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单副局长从刚才的亮光中适应过来了,他倒认识方孟敖,先是一怔,接着热络地叫了一声:“方大队长!”
方孟敖仍然坐在驾驶座上,他也不认识这个人,但从他的警徽能看出和弟弟是同一个级别,待这个人走到了车边将头凑过来,立刻反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方孟敖也回以笑容:“对不起,我们好像没有见过。”
今晚带着警察在这里监视的竟是那个单副局长,可见徐铁英对崔中石之重视。那单副局长尽管不知道这辆车是何来路,毕竟经历丰富,明白大有来头。被车灯照着脸仍然不忘带点儿笑容走了过来:“请问……”
那单副局长:“鄙人姓单,跟方大队长的弟弟同一个部门共事,忝任北平警察局副局长。在机场接徐局长的时候,鄙人见过方大队长。”
两条通亮的灯柱,将那些站在明处的警察和站在暗处的便衣都照得身形毕现!
“哦。”方孟敖漫应着,目光又扫向车灯照着的那些人,同到第一个话题:“单副局长,这里出什么事了吗?”
路灯昏黄,刚才一路开来都没有打开车灯,这时方孟敖反而打开了吉普车的大灯。
那单副局长:“没有啊。方大队长发现了什么情况吗?”
吱的一声,方孟敖的吉普驶到东中胡同街口停下了。
方孟敖:“没有事派这么多人在这里?还是单副局长亲自带队?”
陈长武这才转对飞行员们大声说道:“队长有命令,由我指挥,执行活动!”
那单副局长早就知道这个主,今天是第一次照面,见他这般模样,便知来者不善。明白对方的身份,也明白自己的身份,他自然知道如何应对:“戡乱救国时期,例行公事,例行公事。”
紧接着营灯开了,是两盏安在营房东西墙边两根高二十米水泥杆上的探照强灯。整个军营又像白天一样亮了。
方孟敖:“正好。我要找一个人,跟国防部调查组的公事有关。单副局长既然在这里,就请你帮我把这个人找来。”
“开营灯!”陈长武向门卫方向这一声大喊,将何孝钰和谢木兰握在一起的手惊开了。
那单副局长已经明白,又必须假问:“请问方大队长找谁?”
何孝钰的手伸了过去,谢木兰将手伸了过来,两个人的手悄悄地握在了一起——浮现在她们脑海里的竟然同是梁经纶和方孟敖白天的那一握!
方孟敖:“中央银行北平分行金库崔副主任。”
何孝钰、谢木兰这时才把目光都望向了对方。
单副局长真是无赖:“崔副主任?他住这里吗?我去问问。”
刚才突然走了一个梁先生,现在方大队长又一个人突然走了。飞行员们还有学生们这才似乎惊悟过来,一齐望着越开越远的吉普。
方孟敖:“不用问了。东中胡同二号,从胡同走进去左边第二个门。请你立刻把这个人找出来,我在这里等。”
方孟敖的吉普轰鸣着开了出去。
方邸洋楼一楼客厅。
“开门,快开门!”那中尉军官慌了,两个士兵连忙拉开了铁门。
从来喜着中式服装的方步亭,今晚换上了一身标准的西装,头脸也被程小云修饰得容光焕发,不但看不出一丝病容,而且俨然一副留美学者的风采。
“开门!”方孟敖脸一沉,汽车已经发动,而且向铁门开去。
穿着军装便服的曾可达跟此时的方步亭一握手,两人高下立判。
那个中尉军官一怔:“天都要黑了,长官不能一个人出去……”
方步亭这一身装束省去了一切中式礼节,将手一伸:“请坐。”
就这样在众多沉默的眼光中,方孟敖上了吉普车,向那个对他敬礼的中尉军官:“开门。”
曾可达另一只手里还提着那盒茶具,按礼节,主人家中这时应有女主人或是陪同接客的体面人前来接下礼物,可目光及处,偌大的客厅内偏只有主客二人。
队列没解散,学生们也就都还整齐地站在那里,望着方孟敖一个人大步走向营门,也不知道他是要干什么。
望着伸了手已自己先行坐下的方步亭,曾可达站在那里几不知何以自处,但毕竟有备而来,他仍然恭敬地站着,微笑道:“有件薄礼,可托我送礼的人情意很重,还请方行长先看看。”说着径直提着那盒茶具走到了另一旁的桌子边,将礼盒放在桌面上,自己恭敬地候着。
方孟敖在他耳边低声说道:“管住这些猴崽子,我要出去一趟。等我上了车,再开营灯,让他们活动。”说完便一个人向停在营门的那辆吉普走去。
方步亭不得不站起来,却依然没有走过来:“对不起,忘记告诉曾将军,方某替政府在北平从事金融工作,从不敢受人之礼。”
陈长武从队列里立刻走了过来:“队长。”
曾可达:“方行长之清廉谨慎,我们知道。今天这样东西,与方行长的工作操守没有丝毫关系。您必须接受。”
“长武。”方孟敖望向队列中排在第一个的陈长武,没有叫他的姓,而且轻招了下手,这便是要说悄悄话了。
“必须接受?”方步亭的脸上挂着笑容,语气已经表现出绝不接受。
“我们愿意!”这才是学生们齐声发出的心声!
