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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日 11月14日

“是的。我让她进门了。”

“你和她谈过了?”

“在万圣节那天?”

“后来……”他闭起眼睛,“后来她就来我家了。”

“是的。就是那天。”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我是那天下午遇见她的。”我说。

“她说她在网上看到我爸调任的消息,接着发现我们搬到了纽约。她就跟着我们南下。她想等到我父母去波士顿的时候再决定怎么办。”他停了停,一只手抓了抓另一只手。

他垂着头,又点点头:“她去旅店拿了一本相册回来。她想让我看看老照片,小时候的照片。她就是在回来的路上看到你的。”

我点点头。

我想起她揽着我的腰,头发扫过我的脸:“但她自我介绍时,说是你的母亲。你的——简·拉塞尔。”

“她对我说,她已经……戒了。”他说得很拗口,仿佛拧湿毛巾般用力挤出这个词,“她不吸了。”

他又点点头。

就是我遇到她的那个夜晚。

“你知道这事?”

“我不记得了。”他摇着头,“不,让我想想——是万圣节。”

“知道。”

“什么时候?具体点?”

“为什么?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说?自称是别人?”

“是的。”他又抽了一下鼻涕。

他终于抬起头正视我了:“她说她没有那样说。她说,是你用我妈的名字称呼她的,她一下子没想出好借口来搪塞。要记住,她是不该出现在那里的。”他指了指这间屋子,“也不该出现在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又挠了挠手背,“而且,我认为她挺喜欢冒充她的——我现在的妈妈。”

“她去了你们家。”

一声惊雷,似乎劈开了天空。我们都吓了一跳。

他吸了吸鼻子,用手抹了抹:“凯蒂。”

过了一会儿,我继续问道:“那后来呢?她扶我进屋之后?”

“她叫什么?”

他又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她回到我家,我们聊了一会儿,说了说我小时候的事,还有她抛弃我之后,做了哪些事。她给我看了照片。”

“是的。”

“然后呢?”

“你的生母?”

“她走了。”

“我们刚搬来,我妈就回波士顿去处理一些事情。我猜也是为了和我爸分开一段时间。后来他也回波士顿了。他们把我独自留在家里,只有一晚上。以前也有过这种情况。结果她出现了。”

“她回旅店了?”

从头到尾都超神秘的,亚历克斯幸灾乐祸地说过。现在我明白了。绯闻,外遇。没什么稀奇的。我只是纳闷,这种事真的值得吗?

他又摇摇头,比先前更慢了。

他有点不安了:“和他上司的太太有关。我不太清楚。他们为此大吵大闹。”

“她去哪儿了?”

“为什么?”

“其实,我那时也不知道。”

“是啊。”语气谨慎,不温不火。

我感到胃里一阵剧痛:“她去哪儿了?”

“但你父亲丢了工作。”

他再次抬头正视我:“她来这里了。”

“后来我们就搬到这儿来了。”

秒针一下一下地走动。

我点点头,往后靠了靠。他现在讲得比较自如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他停顿一下,深呼吸,眼睛亮起来,“我爸妈非常生气。他们对我说,如果她还要试图来看我——我就应该告诉他们。”

“她遇到了住在你家楼下,或者曾经住在这儿的那个男人。”

“所以,你没有机会和她见面,说说话?”

我目瞪口呆:“戴维?”

“以前她就找过我。”他继续讲,“我十二岁的时候。她在波士顿找到我们,上门来问我爸她能不能来看我。他说不行。”

他总算点头了。

我按捺住想要拥抱他的冲动。于是,我从他手里拿回手机,搁在桌上。

我回想万圣节过后的那天清晨,我和戴维处理死老鼠的时候,确实听到楼下水管咕噜咕噜响。我又想起他床头柜上的耳环。那是凯瑟琳的。凯蒂。

“旧金山。我父母就是在旧金山领养我的。”

“是她在我家地下室。”我说。

“对。”

“我是后来才知道的。”他强调这一点。

“在波士顿之前?”

“她在这里待了多久?”

“你小时候住在哪里?”我问。

“待到……”他的声音开始颤抖。

“所以我开始和现在的父母一起生活。”我端详他的表情,被舌尖润过的嘴唇,太阳穴上残留的雨滴。

“说呀!”

