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职!老子现在就去北平市政府辞职!”马汉山站在大坪上,向郭晋阳那些飞行员大声嚷道,“账可都在你们军营,今后查不清,不要找我!”
刚走出方孟敖的房间,便听他在外面大声叫道:“起床!穿好衣服,执行任务!”
嚷完,马汉山转身便向军营大门自己那辆小车走去,兀自嚷道:
“是!”郭晋阳目光大亮,双腿一碰,唰地一个军礼,接过钥匙大步向门外走去。
“司机呢?死到哪儿去了?!”
大门钥匙!
其实司机已经在他平时上车的一方打开车门候在那里,人多挡住了视线,马汉山自己走错了一边,接着又是一声大吼:“司机死了!”
方孟敖望了他一眼,一手接过了咖啡,另一只手向他一递。
“局长,您走错了,是这边。”司机今天也来了气。
说着又双手将咖啡递了过去。
“你明天就辞职吧!”马汉山兀自胡乱撒气,自己拉开这边车门,钻了进去。
郭晋阳:“报告队长,现在不是五更,是下午五点半。你不会整我。”
那司机关了那边车门,绕到车前也开始嘟囔:“大不了一家饿死,太难伺候了。”
方孟敖:“三岁没娘,五更离床。郭晋阳,你现在让我难受了,知道我会怎么整你吗?”
望着马汉山那辆车喷着尾气开出营门,李科长、王科长对望了一眼,两人几乎同时:“走吧。”
“不知道。”郭晋阳严肃答道,“请队长指示。”
撂下了一长条桌子的粮单收条,民食调配委员会那群人向停在营门外的两辆大车走去。
方孟敖没有接咖啡,却坐了起来,接着站在床边,先望了一眼手表,说道:“你知道最让人难受的是什么吗?”
学生会的代表鼓起了掌。
郭晋阳一脸贼笑:“队长醒了?”边说边将咖啡递了过去。
不知谁带的头,学生们欢快地唱了起来:
方孟敖的眼睁开了。
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
咖啡搅好了,他端着走到方孟敖床边,继续搅着,嘴里却轻声哼唱起来:“浮云散,明月照人来。团圆美满……”
一只没有尾巴,一只没有耳朵,真奇怪,真奇怪!
郭晋阳手脚极轻,在他杯子里舀了两勺速溶咖啡,拿起热水瓶冲上开水,用勺无声地漾动。
“同学们!”学生会负责的那个男学生喊住了大家,“赶快帮忙把粮单收据都封存起来!”
方孟敖依然安静地睡着。
学生会的代表们这才奔到长条桌边去收整粮单收据。
“看我的。”郭晋阳说着,轻步向方孟敖房间走去。
学生会负责的男学生和何孝钰低声商量了几句。
“门锁着,钥匙在队长那里,我们怎么出去?”
何孝钰又低声跟谢木兰低语了几句。
郭晋阳已经轻轻一跃跳了下来:“不要看了,想办法把民调会那些浑蛋弄走,要不今晚的联欢会就被他们搅了。”
谢木兰立刻把女同学们都召集了起来。
“来,先让我看,再让你看。”下面一个飞行员对另一个飞行员,示意他也蹲下。
一群女学生站好了,齐声向郭晋阳那些飞行员:“我们燕大学生会,代表东北的同学和北平各大学的同学,真诚邀请你们青年航空服务队参加我们今晚的联欢会。感谢你们站在人民的一边!”
郭晋阳:“没有不漂亮的,只有更漂亮的!”
郭晋阳他们笑着互望了一眼。
“这我们也听见了。女学生有多少?漂不漂亮?”
郭晋阳:“这可得我们方大队长同意。”
“开联欢会,今晚要请我们去开联欢会!”郭晋阳低声答道。
“我们去邀请!”谢木兰已经跳了起来,“我和何孝钰同学现在就去向你们队长发出最真诚的邀请!”
“都看到什么了?”一个飞行员低声急问。
“我看行。”郭晋阳望向那个学生会负责的男学生,“队长的房间小,就她们两个去吧。”
趴在门上窗口处的郭晋阳一阵开心一阵高兴,弄得下面几个趴在门边侧耳偷听的飞行员心痒难耐。
学生会负责的男学生:“何孝钰同学,谢木兰同学,这可是我们广大学生的愿望。”
飞行员的眼睛好,耳朵也好。
又是谢木兰:“放心吧。他不去,我们两个一边一个也把他拉去!”
谢木兰回头望去,何孝钰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侧!
郭晋阳目示其他飞行员留下,一个人领着谢木兰和何孝钰向营房走去。
学生们已经有好些人笑了起来,谢木兰笑得最开心,却发现有人在身侧扯了她一下。
何其沧家就剩下梁经纶一个人了,他必须使用何其沧这部可以打到南京教育部的电话。
李王二科长哪里敢去叫,都把头望向了一边的地上。
门紧关着,窗也紧关着,梁经纶飞快地摇动电话柄:“这里是燕京大学何校长家,有急务,请务必接通顾维钧大使宅邸二号楼国防部曾督察房间!”
马汉山往前走了几步,望着那两扇紧闭的营房门又停住了,猛地转过身来指着王科长和李科长:“你,还有你,你们去叫!”
