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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 10月30日

“我是二十八号。”

“我女儿也是二月生的,情人节那天。”

“差一点就赶上闰年了。”我说。

奥莉薇亚也会讲这种话。他看上去要小一些。

他点点头:“你是做什么的?”

“十六。到二月就十七岁了。”

“我是心理医生,给孩子们看病。”

“八岁。你呢?”

他皱了皱眉头:“小孩为什么要看心理医生?”

“哦。”他摸了摸庞奇的背,“她多大了?”

“有各种各样的原因。有些孩子在学校过得不顺心,有些是家里有麻烦。有些孩子搬家后会对新环境很不适应。”

“不,他们不住在这儿了。我们分居两地。”

他没说什么。

“他们在家吗?”

“我猜,如果你在家里上学,就必须在课外找朋友了。”

“是的。那是我先生,那是我女儿。他叫埃德,她叫奥莉薇亚。”

他叹了口气:“我爸帮我找了一个游泳队,叫我去参加。”

“家庭学校。”他回答,“我妈妈教我。”没等我回应,他就朝边桌上的照片点点头:“那是你们的全家福吗?”

“你游了多久了?”

我往后坐了坐,跷起腿来。这姿势摆得有点荒谬。我都记不得上一次跷二郎腿是什么时候了:“你上哪所学校?”

“五岁开始的。”

“我现在的房间比以前那间大。”伊桑又说了一遍。

“你肯定游得很好。”

“你好啊,福克斯。”他说。

“还行吧。爸爸说我有那个天赋。”

还有韦斯利的房门。韦斯利,我的合作伙伴,我的大学导师,也是他把我招进了这家私人心理诊所。韦斯利·布里尔——我们都叫他“韦斯利·太厉害”,头发总是乱蓬蓬的,袜子常常配错对,却有着机智过人的头脑,以及洪亮如钟的嗓门。我看到他在自己的诊疗室里,身子陷在伊姆斯沙发椅里,伸直大长腿,脚尖指向房间的中心,膝盖上摊着一本书。窗子开着,送进冬天的清冽寒风。他在抽烟。他抬起头来。

我点点头。

门悄悄地开了,候诊区摆着沙发和木质咖啡桌;桌上堆着《天才儿童》和《游侠里克》等儿童读物;玩具箱里的乐高积木都快溢出来了;角落里的白噪声机器发出嗡嗡的轻响。

“我挺厉害呢。”他说得很谦逊,“我还教人游泳。”

转瞬间,我好像又回到了东八十八街那间笼罩在幽暗灯光里的安静的会诊室,两把舒适的椅子面对面摆放着,中间是一块海蓝色的小地毯。暖气片发出轻响。

“你教别人游?”

我已经放松下来了。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这要归功于有伊桑作陪——他讲起话来温柔又轻松;连猫都愿意接受他——但我很快清醒过来,那是因为我已经调整到了分析模式:用习惯性的问答方式与对方交流。好奇和同理心是我们这行的两大法宝。

“教残障人士。不是那种……身体上有残疾的人。”他补充了一句。

“去过几次。当然,我和罗德夫妇不算很熟。但他们每年长假会办一次派对,我就是去参加派对的。”差不多是一年前的事,事实上,也是我最后一次去罗德家。埃德陪我去的。两周后他就走了。

“发育性残疾人。”

“你去过我们家吗?”他问。

“是的。我在波士顿教过不少人。我也想在这儿教人游泳。”

“没错。大手笔。他们打通了楼上的几个房间。”

“你怎么会想到教残障人士游泳呢?”

“妈妈说是大手笔的装修。”

“我有个朋友的妹妹是唐氏综合征患者,几年前看了奥运会就特别想学游泳。我就教她,后来她学校里的其他孩子也来跟我学。后来我就进入了……”他晃了晃手指,想找到一个准确的词,“这个领域。”

“以前住那儿的那户人家进行了一次大改造。”

“非常好。”

“爸爸换了个新工作。”确切地说是调任,但我不会去纠正他。“我的房间变大了。”他突然说道,好像刚刚想到这一点。

“我没有加入社团之类的团体。”

“怎么会搬来纽约了?”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也知道。

“那些不属于你的领域。”

“波士顿。”

他扭过头,看到了厨房。“从我的房间可以看到你家。”他说,“就是那儿。”

“我想也是。你们以前住哪儿?”其实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我转身去看。如果他看得到这栋房子,说明是从东窗看过来的,正对我的卧室。这想法多少有些烦人——毕竟他是个大男孩。我在想,他会不会更喜欢男人呢——这念头已经是第二次冒出来了。