难怪简看起来那么年轻。

现在他开始拧手指了:“万圣节过后的那一天,她回来了,我们又聊了一会儿,我说我会跟父母讲,我希望和她见面——以公开的、正式的方式。因为我快十七岁了,年满十八岁后,我想怎么做都可以。所以,第二天我给父母打电话,说了这事。”

“因为她是——她当时有毒瘾。”他很犹豫,仿佛一只小马驹战战兢兢地迈出第一步。我不知道他曾多少次这样讲述过。“她吸毒成瘾,而且很年轻。”

“我爸气炸了。”他接着说道,“我妈也很气,但我爸是真的暴跳如雷。他直接冲回来,想知道她在哪里,可我没法回答,他就……”一滴眼泪从他眼里滚落下来。

“为什么那么大了才被领养?”

我伸手搭在他肩膀上:“他打你了?”

他叹了口气,往后坐,靠垫在他背后瘪下去:“我五岁的时候。”

他不作声地点点头。我们一言不发地坐了一会儿。

我侧转身体,面对他,抚平腿边的睡袍褶皱,然后看着他,问道:“你是什么时候被领养的?”

伊桑深吸一口气,又吸了一口:“我知道她和你在一起,”他颤抖着往下说,“我看到你们在这儿”——他看向厨房——“从我房间里看到的。到最后我还是告诉他了。对不起。我真的很抱歉。”他哭了起来。

我闭上眼,决定一鼓作气问个水落石出。他需要我来引导一下。这事,我做得到。

“哦……”说着,我用手摩挲他的背。

“她——我都不知该从何讲起。”

“我只是不想让他缠着我。”

“那么……”我倾身向前,用手指梳了梳头发,“那……”

“我理解。”

他不再说话,又点了点头,眉目低垂。

“我真的……”他用食指在鼻子下抹了抹,“我看到她离开你家了。所以我知道他并不能找到她。后来他就来这里了。”

我目瞪口呆:“你是被领养的?”

“没错。”

“我真正的母亲,亲生母亲。”

“我一直在观望你。我一直在祈祷,但愿他别冲你发火。”

我皱起眉头:“不对,警探说你母亲——”

“不,他没有。”我只想问问,今晚可有访客来你家?他是这么说的,后来又说:我是来找我儿子的,不是找我太太。全是谎言。

“她是我母亲。”

“可他一回家,她……她又找上门来了。她不知道他赶回来了。他本来是第二天才能回家的。她按响门铃,他让我去开门,邀请她进来。我吓坏了。”

“她是——”

我没吭声,只听他讲。

他依然盯着那张照片看。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他压根没听到我在提问。

“我们想和他好好谈。我俩都尽了全力。”

“她是谁?”

“在你家小客厅里。”我喃喃自语。

他点点头。

他眨眨眼。“你看到了?”

“今晚,给你打电话之前。”

“看到了。”我记得他们的模样,伊桑和简——凯蒂——坐在双人沙发上,阿里斯泰尔坐在椅子上。别人家里的事,谁能知道?

他清清嗓子,又说:“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谈得不太好。”他简直泣不成声,抽噎得气都喘不上来了,“我爸对她说,如果她再来,他就会报警,控告她骚扰我们,让警察把她抓起来。”

“你说什么?”

我仍在回忆窗前的那一幕:孩子,父亲,“母亲”。别人家里的事……

他嗫嚅着说起话来。

我突然想起另一件事。

我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他。我的心像困在玻璃罩里的飞虫般乱跳乱撞。我把手掌交叠在膝头,以免暴露它们在不停地颤抖。

“第二天……”我开口问了。

最后一下深沉的钟响之后,他站在我面前,我却几乎听不到他的呼吸声,直到我抓着他的肩膀,把他引向沙发。我们坐下来后,伊桑仍把手机捧在手里。

他点点头,盯着地板,搁在膝头的手指都在颤抖:“她又来了。我爸声称他会杀了她。他攥住了她的脖子。”

93

沉默。这句话仿佛有回声。他会杀了她。他攥住了她的脖子。我记得阿里斯泰尔把我摁在墙上,钳子般的手掐住我的脖子。

“该说实话了。”我对他说道。

“所以她尖叫了。”我静静地说道。

十。

“是的。”

“这是——”他说话了。

“就在我给你们家打电话的时候。”

八。九。

他又点点头。

他张开口。

“为什么你当时不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第六下钟响,第七下。

“他在我身边。我怕得要命。”他提高了嗓门,脸颊完全被泪水浸湿了,“我是想说的。她一走我就过来了。”

他抬起大眼睛看着我。

“我知道,知道你想来告诉我。”

又过了一会儿。

“我尽力了。”

看到了。

“我知道。”

他停下不说了。

“再后来的那天,我妈从波士顿回来了。”他抽泣着往下说,“结果她又来了。凯蒂。那天晚上。我想,她大概以为我妈比较好说话。”他垂下头,掩面而泣。

好一会儿都没反应。他并没有什么表情。“我们这条街,太阳升起的时候,”他说,“也可能——等等,这是朝西的,所以是日落——”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点了,我盯着他的脸看。落地钟开始报时,我屏住呼吸。

他有片刻没说话,只是用余光看着我,好像心有疑虑。

他看看我,皱起眉头。我又催了一遍:“点一下就好。”

“你真的没看到?”

