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会了吧……”徐铁英当然知道他最后这两句话是冲着什么来的。
“徐局长接到了南京放人的指示,我接到的是国防部叫你们立刻交代第四兵团军粮的命令。”曾可达冷冷地望着不知何时已经解开了鸳鸯铐的那个孔副主任和那个女人,接着转望向徐铁英,“徐局长,放不放人你看着办,第四兵团的军粮三天内能不能运到你也看着办。党国的船翻了,你也可以在岸上看着。”
曾可达已经猛地转过了身向院子里那条石径走了过去。
顾维钧宅邸后门。
徐铁英冷着脸沉默了少顷,先望向那个窝囊了一夜的钱处长:“钱处长请先回吧。”
他眼中的谢培东,是上级,是自己的入党介绍人,同时也是自己在党内地下战线的前辈和老师!
那钱处长:“徐局长,你们就这样让我空着两只手回去见兵团长官?”
崔中石迎向了谢培东的目光。
徐铁英:“那就将孔副主任交给你,你带着去见你们的兵团长官。”
谢培东:“任何一个细节的疏忽,都将给组织还有你个人带来难以挽回的损失啊。”
那孔副主任终于找着发火的对象了:“钱佑生!昨晚为了你们,老子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气!你个混账王八蛋不替我们说一句话,现在还要跟我过不去!你不是要粮吗?一千吨粮就在那个姓方的军营里,你们第四兵团有种到那里要去呀!什么狗屁第四兵团的长官,连你在内不拿克扣,一年的粮都有了!干脆老子也不回天津了,有种你跟着我去南京好了!”
崔中石这才想起了妻子的嘱咐,拿起了桌上的杯子,站了起来。
那个钱处长一张脸涨得通红,再不敢逗留,扭转身走出了后门。
谢培东眼中露出了关爱的神情,轻叹了口气,放缓了声调:“去给我沏杯龙井吧。”
崔中石家北屋。
崔中石沉默了。
“掩护孟敖、掩护我,都不是你的责任了,你也做不到。”谢培东放下手中的茶杯,“三天时间,把你经手的那些账册整理好,移交给我,随时准备撤离。”
“你是一个人吗?”谢培东语气严厉了,“我们任何一级组织都是党的组织,任何一个党员都必须向组织及时汇报情况,尤其是这样的突发情况。孟韦毕竟是国民党北平警察局的副局长,他跟你说的那些话何等重要!你如果及时汇报了,今天这样的情况就可以避免。你知道今天孟韦的行为会带来什么样的严重后果吗?”
“撤离?”崔中石一怔,“去哪里?”
“这个时候我不能跟您有任何联系。”崔中石答道。
谢培东:“解放区。”
“孟韦来找过你的事为什么不及时向组织汇报?”谢培东深望着崔中石。
崔中石惊愕了片刻:“我经手的那些账册牵涉到国民党许多部门,十分复杂,移交给任何人都说不清楚。谢老,在这个关键时候,您不能接手这些账册。”
崔中石家北屋。
谢培东盯着他:“担心我对付不了国民党那些人,还是担心那些账册经不起组织审查?”
——丈夫站在门口的身影比平时高大了许多!
“谢老!”一向沉稳甚至显得文弱的崔中石突然激动地站了起来,“作为受您单线领导的下级,请您把我的话记下来,向组织汇报。”
叶碧玉何时受过这等尊荣,进车门时不禁向崔中石投过去一丝难得的温柔。
“什么话?”谢培东望了他好一阵子,“你说吧。”
司机立刻说道:“夫人请坐前面吧。”轻轻地关了后门,立刻打开了轿车前门,一手还恭敬地挡在车门顶部,站在那里候着叶碧玉上车。
崔中石:“为国民党中央银行走账,把那些本应该属于人民的钱一笔一笔地转到国民党贪腐官员口袋里去的那个人,是国民党中央银行北平分行的金库副主任崔中石,不是中国共产党党员崔中石。这样的事情,崔中石不做,国民党也会派别人去做。虽然我每一次做这些事都会有负罪感,那也是作为一名无产阶级对人民的负罪感,而不是担心作为一名党员受到组织的审查,审查也是应该的。”
叶碧玉竭力想更矜持些,慢慢走向小车的后门。
谢培东心里震荡却表面平静:“不需向上级汇报,我现在就代表上级回答你。这几年来你跟国民党各个阶层交往的那些事,都是工作需要,都经得起组织审查,历史检验。你刚才的话,还有你这几年的工作,将来我都会书面写进你的档案。记住,到了解放区,无论到哪个新的部门,都不要向新的上级做这样的解释。还有什么要求?”