他不再和猫讲话,只用指关节抚摸它的脑袋,迟疑片刻,说道:“我想念以前的家。”

就在这时,我发现他的眼里闪着泪光。

“你喜欢你们的新家吗?”我问。

“哦……”我习惯性地朝右边看,因为在我的诊疗室里,纸巾盒就搁在右手边。但此刻我看到的是相框,照片里的奥莉薇亚对着我灿烂欢笑,露出门牙间的缝隙。

“乖猫咪。”庞奇弓起身往他胳肢窝里钻,伊桑也轻轻叫唤它。

“对不起。”伊桑说。

“厨房门上有一扇猫门是给它用的。”我指了指那扇活动门,“但大多数时间,它都待在家里。”

“不,你不用道歉。”我安慰他,“怎么了?”

伊桑笑得很灿烂:“它是不出门的那种猫吗?”

“没什么。”他揉了揉眼睛。

小马达似的声音响起来了。庞奇竟然真的发出舒心的呼噜声。

我等了片刻。他还是个孩子,我提醒自己不要忘记——哪怕个子很高、已经变了声,他仍未成年。

“很多人逗它,它都不喜欢。脾气很坏。”

“我很想念朋友们。”他说。

“应该是吧。”他说着,勾起手指在猫耳朵后面轻轻地挠。

“我明白。肯定会的。”

“我觉得它很喜欢你。”

“在这儿,我谁都不认识。”一颗泪珠滑下脸颊,他用掌根抹去。

此时的沉默令人感觉温馨。庞奇扭着屁股、蹭着伊桑的小腿来回走了一圈,又跳上他的膝头。伊桑开心地笑出声。

“搬家很辛苦。我搬到这儿的时候,也花了好多功夫去认识新朋友。”

我擦亮火柴,点着了烛芯。“你看,”小小的火焰升起来,像一只小爪子在挠着空气;火焰开出了花朵,盛放的花朵在发光。“多漂亮啊!”

他抽噎起来,没有掩饰吸鼻子的声音。“你是什么时候搬来的?”

我在书桌上找到一盒火柴,樱桃红的盒子上写着“红猫”;这让我想起和埃德在书桌前共进晚餐的那一夜,是两年多以前的事了,或者三年。塔吉锅炖鸡肉,我记得,他对我选的红酒赞不绝口。那时候,我喝得不多。

“八年前。到现在其实已经第九年了。我从康涅狄格州搬来的。”

伊桑耸耸肩,笑着说:“当然可以。”

他又吸了吸鼻子,弯起手指刮了一下鼻头:“没有波士顿那么远。”

“我也是。”我喝了一口水,“猫的舌头上有很多倒刺——很细小的刺。”我担心他听不懂倒刺的意思。我发现自己和十几岁的青少年讲话时并没有把握;我最年长的病人是十二岁。“我可以把蜡烛点亮吗?”

“没错。但不管从哪儿搬来都很辛苦。”我很想给他一个拥抱。但我没有。本地隐居宅女爱抚邻家男孩——我可不想看到这种标题的八卦新闻。

“我好喜欢猫咪的舌头。”他好像很不好意思承认这一点。

我们静静地坐了一会儿。

庞奇已经跳下贵妃椅了,现在正一步一停地靠近我们。伊桑弯下腰,把手掌摊开,放在地毯上。公猫愣了愣,然后谨慎地往前凑,闻了闻伊桑的手指,继而舔了起来。伊桑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可以再来一杯水吗?”

“我们也这样想。”

“我去帮你倒。”

“别理她。”

“不用麻烦你,我去就好。”他准备站起来;庞奇从他大腿上翻滚下来,转移到咖啡桌下摊开四肢。

“是的。”

伊桑走向厨房的水池。水龙头放水的时候,我站起身,走向电视机柜,拉开下层的抽屉。

“我敢说那一定是沃瑟曼太太。”

“你喜欢看电影吗?”我问了一句。没等到回答,我就扭头去看,发现他愣愣地站在厨房门口,盯着公园的方向看。在他身旁,我准备丢弃的一堆酒瓶在可回收废物箱里闪现幽蓝的暗光。

“有位夫人来过了。”他说,“她对我们说,如果只是三口之家,根本不需要那么大的房子。”

过了一会儿,他才朝我看,问道:“你说什么?”