“还好。”此时此刻,我不介意脚爪的事,“我想给你看看这个。”我把手机塞到他手里:“点击相册。”

“没有。我只看到你的——看到她冲着谁喊叫,然后就看到她……”我用手在胸前比画,“这里有……”我说不下去了,“我没看到别人。”

“他的爪子还好吗?”

他再开口时,声音变得低沉、稳重了:“他们上楼去谈的,我爸、我妈还有她。我在自己的房间里,但我都听得到。我爸要报警。她——我的——她反反复复地说我是她的儿子,我们理所应当可以见面,还说我父母不该从中作梗。我妈冲她大喊大叫,说会想办法,确保她再也见不到我。后来就突然安静了。过了一分钟,我下楼去看,她——”

“我不知道。”

他的面孔扭曲了,涕泪横流,深深地埋下头,靠在胸前痛哭起来。他把头扭到左边去,仿佛已经坐不住了。

我听见马桶抽水的声音,水龙头放水的声音,然后他又朝我走来了。“庞奇呢?”

“她倒在地板上。她刺杀了她。”伊桑用手示意,往自己胸前刺,“用拆信刀。”

他进了红房间后,我掏出手机点了几下,做好准备。

我点点头,又停下来:“等等——谁刺的?”

我点点头。

他哽咽了一下,答道:“我妈。”

“可以用一下卫生间吗?”

我张口结舌。

“没什么。”我把刀刃收起来,塞进口袋。

“她说她不想让别人夺走我。”——抽噎——“把我带走。”他往前一栽,双手撑在额上,遮住了眉眼。哭泣的时候,他的肩膀不断耸动。

伊桑耸耸肩:“他没打。这是什么?”他的目光落在开箱刀上。

我妈。我猜错了。我全都想错了。

“万一他打过来怎么办?”

“她说她等了很久才有了自己的孩子,还说……”

“我把你的号码存下来,但写的是另一个名字。”

我闭上眼睛。

“他不是看过你的手机了吗?”我跟着他走进去。

“还说她不能让她再伤害我一次。”

他把门关好,越过我,径直进了起居室:“我说那是学游泳的朋友打来的。”

我听着他低声呜咽。

“我以为你父亲……”

一分钟过去了,又过去了一分钟。我想着简,真正的简;我想到那种母狮般的本能,又想起山谷深处,我也体验过那样纯粹的母性。她等了很久才有了自己的孩子,她不想让别人夺走我。

他呆呆地看着我:“是你叫我来的啊。”

当我睁开眼睛时,他已经不再热泪滚滚了。伊桑大口喘息着,好像刚刚在全速奔跑。“她是为了我才那么做的,”他说,“为了保护我。”

“你来这儿干什么?”

又过去了一分钟。

伊桑,跺着脚后跟,胳膊紧紧地抱住身子。我按下开门键,门锁打开。眨眼间他就进屋了,头发上的雨珠闪闪发亮。

他清了清嗓子。“他们把她——埋在我们家北面的荒地里了。”他的双手捂住膝头。

我顿时放松下来,长吁一口气。

“她还在那里吗?”我问。

伊桑。

他的呼吸深沉又凝重:“是的。”

我呆立在厨房里,再慢慢地走过去,越来越靠近对讲机了。我抱紧自己,看了一眼屏幕。

“第二天警察来的时候是什么情况?”

我顿时惊惶不已,伸手去掏口袋里的手机。另一只手已在摸索,想去抓住开箱刀。

“太吓人了。”他说,“我在厨房里,但我听到他们在起居室里的谈话。警察说有人举报前一天晚上这里有骚乱。我父母断然否定。接着,警察发现是你报的警,就意识到你的证词和我们的说法不符。没有别人见过她。”

是他。是阿里斯泰尔。

“可是戴维见过她啊。他和她……”我在脑海中快速查证日期,“共度了四个晚上。”

如同警铃般,那声音打破了沉寂。我的手一抖,红酒洒了出来。我朝门口看去。

“我们是后来才知道这事的。当我们检查她的电话,想看看她和哪些人打过电话时。我爸说,反正也不会有人相信住在地下室的租客说了什么。所以,他们就统一口径来反驳你。爸爸说你……”他不往下说了。

就在我转身要回桌边时,门铃响了。

“说我什么?”

