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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五 10月29日

“自燃。”我也提出非凡的见解。

她挺幸运的。我也在吃心得安(及其他药物),可副作用很明显,经常头痛,痛得我感觉脑袋都快炸裂了。心得安会导致偏头痛、心律失常、气短、抑郁、幻觉、严重的皮肤反应、恶心、腹泻、性欲减退、失眠和嗜睡。“副作用再多一点,这种药就堪称完美了。”埃德曾这么说。

“爆屎。”

萨莉4号:就是眼睛干涩而已。

“缓慢、拖延的死亡。”

医生在此:最小剂量!太棒了!有没有副作用?

医生在此:有没有复发?

萨莉4号:就一次!

萨莉4号:上星期有过一次挣扎。

医生在此:每天吃两次?

萨莉4号:但熬过去了。

萨莉4号:在吃,我已经减少到80毫克了。

萨莉4号:用呼吸练习法。

医生在此:你是个幸存者!还在服用心得安吗?

医生在此:老土的纸袋法。

她也喜欢使用表情符号。

萨莉4号:我觉得自己像个白痴,但真的管用。

萨莉4号:幸存!:)

医生在此:确实管用。干得漂亮!

医生在此:怎么样?

萨莉4号:多谢:)

她一直很喜欢用感叹号,甚至在抑郁时期也照用。

我抿了一口红酒。又一个聊天窗口跳出来:安德鲁,我在经典电影爱好者网站认识的男性网友。

萨莉4号:都好!今天早上去野餐了!

这周末去安格利卡电影中心看格雷厄姆·格林系列?

医生在此:你也好呀!都好吗?

我愣了一下。《堕落的偶像》是我最喜欢的老电影之一:阴郁的管家,充满宿命寓意的纸飞机。我十五年前看过《恐怖内阁》。正是老电影让我和埃德走到了一起。

我觉得嘴边漾出一丝笑意。萨莉:二十六岁,住在澳大利亚的珀斯,今年复活节的那个周日遭到强暴。一条手臂骨折,双眼和脸部有多处撞伤。警方无法辨认并逮捕强暴她的罪犯。萨莉在家里关了四个月,在世界上最孤单的城市里孤零零地与世隔绝,但现在已有所好转,最近十周她可以走出家门了——如她所说:这对她有好处。心理医生,厌恶疗法,心得安。没什么比β受体阻滞剂更有用了。

但我还没向安德鲁解释过自己当下的处境,只能回复一句“没空哦”了事。

萨莉4号:医生,你好!

我回到萨莉的窗口。

这时,我的屏幕上跳出一个聊天窗口。

医生在此:你还在看心理医生吗?

诸如此类的问答。总体来说,我觉得这份手册写得还不赖。连我都想照着它做。

萨莉4号:是的:)谢谢你。减少到一周一次了。她说进展神速。

A:嗯,这确实是个难题……

萨莉4号:吃好药、睡好觉是关键。

Q:怎样做才能让自己不觉得无聊?

医生在此:你睡得好吗?

A:你雇用的清洁工可以帮你扔垃圾,或者安排亲朋好友来帮你。

萨莉4号:还是会做噩梦。

Q:垃圾怎么处理?

萨莉4号:你呢?

(我没有雇人,也没有自己干。我家真的需要彻底大扫除了。)

医生在此:我睡得很多。

A:打扫啊!找清洁公司上门服务,或者自己干。

也许是太多了。我应该和菲尔丁医生聊聊。但我不确定自己会不会这样做。

Q:怎样保持房子的整洁?

萨莉4号:你进展如何?进入备战状态了吗?

A:美国所有大药房现在都可以直接配送到家。如果有配送方面的疑问,请让你的医生和当地药房直接联络。

医生在此:我没有你那么快!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势如猛虎。但我也很强。

Q:我怎么去拿药?

萨莉4号:是的,你很厉害!

A:蓝围裙,美餐,生鲜即送……美国有很多美食外卖供你选择!如果你在其他国家,可以找找类似的外卖业务。

萨莉4号:只是上线看看这里的朋友——想你们哦!

Q:我该吃什么?

我和萨莉道别,正巧法语老师打来了网络电话。我自言自语起来,用法语问好:“伊夫,早安。”其实我还没按下Skype的通话键呢,我愣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很想见到他——乌黑的头发,深棕色的皮肤。他有两道生动的眉毛,每当我的美国口音让他无论如何都听不懂时(经常发生),他就会紧紧蹙眉,两条眉毛几乎连在一起,扭成重音符号的形状。

有个新用户给我发来邮件。我把春天时一挥而就的《幸存者手册》发给了她,还留了一句话:“看起来你有恐慌症哦。”——我觉得这样听起来比较轻松,不至于让人太沉重。

如果现在安德鲁发消息过来,我肯定置之不理。也许这样做是对的。经典电影?那是我和埃德共享的事情。不会再有其他人了。

进入阿戈拉网站的首页,我扫了一眼留言板,理了理思路。已经三个月没出家门了。卡拉88,我知道你的苦衷,我都快十个月了,还在继续。情绪决定恐旷症症状?早起的鸟同学,这听起来更像是社交恐惧症,或是甲状腺有异样。还是找不到工作。哦,梅根——我了解,深表同情。多亏了埃德,我不需要找工作,但我非常想念我的病人们,很担心他们的安危。