电话还真接通了,可发出的却是隐隐约约的闷响。
“那您去叫吧。”那中尉军官这倒没有拦他。
原来,为了让曾可达睡一觉,那部电话被坐在旁边的副官用厚厚的几层毛巾包裹了起来。
马汉山差点跳了起来:“都是一个晚上没睡,我们累了一天,他们倒在睡觉,现在又不让整理账册,还要开什么联欢会!横竖一条命了,我去叫!”
闷响了两声,那副官隔着毛巾立刻拿起了话筒。
那中尉军官:“对不起,稽查大队现在都在休息,不到六点,我们不敢打扰。”
对方的声音也因为话筒被毛巾包着特别微弱:“请问是国防部曾长官房间吗?”
“好!好!国民党和共产党他妈的真是分不清楚了!”马汉山气急得都胡言乱语了,“那就立刻请示你们的方大队长啊!”
那副官望了一眼墙上的钟,把声音压到最低:“哪里来的电话……听好了,曾将军正在处理急务,除了南京的电话,所有别的电话七点以后再转来!”
那中尉军官:“方大队长给我们下了命令,今天的账册必须和这些学生代表一同处理。我们不能赶他们走。”
那副官等对方挂了电话,才将话筒搁回话机,用毛巾重新将整个电话包裹起来。
马汉山:“什么意思?”
接着,那副官蹑手蹑脚地走到客厅连接卧房的门边侧耳听了听,直到感觉曾可达没被吵醒,这才放心地又走回电话机旁坐了下来。
学生们没说话,倒是那个守卫队的中尉军官站出来说话了:“马局长,这可不行!”
梁经纶兀自拿着话筒贴在耳边闭着眼一动不动,漫长的十秒钟抑或是二十秒钟,他绝望地放下了话筒倏地站了起来,快步向门口走去。
“军队!警察!”马汉山望向了站在营门内外的军人和那些警察大声喊道,“我现在代表政府命令你们,将这些学生带出营去!”
军营营房内方孟敖房间。
谢木兰又要说话了,身旁的一个男学生,显然是学生会的负责人拦住了她,对着马汉山:“没有我们学生会代表的同意,你们不能把账册带走!”
何孝钰和谢木兰显然把该说的话、该讲的道理都说完了,这时都在静静地望着方孟敖,等他一句同意。
马汉山真的愣住了,气也不是,恨又不能,伸出干柴似的手指掐着自己的太阳穴按揉了几下,望向谢木兰:“我说你们这些同学也见好就收吧。戡乱救国时期,你们为什么一定要乱了还要添乱呢?”说到这里转向他那些部下,“今天必须整理账册。他们不配合就怪不得我们,装好账册,带回调配委员会去!”
方孟敖从一个既印着中文又印着英文的铁盒里拿出了两块巧克力,一块递给站着的谢木兰,一块递给端坐在椅子上的何孝钰:“吃糖。”
学生们都已站在谢木兰身后,一起望着马汉山。
“你到底去不去嘛?不答应我可不吃你的糖。”谢木兰将接过的糖又向方孟敖一递。
那王科长急忙凑到他耳边:“局长,就是她,方大队长的表妹。”
方孟敖拿回了她递过来的糖:“你不吃就都给她吃。”说着把这块糖也抛给了何孝钰。
怎么又冒出个要开联欢会?还敢这般口气!马汉山对着谢木兰立刻便要发作了。
谢木兰一下跃起,从身后跃到了方孟敖的背上,抱住他的脖子:“你一定要去,你必须去!”
谢木兰挺身走了出来:“我们学生会已经决定了,今天晚上邀请方大队长的青年航空服务队参加我们的联欢。所有的账都封存起来,明天我们再派人慢慢整理。马局长还想枪毙人吗?”
方孟敖让她在背后骑着:“我的衣服可是很脏了。”
马汉山怔住了,望向那几十个站在一起的学生代表。
谢木兰:“我不管,你反正得去。”
“局长。”李科长接言了,“弟兄们没有一个说不愿意整理账的,方大队长代表国防部调查组早就放了话,今天的账要和学生会的代表一起整理。他们现在不配合,您枪毙谁去?”
方孟敖:“那你就趴在我背上吧。”竟然负着谢木兰轻松地走到脸盆架前,径自洗起脸来。
马汉山:“治乱世用重典!老子今天不枪毙一两个人还真对不起党国了!”
何孝钰的目光迷离了。
那中尉军官:“马局长,您要枪干什么?”
——她眼前浮出了在谢木兰房间那个绅士般的方孟敖,浮出了那个对自己有些拘谨的方孟敖。
他的那些下属反而仍然死猪一般,没有反应。
目光再望向眼前的方孟敖时,俨然完全不同的两个人。谢木兰在他眼里只是个小孩,自己在他眼里也只是个小孩。
学生们的目光都望向了他。
紧接着更让何孝钰吃惊的景象出现了。
马汉山见这些人依然站着,毫无去整理账册的意思,那张黑脸顿时暴出了青筋,望向守卫的那个中尉军官大声嚷道:“枪!给我一把枪!”