我走到窗边,用手指拨开一道缝隙:雨丝斜斜地打在玻璃窗上。我朝公园对面看去,他房间的百叶窗还是紧闭的。

他吞了一口口水:“说你精神不稳定,酒喝得太多。”

只要我能离开这个家。

我没吭声。我听得到雨声,连珠炮一样击在玻璃窗上。

我坐在桌边,喝着梅洛。酒瓶上的蚀刻商标图案是一艘在海浪中飘摇的船,下面的标签注明产地:新西兰银湾。说不定,我可以搬去新西兰,在那儿从头开始生活。我喜欢银湾的海涛声。我会再次爱上扬帆出海的。

“我们当时不知道你家的事。”

我到了厨房,在水槽边洗杯子时,窗外传来一阵低沉的雷鸣,我从百叶窗缝隙里往外看。风起云涌,树枝剧烈地颤动,乌云翻滚。暴风雨就要来了。

我闭上眼睛,开始默数。一。二。

往下走,往下走,往下走。

数到三,伊桑又开口了,语气有点紧张:“我觉得自己一直在所有人面前隐瞒秘密。我再也撑不下去了。”

我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楼梯,每迈一步,都会想起伊桑在那两扇窗后,孤零零地面对他父亲。

我睁开眼。在起居室的昏暗光线里,在落地灯凄惨的弱光里,他看起来就像个天使。

我不能想象那边发生了什么事,就因为我。

“我们必须跟警察讲实话。”

我在窗帘前转身,瞪着自己的卧室。

伊桑猫下腰,并拢膝头,然后挺直身子,看了我一会儿,又移开视线。

92

“伊桑。”

将军。

“我知道。”几乎是听不到的耳语声。

那个房间被封锁了。

身后传来一声娇气的呼唤。我在沙发里转过身。庞奇坐在我们后面,歪着脑袋。它又叫了一声。

他张开双臂,把两扇百叶窗拉到半高处,转动叶片,从外面完全看不到里面了。

“它在这儿呀。”伊桑弯腰到沙发背后去抱它,可猫转身跑开了,“我猜它已经不喜欢我了。”伊桑轻轻说道。

走过他,走到窗边,眼睛里要喷出火来。我赶紧往后退。

“听着,”我清了清嗓子,“这件事极其严重。我打算给利特尔警探打电话,让他马上过来,你可以把刚才告诉我的这些事都讲给他听。”

又看了看伊桑。

“我可以先告诉他们吗?”

接着,阿里斯泰尔大步朝他儿子走去,从他手里抢走了电话,看了看屏幕。

我皱皱眉:“谁?你的——”

好一会儿,他俩就那么面对面站着。

“我妈。还有我爸。”

阿里斯泰尔走进门,说了些什么。伊桑朝前走去,扬起手,摇了摇手机。

“不行。”我边说边摇头,“我们——”

然后只能默默远观那一幕。

“哦,求你了。求求你。”他哀求的语气撕心裂肺。

伊桑转过身,手臂垂下去。我听到他挂断了。

“伊桑,我们——”

阿里斯泰尔站在他身后,手按在电灯开关上。

“求求你。求求你了。”现在几乎是在尖叫了。我呆呆地望着他:泪水涟涟,满脸都是泪痕。那双眼睛里透着近乎狂野的惊惶。我该让他哭喊出来吗?

他的房间瞬间灯火通明。

但没等我决定,他已经哭诉起来:“她是为了我才那么做的。”热泪涌出眼眶,“她是为了我。我不能——我不能这样对她。毕竟她是为了我啊。”

“快挂掉。”他张口结舌。

我一时语塞:“我——”

“什么?”

“让他们自首难道不是更好吗?”他问道。

“挂掉电话。”我激动起来。

我开始考虑这种可能性。对他们来说更好,对他也就更好。可是——“出了这事之后,他们一直惶惶不可终日。他们真的都快疯了。”他的上嘴唇泛着光亮——涕泪交融,还有汗。他抹了一把。“我爸对我妈说,他们应该去警察局。他们会听我的。”

阿里斯泰尔不见了。

“我不——”

我朝楼下看看。简低着头,视线落在自己的膝头,手里握着一瓶啤酒。

“他们会听的。”他坚定无比地点着头,深深地呼吸,“如果他们不答应,我就说我已经向你坦白了,你会去报警的。”

“等不了。真的——”

“你肯定……”你能相信你母亲吗?相信阿里斯泰尔不会攻击你吗?相信他们之中任何一个都不会来找我吗?