伯禽再也按捺不住兴奋,挣脱了妈妈的手,拉着妹妹已经钻进了小车的后门。
“有。”崔中石又坐下了,“三天之内我无法整理好账册,无法撤离。请组织重新考虑让我撤离的决定。”
“知道了,上车吧。”崔中石答道。
“组织不可能重新做出决定了。”谢培东站起来,“立刻整理账册,等我的通知,随时准备撤离。”再不商量,向门口走去。
“中石呀。”叶碧玉望向了站在谢培东身边的崔中石,“厨房柜子第二层那个瓷罐里是今年真正的杭州龙井,记得是靠左边的那个小瓷罐,给谢襄理沏那个茶啊。”
“谢老!”崔中石站了起来,喊住了他,“最后一个要求,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权利,请组织尊重我的权利。”
司机:“是。”
谢培东站在门边:“简明扼要。”
谢培东笑答道:“崔副主任一直给行里干事,我们平时已经关心太少。这二十斤面粉按职务也应该配给给你们,不用客气。”说着转对司机,“到了粮站你拿着票去领粮。钱已经给你,然后去稻香村给孩子们买些糕点,再回来接我。”
“是。”崔中石走了过去,“撤离前,让我见见孟敖。”
“真不好意思啦!”叶碧玉拽了一下儿子,满脸感激荣光,望着站在院门口的谢培东,“谢襄理亲自给我们中石额外加了粮,我们哪里还好坐方行长的车啦……”
“跟他说什么?”谢培东回头望向了他。
伯禽和平阳哪里见过这么高级的轿车,更没想到自己今天能坐到里面去,童心大悦,伯禽拉着妹妹急着便想上车。
崔中石强笑了一下:“当然是有利于保护他的话,怎么说要看他的反应。请组织相信我。”
司机恭敬地站在靠院门一侧的车边,双手拉着后座车门,笑等崔中石的两个孩子上车。
谢培东:“这个时候你不能去找他。”
方步亭那辆奥斯汀小轿车竟挤进了小胡同,停在崔中石家院门外。
崔中石:“他会来找我。”
“是。”司机答着,方向盘一打,往右边的那条路开去。
谢培东想了想:“三天之内,他不来找你,你就撤离。”
谢培东对司机说道:“先不回去。东中胡司,送崔副主任。”
“好。”崔中石跟着谢培东走出了房门。
前边不远就是分岔路口了。
院内大槐树下,车还没回来,谢培东站在树下,四处望了望这个崔中石住了两年的院子,目光收了回来,打量着崔中石,第一次露出了笑脸:“你就要‘解放’了,高兴一点儿嘛。中石,想没想过自己穿上军装是个什么样子?”
奥斯汀小轿车内,司机在前,谢培东和崔中石沉默地坐在后排。
崔中石只好回以一笑,没有接言。
方孟韦怔在那里,但见那辆吉普猛地发动了,飞快地加速驰去。
谢培东:“我们立个约定吧。北平解放时,我和孟敖都穿上军装,我们三个人在德胜门照个相!”
方孟敖:“就这点要让你明白。那一千吨粮食就是粮食,是救人活命的,不是你说的什么火药。那些挨饿的人都是等着被救活命的人,更不是什么火药。在我心里他们都是同胞,没有什么火药,也不会有什么学潮!回去吧,不要忘了更担心你的人是谁。”说到这里他飞快地上了车,关了车门。
崔中石:“好。”
“大哥!”方孟韦拉住了车门,“你没有看见过饥饿的学生们闹学潮的状况,让我去帮你吧!”
院门外胡同里终于隐隐传来了汽车的声音。
方孟敖:“不管你信不信,我也要告诉你。我经常梦见妈,妈总是对我说,她理解我,干什么都理解我。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叫你脱下这身警服,不要再干了。”说到这里打开了车门。
“他们回来了。”崔中石走向院门,开门。
方孟韦:“大哥……”
“爸爸!”
方孟敖望着弟弟:“你去就能控制吗?刚才那番演说我看你对时局还是挺有见识嘛。你这个弟弟比我这个哥哥强,能包打天下。”
“爸爸!”
方孟韦深望着大哥:“大哥,领粮的人很多,局面会很难控制,我帮你去发粮吧。”
两个孩子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
方孟敖望着那辆三轮发动,载着三个人驰去,这才望向方孟韦。
“中石呀!”叶碧玉手里提着好大一包糕点,也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待看到谢培东站在树下,又立刻嚷道,“侬要死了,怎么让谢襄理站在院子里!”
马汉山哪还敢耽误,立刻在郭晋阳和邵元刚的紧跟下向门口那辆军用三轮奔去。
司机肩上扛着一袋面粉跟进来了,崔中石没有搭理叶碧玉,接下了面粉。
郭晋阳和邵元刚:“是!马局长,请吧。”
谢培东已经笑着走了过来:“听到汽车声我们才出来的。碧玉啊,我要说你几句了。”
方孟敖:“开着门卫那辆三轮,你们陪着马局长去。”
叶碧玉怔了一下:“谢襄理说什么都是应该的啦。”
郭晋阳和邵元刚:“在!”
谢培东依然笑着:“女人不好这样子跟男人说话的,会让孩子看不起爸爸。”
方孟敖不再看他:“郭晋阳、邵元刚!”
叶碧玉尴尬地笑道:“晓得啦。”
马汉山脸上的油汗立刻冒了出来,一跺脚:“我立刻去办!方大队长,要是八点半万一赶不到,九点前我一准赶到。行不行?”