方孟敖背负着谢木兰洗了脸,放下毛巾,竟然当着自己从前面皮带里扯出了掖着的衬衣,一粒一粒解开了扣子,露出了壮实的胸肌和腹肌:“下来,先给我把衣服洗了。”
李科长懒懒地站起来,那些科员也都懒懒地站起来。
“你答应了?”谢木兰一声欢叫,跳了下来。
“混账王八蛋!也就辛苦了一天现在就撂挑子!整理账册,他妈的通通给我起来整理账册!”马汉山身后跟着王科长,从门卫室一路骂了出来。
方孟敖已经脱了衬衣,露出了健壮的上身:“你洗得干净吗?”
门上从里面挂着一把大锁,门的上方却有一排通栏窗户,郭晋阳做了个手势,一个高个队友蹲了下去,郭晋阳踏上他的肩头,那高个队友站直了身,郭晋阳恰好能从窗口望向营房外的大坪。
“他答应了!”谢木兰抢过大哥手里的衬衣,笑望着何孝钰又叫了一声,便将衬衣放进那盆水里。
偷偷爬起床的还有五个人,郭晋阳在前,四个人在后,运步如猫行,走到了营房门边。
很快,谢木兰感觉到了什么,又望向何孝钰。
原来队长是在梦里,郭晋阳的那只眼闪过了一丝敬爱的心疼,半个头慢慢缩了回去。
何孝钰的目光转望向了房门外,没有喜悦,露出的是极不自然。
他看见队长在笑,孩子般的笑,笑了大约有几秒钟,又慢慢皱起了眉头,接着面容又恢复了平静。
谢木兰又转身去望大哥。
几乎没有声音,郭晋阳半个头从门边露出来了,一只眼偷望向床上的队长。接着那只眼一惊,半个头僵在门边。
方孟敖竟弯下腰在另一个装着水的铁桶里用另一块毛巾在擦洗上身。
方孟敖此时仿佛二者兼而有之,又仿佛二者都不是。但见他侧身躺在铜床上,两个枕头已经很高,依然一只手垫在头的侧面,面容恬静,呼吸均匀,两腿蜷曲,就像一个熟睡的孩子。
谢木兰慢慢把手从脸盆里缩了回来,望着何孝钰,轻声叫道:“孝钰。”
古人形容伟壮士、真将军面临阵仗时的状态常用两个成语,一曰枕戈待旦,一曰静若处子。
何孝钰的眼前这时浮现的已经是梁经纶长衫飘拂的温文尔雅,和他忧郁深沉的眼神。
有些人确实睡着了,有几个跟着他睁开了眼,也都一边听着营房外的动静,一边互相传递着眼色,接着全都悄悄望向营房里端方孟敖开着门的那间房。
“孝钰。”谢木兰又叫了一声。
一双眼睛偷偷地睁开了,是郭晋阳,他听了听营房外的动静,接着悄悄向其他躺着的队友望去。
何孝钰这才转过身来,脸转过来时,飞快地掠过光着上身的方孟敖,直接望向谢木兰。
夏日炎炎,二十张床上二十个精壮的飞行员,全都赤裸着上身,一个个肌腱隆起,左边十个整齐地仰面躺着,右边十个整齐地仰面躺着,乍看疑似西洋绘画大师精心绘制的人体油画!
谢木兰:“他这衣服领子也太脏了,我可洗不干净……来帮帮我吧。”
一整天营房外一二万人领粮,营房却大门紧闭,方孟敖大队的队员们全都奉命在床上睡觉。
“不行。”方孟敖仍然弯腰背对她们在擦洗着,“你是我妹,人家可是客人。”
真是匪夷所思。
“那你还当着人家不讲礼貌!”谢木兰脱口而出。
青年航空服务队军营营房内。
“什么不讲礼貌?”方孟敖站直了,转过身来,望了一眼谢木兰,又望向何孝钰。
王科长立刻瞪大了眼向学生群中搜寻,判断谁翅膀展得更像凤凰。毕竟是民政局的科长,他认准了仍然站在桌子上最兴奋又漂亮的谢木兰,挤出笑容向她走去。
何孝钰不再回避,迎向他的目光。
李科长:“翅膀展得像凤凰的那个,她就是方孟敖的表妹。我这可是给你支的最管用的一招了。”
谢木兰反而怔在那里。
王科长立刻向学生们那边找去:“哪个?”
方孟敖将擦洗上身的毛巾扔进桶里,从墙上挂钩上取下了另一件干净的衬衣,一边穿着一边走向何孝钰:“怎么不吃糖?”
那李科长仍然闭着眼睛:“看见登得最高的那个女学生没有?”
“方大队长,我们是燕大学生会的代表。”何孝钰慢慢站了起来,“不是来吃糖的小孩。”说着将手里的两块巧克力轻轻放在了桌上。
王科长真是又苦又急:“就算我来说,你也不能睡觉吧?怎么说,支个招行不行?”
方孟敖立刻拿起了一块塞进嘴里:“那我是小孩吧。”
李科长一屁股坐了下去:“我可告诉你,我是社会局的,马阎王管得了我的手管不了我的脚,你可是肠肝肚肺都归他管。这么多粮账收条今天不收拾好,他向姓方的交不了差,看扒谁的皮。”说完干脆不理王科长了,闭上眼睛养起神来。
何孝钰又被他弄得一怔。
“说不说由你。”李科长扫了一眼瘫坐在凳子和地上的那些科员,又实不愿意再跟学生们对话,盯了一眼面前占着一把凳子的科员,那科员只好懒懒地站了起来将凳子让给他。
方孟敖嚼着糖已经走向了谢木兰:“让开吧。1937年‘八一三事变’后我自己的衣服就都是自己洗。”
王科长:“我爹娘就给我这么大嗓门,要不你来说?”