“我明天可以很轻松地过去。”

“你能不能等一下,让我和他们谈谈?我不能——如果我让警察来,现在就来抓走他们,我不……”他的目光落到自己的双手上,“我真的做不出来。我不知道怎么样……自己活下去。”他的声音又被抽噎淹没了。“给他们一次机会,帮帮他们。”他几乎说不出话来了,“她是我妈妈啊。”

“是的。”不要打草惊蛇。你并不安全。“但有一件事,我要和你谈谈。”

他这次说的是简。

“一切都好吗?”

我没有应对这种场面的经验。我想到韦斯利,设想他会给我怎样的建议。自己想,福克斯。

现在轮到我看看手机上的时钟。还有二十分钟。“好。很好。”

我能让他回到那个家吗?回到那两个人身旁?

又是一段沉默。我看到他看了一下手机,又贴到耳朵边上。“我爸妈十点钟会看《傲骨贤妻》。那时候我大概可以溜出去。”

可是,我能眼看着他懊恼悔恨一辈子吗?我深知那是什么样的感受;我亲身感受过永不减退的伤痛,始终萦绕在心头的伤痛。我不想让他步我的后尘。

“你——你什么时候可以溜出家门?”

“好吧。”我说。

“什么?”

他眨眨眼:“可以吗?”

“来吧,”我说,“求你了。你没有……”

“是的。去跟他们说吧。”

我单脚后退,拉上窗帘,只留了一条缝,然后查看小客厅。他们还在那儿。

他现在愣住了,似乎我的答复让他难以置信。好半天,他才缓过神来,“谢谢你。”

“如果我看得到你,他们也看得到。”

“请你千万小心。”

“怎么了?”

“我会的。”他站起来了。

停顿。“如果我看得到你……”他没往下说。

“你打算怎么说?”

“我知道。”

他又坐下了,带着哭腔长叹一声。“大概——我会说……说你有铁证。”他点点头,“我会讲实话。我把事情都告诉你了,你说我们得去警察局自首。”他的声音在发抖。“在你报警之前去。”他用手揉揉眼睛,“你觉得他们会怎样?”

“我爸把钥匙拿走了。”

我愣住了,边说边整理思绪:“这个……我认为——警方会理解你父母受到了骚扰,她——凯蒂——实际上在非法跟踪你。那可能违反了你被领养时所达成的协议。”他慢慢地点点头。“还有,”我补上一句,“他们会考虑到,事情是在争执中发生的。”

“我知道,但事情非常重要。非常、非常重要。”

他咬起了嘴唇。

我把目光移回到楼下的小客厅。阿里斯泰尔和简都没挪动位置。

“是不太容易。”

“我办不到。”他摇摇头,“他们不许我过去。”

他垂下眼帘。“不容易。”他轻轻应道,又用逼视的目光看着我,那眼神让我不由自主地挪了挪身子,“谢谢你。”

“我想让你过来一趟。”

“这,我……”

“看得到。”

“真的。”他用力咽下一口口水,“谢谢你。”

“你看得到我吗?”我问。

我点点头:“你有我的电话号码,对吧?”

过了一会儿,他像个幻影浮现在窗前,又瘦又苍白,只穿了一件白色的T恤。我把手按在玻璃上。

他拍了拍大衣口袋:“有。”

“我没看到你。”

“如果——就给我打个电话,告诉我一切都好。”

“在我房间。”

“好的。”他又站起来了,我也随他站起身。他转身走向门口。

“你在哪里?”

“伊桑——”

“我知道。”几乎是耳语。

他回过身。

“是我,安娜。”我说。

“我要知道一件事:你父亲。”

小鸟般的声音,轻微而脆弱。我的视线穿透黑夜,看向他卧室的窗户。没看到他。

他看着我。

“喂?”

“他——他有没有在晚上来过我家?”

吃掉卒子。

他皱了皱眉:“来过。昨晚。我以为——”

只有一步棋可以走。我的目光从小客厅移到没开灯的、通向卧室的楼梯。

“不。我是说上星期。”

思考。

伊桑没说什么。

别说了。

“因为别人都说,你们家出的事都是我幻想出来的,但现在我知道那不是我的幻觉。别人还说我画了一张画,但那不是我画的。我想——我需要知道是谁在我睡觉时拍了那张照片。因为”——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我真的不希望那是我自己拍的。”

“妈咪,比娜呢?”