曾可达:“至少,您得先过来看看。如不愿接受我带回去交还就是。”
方孟敖的眼眯着瞥了过去,那些人又连忙收了口。
曾可达的脸上也一直笑着,望着方步亭的眼却灼灼闪光。
“愿意!”这个声音竟是飞行员队伍中好些人抢着喊出来的。
方步亭略想了想:“好,我看看。”徐徐走了过来。
方孟敖:“那我就提了。男同学们请留下来帮我们把今天这些发粮的账目收条整理出来。女同学们帮我们的队员补课,将刚才梁先生的报告给他们说得更清楚些。愿意吗?”
曾可达打开了礼盒。
这回是所有的学生:“我们愿意!”
方步亭的眼中立刻闪出一道亮光,他是识货的,脱口说道:“范大生先生的手艺?”
方孟敖笑道:“我都还没提,你们就愿意了?”
曾可达佩服的目光由衷地望向方步亭:“方行长真是法眼。这把壶按眼下的市价值多少?”
那个男同学大声回道:“方大队长请说,我们愿意。”
方步亭答道:“五百英镑吧。折合眼下的法币,一辆十轮卡车也装不下来。曾将军,能否不要说出送礼人的姓名,这件礼物方某绝不敢收。”
学生的目光都望向了学生会那个负责的男同学。
“那我就不说。”曾可达说着已经双手捧出了那把壶,“只请方行长鉴赏一下。”将壶捧了过去。
飞行员们的神情,还有女学生们的神情,尤其是何孝钰和谢木兰这时的神情,都被方孟敖一眼扫见了。他一破刚才一直的凝重,嘴角露出一丝笑容,转向学生们大声说道:“如果同学们愿意,我想向你们提几点请求。”
方步亭仍然不接,可伸到眼前的恰恰是有字的一面,不由得他不惊。
而一直没有看飞行员们的只有两个人,都在出着神,一个是何孝钰,一个是谢木兰。
——阅历使然,职业使然,壶上的题诗以及制壶人的落款皆无关紧要,逼眼心惊的当然是“蒋先生经国清赏”几个大字!
女学生们也都看见了这些投来的目光,有兴奋面对的,有暗中互推的,也有因紧张而避开这些目光的。
接还是不接?
那边的学生,这边的队员,这时都还能看出希望继续留在一起的神情。尤其是有些飞行员,借着暮色的掩护,目光直瞪瞪地望向那些女学生。
好在此时客厅的电话响了,方步亭得以转圜:“对不起,我先接个电话。”
天渐渐地暗了。方孟敖望了望站在那边的学生们,又回头望了一眼还整齐地排在那里的飞行员们。
曾可达依然将壶捧在手里,但已经能够看出,方步亭走向电话的背影不再像刚才那样矜持了。
青年航空服务队军营大坪。
方步亭拿起了话筒,微微一怔:“是,在这里。”转过脸望向曾可达,“曾将军你的电话。”
“我明白。请转告建丰同志,我一定按他的八字方针执行!”曾可达双脚一碰,尽管话筒对方的人是王秘书。
电话竟然打到了这里。曾可达也露出一丝惊讶,将壶小心地放到桌上,走过去接话筒时向方步亭做了一个歉然的表示。
话筒里王秘书的声音:“八个字,请记好了:动以真情,晓以利害。”
才听了几句,曾可达面色立刻凝重起来,有意无意之间感受着背后的方步亭,低声而严厉地回道:“方大队长是国防部经济稽查大队的队长,谁给你们权力说他不能见崔副主任!……单独接出去也是正常的,无论是你们,还是北平警察局,任何人不许干涉!”
“是。”曾可达大声应道,接着又降低了声调,“请说具体指示。”
曾可达右手已将机键轻轻按了,话筒却仍然拿在左手,回头见方步亭时,他已经面向门外,站在那里,问道:“方行长,能不能在您这里再拨个电话?”
话筒里王秘书清晰的声音:“建丰同志指示,同意你去见方行长。”
方步亭:“当然可以。曾将军说公事,我可以到门外等。”说着便要走出去。
“我是,我在听。”曾可达的房间依然没有开灯,他拿着话筒的身影和他对着话筒的声音都显得有些影影绰绰了,“请说建丰同志的指示。”
“方行长。”曾可达立刻叫住了他,“已经喧宾夺主了,我说的事方行长完全可以听。”
方孟敖却没有看任何人,一个人站在那里。西山的太阳最后那一点儿红顶都沉没了,一片暮色苍茫。
方步亭在门口又站住了:“曾将军希望我听?”