“你们太客气了。应该是老邻居给新邻居送欢迎礼才对。”

“你喜欢看电影吗?”我重复了一遍,他点点头,“过来看看吧。我的DVD光盘收藏数量惊人哦!非常非常多的影碟,我老公都说太多了。”

“我妈妈让我把它送过来,大概几天前吧。”

“我以为你们分居了。”伊桑喃喃自语,朝我这边走来。

他笑了笑,嘴角一边往上翘,仿佛被隐形的提线拉动。我突然意识到,不久的将来,他肯定是个帅气的万人迷,顶多再过一两年吧。至于那道疤——女人们会爱死它的。女孩们大概已经爱上了。男孩们也有可能。

“怎么说呢,他还是我的法定丈夫。”我看了看左手,下意识地转转无名指上的婚戒,“但你说得对。”我让他过来看打开的抽屉:“欢迎你来我这儿借影碟看。你有影碟播放机吗?”

“我想也是。”我深吸一口气,“薰衣草是我的最爱。”再来一遍,“薰衣草是我的最爱。”

“我爸的笔记本电脑有个外接光驱。”

“薰衣草香味的。”伊桑抢先说道。

“那个也行。”

我解开缎带,掀开盒盖,从一团软衬纸中取出一支香熏蜡烛——像琥珀一样晶莹剔透,里面有花朵和花茎的造型。我把它贴近脸庞,摆出模特作秀的标准姿势。

“他可能会借我用一下。”

纸盒端端正正地搁在咖啡桌上,紧挨着我的笔记本电脑。我还挂在阿戈拉上呢,迪斯科米奇出现了早期恐慌症状,我们聊过之后,他在屏幕上打出大号字体的谢谢。“好了,”我说着,在伊桑身边坐下,把杯子放在他面前。我把电脑合上,再去拿礼物:“让我们看看是什么好东西。”

“但愿如此。”我好像知道阿里斯泰尔·拉塞尔是哪种人了。

“不用,谢谢。”我接了一杯水,然后再接一杯,故意不去看厨台上那瓶刚打开的黑皮诺。

“什么类型的电影?”他问。

“当然。”我回到厨房,那儿还有一摊残局等着我去收拾,“要加冰块吗?”

“大部分都是老电影。”

他朝沙发走去:“可以来杯水吗?”

“像……黑白电影那么老?”

“先放那儿吧。我拿点饮料给你?”

“大部分都是黑白的。”

我们握了握手,他把盒子递了过来。盒子上紧紧绑着鲜亮的缎带。“送给你的。”他害羞地说。

“我从没看过黑白电影。”

“小事故。”我说,“我叫安娜。福克斯。”特意补上姓氏,以便他用正式称呼来叫我;毕竟,我的年纪够当他的(小)妈妈了。

我瞪大了眼睛:“保证惊喜连连。最棒的电影都是黑白的。”

我打量他的时候,他在打量这间屋子:墙上的几幅画,贵妃椅上伸懒腰的猫,堆在厨房地板上已被浸透的一团纸巾。“怎么了?”

他好像不相信,但又好奇地去看抽屉里的藏品。大约两百套碟,标准收藏出品,基诺出品,环球影业出品的希区柯克精装典藏版,黑色经典特辑,《星球大战》全系列(只有我一个人类)。我扫了一眼碟盒侧脊上的片名:《四海本色》《旋涡》《爱人谋杀》,然后抽出一盒,打开封套,“看这个吧。”说着,我把碟递给伊桑。

我打开墙上的开关。

“《荒林艳骨》。”他读出片名。

他进屋了:“这儿好暗呀。”

“从这部开始看挺好的。悬念迭起,但不会很吓人。”

“请进。”我再次邀请。

“谢谢你。”他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抱歉。”他又喝了口水,“我对猫毛过敏。”

“我叫伊桑。”他说。

我瞪着他。“你为什么不早说?”我转头去看猫。

他确实很高,娃娃脸,蓝眼睛,茶色的头发,眉毛上有一条微微凹陷、淡得几乎看不出的疤痕指向前额。大概十五岁。他看起来很像我从前认识、还吻过的一个男孩——在缅因州的夏令营里,四分之一个世纪以前。我喜欢他。

“它那么热情可爱,我不想让它不高兴。”

毛玻璃上映出人影,隐约可见小树般清秀颀长的身影。我转动门把。

“太可笑了。”我对他说,“但你很好。”

我听到门锁自动弹开,就朝门口走去,小心翼翼的模样就像庞奇——确切地说,是像它以前接近陌生人那样——当家里有陌生人来的时候。

他笑着说:“我该走了。”他走回咖啡桌旁,放下杯子,弯下腰,隔着玻璃桌面和庞奇告别。“乖猫咪,不是因为你才走的哦。”说完,他直起身,甩了甩手。

“进来吧。”总算说完了,我按下开锁键。

“你要粘毛滚筒吗?猫毛?”我甚至不确定家里还有这玩意。

他还在门口站着,高举着盒子。

“不用了。”他左右看看,“可以借用一下洗手间吗?”