安静。

思考。好好想想。

“我不知道。”伊桑说,“他怎么能进来呢?”

但他是对的。

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

闭嘴。

我们一起走到门口。就在他要握住门把手时,我伸出双臂,把他揽在怀里,紧紧地拥抱他。

“菲尔丁医生也不会听你解释的。”埃德对我说。

“千万小心,注意安全。”我轻声说道。

我知道利特尔会说什么,他肯定会说:这只能证明照片本身是存在的,别的事一概无法证明——尤其是那位不知姓名的女子。

雨点打在玻璃上,风在窗外呼号,我们又那样站了一会儿。

这张照片该怎么办?

他退后,离开我的怀抱,脸上挂着哀伤的笑容,然后,转身走了。

我看着手里的手机。

94

这对骗子。

我拨开百叶窗,目送他迈上自家的前门台阶,把钥匙插进门锁。他推开门;门关上后,就看不见他了。

现在,拉塞尔家小客厅里的灯亮着——事情就是从那里开始的。他们都坐在那个有彩色条纹的双人沙发上,两个人:阿里斯泰尔和他太太。他弓着身,手握啤酒瓶;她把双腿折叠在身下,一边用手梳理光滑的头发。

我让他回去,这样做对吗?我们是不是应该先通知利特尔?或是应该把阿里斯泰尔和简叫到我家来?

我手忙脚乱地下了床,床单绕在腿上,笔记本电脑滑落到地板上。我冲到窗前,把窗帘拉开。

太晚了。

简。

我朝公园对面张望,查看每一扇空荡荡的窗,每一个空荡荡的房间。看不见人影。在那栋小楼的深处,他正在和父母交谈,在他们的小世界里扔下爆炸性的话语。我觉得自己又回到了每天叮嘱奥莉薇亚的时候:千万小心,注意安全。

她确实说过这些话,全都是她说的,因为她真的存在过。

要说我多年来在和儿童打交道的过程中学到了什么,那唯一的真理就是:孩子们有非同寻常的复原能力。忽视他们,他们可以忍耐;虐待他们,他们可以存活;他们有忍耐力,甚至在忍受中变得强大,在同样的处境下,成年人反倒可能经不起大风大浪的打击。我在为伊桑担心,也在为伊桑鼓劲。他会需要那种强大的复原能力。他必须忍受这次打击。

好样的!她说。

话说回来,怎么会这样——多么不幸的故事。我走回起居室关掉落地灯的时候,浑身都在打战。那个可怜的女人。那个可怜的孩子。

别忘了这一点,也别错过。她说过。

竟然是简。不是阿里斯泰尔,而是简。

这世界是个美好的地方。她说过。

一行眼泪流下来。我想用手指抹去泪痕,泪珠却在指尖闪亮;我好奇地看着这滴泪,接着,把手在睡袍上抹了抹。

简。

我觉得眼皮好重。我上楼走进卧室,继续担心,继续等待。

简。我几乎不能呼吸,弯下腰,把屏幕抱在胸前。

我站在窗边,盯着公园对面的小楼。没有人。

半隐半现,边缘模糊——但她绝对是简,毫无疑问,像幽灵般占据了照片的右下角。她看着照相机,视线水平,朱唇微启。没拍到伸出去的那条胳膊——我记得,她正在小碗里掐灭烟头。一团浓厚的烟雾在她的头顶升起。时间自动标注为06:04 p.m.,日期是将近两星期前。

我把拇指指甲都咬出血了。

91

我绕着地毯在房间里一圈又一圈地走。

玻璃窗里还有一个女人的身影,正是我所知道的那个简。

我瞄了瞄手机。不知不觉,已经过去半小时了。

我一时没认出来,看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是我在厨房窗前拍的快照。夕阳下,远处的高楼像一排参差的牙齿,咬进那片橙子果冻般的颜色。街道沐浴在金色的光芒中。天上有一只鸟,羽翼张开,凝固在那个瞬间。

我得找点事做,分分心。我得让自己平静下来,找点熟悉的事做,抚慰我心的事。

屏幕上立刻跳出前一张照片。

《辣手摧花》。编剧:桑顿·怀尔德,希区柯克最喜欢的自己执导的电影之一:天真的姑娘发现自己心目中的英雄不过是道貌岸然的坏蛋。桑顿·怀尔德写的好故事。“我们只能把日子过下去,什么事也不会发生,”她心有怨念,“我们陷在一成不变的可怕的日子里,吃了睡,睡了吃,就这些事。我们甚至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交谈。”直到她的查理舅舅来访,这样的日子才告终结。