谢培东对司机:“我们走吧。”
“那就多给你半小时。”方孟敖目光犀利地望着他,“八点半没有拿着名册来发粮,我就把粮食都运到你民调会去,那时候来找你要粮的恐怕就不止一万两万学生了。”
跨过院门,谢培东没有回头看身后的崔中石,只说道:“不要送了。”
“方大队长!”马汉山急了,“一个小时,把人叫拢来赶到军营都来不及,还要找名册……兄弟我打死了也做不到。”
大夫走了。
方孟敖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是七点,八点钟把你们民食调配委员会的人聚集到军营,按照名册,一个人一个人地登记,把粮食发了。”
程小云坐在卧室床侧目不转睛地望着输液瓶里的药水每分钟的滴数。
马汉山做严肃思考状。
沿着输液管是大床上静静放着的手背,沿着手臂是倚靠在三个枕头上的方步亭,他在微笑着。
“又扯了!”方孟敖立刻打断了他,“你就准备这样让我们去发那一千吨粮食?”
“每次都这样,人家哭,你就笑。”床的那边是蹲着的谢木兰,松开了刚才还紧紧握着舅舅的手,破涕嗔道。
“哪里。岂敢!”马汉山其实已经很难笑出来了,难为他还要笑着,“原来鄙人还只是耳闻,现在鄙人算是真正看到了方大队长的英雄胆略!长坂坡赵子龙不过如此……”
谢木兰身后的方孟韦反而只是静静地站着,他望着父亲的脸,父亲却不看他。
方孟敖只瞟了弟弟一眼,立刻转对马汉山:“马局长,从昨天晚上你把我们调来,到现在争到了这一千吨粮食,我们还是够意思听指挥吧?”
方步亭还是笑望着蹲在床边的谢木兰:“知道大爸现在为什么笑吗?”
方孟韦不再犹豫,没有走向自己的车,而是快步走向了大哥。
谢木兰又握住了舅舅的手,更娇嗔地说:“你明明知道,还问人家。”
郭晋阳和邵元刚已经既不像护卫也不像押送地紧簇着马汉山向方孟敖走了过去。
“是呀。”方步亭敛了笑容更显慈容,“在我这个家,最知心知肺的还是我们爷女两个啊。”说到这里方步亭的目光瞟了一眼站着的方孟韦。
方孟韦犹豫地望了一眼停在另外一边的自己那辆警局吉普。
谢木兰把舅舅的手握得更紧了:“大爸,那您说我现在该怎么办?”
方孟敖大步向停在街边的那辆中吉普走去。
方步亭深深地望着谢木兰:“有你小妈在,大爸不用你管。所有的同学都去了,大爸不会像你爸那样拦着你。去吧,到你大哥军营去,帮着把粮食发给那些东北学生。”
马汉山、郭晋阳和邵元刚跟在身后也出来了。
谢木兰都不忍看舅舅如此慈爱贴心的目光了,望向程小云:“小妈,大爸真的不要紧吧?”
方孟韦半步的距离跟着出来了。
程小云含笑轻轻点了点头:“大夫说了,就是热感,吃了药又输了液,不要紧的。”
方孟敖大步出来了。
“那我真去了?”谢木兰又望向舅舅。
几个卫兵立刻执枪立正。
方步亭点了下头,谢木兰仍然握着舅舅的手站起来。
“立正!”大门口卫兵队长一声口令。
方步亭瞟了一眼默默站着的方孟韦:“叫他开车送你去。”深望着谢木兰,“见到孝钰,叫她多帮帮你大哥。明白大爸的意思吧?”
顾维钧宅邸大门外。
“我明白!”谢木兰绽出了容光,“大爸、小妈,我去了。小哥,走吧!”又弯下腰捧起舅舅的手背亲了一口,向门口走去。
程小云:“都不要想了,赶紧看医生吧。”
一直沉默着的方孟韦:“爹……”
电话打完了,程小云搀着方步亭站起时,发现他面颊潮红,额间冒着汗珠,两眼却仍然闪着光:“还是不认我的这个儿子厉害……可是,他不知道,那些藏在他背后的人更厉害呀……”
方步亭仍然不看他:“记住,他们号称要做‘孤臣孽子’,你做不了。从来也没有什么孤臣孽子能够救国救家。送了木兰找个没人的地方想好了再来见我。”
“这完全是我的过失。”曾可达的目光仍然只聚焦在话筒上,“来之前建丰同志再三说了,叫我一定登府拜望方行长……一定要来的,您就权当给我一个弥补过失的机会吧。特别要感谢的是方行长今天还特地叫谢襄理陪着崔副主任来配合我们的工作……是呀,崔副主任一个人管那么多账目也不是一天两天能理清楚的,财政部中央银行懂经济的人又都走了,我和方大队长又都不懂经济。打这个电话就是向您求援的,建议让谢襄理帮助崔副主任先将账目理出个头绪……谢谢方行长理解。……快七点了,一千吨粮食今天还得发到那么多学生手里呢……下午或者晚上我来看您……等您的通知。”
方孟韦低着头走了出去。
方步亭对着话筒:“曾督察客气了……我们在顾大使宅邸已经见过了……其实应该我来拜望你,碍于避嫌哪……”
忧郁重又浮上了方步亭的眼中:“培东怎么还没同?”