“你不会是又变卦不去了吧?”谢木兰紧紧地攥着脸盆里的衬衣,睁大眼望着大哥。
“你就不能大声些?连我都听不见。”那李科长兀自在他身边抱怨他。
何孝钰的心震了一下!
没有一个学生听见他的喊声,没有一个学生回头看他。
——童年时那个曾经呵护过自己的小哥哥,眼前这个既是国民党王牌飞行员又是党内特殊党员的大哥哥,一个充满了传奇魅力的性格男人——复杂地重叠在了一起。
“同学们!亲爱的同学们……”
她似乎明白了,其实还是不明白自己刚才为什么会出现的在意。唯一明白的是自己的任务。她立刻站起来,走了过去:“木兰,让我来洗。”
王科长早已没了脾气,向那些发粮学生的代表有气无力地喊道:
“好啊!”谢木兰立刻让开了。
李科长望着王科长:“你说吧。”
何孝钰站到了脸盆边,捞起了衬衣,又拿起了衣架上的肥皂。
望见眼前的情形,李科长的脸像晒了一天的茄子,王科长的脸像摘下来好几天的苦瓜。
“放下吧。”方孟敖居然毫不解人意,“我说了,我自己的衣服从来不叫别人洗,包括跟我的勤务兵。”
李科长从门卫室出来了,王科长也从门卫室出来了。
“我代表东北的同学和北平的同学帮你洗行不行?”何孝钰一手拿着湿衣,一手拿着肥皂僵在那里。
营门内外,偏偏不见方孟敖大队一个队员的身影。
“扯淡。”方孟敖竟吐出了兵话,“我的衣服跟东北同学、北平同学有什么关系?”
学生们的身后,民食调配委员会那些发粮的人一个个都蔫了,不知道是累是气是恨还是无可奈何。有些瘫坐在凳子上,有些干脆就地躺了下去,忍受着学生们的呼喊,看都不愿意再看一张张拼成长条的桌子上那些跳跃着的学生,以及学生们脚前那一摞摞堆积如山的发粮账册和领粮收据。
“哥!”谢木兰气急了,大叫了一声。
接着好些发粮的学生代表都爬上了长条桌向渐渐远去的装粮车挥手。
何孝钰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委屈,左手拿着他的湿衣,右手已经快拿不住那块滑溜的肥皂了。
谢木兰率先爬上了长条桌上,闪着激动的泪花拼命挥手。
方孟敖佯装不解地望向又气又急的谢木兰:“我说你们今天是怎么了?”
北平学联的发粮学生代表们在军营铁门内向他们呼喊着挥手。
谢木兰跺了一下脚:“你太过分了!”
卡车的粮袋上的东北学生站了起来,有些还流着泪向铁门内激动地呼喊着挥手。
方孟敖一脸的疑惑,把目光转望向脸盆旁的何孝钰:“我没有任何别的意思,就是从来不喜欢人家强迫我同意自己不愿意的事情。”
最后一辆道奇军用卡车,最后一车粮食,最后一拨坐在卡车粮袋上的东北学生,缓缓地开出军营铁门时太阳离西山已经不到一丈高了。
何孝钰这时可不能露出任何自己因委屈而想哭的声调,尽力平静地说:“你是说我们强迫你去开联欢会,还是说我们强迫要给你洗衣服?”
北平西北郊青年航空服务队军营。
方孟敖沉默了一下:“现在说的是洗衣服。”
“你没有腿吗?”严春明的态度已经不只是严厉,“不要说那是公开场合,你平时就是以开明教授的身份在公开场合开展工作的。立刻去军营,取消联欢会!”
“那我代表方妈妈给你洗行不行?!”何孝钰这句话不啻石破天惊!
梁经纶低着头沉思了片刻,再慢慢抬起头:“可是学生会那些同学都已经去了方孟敖军营,我怎么通知他们?”
方孟敖怔住了。
严春明:“这是组织的决定,而且是组织最后的决定!”
何孝钰转过了头紧望着方孟敖:“‘八一三’方妈妈和我妈是同一天遇难的,我妈要是在,她给你洗衣服你也这样说吗?”
梁经纶:“春明同志……”
“对不起。”方孟敖轻轻地说出了这三个字,紧接着又用英语复述了一遍,“Sorry!”
严春明:“你才华横溢,马列的著作、毛主席的著作多少篇都能倒背如流。前几天彭真同志的‘七六指示’你不是也整段整段背诵给我听过吗?为什么今天就做出了和‘七六指示’精神完全相悖的行为!你的自以为是可以结束了,梁经纶同志!学生会重要的积极分子都是你在直接联系,你现在立刻找到他们,取消今天晚上的联欢会!”
何孝钰再不理他,肥皂开始在衬衣领上擦了起来,两点泪星再也藏不住,从两眼闪烁出来。
梁经纶以沉默对之。
——今天是怎么了?从来不为任何男人而流的眼泪,一天之间为什么会为两个男人涌出?
“你这是在给组织建议还是在给组织上课!”严春明已经气愤地用指头敲起了桌子,“如果是给组织提建议就应该在几个小时以前;如果是在给组织上课,梁经纶同志,你任何时候都没有这个权力,也没有这个资格!”