何孝钰避开了她的目光,和那些面面相觑的同学一道,都望向了方孟敖。
曾可达这才真正感觉到,从这个父亲的身上活脱脱能看见他那个大儿子的影子,让人难受。只得答了一句:“失礼了。”接着便拨电话。
“梁先生呢?”首先大声叫出来的是谢木兰,她却望向了何孝钰。
方步亭的背影,身后被接通的电话。
许多学生这时才发现他们的梁先生已经不在了。
曾可达:“郑营长吗?立刻带一个班找到方大队长,从东中胡同往西北方向去的。记住了,保持距离,只是保护方大队长和崔副主任的安全,不许干涉他们的谈话。”
青年航空服务队军营大坪。
轻轻搁下话筒,曾可达这次转回身,方步亭也已经转过了身,而且正面望着他的眼睛。
对方将话筒搁在桌上的声音。曾可达却仍然将话筒贴在耳边等着。
“我想知道什么叫作四行、两局、一库、一会。”方孟敖用最高的车速在戒严的路上开着。
稍等了片刻,对方做好了记录的准备,曾可达开始用书面记录的语速,公文报告的语气说了起来:“中共北平城工部取消今天的联欢会绝不是一次单纯的政治行动,而是他们已经通过潜伏在我们经济核心的那个人,察觉了党国即将推行币制改革的经济行动计划,察觉了建丰同志重用方孟敖及其大队的重大意义,而且怀疑上了梁经纶同志。当务之急,是必须立刻解决中共潜伏在我们经济核心的那个关键人物……对,就是方步亭身边的那个崔中石……解决的最好办法是通过方步亭的配合。因此我建议,我立刻去见方步亭,跟他摊牌,争取他的配合。报告完毕。……好,我等建丰同志的指示。拜托了。”
崔中石坐在副驾驶座上,眼睛也是望着前方,两人已经完全没有了以前见面那种感觉:“中央银行、中国银行、交通银行、中国农民银行,叫作四行。中央信托局和邮政储金汇业局,叫作两局。一库是中央合作金库。一会是全国经济委员会。”
曾可达:“王秘书吗?你好,我是曾可达。实在对不起,刚才向建丰同志的汇报还没有说完。能否请你代我立刻请示……好,请记录……”
方孟敖:“一共有多少个单位?”
电话很快接通了。
崔中石:“一千一百七十个单位。”
建丰的电话早就挂了,曾可达却依然站在电话机前,显然是想了许久,终于又将手伸向了电话,摇动了专机:“请给我接南京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秘书值班室。”
方孟敖:“控制这一千一百七十个单位的有多少人?”
整个仪式,就像是在送梁经纶一个人渐行渐远地走去。
崔中石:“共有一千一百七十个理事和监事。”
飞行员方阵全都将手并在帽檐持久地敬礼。
方孟敖:“你能说出这一千一百七十个人的名字吗?”
学生方阵还都低着头在那里深情地鞠躬。
崔中石慢慢望向了他:“是他们需要这一千一百七十个人的名册?”
梁经纶站直了身子,用他那最开始的眼神又深望了一眼方孟敖,紧接着竟一手撩起长衫一侧的下摆,没有说一句话径直一个人向营门走去!
“哪个他们?”方孟敖仍然不看他,“我的背后已经没有任何他们。如果你说的他们是指国防部预备干部局,我就不问了。”
二十一个人立刻回以军礼。
崔中石:“孟敖同志……”
“敬礼!”方孟敖一声洪亮的口令。
方孟敖:“一千一百七十人的名字说不出来,那二十个人的姓名应该好记吧?”
所有的学生都跟着向方孟敖和他的队伍整齐地鞠下躬去。
崔中石沉默了少顷:“找一个地方停下来,我们慢慢谈。”
梁经纶回头扫望向学生会那些同学:“请大家和我一起代表北平两百万苦难的同胞向他们鞠躬致敬!”说着他深深地鞠下躬去。
方孟敖:“什么地方,你说吧。”
“今天的中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民在挨饿?今天在你们这里领粮的东北流亡学生就是一个缩影!五亿外汇储备,只有一亿七千万在政府的手里,军队要开支,那么多政府机关要开支,现在就连许多公教人员都已经不能养家糊口了。请问,还有什么剩下的钱能够用来救济人民?就这点儿不得不拿出来救济人民的钱,还有人要从饥饿的人民嘴中掏出去塞进他们的口袋!尊敬的方大队长,尊敬的青年航空服务队的青年朋友们,我今天来到这里,不是阻止同学们用联欢的形式感谢你们,而是因为我们还没有到该联欢的时候。同学们!”
崔中石:“去德胜门吧。”
二十个飞行员都激动地露出了愤慨的神情。
方孟敖:“为什么去那里?”
这时太阳已经有一半衔着西山,剩下的一半阳光恰好照射在梁经纶的身上,使他笼罩在光环之中:“就是这四行、两局、一库、一会,在这二十个人的掌控下,打着商股的旗帜,披着国家的外衣,右手抓着政府,左手绑架人民,一脚踏在中国,一脚跨在外国。抗战胜利后,我们整个中国的外汇储备是五亿美元,大家知道这五亿美元其中有多少是中国政府的,有多少是中国人民的?我告诉大家一个数字,其中三亿三千万美元就是这二十个人的!”