方邸洋楼一层客厅,方步亭固执地自己拿着话筒,程小云只能在他椅子背后一手托着他拿话筒的手臂,一手扶着他另一条手臂的腋下,帮着他将身子坐直。
程小云站起来,扶着方步亭躺下,又把枕头给他垫好:“姑爹办事你就放心吧。”
方孟敖的目光却是望向了门外的天空。
北平西北郊外。
更多目光这时都是看向方孟敖。
“小哥,我是去大哥的军营,你走错了!”坐在吉普车副座的谢木兰望着远处圆明园的废墟,大声嚷道。
原来那些看他也不是、不看他也不是的目光,这时就有了些许看他或看别人或目光互看的空间。
方孟韦开着车:“小哥有话跟你说,说完了再送你去军营。”
曾可达的目光完全聚焦在话筒上,仿佛他的身边这时任何人都不存在。
“那就晚了!”谢木兰有些急了。
“是方行长吗?”曾可达终于跟方步亭通上话了,握着话筒,谁都能听出他是在用一种晚辈对长辈的语调,“方行长您好!我是国防部曾可达呀……不是什么上司……您言重了,我和方大队长是同志。”
方孟韦轻轻地一踩刹车,让吉普慢慢停下。
顾维钧宅邸会议室。
方孟韦望向谢木兰:“那就现在跟你说几句吧,一分钟。”
方步亭:“刚才是个要紧的电话……快把话筒放好吧。”
谢木兰这才发现今天小表哥眼中从来没有见过的凄凉和孤独,甚至有些像绝望,立刻慌了:“哥,你今天怎么了?什么一分钟?”
程小云:“步亭!”
方孟韦也察觉到自己的神态吓着了小表妹,立刻掩饰地笑了:“没有什么。我现在就送你去大哥军营。”说着一挂倒挡,开始倒车。
“不要叫!”方步亭止住了她,“把电话……放好。”
“小哥!”谢木兰抓住了方孟韦倒车挡的手,“粮食还得发一天呢。我跟你去。”
程小云赶紧接住他的手一握,立刻失声说道:“好烫!”连忙用另一只手探向方步亭的额头,“步亭,你在发烧!司机……”
圆明园废址。
接着,方步亭脸上露出了苦笑:“……那个时候孟敖已经不认我这个父亲了。你懂事,用这个故事来安慰我。其实我哪是什么谢安哪,我也做不了谢安。但不管怎样我还是为有这个儿子感到高兴……现在我这个儿子又要来破贼了!小云,你说我是贼吗?”说着他将手伸向了程小云。
尽管到处都有可以坐的汉白玉石阶石条,方孟韦还是把谢木兰领到了一处更隐蔽的荒坡草地;尽管坡地上长满了厚厚的绿草,方孟韦还是从旁边的树上折下了一大把软叶树枝,垫好了才对谢木兰说:“坐下吧。”
说到这里一阵沉默。
谢木兰乖乖地坐下了,却留下了一个座位的软叶树枝,等着小表哥坐。
方步亭突然将手一举,止住了程小云,睁开了眼,大声接道:“谢安说,‘小儿辈大破贼!’”大声说了这一句他站了起来,深情地望着程小云:“接着你就将报纸摊开在我面前,指着告诉我,孟敖在与日军的空战中一个人击落了三架敌机!”
方孟韦没有在那里坐下:“小哥今天的话要在你背后说,你愿意回答就回答,你认可就点头,不认可就摇一下头。”
程小云只好接着说了起来:“……谢安却和客人在家里下棋,其实是在等待前方的战报。终于战报来了,谢安看了一眼却放在了一边,不露声色,继续下棋。直到那局棋下完,客人忍不住了,问他前方胜败如何。谢安这才答道……”
谢木兰有些害怕了,抬头望着站在那里和天融在一起的小表哥。
方步亭:“生死存亡都在这一战了。”
方孟韦:“你是不是和你们那些同学一样,恨你小哥,也怕你小哥?”
程小云难过地轻摇了摇头:“刚才我说到哪里了……”
还面对着面,谢木兰已经按着小哥刚才的要求,使劲摇了摇头。
方步亭还是闭目坐在那里:“接着说吧。”
方孟韦露出一丝欣慰的苦笑,慢慢走到了谢木兰身后,离她约一米,在草地上坐下了。
程小云目光移开了话筒搁在一边的电话,望向闭目等在那里的方步亭:“步亭……”
谢木兰立刻转过了头:“小哥,你为什么不能跟我当面说?我们当面说吧。”
曾可达:“继续给我接!”
方孟韦:“先听小哥说,你觉得可以当面跟我说了再转过身来吧。”
曾可达在会议室里捧着话筒,里面传来的仍然是接线员的声音:“曾长官吗,对不起,方行长家的电话占线……”
谢木兰心里更忐忑了,只好转正了身子,两眼望着空阔的前方:“小哥,你慢点说……”
方步亭伸过手拿起了话筒,接下来却按了一下话机,接着竟将话筒搁在了一边,同转身对程小云:“接着说。”
方孟韦:“你们学校的人,所有学联的学生都恨国民党吗?”
程小云:“可能是姑爹打来的,接吧。”
谢木兰点了点头,又停住了:“也不全是。”
方步亭慢慢回转身,望着电话,却没有伸手接的意思。
方孟韦眼中闪过一道光:“什么叫也不全是?”
程小云望着方步亭。
谢木兰:“恨国民党,但不是恨国民党里所有的人。”
突然,方步亭身后木几上的电话刺耳地响了!
方孟韦:“比方说哪些人?”