“他们都是我的同志……”何孝钰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在心里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她竭力控制自己不能再为这个男人掉下眼泪。可搓着衣领,泪珠怎么也控制不住,一滴一滴溅在水里。
“有这么严重吗?春明同志。”梁经纶必须装出吃惊的神情,“国民党北平参议会做出的驱散东北学生的反动决议,造成的‘七五事件’现在正是进一步揭露真相的时候,通过这次联欢会不正是进一步揭露国民党内部贪腐反动本质的一次机会吗?”
满头大汗的一辆自行车从燕大向军营方向踏来。
严春明的眉头蹙起了,目光中审视的神色却在逐渐消失,语气中只剩下了严厉:“那就是说学生会的这个决定是你做出的!梁经纶同志,你今天的行为已经严重地违反了党的地下组织工作原则!是完全无视组织的行为!”
骑车的是那晚曾经护卫过曾可达的特务学生之一,车后载的是梁经纶。
梁经纶竭力控制住内心的震惊,这个时候任何谎言在不久后都将被证实,他只能如实答道:“他们在决定前就问过我。”
车轮到了通向军营的岔路口猛地刹住了,梁经纶从后座跳了下来。
“你的话我听不懂。”严春明今天严厉中透着审视的态度进一步证实了梁经纶的预感,“学生会组织召开联欢会,是决定了以后告诉你的,还是在决定前就问过你?”
“你立刻以最快的速度赶到顾大使宅邸,直接报告曾将军,今晚的联欢会开不成了。”梁经纶这时才向那个特务学生交底。
“我也是不久前才知道的,今晚的联欢会完全是学生会应广大学生的强烈要求组织召开的。”梁经纶已经感觉到了严春明背后那股强大力量的存在,斟酌着分辩道,“您来电话前我曾经打过您的电话,准备向您汇报。电话没有人接。”
“联欢会开不成了?”那个特务学生一脸愕然,“这怎么可能?我怎么向曾将军解释……”
坐在对面,严春明平时对梁经纶那种欣赏和信任已完全没有了,隔着高度的近视镜片只是盯着他,等他回答。
“我会解释。”梁经纶撂下这句话,快步向右边通向军营的大路走去。
燕京大学图书馆善本资料室。
那辆自行车猛地一踏,后座没了人,飞快地向前奔去。
曾可达:“好。给我准备一套便服。还有,通知中正学社的张社长,请他把那套刻有建丰同志姓名的宜兴紫砂茶具让出来,我要送给方行长。”
“集合!集合!”郭晋阳从营房出来一边大声喊着,一边吹着口哨。
副官关心地望着他:“长官,我给您放热水,您先洗个澡,稍微睡一下。什么时候去见方行长,我什么时候再叫醒您。”
飞行员们立刻从学生群中奔了出来排成了两排。
曾可达这才显出了极度的疲乏,坐了下去。
郭晋阳也站进了队列。
房间里就剩下曾可达和他的副官了。
这是方大队长要出来了。
“是!”那青年军军官非常干脆,敬礼,立刻转身出门。
学生们都兴奋紧张得屏住了呼吸,一齐望着营房的大门。
“太少了。”曾可达望了下窗外,“再增加一个加强排,务必保证方孟敖本人和方孟敖大队的安全。无论是第四兵团还是中统军统,那些被他打疼了的要员和浑蛋随时可能危及方大队。发现征兆,就亮出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的名号,镇住他们!”
方孟敖就穿着一件衬衣,从营房门走了出来。
那青年军军官:“报告将军,一个排,每日三班轮流护卫。”
紧跟着的是谢木兰,心里异常雀跃,却又不能露出得意的神态,低着头两步赶上方孟敖的一步,走得反而慌乱了。
曾可达望向了那个青年军军官:“原来护卫方孟敖大队的是多少人?”
“方队长好!”学生们显然有人指挥,这一声叫得十分整齐响亮。
“是!”两人这才敬礼转身走出房门。
方孟敖本是要走向飞行员队列的,被学生们这一声问好,不得不停了一下脚步,转而走向学生。
曾可达:“去吧。”
“方队长好!”
“是。”两人同时答道。
“方队长!”
曾可达的目光转向了南京来的两个军情特务:“你们的任务仍然是严密监视崔中石。他已经认识你们了,你们自己不要出面,让国防部驻北平军情部门的同志去执行监控,随时向你们报告情况。”
“方队长!”
“是!”两个特务学生捧着军帽同时敬礼,整齐地转过身去才戴上军帽,走出了房门。
望着走近的方孟敖,学生们这一次自发的问好反而叫得不整齐了。尤其是女同学们,甚至发出了颤声。
曾可达:“立刻行动吧。”
刚才还雄风勃勃,现在方孟敖反而露出了一丝羞涩,站在那里回头来找谢木兰。
“都清楚了。”两个特务学生这才答道。
谢木兰这时笑了:“同学们都问你好呢,快回答呀!”
曾可达:“你们几个认识梁经纶同志的,在晚会上绝对不能跟他有任何接触。”
方孟敖低声问道:“我怎么回答?”
两个特务学生一愣,只好望着曾可达。
谢木兰:“你就说同学们好嘛。”
曾可达:“都清楚了?”