崔中石望着前方:“当年李自成率领农民起义军就是从那里进的北京城。”
青年航空服务队军营大坪。
方孟敖踏着油门的脚松了一下,车跟着慢了。
“是……”曾可达答着,对方的话筒已经挂了。
也就一瞬间,方孟敖的脚又踏上了油门:“那就去德胜门。”
话筒里建丰的声音:“你现在在北平全权代表我,你的每一个行动、每一句话,乃至每一个念头,所产生的后果都将是超出你本人职权的后果。关于梁经纶同志,我现在就明确答复你,他在中共组织内部所能发挥的作用,尤其是即将推行币制改革所能发挥的作用,是别的同志都不能取代的,也不是你所能取代的。他不只是我们组织内最为优秀的经济人才,也是能够应对各种危险考验的政治人才。你现在的任务很多,其中最重要的任务之一,就是保护好两个人,用好两个人。一个是方孟敖,还有一个就是梁经纶同志!”
难得在北平的庭院中有如此茂密的一片紫竹林,更难得穿过竹林的那条石径两旁有路灯如月,照夜竹婆娑。
“是。”曾可达这一声回答显然喉头有了一些哽咽感。
方步亭放慢脚步,以平肩之礼陪着曾可达踱进了这片竹林。
话筒里建丰的声音:“我说的‘用人要疑’不是你这样子的理解。如果我们对自己忠诚的同志每个人都怀疑,最后自己就会成为孤家寡人!告诉你,我在用你的时候,就从来没有怀疑过。”
曾可达却有意落后一肩跟在方步亭身侧,以示恭敬。突然,他在一盏路灯照着的特别茂盛的竹子前停下了,抬头四望那些已长有六到八米高的竹子:“方行长,这片竹子是您搬进来以前就有的,还是后栽的?”
“是。”曾可达不得不答道。
方步亭也停下了:“搬来以后栽的。”
话筒里建丰那带着浙江奉化口音的声音非常清晰:“我必须提醒你,可达同志,现在你身上自以为是的倾向远远超过梁经纶同志。”
曾可达:“难得。方行长无锡老家的府邸是不是就长有竹林?”
这里的曾可达脸色却变了,惊愕地站在那里,听着建丰同志远在南京的训话。
方步亭望向了他:“是呀,少小离家,老大难回。三十多年了吧。”
“谢谢梁先生的解答。”方孟敖的脸上没有流露出更多的表情,“请梁先生继续讲。”
曾可达:“惭愧,我离开老家才有三年。正如方行长的二公子今天在顾大使宅邸所说,三年前我还在老家赣南的青年军里做副官。”
梁经纶当然明白,明确地答道:“不包括。中央银行驻各大城市分行的行长只不过是这八个行局库会一千一百七十个机构的理事或者监事而已。他们为这二十个人和他们的家族卖命,却还掌握不了国家和人民的命脉。”
方步亭这就不得不正言相答了:“我已经听说了。小孩子不懂事,难得曾将军不跟他一般见识。”
——都知道,方孟敖这一问暗指的就是他的父亲!
曾可达一脸的真诚:“方行长言重了。在您的面前,我们都只是晚辈。我的老家屋前屋后还有山里也全都长满了竹子。搁在清朝明朝,我和方行长还有二位公子还可以算是同乡。”
反而是最应该有反应的谢木兰这时由于在出神地望着梁经纶,并没有听进去大哥这至关重要的一问。
方步亭又不接言了,等听他说下去。
何孝钰也暗中一怔。
曾可达:“江苏、江西在清朝同属两江,在明朝同属南直隶,都归一个总督管。”
二十个飞行员都是一怔。
方步亭:“那就还要加上安徽。三个省归一个人管,未必是好事。”
方孟敖:“梁先生刚才说的那二十个人,包不包括中央银行驻各大城市分行的行长?”
曾可达怔了一下,两眼还不得不稚童般望着方步亭。
梁经纶:“请问。”
他在琢磨着面前这个宋孔都倍加器重的人,同时更深刻咂摸出建丰同志为什么要重用方孟敖来对付他父亲的深层味道了——这个人实在太难对付。可再难对付,也必须对付。刚才是“动以真情”,现在该是“晓以利害”了:“我完全赞同方行长的见解。要是每个省或几个省各自让一个人说了算,那就成了分疆割据的局面。其结果便是乱了国家,苦了人民。中国只能是一个中国,那就是中华民国。中华民国只能有一个领袖,那就是蒋总统。在这一点上,同乡不同乡,我想不论是方行长还是方大队长方副局长,我们的观点都应该一致。”
方孟敖也同时紧望向梁经纶:“请问梁先生一句话,你可以回答我,也可以不回答我。”
“我们的观点不一致吗?”方步亭一直担心对方要摊出的底牌,看起来今天是要摊出来了。
“记,记下来了……”谢木兰终于记完了最后一句话,长出了一口气,抬起满脸是汗的头,回答方孟敖,接下来却只望着梁经纶,两眼一动也不再动。
曾可达:“可是有人特别希望我们的观点不一致。”
果然,方孟敖先望了望谢木兰:“都记下来了吗?”
方步亭紧紧地望着他,询之以目。
她在关注着方孟敖接下来可能有的动作。
“中共!”曾可达抬头望着那盏路灯,“毛泽东在延安就公开扬言,都说天无二日,他偏要出两个太阳给蒋委员长看看!”