往事如昨,又恍若隔世。程小云哪儿还能找到当时的那种心境,可望着眼前忧心如潮的方步亭,她只好竭力调整好心态,说了起来:“公元383年,前秦苻坚率百万之众欲灭东晋,谢安派自己的弟弟和子侄领八万之众迎战于淝水之上。生死存亡都在这一战了……”
“大哥!”谢木兰的语调兴奋了,“大哥就是国民党空军的王牌飞行员,可同学们都佩服他,有些还崇拜他。”
方步亭:“最难忘的是你居然能用白话将那段故事说得有声有色。小云,再给我说一遍吧。”说着他闭上了眼,在那里等着。
方孟韦:“还有哪些人?”
程小云低声答道:“记得。”
谢木兰在想着,终于又说出了一个人的名字:“何思源先生!他原来就是国民党北平市的市长,可他心里装着人民。同学们和老师们都特尊敬他。”
方步亭望着大门外的眼光慢慢转了过来,望向程小云:“还记不记得当年在重庆,一天清早,你藏着一张刚出的报纸,却拿着一本《世说新语》,给我读谢安的那则故事?”
方孟韦沉思了少顷:“最恨的是哪些人?比方说中统、军统还有警察局。”
程小云深知方步亭的性格,这时也不劝他吃东西,只是默默地坐在旁边陪着他。
谢木兰:“特恨。”
程小云做的早点依然摆在那里,方步亭仍一动不动坐在餐桌前,一口未吃。
“包括你小哥吗?”方孟韦紧接着问道。
方宅洋楼一层客厅。
谢木兰怔住了,有些明白小哥今天为什么要把她拉到这里,这样问她了,紧接着摇了摇头,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摇这个头是代表自己还是代表小哥所问的所有学联的同学。
方孟敖和方孟韦也不禁望向了他。
方孟韦:“你小哥是北平警察局的副局长,还兼着北平警备司令部侦缉处的副处长,他们能不恨我?”
这太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真的!”谢木兰转过了头,“‘七五’那天,你没有叫警察开枪,还暗地里放开了一条路让好些学生跑了。小哥,后来好多同学对我说,你是个有良知的人。”
曾可达的电话竟是打给方步亭的!
方孟韦的头却转过去了,显然是不愿意让小表妹看见自己现在的脸——他的眼有些湿了。
曾可达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道:“给我接中央银行北平分行方行长家,告诉对方,我是国防部曾可达,请方步亭行长亲自听电话。”
谢木兰立刻转回了头,背朝着小哥:“小哥,我知道你是好人,以后还会有更多的人会知道你是好人。共产党也不都把国民党的人当坏人看……小哥,你今天叫我来就是问这些吗?”
会议室一片寂静,话筒里女接线员的声音都能清晰听到:“这里是五人小组专线,请问长官要接哪里?”
方孟韦的神情立刻峻肃了:“你认识共产党?”
电话摇通了,曾可达把话筒拿了起来。
谢木兰的神情也立刻变了:“小哥,你是找我来查共产党?”
除了方孟敖和方孟韦,就连一直低着头的徐铁英都把目光望向了曾可达摇把柄的手。
方孟韦马上明白了自己的神情语态,立刻解释道:“查共产党不是你小哥的事,叫我查我也不会查。再说谁真是共产党你也不可能知道。”
所有的人都认定他这是要给南京打电话,给建丰打电话了!
谢木兰也跟着放缓了语调:“那你又问?”
“是!”那青年军军官这才明确领会了这声命令,大声答着,向墙边的电话走去,带着线捧起了那部专用电话走到曾可达面前,摆在了桌面上。
方孟韦竭力放平语调:“小哥必须要问一个人,你就凭感觉告诉小哥,这个人可不可能是共产党,因为这关系着大哥。”
“拿电话来!”曾可达这才把目光直望向他,大声说道。
谢木兰有些理解小哥的问话了,也有些猜着小哥要问谁了:“你问吧,我可不一定能回答你。”
“将军,您说什么……”那个青年军军官迷惘地望着他这种走神的神态问道。
方孟韦竭力用亲和的语气,慢慢地说出了一个名字:“何孝钰。”
曾可达眼中倏地闪过一道突然萌发的光亮,接着似望非望地对那青年军军官说道:“拿电话来!”
谢木兰证实了心里的猜想,立刻摇了摇头:“不是。”
“孤臣孽子!”建丰同志带着浙江口音的声音突然在曾可达耳边响起,接着这个浙江口音的另外一番话在他耳边回响,“‘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上天念在我这一片苦心,一定会多降几个你这样的人才,包括方孟敖那样的人才……”
方孟韦:“和你一样,进步学生?”
还有一个最应该看着他竟也不看他的人就是徐铁英。但见他依然两臂交叉伏在会议桌上,两眼望着桌面,做严肃状,做思考状。
谢木兰刚点了下头,又摇了摇头:“比我要进步些。”
最关键的那个人——方孟敖这时却偏不看他!
“木兰!”方孟韦在背后一声呼唤。
马汉山和扬子公司的那两个人,还有那个钱处长在望着他。
谢木兰立刻转过了头,却见小哥已经站起,走了过来,走到了她的身前。
崔中石、谢培东的目光在望着他。
谢木兰望着小哥在她的面前蹲下。
如何化解困局,曾可达在煎熬地受着无数双目光的炙烤。
方孟韦:“小哥想要她做我的嫂子,你愿不愿意她做你的大嫂?”