“又不是检阅,扯淡。”方孟敖回了谢木兰这句,才转望向好几十张兴奋激动的面孔,“同学们都饿了吗?”
“非常清楚,将军!”两个特务学生齐声答道。
好些人反而怔住了。抗日的王牌飞行员,不炸开封的人民英雄,回答的竟是这样一句家常话?
曾可达:“告诉他们,今晚的联欢会不要以记者的身份出现,尤其是拍照,必须秘密进行。明天各报报道的口径一定要突出两点:第一,东北学生和北平各大学师生跟国防部派驻北平的经济稽查大队亲如一家!第二,国民政府视民众的苦难高于一切,国军第四兵团将自己的军粮主动让给了东北的学生和北平各大学的师生!我说清楚了没有?”
“饿了!”学生群中冒出了一个男生实在的声音。
“报告将军,都通知了。”一个特务学生答道。
“早就饿了!”紧跟着好些男生都说出了实在的声音。
“几个报社我们的记者都通知了吗?”曾可达的目光先望向那两个中正学社的特务学生。
“陈长武,邵元刚!”方孟敖转头向飞行员队列喊道。
这些青年军人,两个是从南京跟踪崔中石而来的军情特务,两个是多次骑自行车护送曾可达去见梁经纶的特务学生,一个是曾可达的副官,一个是那个青年军的军官。
“在!”陈长武和邵元刚大声答着出列。
其他与会的人都穿着夏季短袖军装,站在客厅里,军帽却是平端在臂间。
方孟敖:“开饭的时间也到了,你们去炊事房,把所有的馒头稀饭都搬到这里来!”
会议是临时召集的,曾可达只穿着一件白色的夏威夷短袖衬衣,站在办公桌的椅前。
“是!”陈长武、邵元刚大声应着,向营房隔壁的炊事房小跑着去了。
顾维钧宅邸曾可达住处。
好几十个学生反而都沉默在那里。
他的笑容消失了,身影也随着消失在楼梯间。
学生会那个负责的男同学出来了:“请问方队长,你们去参加我们的联欢会吗?”
梁经纶心里微微一颤,当他看见何孝钰关爱的笑容时,很快便回以自信的一笑,转身拉开门时,眼前又是一片黑暗。
无数双眼都望向方孟敖。
何孝钰轻声地但能让梁经纶听见:“我不会爱上他……也不会爱上你。”
其实谢木兰已经在方孟敖背后向好些女同学笑着点头了。
走到门边又停住脚步回头一望。
所有的眼还是在望着方孟敖,等他亲口回答。
梁经纶这才松开了在背后搂住她的手,向二楼门口走去。
方孟敖:“干什么都没有吃饭大。不一定能吃饱,我请大家先吃饭。”
梁经纶不能显出急于去接电话的神态,何孝钰已经轻轻掰开了他的手:“快去接电话吧。”
说话间但见一摞小山般的大笼屉从营房那边过来了!
“去吧。”何孝钰的一笑里仍然保持着女孩应有的含蓄和矜持,“我也该去航空服务队的军营了。”
陈长武一个人捧着八层笼屉走在前面,笼屉冒过头顶,只见两脚,不见人身。
梁经纶心里一惊,脸上露出的却是希望理解的严肃:“真不想现在离开你。”
邵元刚则挑着一担粥跟在后面,一手扶着扁担,一手还提着一个装满了碗筷的箩筐。
楼下索菲亚的声音大了些:“学校图书馆。”
两人一前一后向学生们这边走来。
梁经纶还是轻轻搂着她,只是提高了声调:“谢谢!知道是谁打来的吗?”
笼屉很快在长条桌上一层一层摆开了,露出了一个一个白面馒头!
何孝钰转过了头,望着梁经纶。
馒头上的热气仿佛变成了无数个钩子,钩住了学生们的眼睛。
少顷,索菲亚女士的声音从楼下传来:“梁,你的电话。”
方孟敖心一酸,扭头问陈长武:“有多少个馒头?”
隐隐约约楼下响了两声的电话铃声停了。
陈长武:“报告队长,一共八十个。”
梁经纶停住了,侧耳听着。
方孟敖只转头向学生群扫望了一眼,便精确地说出了学生的人数:
梁经纶:“国民党内部也分成两派。正是新崛起的这一派在重用方孟敖,这一派的政治背景来头很大,政治目的也更加反动,就是力图挽救势将垮台的国民党政府,因此他们也在拼命争民心,当然其本质是在欺骗民意。方孟敖来参加联欢会表面上也符合他们的企图,因此不会对方孟敖大队造成被撤掉被解散的后果……估计还有一个小时粮食就发完了,你那个时候到军营……”
“六十七个同学,加上里面的一个,每人一个都不够……”说到这里他沉默了一下,“我这个客请得寒碜啊。”
何孝钰:“方孟敖参加了我们的联欢会,国民党那边会怎样看他?真造成了这样的影响,他们会不会撤掉方孟敖大队?不是说争取他们这支力量很重要吗?”
郭晋阳紧接着插话了:“报告队长,我们二十个人每人半个,队长一个,同学们每人一个,还能剩下一个!”
