奶奶：尼克松就是！
“小事一桩。”
医生在此：他和我母亲都是四年前去世的。她因癌症病故，五个月后，他中风后辞世。但我一直相信，很多好人都叫理查德。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给专业人士打电话，让他们来处理天花板上的……”
莉齐奶奶：你父亲还在吗？
“没问题。”
医生在此：莉齐，节哀顺变。我父亲也叫理查德。
庞奇跳上我们之间的厨台，放下它嘴里叼着的东西。我定睛一看。
莉齐奶奶：理查德。
一只死老鼠。
医生在此：我明白了。您先生叫什么？
我往后一跳。看到戴维也有同样的反应，我还挺欣慰的。老鼠很小，毛皮油光锃亮，黑乎乎的小尾巴像条毛毛虫；小小的身体已被咬烂了。
莉齐奶奶：我丈夫去世了。
庞奇自豪地看着我们俩。
没有反应。
“坏蛋。”我责骂它。它却沉着地点了点头。
医生在此：莉齐，一个月前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吗？
“它还真有一套。”戴维说。
这些事都可以慢慢聊，但当务之急是：
我仔细看了看死老鼠，问庞奇：“是你干的吗？”问完才反应过来自己竟在审问一只猫。它跳下了厨台。
莉齐奶奶：我住在蒙大拿。第一，我已经当上了奶奶，第二，我还是个美术老师！
“你瞧，”戴维轻声说道。我抬眼一看：在厨台的另一边，戴维弯下腰，黑眼睛闪闪发光。
莉齐奶奶：当然可以。
“我们要不要把它埋在什么地方？”我问，“我可不想让它在垃圾桶里臭掉。”
医生在此：真替你难过。我可以叫你莉齐吗？
戴维清了清喉咙。“明天是周二。”收垃圾的日子，“我现在就把它带出去。你有报纸吗？”
莉齐奶奶：问题就在这里！
“还有人看报纸吗？”我本不想这么尖刻的，所以赶紧圆场，“我有塑料袋。”
莉齐奶奶：我已经有一个月不能走出家门了。
我从抽屉里抽出一只来。戴维伸手要接，但我可以搞定这件事：把塑料袋翻过来，盖住自己的手掌，轻轻地抓住那具小尸体。它的一丝抽搐惊到了我。
开场的鼓声响起了……
我把袋子的另半边拉起来，扎好口。戴维这才接过去，拉开厨台下面的垃圾桶，把死老鼠扔了进去。愿它安息。
莉齐奶奶：我实在不想这么说……
就在他把大垃圾袋拖出垃圾桶的时候，楼下传来声响；水管振动，水声响起。有人在冲淋浴。
莉齐奶奶：事情是这样的……
我看了看戴维。他没有躲闪；相反，他扎紧袋口，一抡，把袋子扛在了肩头。“我把它带出去。”说着，他大步流星地走向前门。
她是兴奋得语无伦次，还是太紧张了？我打算静观其变。
她是谁？我还不至于真的去问他。
莉齐奶奶：好吧，我觉得你解决不了巧克力的问题！
15
医生在此：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吗？
“猜猜我是谁。”
莉齐奶奶：他对我很好！
“妈。”
医生在此：希望迪斯科米奇让你觉得这里像家一样温暖。
暂且听之任之吧。“小南瓜，万圣节过得好吗？”
莉齐奶奶：是的！
“好。”她在嚼什么东西。我希望埃德记得留意她的体重。
医生在此：也问你好。你刚来这个论坛吗？
“你拿到了很多糖果？”
我好不容易才插进一句话。
“非常多。比以往任何一年都多。”
莉齐奶奶：也很想吃几块巧克力，不过这是另一回事……
“你最喜欢哪种？”那还用说，肯定是M&M’s花生味巧克力。
莉齐奶奶：是迪斯科米奇把你的名字给我的。很想听听好建议！
“士力架。”
很友好。我还没来得及回复，她的消息又过来了：
我承认，我错了。
莉齐奶奶：嘿，你好呀！
“是很小的那种。”她做出解释，“迷你版的士力架。”
对话框底部的滚动屏幕提示：莉齐奶奶正在输入。我等了一会儿，又等了一会儿；她要么是在敲打一段很长的话，要么就是因为年纪大了。我父母以前就喜欢用食指在键盘上戳来戳去，活像火烈鸟在浅滩上啄食；光是敲出“你好”一个词，他们就得耗掉半分钟。
“那你晚饭吃的是中餐还是士力架？”
我又瞥了一眼时钟。为了蒙大拿州的七十岁老妇人，国际象棋赛可以再等等。
“两样都吃了。”
过了一会儿，第二个对话框就跳了出来。莉齐奶奶。我点击她的头像，查看用户资料。年龄：七十。住址：蒙大拿州。注册时间：两天前。
我得给埃德敲敲警钟。
迪斯科米奇离开了聊天室。
可当我质问埃德时，他倒是大言不惭。“一年只有这一个晚上，她可以在吃晚饭的时候吃到糖。”
迪斯科米奇：好的！
“我不能眼看着她有麻烦啊。”
医生在此：我今天不一定有很多时间，但可以把我推荐给她。
一阵沉默。“牙齿？”
我被引荐了。我看了看时间。
“体重。”
迪斯科米奇：我找你是因为我正在和一位新加入的女士谈心，她问我，这里有没有专业人士。我已经把你的常见问题解答发给她了。
他叹了一口气。“我可以照顾好她。”
迪斯科米奇：好多了。
我也叹了一声。“我没说你不行。”
医生在此：随时愿意效劳。你好点了吗？
“听起来就是那个意思。”
恐慌发作。我和迪斯科米奇一样，已经在键盘上忙了将近一小时，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快疯了”。
我一手扶在额头上。“只不过，她八岁了，很多孩子会在这个年纪面临严重的肥胖问题。尤其是女孩。”
迪斯科米奇：医生，再次感谢你那天的帮助。
“我会小心的。”
我想退出登录，跳转到国际象棋论坛，一雪周六大败的奇耻大辱；就在这时，有个对话框跳了出来。
“你要记住，她已经过了婴儿肥的阶段。”
早上人最多——恐旷症患者常常会在醒来后感到特别紧张。你上网一看就知道，今天的对话框布满屏幕，谈话通道严重拥堵。我花了整整两小时安抚不同的网友，给他们鼓劲；指示不同的网友服用不同的药物（这些天我服用的是丙咪嗪，不过，阿普唑仑始终没有退出历史舞台）；我研读了一篇对厌恶疗法（毫无异议）的好处持有异议的文章；又依迪普斯2016的要求，看了一段猫咪打鼓的搞笑视频。
“你希望她长成排骨精吗？”
蛋是好东西，我念叨着鸡蛋的好处，一口气在平底锅里敲了三只蛋，自己吃，所以都是单面煎。几分钟后，我坐在书桌旁，吮吸最后一口蛋黄，然后敲打键盘，登录阿戈拉。
“不，排骨精和肥妹都很糟糕。我希望她健康。”
我盯着它看了半天，一头雾水。戴维想要上来吃早餐吗？我把字条捡起，翻过来才发现还有半句话：已擦净。多谢你，戴维。
“好的。我今晚会给她一个低卡路里的睡前吻。”他说。
今早下楼后，我头重脚轻地走进厨房，途中发现地下室门缝里有张字条，上面只写了一个字：蛋。
我笑了。不过，我俩道别时还是有点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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