我把书桌上的沙漏倒过来,看着细沙落下,在金字塔形的小沙堆上激出涟漪。那么多时间。快一年了。我差不多一整年没有走出过这栋房子。

身为医生,我会这样说:患者一直在寻求能掌控的环境。这是临床诊断。但身为患者(这个词准确无比),我会说恐旷症并没有毁掉我的生活,而是成为了我的生活本身。

好吧,这八周里,我几乎尝试过五次:从厨房出发,鼓起勇气,走进花园。用菲尔丁医生的话说,我有自己的“秘密武器”:伞——其实是埃德的伞,伦敦雾牌,摇摇晃晃的。菲尔丁医生自己也像个东倒西歪的稻草人一样站在花园里,当我把门推开时,那把雨伞在我身前挥舞。弹簧弹起,伞面自动撑开;我紧张地凝视那只大碗形的伞,紧盯着伞骨和伞面。深色格子图案,每一片弧形伞面上分布着四块黑色方格,每一格的纵横边缘都由四条白色细线标出。四格,四线。四黑,四白。吸气,数到四。呼气,数到四。四。魔法数字。

我们中的很多人——病情最严重的人往往要克服创伤后遗症导致的焦虑和紊乱——都宅在家里,躲开外面那个混乱、拥挤、喧嚣的世界。有些人害怕汹涌的人群,有些人害怕汹涌的车流。我呢?我怕的是无垠的天际,无尽的地平线,完全暴露于天地之间,一走到户外就无法承受压力。“DSM-5”笼统地称之为“开放空间”,这个词会急不可耐地把你引向它的186个脚注。

撑开的大伞像一面盾、一把军刀挡在我前面。

如果你有兴趣看全文,请参阅113页到133页。

就这样,我向外迈出一步。

只要涉及诊断,医学读物就会展现出非同寻常的想象力。“恐旷症患者的恐慌症状……包括独自离家在外;在人群或队伍之中;在桥上。”要是能站在桥上,我愿意付出一切。该死的,要是能出去排个队,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我还喜欢这个:“在剧院座位的正中央。”竟然能想到正中央的座位!

呼,二,三,四。

恐旷症,即广场恐惧症、旷野恐惧症,词根来源于希腊语中的市集“阿戈拉”,作为医学用语,指代一系列焦虑紊乱症状。首个病例出现于十九世纪晚期,过了一个世纪才成为医学领域公认的“独立的诊断结果”,但大部分情况下会被归类为恐慌症的并发症。如果你有兴趣,可以参阅《精神病诊断和统计指南(第五版)》,简称“DSM-5”。这个书名总能把我逗乐;听起来就像一部电影的衍生系列。喜欢“精神病4”?那你肯定会爱上续集的!

吸,二,三,四。

不管什么时候,不管白天黑夜,这里总有人在线,至少几十人。这个网站的用户星星点点遍布全球。有些人我能叫得出名字:旧金山湾区的塔利亚;波士顿的菲尔;那个曼彻斯特的律师有个很不像律师的名字,米茨;玻利维亚的佩德罗,他的英语马马虎虎,比我的洋泾浜法语好不到哪里去。另外一些人就只能看网名了,包括我——在某个灵光一闪的瞬间,我起了“恐旷安娜”这个颇有卖萌嫌疑的名字,后来我跟一个网友坦白,说自己是心理医生,一传十,十传百,所以现在我的名字是“医生在此”。她马上就会为你看诊了。

尼龙伞布在阳光下反着光。我踏下了第一级(总共有四级台阶,又是四!),把伞稍微倾斜,指向天空,就斜那么一点点,快速瞥了一眼他的鞋子,他的小腿。整个世界涌进我的视野,就像水池里的水快要满溢了。

但先要完成日常工作。我吞下药片,趴在桌边,点击鼠标,输入密码。登录阿戈拉网站。

“记住:你有你的秘密武器。”菲尔丁医生对我喊道。

今天我上法语课,晚上要看《恶魔》:卑鄙恶劣的丈夫,被叫作“次品”的妻子,情人,一桩杀人案,一具消失的尸体。你可以打败一具消失无踪的尸体吗?

才不是什么秘密,我好想大叫一声;这他妈的就是一把破伞,被我撑开、在光天化日之下挥舞。

6

呼,二,三,四;吸,二,三,四。真没想到,这种小口诀起到了效果;我竟然走下了台阶(呼,二,三,四),走过了几米草地(吸,二,三,四),直到恐慌的水池终于满溢,水如潮汐般涌来,淹没了我的视野,淹没了菲尔丁医生的声音。之后……还是别去想那个场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