曾可达原本有意要将局面弄得复杂,以便火中取栗。却没有想到在自己将局面弄得复杂无比后,突然被一个和方孟敖兄弟情深的方孟韦半路杀出,将自己逼得勃然大怒情绪失控。此时才意识到自己要面对的不是方孟韦,而是方孟敖。说到底是要面对建丰同志精心布置的韬略。
谢木兰使劲地点了点头,接着又露出了犹豫。
那个青年军军官僵住了,紧紧地望着曾可达,等待命令。
方孟韦:“有什么难处,告诉小哥。”
方孟韦已经走到了门边,对那个青年军军官:“是去南京还是去哪里,走吧。”
谢木兰:“我们学联的人再喜欢大哥,这时候也不会嫁给他。他毕竟是国民党的上校大队长。”
最为窘恼也在急剧思索如何决定下一步行动的是曾可达。
方孟韦:“让大哥辞去这个大队长呢?退了役,去美国。孝钰也能跟着到美国去留学。何伯伯也应该会答应。只要何伯伯愿意,他能找司徒雷登大使很快办好这件事。”
最为忧急地在急剧思索如何应变的是谢培东,他的手在桌下同时按住了崔中石。
听到这里谢木兰眼中反而露出了忧虑,望着小哥:“要是何伯伯不愿意呢?”
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样的情形?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方孟韦:“为什么?”
方孟敖慢慢站起的身影!
谢木兰犹豫了,躲开了小哥的目光,怔怔地望着一边想着,突然说道:“小哥,你还是到后面去吧。”
方孟韦走向门口的身影!
方孟韦内心深处埋着的那层预感浮出来了,慢慢站起,慢慢走到谢木兰身后,没再坐下:“你说吧。”
方孟韦:“大哥,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告诉你。昨晚我梦见妈了。她说,叫你不要再记恨爹,不要再替他们干了,赶快成个家……”说完向门口那几个青年军走去。
谢木兰:“一个人。”
方孟敖那双像天空般空阔的眼睛这时也在深深地望着弟弟。
方孟韦:“谁?”
方孟韦这时已经取下了头上的警帽,拔出了腰间的手枪往警帽里一放,从桌上推到徐铁英面前。接着,将目光深深地望向了方孟敖。
谢木兰:“梁教授。何伯伯最得意的学生,也是孝钰最亲近的人。”
整个会场死一般的沉寂。
“也是你们许多女同学都喜欢崇拜的进步教授?”方孟韦问这句话时已经毫不掩饰心中的反感了。
那个青年军军官唰地从腰间拔出了手枪,望着曾可达;他背后两个端着卡宾枪的青年军士兵也直望着曾可达。
“小哥!”谢木兰没有回头,语气已带嗔意,“你这是什么意思?”
曾可达的脸已经由青转白,牙根紧咬。
方孟韦:“没有什么意思。你小哥现在不是在代表国民党说话,你和孝钰都可以喜欢这个人、崇拜这个人,但是他都不适合你们。”
“姑爹,不干你的事!”方孟韦毫不畏惧,继续对着曾可达,“今天来我就做好了上特种刑事法庭的准备。几天前我大哥不就是被你送上特种刑事法庭的吗?你刚才说我是靠着关系、靠着背景当上党国这个官的,在南京要置我大哥于死地的时候你们怎么就不回头看看他的履历?无数次跟日军空战,无数次飞越死亡驼峰,要说死他已经死过无数回了。你们审他的时候说过这些吗……”说到这里方孟韦眼眶里已有了几点泪星,喉头也有些哽咽,可很快便把将要涌出来的泪水咽了下去,激愤地接道,“现在,你逼我大哥追问北平分行,一口一声叫他无须顾忌司法回避。为什么几天前在南京特种刑事法庭审问我大哥的时候,却一口咬定我父亲派了人在南京活动救我大哥,违反司法回避的法例?曾督察,你一个无尺寸战功的少将如此折腾我大哥这样立有赫赫战功的民族功臣,心里是不是觉得十分痛快?!”
谢木兰倏地站起来:“小哥,现在可以送我去军营了吧?”
谢培东倏地望向方孟韦,大声道:“孟韦!”
“我送你。”方孟韦立刻走过谢木兰的身边,走下斜坡。
桌底下,方孟敖用掌心将正在燃着的雪茄生生地捏灭了,目光犀望向门口那几个青年军。
谢木兰突然发现这个一起长大的小哥,背影是如此的孤独,朦胧感觉到了他还有一层埋得最深的心思,可自己却不敢往更深里想了,前所未有的一阵慌乱蓦地涌向心头,踩在软软的草地上,跟过去时只是想哭。
里面大声争吵的时候,门外的那个青年军军官以及两个青年军士兵早就紧张地做好了可能抓人的准备,这时立刻闯了进来,站在门口,单等曾可达下令,便去抓人。
燕京大学东门外文书店二楼。
曾可达哪里还能忍耐,猛地站了起来:“来人!”