有一双眼睛却在深深地望着方孟敖,那就是何孝钰。她发现方孟敖的脸上显出了从来没有的凝重,他的眼中出现了从来没有的深思。
对方既然已亮出底牌,方步亭唯一能坚守的就是淡然一笑:“曾将军的意思,是我方某人认毛泽东那个太阳。还是孟敖、孟韦认毛泽东那个太阳?”
最为激动也最为着急的是谢木兰,她在飞快地记着,脸上已经渗出了汗珠。
曾可达不能笑,笑便不真诚了:“我刚才说了,天上只有一个太阳。毛泽东不是太阳,他也休想出第二个太阳。可是除了太阳,天上还有一个月亮。这个月亮在天上只有一个,照到地上便无处不在。方行长,我的话但愿您能够明白。”
学生会那些同学也全都热血沸腾地配合着他这时的停顿。
方步亭收了笑容:“不太明白。曾将军是在跟我说朱熹‘月印万川’的道理?”
所有的飞行员都听得惊在那里。
曾可达:“方行长睿智。”
这里的梁经纶已经进入到忘我的演讲状态:“现时国家所谓的金融机构,包括四行、两局、一库、一会。四行就是中央银行、中国银行、交通银行、中国农民银行,而核心是中央银行。两局是国民政府的中央信托局和邮政储金汇业局。一库是中央合作金库。一会是全国经济委员会。这四行、两局、一库、一会拥有一千一百七十个单位,职员两万四千多人。就是这一千多个机构,两万多人,把握着全中国的财产。可是国民政府的总预算上却没有他们的科目,财政金融主管部门里竟没有他们的案卷,主持审计的机关里没有他们的记录,考试铨叙的机关里没有他们的影子。为什么呢?因为在暗中操纵掌握这八个行局库会的二十个人,全都是高居在国民政府各个部委之上的要人!换句话说,也就是这二十个人,掌控着国家整个的财政金融大权和全体人民的命脉,决定着国家和全体人民的命运!”
方步亭:“那我只能告诉曾将军,我这里没有江河,也没有湖泊,不会有川中之月。”
青年航空服务队军营大坪。
曾可达:“中共那个月亮,只要给一盆水,就能印出另一个月亮。”
“是。建丰同志。”曾可达低声答了这一句,然后说道,“是我低估了中共地下党的能力。这件事也进一步证实了您所说的‘一次革命,两面作战’的艰难。可是我必须向您报告,通过到北平这几天的观察,我发现梁经纶同志身上有许多危险的倾向……报告建丰同志,那还不至于。我所说的危险倾向,就是这个人身上有太多的自以为是。正因为他的这种自以为是破坏了组织的行动,而且很有可能引起中共北平地下党对他的怀疑。发展下去,不排除中共地下党抓住他的把柄使他真正成为反党国的中共间谍之可能!”
方步亭:“我这里有那盆水吗?”
顾维钧宅邸曾可达住处。
“有。”曾可达一字一顿地终于说出了那个名字,“崔中石!”
两个男同学立刻抬起了一张桌子跟着她走去。
前方约五十米便是德胜门,城楼上有部队,有探照灯,照夜空如白昼。
谢木兰拿起了桌子上的一叠纸,抽出了身上的钢笔,快步走向梁经纶。
“谁?停车!”城门下也有部队,值班军官大声喝令,带着两个头戴钢盔的兵走过来了。
“好!”谢木兰兴奋地大声回答,立刻奔向还堆着包扎好的账簿收条的那些条桌,一边对学生会的两个男同学说道,“帮帮我,抬一张桌子过去。”
方孟敖的车并不减速,仍然往前开了约二十米才猛地刹住。
方孟敖发白内心向他尊敬地一笑,然后转望向谢木兰:“木兰同学,桌子上有纸,请你帮我们把梁先生的话记录下来。”
跟着的那辆中吉普本与方孟敖的车保持着一定距离,反应过来再刹车时还是往前滑了好远,在离方孟敖的车五米处才停住。
梁经纶转望向身旁的方孟敖。
“下车吧。”方孟敖开车门下了车。
“梁先生,请稍等一下。”方孟敖礼貌而庄严地打断了梁经纶。
崔中石也打开那边的车门下了车。
“我非常感谢你们方大队长的关心。”梁经纶望着飞行员们那二十双真诚的眼,十分真诚地说道,“真有人要抓我坐牢枪毙,也和任何党派无关。闻一多先生不是任何党派,李公朴先生也没有任何党派,他们还是被无耻地暗杀了。人民不希望他们死,所有在野的各党派都不希望他们死,就连执政的国民党内许多有良知的人也不希望他们死,可谁也没能救得了他们。何况我远不能跟闻先生李先生相比,我和你们一样,是痛心四亿五千万全国同胞正在受着战争、腐败苦难的一分子。我不懂政治,更不懂军事。但有一点我懂,为什么经历了八年抗战以后我们这个民族还要发动内战!战争这种政治的最高表现形式背后到底代表了谁的利益!我是个学经济的,从经济学的角度,我只能说这一切都与经济利益有关。有感于方大队长的真诚,有感于你们到北平后尤其是今天为人民所做的事情,我愿意将自己有限的认识向大家做一简单的报告。”
“哪个方面的?什么番号?”守城门的值班军官已经走近方孟敖和崔中石。
青年航空服务队军营大坪。
中吉普里那个郑营长带着一班青年军士兵也都跳下了车。
曾可达将那些碎片放进了自己的军装口袋,先是快步走到门口把门关了,然后立刻走向电话,拿起话筒急速摇动起来:“立刻接南京国防部预备干部局,二号专线!”