“你就……”我开了头,但没说完。应该让他把盒子放在门口吗?那样好像不太友好,但我已经两天没洗澡了,猫还可能冲他乱叫。

我指了指红房间,“请便。”

“我住在公园那边。”他回答,几乎是在喊,但不可思议的是,声音竟然还那么甜美。“我妈妈叫我把这个带给你。”我看到他把盒子推向对讲机;但他不确定摄像头在哪里,索性以脚后跟为圆心,慢慢转了转身体,双手举过头顶。

他去洗手间时,我朝餐具柜上的镜子看了看。今晚务必冲澡,毋庸置疑。最晚明天。

我按下通话键。“什么事?”我说道,这不像“您好”那样有礼貌,但总比“谁他妈找我”要亲切多了。

我回到沙发上,打开电脑。迪斯科米奇发来留言:多谢你帮我。你是我的英雄。

门铃对讲机的屏幕上出现一个高高的男孩,穿着紧身夹克,手握一只白色的小盒子。那是拉塞尔家的男孩。

马桶冲水声响起,我赶忙回复了一句。过了一会儿,伊桑出来了,在牛仔裤上蹭着掌心。“好了。”他边说边把两只手塞进口袋,像一个典型的学生那样慢吞吞地走向门口。

门铃再次响起时,我刚抓了一把纸巾。到底是谁呀?我心想——也可能已经骂出了声?戴维一小时前出门了,他要去东哈莱姆接个活——我从埃德的书房里看着他走的——而我呢,现在也没有快递要收。我弯下腰,胡乱地把纸巾盖在酒渍上,再快步走向门口。

我跟上去:“非常感谢你来拜访。”

酒杯碎了,一道细细的红酒舔上了白桦木地板。“靠!”我骂出了声。(我注意到了这一点:身边没有人时,我骂人的次数变多了,声音更响了。这会吓到埃德的。我已经被吓到了。)

“回头见。”他说着,把门拉开。

傍晚前,我正把加州产的黑皮诺往平底酒杯里倒时,门铃突然响了起来。杯子从我手中滑落。

不。我心里说:你在附近是见不到我的。但我对他说:“下次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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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0号的前厅里,武田家的少年手持琴弓,拉起了大提琴。再往东,格雷一家四口顶着雨,大笑着冲上四级台阶。公园那边,阿里斯泰尔·拉塞尔在厨房水龙头下接了一杯水。

伊桑走后,我又看了一遍《罗拉秘史》。克里夫顿·韦伯演得那么浮夸煽情,文森特·普莱斯试着用南方口音讲话,各种线索互相矛盾,没理由成为佳作,但偏偏就是那么好看!哦!配乐也棒极了。海蒂·拉玛曾解释自己拒绝出演罗拉的原因:“可惜他们给我的是剧本,而不是乐谱。”

我打开笔记本电脑,回到阿戈拉网站。曼彻斯特的米茨发来消息;亚利桑那州的迪普斯2016发来常规的近况报告。没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事。

我没有吹灭蜡烛,让那朵小火焰继续闪动。

接下来呢?

然后哼着《罗拉秘史》的主题曲,在手机屏幕上滑动手指,上网搜索我的病人,以前的病人。十个月前,我失去了所有人:九岁的玛丽,因父母离异而挣扎;八岁的贾斯廷,孪生兄弟因胎记瘤去世;还有安妮·玛丽,十二岁的她依然怕黑。我还失去了拉希德(十一岁,跨性别)和埃米莉(九岁,霸凌成瘾);还有一个异常抑郁的十岁小女孩,讽刺的是,她叫乔伊。我失去了他们的泪水和困扰,失去了他们的愤怒和释怀。我总共失去了十九个孩子。如果算上我自己的女儿,那就是二十个。

好吧。

当然,我知道奥莉薇亚现在在哪里,也一直在互联网上关注其他人的动向。不算频繁——任何心理医生都不该私自调查患者,哪怕是曾经的患者——顶多一个月一两次,我会按捺不住渴望,上网去查查。我可以用一些互联网上的小伎俩:用马甲账号登录Facebook;注册一个LinkedIn僵尸账号。不过,要找小朋友的话,真的只能靠谷歌了。

有些热门电影里的台词会被张冠李戴。“再弹一遍,山姆。”——据说这是《卡萨布兰卡》里的台词,但鲍嘉和褒曼都没讲过这句话。“他活着。”但弗兰肯斯坦从没点明他创造的怪物是男是女;真相是残酷的,他说的是“它活着”。进入有声电影时代,第一部福尔摩斯电影中冷不丁冒出一句“基本演绎法,我亲爱的华生”,其实,柯南·道尔的原著中根本没有这句话。