这里,两只少女的眼也在深深地望着另一个男人的背影。
“曾督察!”方孟韦也拍了桌子,比曾可达还响,“是不是无法回答我的问题就翻履历?要翻大家就一起翻!抗战时你也就是赣南青年军旅部的一个副官,抗战胜利不到三年你就当上了国防部的少将!你是在抗战时期跟日军作战有功劳,还是抗战后跟共军作战有功劳,或者是在后方巩固经济为党国筹钱筹粮有功劳?党国是怎样栽培你的,你自己心里有数,大家心里都有数!”
梁经纶所站的窗口恰恰能远远地望见方孟敖青年航空服务队的军营,远远地望见军营大门外无数个黑点汇聚的人群。
“方孟韦!”曾可达尽管竭力忍耐,还是拍了桌子,厉声说道,“你到底懂不懂一点儿党国的纪律!十六岁便在三青团总部,十九岁到了中央党部,二十出头让你当了北平警察局的副局长!你要明白,背景是你的关系,栽培你的还是党国!党国栽培你的时候没有教育你该怎样正确处理公事和私事之间的关系吗?!”
——那里正在发粮领粮,却如此井然安静。这是1947年以来如此大规模人群会集在一起所没有的景象!
脸色铁青的是曾可达!
“能听见声音吗?”梁经纶依然面朝窗外轻声问道。
——莫名的痛快和出气!
坐在书桌边深望着他背影的何孝钰回过神来认真听了听,答道:“好安静啊。”
——复杂的佩服和赏识!
梁经纶还是望着窗外:“有没有想起一句诗?”
——担心!
何孝钰:“不是在课堂里,我不想。”
——震惊!
“于无声处听惊雷!”梁经纶念出了鲁迅这句诗,接着转过了身,“你过来看看,能不能看出那些人点里谁是方孟敖。”
所有人都没想到方孟韦竟会毫无顾忌刀刀见血说出这番话来。
“我已经看到了。”何孝钰很认真地答道。
“曾督察这个问话我不明白,想明确请教!”方孟韦见这个时候曾可达还把火烧到北平分行,尤其是崔中石身上,决定要跟他正面交锋了,“刚才在门外我听见曾督察说,北平一百七十多万民众都在挨饿,叫经济稽查大队的方大队长,也就是我的大哥来管。我想问一句,为什么北平一百七十多万民众挨饿,偏偏叫一个空军飞行大队的队长带着一群飞行员来管?党国难道就没有别的人、别的部门管了吗?北平的经济闹成这个样子,是谁造成的,我不说曾督察心里也清楚。要追查,上面南京许多部门脱不了干系,下面北平许多部门也脱不了干系。为什么现在要把矛头对准北平分行?摆明了就是要对着我父亲!我父亲也就是隶属中央银行的一个区区北平分行的经理,他有这么大权力、有这么大胆量去让北平一百七十多万民众挨饿?你们要查他也就罢了,为什么国防部单单要指定我大哥来查?昨天学生们在华北剿总几乎又要闹出大事,你们亲口许诺马上就能给他们发放配给粮。民调会拿不出粮食,是我大哥带着人逼着民调会调来了一千吨粮,又发生了第四兵团争粮的事。五人小组又单单指定我去火车站配合我大哥扣粮抓人?昨晚我们兄弟傻傻地将一千吨粮食都扣下了,今早五人小组却解散了。现在那么多学生围在军营外眼巴巴地等着发粮,你们却叫我们去守着粮食不发。以开会为名,在这里揪着查北平分行,北平分行的账你们今天能够查清吗?曾督察这时候还叫北平分行做出解释,我现在就是要向你讨一个解释。你们打着调查经济的幌子,打着为北平民众争民生的幌子,把我们兄弟当枪使,一边看着北平那么多民众在挨饿,一边叫我们兄弟查我们的父亲。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梁经纶反而一愣,转头望了望窗,又望了望何孝钰坐处的视角:“你那里能看到?”
“我没有什么解释,该解释的是北平分行。”曾可达倏地将目光刺向了崔中石,“崔副主任都听到了吧?还有谢襄理。这一千吨粮食北平分行到底是拨款给扬子公司的军粮,还是借款给民食调配委员会的北平市民配给粮?希望你们立刻做出明确答复。我们也好立刻做出决定。”
何孝钰目光望向窗外:“当然能。他早就在我心里了,还要用眼睛看吗?”
“问题不会那么严重吧?”徐铁英当然感觉到了方孟韦的情绪,决定将自己干净地择出来,“叫你们去守,也不只是拿着枪去守嘛。先跟那些学生说清楚,国防部这边的调查组正在开会商量,很快就会有答复的。曾督察,下面的人执行确实也很难,请你给方副局长也解释一下吧。”
梁经纶转而一怔,徐步走了过来,走到何孝钰身边的长条凳旁,望着她包裹着学生夏装短衣裙身躯旁的空凳。
“局长,你是说五人小组已经解散了,现在叫我带着人和稽查大队的人去守那一千吨粮食?”方孟韦其实也憎恶徐铁英,但今天的目标主要是曾可达,激愤的目光从徐铁英身上移向了身边的曾可达,“那么多饥饿的学生围在军营外面,而且人数会越来越多,我们守着的是一千吨粮食吗?那是一千吨火药!五人小组既已解散,现在到底是谁做主?叫我们去守那一千吨火药到底要守多久?守不住了再爆发一次‘七五’那样的事件怎么办?是不是该给我们一个明确指示!”