方孟敖走向那个郑营长:“你们是来保护我的?”
“是!”两个人这声回答显得有些软硬都不着力,整齐地转身走出了门外。
“是。”那郑营长只得尴尬地答道。
曾可达轻摇了摇头:“这只杯子是我掉在地上摔碎的,你们用不着以这种态度掩饰上司的过错。记住,任何时候都要以精诚面对党国、面对领袖。”
方孟敖:“那就去告诉他们番号。”
那个特务学生立刻说道:“这不能怪副官,是我递过去时不小心掉的。”
“是。”那郑营长只得向值班军官迎去。
曾可达的目光慢慢投向那副官,望了一眼,又望向那个特务学生。
方孟敖对崔中石:“这里去什刹海最近要走多久?”
“报告长官。”那副官没有“去”,而是毫不迟疑地接道,“是属下刚才不小心将杯子摔碎了,属下愿意接受处分。”
崔中石:“最北边的后海十分钟就能到。”
曾可达望着捧在掌心里碎杯的残片:“我问你们了吗?去吧。”
方孟敖:“这里没有什么李自成,只有李宗仁和傅作义。去最近的后海吧。”
副官和那特务学生走到门口又停了下来,慢慢转过了身。
崔中石什么也不好说了,带着他往街边一条小胡同走去。
“这只杯子怎么会碎了呢……”曾可达已经拾完了最后一块碎片,站了起来,突然说道。
“0001番号也不知道?”他们身后那个郑营长在呵斥守城军官,“国防部知不知道?”
“是。”那副官低声答着,向那个还噤若寒蝉的特务学生使了个眼色,带着他向门口走去。
青年军班长已经跑到郑营长身后了:“报告营长,方大队长去那条小胡同了。”
“分头通知吧。”曾可达这才感觉到了自己此时的失态,嗓音有些沙哑,“你们都去,立刻取消行动,不能有一个人再去燕大。”
那郑营长猛地转身,将将看到方孟敖和崔中石的身影消失在胡同口,立刻说道:“跟上去,保护安全!”
那副官:“今晚的联欢会取消了,是不是应该立刻通知……”
农历初七,上弦月约在一个小时后便要落山了。这时斜斜地照在后海那片水面,天上有半个月亮,水里也有半个月亮。
“嗯。”曾可达慢慢抬起头望向那副官。
两个人隔着一个身子的距离站在后海边,方孟敖望着天上那半个月亮,崔中石望着水里那半个月亮。
“长官。”那副官知道情况紧急,刻不容缓,冒着挨训,也必须唤醒曾可达了。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方孟敖像是说给崔中石听又像是独自说给自己听。
墙上挂钟的秒针发出了又快又响的声音。
崔中石慢慢望向了他。
紧张地站在一旁的副官和那个特务学生这时想去帮他收拾碎片又不敢,而见他一个人捡拾碎片又极轻极慢,两人微微碰了一下眼神。
方孟敖还在看月:“第一次到杭州机场你来见我,唱这首歌给我听,像是刚刚学的。”
接着,但见他慢慢蹲了下去,一条腿跪在地毯上,一片一片地去拾那只碎杯的残片。
崔中石:“不是。见你以前我早就会唱,只是从来就唱得不好。”
曾可达失神地怔在那里。
方孟敖也望向了他,摇了摇头:“唱得好不好和是不是刚学的,我还是听得出来的。”
接着,茶壶上慢慢叠现出来的已经是建丰同志坐在办公桌前巨大的背影!
崔中石:“你干脆说,到现在我还在骗你。”
蒋先生经国清赏宜兴范大生民国三十六年敬制
“你为什么要骗我?”方孟敖这一问反倒像在为崔中石辩解,“没有这个必要嘛。”
虚心竹有低头叶傲骨梅无仰面花
崔中石:“真要骗你,就有必要。”
茶壶上的字一个一个清晰地逼向曾可达的眼帘:
“什么必要?”方孟敖从来没有用在崔中石身上的那种目光闪了出来。
那把茶壶慢慢大了,在曾可达的眼里越来越大。
崔中石:“因为我本来就不是什么中共地下党。”
惊寤过后,他的目光慢慢望向恭敬地摆在桌面上的那套紫砂茶具——已经不全的三个杯子和那把无法用价值衡量的竹梅紫砂茶壶。
方孟敖猛地一下愣在那里,望着崔中石的那两点精光也慢慢扩散了,眼前一片迷茫。
一砸之后,曾可达自己也似乎惊寤过来,望着地面的碎片,被自己砸碎的竟是准备送给方步亭的那套紫砂茶具中的一个杯子!