他将她又轻轻地扳转了过去,在背后轻轻地搂住她,在她耳边轻轻说道:“方孟敖敢于率部不炸开封,又敢于从国民党第四兵团手里为民众争来粮食,就敢于来参加我们的联欢会。通过这次联欢会,就是为了告诉全北平的民众,国民党政府不是没有粮食,而是有粮食都用到了打内战,还有被他们贪墨了。因此这次行动的意义十分重大。学联已经有好些同学去了,谢木兰肯定也在军营,你去了以后和他们一起邀请,一定能把方孟敖和他的大队请来。”
一片沉默。
——但愿是少女正常的羞涩。
学生会那个负责的同学站出来了:“方大队长……”
他隐约感觉到了她在自己胸前的那种不应该有的“还君明珠”的状态!
“知道他是谁吗?”方孟敖知道学生要说什么,立刻打断了他,望了一眼郭晋阳,大声把话岔开,“他是有名的老西!祖上开过好几代的票号,账算得很精,也算得很好。我们今天就都听他的吧。同学们要是看得起,就每人帮我们吃一个馒头!就这样了。男同学自己拿。郭晋阳,女同学由你们挨个儿送。一定要送到她们手里。还有粥,匀着分!”
何孝钰却又轻轻闭上了眼。
“是!”二十个飞行员这一声答得分外响亮。
梁经纶竭力想从何孝钰泪水洗礼后的眼眸中看到应该焕发的容光。
方孟敖突然掉转头向营房那边一个人走了过去,眼里噙着泪花。
燕京大学东门外文书店二楼。
谢木兰一手拿着两个馒头,一手端着一个带把的白搪瓷杯,满满的一杯粥,小心翼翼地走进了方孟敖房间,先将那杯粥小心地放在了桌上:“用餐了!”接着向窗口的何孝钰走去。
严春明尽力定了定神,这才使步伐迈得快些又稳些,向图书馆方向走去。
“用什么餐?”何孝钰正在窗口将已经洗好的衬衣用衣架挂好,同头看见谢木兰递过来一个馒头。
说完这句,老刘提着撮箕,拿着扫帚,慢慢向树林的另一方走去。
谢木兰:“我大哥把他们的晚餐都分给同学们了。每人分了一个,他们只能每人吃半个了。好些同学都感动得掉泪了。”
“当心滑倒,严教授。”老刘还是那个神态,“立刻找到梁教授,及时阻止这次行动。”
何孝钰望着那个馒头,听着谢木兰的话,目光怔在那里。
听到这里严春明完全坐不住了,立刻站了起来!
谢木兰:“请用餐吧,公主。”
“那就干脆等到联欢会开完了再了解吧!”老刘脸上还是笑着,低沉的语气已经十分严厉,“开完了联欢会,国民党就会大发慈悲,将他们用于发动内战的钱,将他们贪腐集团存在美国银行的外汇都拿出来,‘救最苦的同胞’,是吗?如果不是,那就会酿成一次新的‘七五事件’,把广大的学生尤其是重要的学生积极分子往他们枪口下推。这么明确的形势,梁经纶同志看不清,你们学运部党的支部难道也看不清吗?”
“你叫我什么?”何孝钰脸一沉,依然用手理着湿衬衣上的皱褶,“有给大兵洗衣服的公主吗?”
“我立刻去了解,他都组织了哪些学生中的积极分子。”严春明显然还是带有一些替自己开脱的动因回答组织的严责。
谢木兰回道:“当然没有。可是给王子洗衣服呢,公主?”
老刘:“彭真同志在‘七六指示’中已经明确提出,基本群众中的少数积极分子,要精干、隐蔽。只能在一定的组织形式内,做一定的活动,即做情况允许下的活动。梁经纶同志这一次把那么多学生中的重要积极分子公开组织起来,在形势十分复杂严峻的情况下,邀请方孟敖大队召开联欢会,这是明显地违背党的‘七六指示’精神的行为!”
“你说什么?”何孝钰手里掸着湿衣,目光望向了窗口。
严春明也还是强带着笑容,手握着书卷在听他讲话。
谢木兰将馒头从她身后递到她的面前:“真的不高兴了?”
那老刘脸带笑容,已经在严春明坐着的石凳后扫落叶了。
何孝钰干脆不接言了。
燕京大学未名湖畔树林中。
“啊,洗得好干净呀!”谢木兰琢磨不透何孝钰这时的心态,只好转移话题。可话题仍然没有转移。
她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再犹豫,终于在他身前轻轻地抱住了他,将自己的脸贴上了他的前胸,将自己的泪水点点滴滴还给他的衣襟。
何孝钰仍然望着窗外,沉默了少顷,才慢慢转过身来,没有去接谢木兰伸在面前的馒头,而是深深地望着她的眼:“答应我一句话,就算我求你了。好吗?”
她看见了面前这个博学坚强的男人眼眶中的湿润!
谢木兰只好点了下头。
她飞快地转过了身。
何孝钰:“记住了,你的大哥,也是我的大哥。永远是我们的大哥。”
她受惊地睁开了眼。
失望立刻浮了上来,谢木兰还是忍住了:“他本来就是我们的大哥。”
突然,她感觉到了自己的颈上肩上有点点滴滴的湿润——不是汗水,而是泪水!
何孝钰带着一丝歉意从她手里拿过了那个馒头:“要不我们再立一个约定,新中国不成立,我们都不嫁人。好不好?”