梁经纶想象自己翩然撩起了薄布长衫,挨着何孝钰短衣裙的学生夏装坐在了一起!
徐铁英当然要做“解释”,但绝不是为了给曾可达解难:“方副局长,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五人小组了。昨晚的任务,你也无须报告了。至于那一千吨粮食如何处置,你问我,我现在也无法回答。我们警局现在的任务就是配合国防部调查组。再辛苦一下,你带着弟兄们去军营协助经济稽查大队守着那些粮食。”
而现实中的梁经纶却走到何孝钰的书桌旁,撩起了长衫下摆在另一条长凳上坐下了,恰好挡住了何孝钰目光能望见的窗口,望着她:“今后这样的大集会你都不能去了,不是我今天有意不让你去。”
曾可达知道这时必须尽量避免跟方孟韦直接发生冲突了,只得又望向了徐铁英:“徐局长,你的部下,你解释吧。”
何孝钰其实一直在感受着梁经纶长衫飘拂的风,从他站在自己身后,从他走过自己身旁,从他在自己对面坐下,他的风都在轻轻地翻着自己心里的书。
其实对方孟韦的突然闯入,方孟敖也在意料之外,内心深处他最难解开的感情纠葛就是这个弟弟,今后自己种种不可预测的行动最不愿纠合在一起的也是这个弟弟。听了方孟韦刚才那番直逼曾可达的话,立刻明白这个弟弟是豁出来给父亲解难,也是给自己解围了。迎着曾可达审视的目光,方孟敖过人的机智立刻显示了出来,那就是还以审视。
窗口都被他挡住了,她只好望着他的胸前:“不是说今晚要组织同学请方孟敖的飞行大队来参加联欢吗?我去请他,然后我也不参加?”
曾可达最担心的猜疑冒了出来,昨晚扣粮抓人方孟韦一直跟方孟敖在一起,如果是方孟敖跟弟弟联手和自己过不去,建丰同志的任务自己便万难完成。他将目光慢慢望向了方孟敖。
梁经纶:“你当然要参加。”
崔中石也是一脸的意外,这意外还不像是有意装出来的。
何孝钰:“你刚才不是说所有的集会我都不能去了?”
曾可达从谢培东那里得不出判断,目光倏地转向崔中石。
“是我词不达意。”梁经纶苦涩地一笑,“我指的是请愿抗议游行一类的集会,也包括像今天这样给那么多东北同学发粮的集会。”
谢培东一脸的惊诧和担忧,望着方孟韦,目光中满是制止的神色。
“然后就装出愿意嫁给他,去他的家,去他的军营,或者约他出来,花前月下?”何孝钰望向了梁经纶的眼。
曾可达的脸立刻阴沉了——方孟韦此举究竟是方步亭的意思,还是另有背景,他眼下还来不及做出判断,观察的目光首先望向了谢培东。
梁经纶:“孝钰……”
所有的人都明白,方孟韦这番铮铮有声的逼问是故意冲着曾可达来的。
“我知道,这是为了新中国!”何孝钰抢着说了这句话。
曾经坐过五人小组的那排位子空空落落的,杜万乘、王贲泉、马临深明明都不在了,哪里还有什么五人小组?
梁经纶只好沉默了。
“报告徐局长。”方孟韦不等徐铁英接言,站了起来,“昨晚五人小组命令我们警局去抓捕扬子公司的人,我带着警局的人到了火车站,人已经被国防部经济稽查大队抓了。我们便配合国防部经济稽查大队将扣押的那一千吨粮食押运到了经济稽查大队军营。现在东北的流亡学生和北平各大学的学生已经有很多人不知在哪里听到了消息,陆续聚集到了稽查大队军营,要求立刻给他们发放那一千吨配给粮。我们到底是立刻将那一千吨粮食发放给东北流亡学生和北平各大学的师生,还是将粮食拨发给第四兵团?接下来如果爆发新的学潮,我们警察局是不是还像‘七五’那样去抓捕学生?特来请五人小组指示!”
何孝钰望着他身上那种自己一直喜欢的忧郁,想着自己对他还隐瞒着的身份,心一下子有些疼了。她太想告诉他,自己和他是在两个不同的组织里却有着一个共同理想的同志,却偏偏不能说:“给我说说我们期待的新中国吧。她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新中国?”
曾可达倏地望向徐铁英:“徐局长,这是怎么回事?”
梁经纶的那颗心好像在急速地往下坠落,偏偏又是在深不见底的山谷里坠落。他猛地昂起了头,站了起来,挽住那颗下坠的心,竭力使自己用兴奋的情绪念出了下面一段话:“它是站在海岸遥望海中已经看得见桅杆尖头了的一只航船,它是立于高山之巅远看东方已见光芒四射喷薄欲出的一轮朝日,它是躁动于母腹中的快要成熟了的一个婴儿!”
不只是方孟敖,一双双目光都惊异地望着他。
何孝钰也激动地站了起来!
方孟韦在会议室门外大声顶了曾可达一句,众目睽睽之下闯进了会议室,径直走到里边那排讯问席,靠着曾可达,在原来王贲泉的那个座位上坐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