崔中石接着轻声说道:“因此,你也本来就不是什么中共地下党党员。”
曾可达的副官蒙在那里。
“快三年了,你跟我说的全是假话?”方孟敖眼中的精光又闪现了。
那个前来报告的特务学生脸色吓得煞白。
崔中石:“也不全是。”
厚厚的地毯上,那个被砸的物件竟然迸然飞溅,全被砸成了碎片,可见曾可达这一砸之震怒!
方孟敖:“哪些是,哪些不是?”
“误党误国!”曾可达一声咆哮,失控地抓起桌上一样东西狠狠砸向地面。
崔中石:“我也不知道。”
无数双眼睛在等着听他说话。
方孟敖紧盯着他,沉默了也不知多久,突然说道:“把衣服脱了吧。”
梁经纶不得不向这支敬礼的队伍报以微微的一躬,直立后却沉默在那里。
崔中石:“什么?”
二十个飞行员紧跟着整齐地敬礼。
方孟敖:“你曾经说过自己不会游水。脱下衣服,跳到水里去。”
“高兴的消息就是,同学们给我们请来了梁教授。”方孟敖紧接着说道,“我代表我们整个大队,欢迎梁教授给我们讲一讲,怎么去查北平那些贪腐的经济案子。”说着他九十度脚步一转,笔直地向梁经纶举手敬礼。
崔中石望着眼前这个曾经比兄弟还亲的同志,心里那阵凄凉很快便要从眼眶中化作泪星了。可他不能,倒吸了一口长长的凉气,调匀了自己的呼吸,装出一丝笑容:“要是我真不会游水,跳下去就上不来了。”
学生们中也有很多人显露出了失望。
“你不会上不来。”方孟敖望他的目光从来没有如此冷漠。
飞行员们很多人都显露出了失望。
崔中石沉默着望向月光朦胧的水面,毅然转过了头望着方孟敖:“不管我以前说过多少假话,现在我跟你说几句真话。在我家里你也看到过了,我有一个儿子叫作伯禽,一个女儿叫作平阳。我以伯禽、平阳的名义向你发誓,下面我说的全是真话。”
方孟敖:“不高兴的消息就是今晚的联欢会不开了。理由很简单,北平还有那么多民众在挨饿,还有那么多北平的老师学生也在挨饿,没有什么值得联欢的。”
方孟敖的心怦然一动,望他的目光立刻柔和了许多。
学生们也都肃静了。
崔中石:“我不是中共地下党,你也不是中共地下党,这都无关紧要。可当时你愿意加入中国共产党,本就不是冲着我崔中石来的。你不是因为信服我这个人才愿意跟随共产党,而是你心里本来就选择了共产党,因为你希望救中国,愿意为同胞做一切事情。你不要相信我,但要相信自己。”
飞行员们都肃静了。
方孟敖的目光又迷茫了,在那里等着崔中石把话说完。
方孟敖等大家的掌声慢慢小了,大声地接着说道:“现在我得告诉你们两个消息。一个你们不高兴的消息,一个你们高兴的消息。”
崔中石却已经在解那件薄绸长衫上的纽扣了。
谢木兰下意识地放慢了鼓掌的速度和力度,脸上也没有刚才那么兴奋了。
方孟敖紧望着他,心里又是一动——脱掉长衫的崔中石,里面穿的竟只有脖颈上一个白色的假衣领!
谢木兰的两手鼓得比风扇还快,可当她突然想起望向身旁的何孝钰时,发现何孝钰却只是轻轻地在跟着鼓掌。
“清贫!”
站在那边的学生们也跟着热烈地鼓起掌来!
这个念头立刻袭上方孟敖的心头。
飞行员们立刻报以热烈的掌声!
崔中石将假衣领和近视眼镜都取下了,往地上的长衫上一放,已经笨拙地跳入了水中!
方孟敖望向飞行员们:“知道今天发粮为什么叫你们都睡觉吗?很简单,我们都不懂经济。就像平时飞行训练,不懂就不能上天。但是有人懂,比方今天帮我们监督民调会那些人发粮的同学们,他们就是学经济的。现在我给大家介绍一个最懂经济的人。”说到这里他郑重地请梁经纶向前走了一步,“燕京大学经济系梁经纶教授,我国著名的经济学专家何其沧先生最好的学生,伦敦经济学院的博士!我们平时没有机会读书看报,因此不知道,前年还有去年许多揭露孔家和宋家经济贪腐的文章就是他写的!”