阿瓦在拼写比赛中夺冠,雅各布加入中学学生会的选举,我看完这些消息,又去Instagram网站看格雷丝妈妈的相册,再去推特看看本的新帖子(他真的应该升级隐私保护设定)。我一边抹去脸颊上的泪痕,一边灌下三杯红酒,不知不觉回到卧室,又忍不住看起手机相册里的相片。这时候,我实在忍不住再次找埃德说说话。

好的,先到这里。

“猜猜我是谁。”我一向这样打招呼。

接下来是后希区柯克时代的好片子:《神秘失踪》,结尾出人意料。《惊狂记》,波兰斯基向大师致敬的杰作。《副作用》,由一段冗长的反药物学讲说开场,接着就像鳗鱼般彻底滑入另一个类型。

“女汉子,你醉得不轻啊。”他一针见血。

《屠夫》,导演克劳德·夏布洛尔的早期电影,坊间传言,希区柯克表示他做梦都想执导。《逃狱雪冤》,由亨弗莱·鲍嘉和劳伦·白考尔扮演一对情人,悬念和美景都笼罩在旧金山的柔光晨雾中,堪称剧中人以整容手术伪装自己的电影鼻祖。《飞瀑怒潮》,玛丽莲·梦露主演。《谜中谜》,奥黛丽·赫本主演。《惊惧骤起》,琼·克劳馥的演技全靠眉毛。《盲女惊魂记》,还是赫本,演绎了在地下室公寓里孤立无援的盲女。要是把我关在地下室里,我会发疯的。

“这一天太漫长了。”我瞥了一眼空酒杯,愧疚感刺痛我的心,“莉薇怎么样了?”

当然,我也可以给自己单独列个片单。比方说,并非希区柯克本人拍的、最好的希区柯克式电影:

“明天的装备已经准备妥当了。”

我们还列了观影清单:瘦子系列,从最出色的第一部到最差劲的《瘦人之歌》;大丰收的1944年的所有杰作;约瑟夫·科顿在黄金年代里的每一部经典。

“哦。她要扮演什么?”

奥莉薇亚出生前的那几年里,我们每星期至少看一部老电影——全都是我童年时代看过的悬疑经典:《双重赔偿》《煤气灯下》《海角擒凶》《大钟》……那些夜晚,我们活在黑白世界里。对我而言,那好比故友重逢;对埃德而言,却是结识新朋友的好机会。

“幽灵。”埃德回答。

你是说,你吻了我吗?在我的幻想中,他会这么说。

“你太走运了。”

我们相遇的那天晚上,艺术剧院里上映的是《三十九级台阶》。埃德和我讲述了各自的往事。我告诉他,我母亲让我断奶的方法就是看黑白恐怖片、经典黑色电影;十几岁的时候,我宁可看吉恩·蒂尔尼和詹姆斯·斯图尔特的老电影,也不想找同学们玩。“很难说这是温馨还是悲哀。”埃德如此评价,直到那天晚上,他才第一次看黑白电影。两个小时不到,他就吻了我。

“什么意思?”

今天早上收到了生鲜直送包裹,史密斯奶奶苹果里混入了一只桃子。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笑出声来:“去年她要扮演救火车。”

但是,我是说真的。还有雪,不过我再也不想站在雪里了。

“好家伙,足足忙了好些天。”

我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雨水了,还有风——风的拥抱,我忍不住这样说,哪怕听起来有点恶心,超市里的廉价爱情小说才会这样措辞。

“是我忙了好些天。”

有时候,天空阴沉,我会幻想自己在天上,坐在飞机里,或躺在云端,俯瞰下面这个小岛:桥自东岸跨过来,车辆挤挤挨挨驶上桥墩,如同被灯光吸引而来的飞虫。

我听到他咯咯地笑起来。

暴风雨。白蜡树浑身颤抖,灰岩地砖怒目而视,昏暗潮湿。我记得有一次在庭院里失手摔了一只玻璃杯,它像肥皂泡一样碎掉,红酒溅在地上,流进地砖缝隙里,黑红色液体蠕动着,流向我的脚边。

公园另一边,三层楼上,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屋内黑漆漆的,只有角落里亮着电脑屏幕的冷光。屏幕光暗下去,作为屏保的一轮朝阳突兀地出现。我看得到书桌、台灯,接着又看到了伊桑,他正在脱毛衣。确凿无疑:我们的卧室窗对着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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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转过身,看着地板,开始脱衬衫。我移开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