我有点迟疑。过了几秒钟,我把它删除了。

老实说,在我看来,她实在太盲目了。

指尖突然闪过一片鲜艳的色彩。我定睛一看,原来是不小心点开了相册。我的心一沉:又要看到那张照片了,沉睡中的我。所有人都说,那是我自拍的。

我是在笔记本电脑上看的电影,边看边吮吸已经啃破的大拇指。几分钟后,猫溜达进屋,跳上床来陪我。我轻轻按了按它的脚爪,它痛得龇牙咧嘴。

指尖在屏幕上漫不经心地游移,点来点去。喝一杯吧,我心想。就一杯——喝多了嗓子疼。

故事越来越紧张了,我也越来越紧张,总有一种难以名状的不安感。我好想知道公园对面的小楼里正在上演怎样的剧情。

我把窗帘拉紧,回到床上,把手机里的信息清空,看了看时间:9:29 p.m.。还可以再看一部电影。还可以再喝一杯。

手机在我身边的枕头上以振动模式爬了几步。我一把抓起它。

我的手指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瘀青处还在疼。

去警察局了。

公园对面,拉塞尔家的厨房里亮着一盏灯:正是他,朝冰箱走去。他打开门,取出一瓶——我觉得是啤酒。不知道他今天是否也要不醉不休?

11:33 p. m.,原来我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外面好黑。还没下雨,但天空黑压压的,雨云压得很低;悬铃木的树枝摇来晃去。我听得见风声,不由得用胳膊抱住自己。

我翻身下床,把窗帘拉到一边。炮火般密集的雨点落在玻璃窗上,眨眼间就汇成弯弯曲曲的水流。

国家气象局真够警惕的。有备无患,我早已远离了蓄洪区域。我打了一个大哈欠,下了床,走到窗帘前。

隔着暴雨,我依然能看到公园对面的小楼一片漆黑。

——美国国家气象局

“你不知道的事太多了,有太多隐情。”

详情请见本地媒体。

电影仍在我身后播放着。

本地区东部时间3:00a.m.洪水警报。请避开蓄洪区域。

“你活在梦里,”查理舅舅鄙夷地说道,“你是个盲目的梦游人。你怎么会知道世界是什么样的?你知道吗,只要把房子的门廊推倒,你就会看到卑鄙的人?动动你的脑子。认真点吧。”

紧急警报

就着从窗口透进来的夜色,我慢悠悠地走向浴室。得找点东西帮我再次入睡——褪黑素也许有用。今晚我需要安眠药。

过了一会儿,手机振动,把我吵醒了。

我吞下一片。屏幕上,那人摔了下去,火车鸣笛,片尾字幕出现。

电影放完的时候,我已在半梦半醒之中。片尾曲响起,我就伸手把显示屏压下去,合上了电脑。

“猜猜我是谁。”

我发起抖来。

这一次,我没能抗拒他,因为我虽有意识,但已经睡着了。这是一场半梦半醒间的逼真的梦。

“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满意?”加里·格兰特问,“成为下一个受害者吗?”

但我努力了:“埃德,别来找我。”

阴沉的黄昏很快就降临了。我拉下窗帘,打开笔记本电脑,放在身旁;电脑一边播放《谜中谜》,一边暖着我的被窝。

“来吧。和我聊聊天。”

窗外,乌云开始积聚,黑压压的。我看了看手机上的天气预报:今晚深夜会有雷暴。

“不行。”

中午之前,我一直赖在床上,到了下午,我忍住不要哭,不想让自己瞎琢磨——去想昨晚,去想今天,明天,还有简。

我看不见他。什么都看不见。等等——好像有模模糊糊的影子,像他。

90

“我认为我们得好好谈谈。”

我不知道。我再也没机会知道真相了。

“不要。走开。”

如果她存在的话。

黑暗。寂静。

那个女人是谁?我问过阿里斯泰尔。

“事情不对劲。”

不行。我摇摇头。

“不行。”但他说得对——确实有哪里不对劲。这种直觉让我辗转反侧,不得安宁。

这次是她在叫我,声音微弱,但很清晰。

“天知道,原来这星期的事都是那个叫阿里斯泰尔的家伙搞出来的,不是吗?”

“猜猜我是谁?”