何孝钰紧张地闭上了眼,闭上了眼还是满目日光。
谢木兰紧紧地盯着何孝钰:“也不许爱上别人?”
梁经纶的两手从何孝钰的身后伸了过去,轻轻地也是紧紧地搂住了她的腰,将自己的头埋在了她的掌心中肩头上。
何孝钰望着谢木兰那双剪不断理还乱的眼睛,不知该怎样回答她。
可是没有永恒!
谢木兰:“做不到吧?”
至少在何孝钰,她只希望被自己紧贴的脸一动不动,就这样若即若离地挨在他的发边,已经足够了。
何孝钰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了。
她的手,他的脸,在这一瞬间都停住了——紧贴的手和被贴的脸,也许都希望这一刻定格为静止的永恒。
谢木兰偏紧紧地盯着她的两眼。
终于,那只温柔的手贴上了梁经纶整个脸颊,紧紧地贴着。
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了,两人这才得以都把目光望向门口。
何孝钰的指尖触摸到了他的脸。
郭晋阳领着学生会的那个男同学出现在门口。
多少个月起月落他都在等待这一刻,今天却在满目日光下来临了——幸福还是痛苦,痛苦伴随着激动,他终于将自己的脸慢慢俯向了何孝钰纤纤的手指。
那个男同学:“梁先生来了!你们快出去吧。”
梁经纶在不应该怔住的时候怔住了!
两个人同时一怔,互望的眼神先是都闪出了惊疑,接着都同时回避开了相互间的对望。
风动幡动?吹拂的都是何孝钰的心动。她一只手慢慢伸了上来,却并非梳抚自己的头发,只是伸在那里。
“梁先生怎么会到这里来?”谢木兰紧望着那个男同学。
梁经纶知道何孝钰并非在寻找其实看不见的方孟敖,胸臆间一口长气轻抒了出来,还是吹拂起了何孝钰的丝丝秀发。
何孝钰也紧望着那个男同学。
梁经纶的薄布长衫又掀起来,慢慢飘至她的身后,停下后仍在微微拂动。他高出的半头越过何孝钰的头顶望去,日光刺目,远方的军营只是白晃晃的一片。
那个男同学:“联欢会可能会取消,都快出去吧。”
何孝钰不知何时站在了窗前,西边的太阳正平对着窗口从她身躯的四周射进书楼,她的背影俨然一幅婀娜的剪影。
何孝钰和谢木兰走出营房的门又都怔住了。
燕京大学东门外文书店二楼。
梁经纶显然是刚跟学生会的同学们谈完,正转身慢慢向站在另一边的方孟敖走过去。
斑斑驳驳的日光在严春明的眼前冒出的是一片金星!
两人之间约有五十米的距离。
老刘蹲了下去,放下了扫帚,用手从草丛中拾着一片一片的落叶:“不用调查了,是梁经纶同志。”
学生会的同学全站在接近营门的一边,飞行大队的队员们都站在营房的这一边。两个方阵之间,便是一块空坪。
严春明很难再继续那种闲聊的神态了,只好拿起了书,一边看着,一边答道:“我立刻就去调查,是学运部哪些同志擅自组织的这次行动。”
梁经纶徐徐向方孟敖走过来的身影。
“党的学运部失去了对学生会的领导吗?”老刘还是笑着在扫落叶,“还是你已经放弃了对燕大学运部的领导?”
方孟敖独自挺立在那里的身影。
严春明不得不恢复常态,一条腿架了起来,一只手拿着书轻轻搁在腿上,脸露一丝笑容,装出一个教授对一个校工闲聊的神态,对扫着落叶的老刘:“到现在为止,我确实还不知道学生会今晚邀请方孟敖大队来校举行联欢会的事。是不是学生会的同学自发的行动?”
何孝钰的眼睛。
“手里拿着书,咱们继续闲聊。”老刘笑着又去扫落叶。
谢木兰的眼睛。
太阳光从树林缝隙照在了老刘的身上,老刘脸上的笑容是那样憨厚卑和。可在严春明眼中,他的身影被一片金光笼罩着,那脸上透射出来的也不是笑容,而是党的钢铁纪律!
——出于一般的礼貌,她们的幻觉中方孟敖也应该迎上前去……
那老刘又扫了一撮落叶,直起了腰,笑望向严春明:“严教授,那么多教授都在忙着向国民政府提抗议了,您好闲心,这个时候还来研究学问。”
“立正!”方孟敖洪亮的一声口令,把她们从幻觉中唤回到现实中。
严春明怔了一下,西斜的太阳从树林的缝隙透射下来,四周一片寂静,并无任何人声。他知道党的地下组织严格的纪律,可是也不至于这般草木皆兵,因此一丝不满浮上心头,去拿书时便显出些不以为然。
刚才还散站着的飞行员们立刻整好了队。
“拿起你的书,严教授。”那老刘依然在严春明身前扫着落叶,“你现在是在跟一个校工闲谈。”
方孟敖这时才大步向梁经纶迎去,并且伸出了手。
“我不知道什么今晚开联欢会的事,老刘同志!”隔着高度近视眼镜,似乎也能看见那两只眼中的惊愕,坐在石凳上的严春明失态地放下了手中的书,便欲站起来。
梁经纶也伸出了手。
燕京大学未名湖畔树林中。
两个男人的步伐,两只伸出的手在逐渐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