“我不想谈这件事。”

对任何事都束手无策。现在我知道了,阿里斯泰尔有暴力倾向;现在我知道了,他有能力做什么样的坏事。但他说得对:警察不会听我的。菲尔丁医生认为我有幻觉。我对比娜倾诉,向她保证我会放下这件事,乖乖地把日子过下去。没法联系到伊桑了。也没有韦斯利了。没有人了。

“我差点忘了。莉薇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因为这本来就不是梦。(“不是梦!真的发生过!”——米娅·法罗在《罗斯玛丽的婴儿》里叫道。)有人擅闯我家。有人毁坏了我的东西。有人威胁了我。我受到了暴力攻击。可我无法声张,束手无策。

“我不想听。”

我摸了摸喉头。别告诉我这是梦,他从没来过这儿。瞧——没错,又是《煤气灯下》里的台词。

“就一个。”他咧嘴一笑,皓齿在反光,“很简单的问题。”

昨晚像一场高烧中的噩梦,像一团萦绕的烟雾。天花板上放映的电影。玻璃杯砸碎时的锐响。储物间里的黑洞。盘旋而下的楼梯。还有他,站在那儿,呼唤我,等待我。

“不行。”

我又往那边看,然后站起身,把这排百叶窗拉下来。

“问吧,小南瓜。去问妈咪。”

我放下开箱刀,把杯子送到嘴边。碗橱里没有茶包——埃德历来不管这事,而我更喜欢喝别的——所以我喝的是撒了盐的温开水。一口下去,嗓子眼火辣辣的,疼得我眼睛鼻子都皱起来了。

“我说了——”

那样的话,你家里就会有一个受伤的男人。

但她的声音已经钻到我耳朵眼里了,一字一句热乎乎地融进了我的头脑,就像平常讲悄悄话时那样,她完全用气息在讲话。

我本该瞄准了再下手的,本该用力点刺过去。我幻想刀刃划破他的夹克衫,再划破他的皮肤。

“庞奇的脚爪怎么了?”她问道。

遥望公园的那一边,拉塞尔家的小楼回望着我,窗前空无一人。我想知道他们在哪里。他在哪里?

我醒了,突然清醒无比,好像被当头浇了一桶冷水。我双目圆睁。一道光从天花板上反射下来。

我靠在厨台上把玩那把开箱刀,听着刀刃伸缩时咔嗒咔嗒的轻响。

我翻身下床,拉好窗帘,把光线挡在外面。灰蒙蒙的阴影重回卧室;透过窗户,透过雨幕,我看见拉塞尔家的小楼顶着一片邪恶的天空——就在楼顶上,一道尖利扭曲的闪电从天而降。雷声轰鸣。

我的拖鞋好像踩在沙滩上,旁边尽是闪闪发光的白色碎屑。

我回到床上,重新躺好时,庞奇轻轻地叫了几声。

我把好多酒瓶和高脚杯的残骸扫成一堆,把大大小小的碎片拢进垃圾袋里。干活的时候尽量别去想他如何揪住我,掐住我,居高临下,踩碎明亮的残骸。

庞奇的脚爪怎么了?

我走出浴室,下楼去。手机沉甸甸地坠在睡袍口袋底部,一下一下撞着大腿。

就是这件事——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事。

“太不体面了。”我讲出声来,权当测试声带有没有问题。语气很弱,听来很没底气。

伊桑前天来我家的时候,他发现猫在沙发背上,但庞奇跳到地板上,躲到了沙发下面。我眯起眼睛,仿佛在调动不同角度的摄像机,重现那一幕。不:伊桑没看到——不可能看到——猫的脚受伤了。

昨晚的事,我不会报警的。不会,也不能。当然,证据确凿,我的皮肤上留有他的指纹,但警方会问:阿里斯泰尔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真正的缘由是……唉,不提也罢。我邀请一位未成年男子随意出入我家的地下室,而我先前跟踪并骚扰过他的家人。你懂的,他可以作为我死去的孩子和丈夫的替代品。这样讲太不体面了。

难道看到了?现在我抚摸着庞奇,捋着它的尾巴;它又朝我发出沙哑的呼声。我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钟:1:10 a.m.。

我低头看看庞奇,它蜷缩在瓷砖地上,舔着那条受伤的腿。我俩真是一对啊。

数字时钟刺痛了我的眼睛。我赶紧闭上眼睛,然后再看向天花板。

对着浴室里的镜子,我察看自己的脖子。五处瘀青,蓝得发紫,我的脖子上分明留下了手掌的痕迹。

“他怎么会问起你的爪子?”我在黑暗中问猫。

89

“因为我在夜里拜访了你呀。”伊桑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