“扑通”一声水响,惊得站在一百米开外的那个郑营长和那一班青年军卫兵立刻向这边跑来。
飞行员们整齐地放下了手。
“快!”那郑营长一边飞跑着一边大声喊道。
“放下!”方孟敖又一声口令。
不到二十秒这十几个人已经跑到方孟敖身边,见他还安然站在岸上,松了半口气。
飞行员们的注目礼加上了举手礼。
“出什么事了?长官。”郑营长喘着气问方孟敖。
“敬礼!”方孟敖一声口令。
“退到原地去。”方孟敖眼睛只关注着水面。
两排飞行员同时投来注目礼。
那郑营长:“长官……”
“梁先生,请跟我来。”方孟敖没有寒暄,松开了握他的手,陪着他向飞行员们整齐的队伍走去。
“退开!”方孟敖喝道。
基于这种准确的判断,梁经纶知道,正是自己长期磨砺而自然流露的中共地下党这重身份取得了对方的好感。他谨慎地也是最合理地打破了沉默:“久仰,幸会。”
“退到原地!”那郑营长只好对那一班卫兵传令。
因“唯一”故,任何复杂的设计和布局在这个人面前最终都将成为简单。他似乎突然明白了建丰同志重用这个人的深层奥秘,他觉得自己比曾可达更加理解了建丰同志的高明——像共产党那样用他的执着,用他的简单。只要让他相信,一切都是为了人民。这个人就会“唯精唯一”!
一行十多人又一边望着这处地方,一边向原地走去。
因“唯精”故,任何个人的利害得失都休想试图改变此人的执着;
水面如此平静。方孟敖不禁望了一眼左手腕上的欧米茄手表——三十秒钟过去了!
——刚才短暂而漫长的握手和对望,此人身上所透露出来的阳刚,和他那双较鹰隼更锐利又比孩子还澄澈的眼睛,使梁经纶很快找到了概括这位传奇人物最为准确的四字判断:“唯精唯一”!
方孟敖扔掉了头上的军帽,紧接着脱下了短袖军装,两眼飞快地搜索着水面。
同时,梁经纶也将他的手更紧地握了一下。
终于,他发现了离岸边七八米处有水泡隐约冒出。
方孟敖似乎得到了答案,但显然不是确切的答案。他再转过了头望向梁经纶时,握他的那只手更紧了一下。
一个箭跃,方孟敖猛地弹起,像一支标枪,跃入水中离岸已有四五米。
谢木兰倒是毫不掩饰自己兴奋欣喜的神情,望了一眼大哥投来的目光,接着紧紧地望向梁经纶。
岸上那个郑营长一直在关注着这边,这时又大喊了一声:“快!准备下水!”
何孝钰的神态显然有些紧张,而且有些怪异,她既不看自己,也不看梁经纶,只是出神地望着地面。
十几个人又向这边奔来。
“共产党?”这个声音立刻在方孟敖的心底响起!他的头慢慢转向学生人群,目光立刻搜寻到站在那里的何孝钰,还有谢木兰,询望向她们。
水面上突然冒出了一个人头,接着冒出了肩膀。
——眼神依旧,面前的人却是梁经纶。
郑营长大急:“会水的脱衣服!立刻下水救人!”
崔中石不见了,林大潍不见了。
好几个卫兵便忙乱地脱衣。
——林大潍走出法庭向自己敬礼时望向自己的眼神:赞赏的眼神,关爱的眼神,无比信任的眼神!
有两个卫兵脱了一半又停住了,紧望着水面。
——崔中石第一次握住自己手时的眼神:赞赏的眼神,关爱的眼神,无比信任的眼神!
其他的卫兵也都停住了脱衣,望着水面。
这种突然的感觉变化,让方孟敖立刻回到了现实中。原来他从对方的目光中看到了他难忘的另外两个人的眼神:
那郑营长本欲呵斥,待到望向水面时便不再出声了。
——可就在这时,方孟敖眼中梁经纶那架“僚机”突然改变了位置,飞到了自己这架飞机的上方,飞到了自己的前侧。刚才还被自己视为“僚机”的对方变成了自己的“长机”,自己反倒变成了他的“僚机”。
隐约能够看见,方大队长一手从腋下托着那个崔副主任,一手划水,离岸边已只有三米左右了。
方孟敖握住他的手下意识地紧了一下。
郑营长在岸边立刻将手伸了过去。
慢慢地,那架“飞机”清晰了,没有任何图标,却渐渐地向自己靠拢,飞到了自己这架飞机的一侧,平行地飞着,就像自己的僚机,紧密配合自己飞向前方。
还有几个卫兵也跟着将手伸了过去。
一梁经纶的瞳仁竟是如此的深邃,那架方孟敖试图分辨的“飞机”在他的瞳仁中若隐若现。
“退到原地去!”在水中托着人游来的方大队长这一声依然气不喘声音洪亮。
方孟敖那在天空中凭着黑点就能分辨敌机友机的眼这时聚成的精光,化成了两道穿透线,穿进了梁经纶的瞳仁!
“好,好。”那郑营长连“是”字也不会说了,缩回了手答着,又只好示意卫兵们向原地慢慢退去。
“他是不是共产党?”
方孟敖已经到了岸边,双手一举,先将不知死了没有的崔中石举上了岸,让他躺好,自己这才攀着岸边的石头一撑,跃上了岸。
梁经纶被外力强加的压迫感这时更重了。自己完全是在不恰当的时候、不恰当的场合,与这个不应该见面的男人见面了。面对这两点越来越亮的精光,身后的学生会,尤其是何孝钰那惊愕疑惑的目光现在都不能想了。严春明以及严春明背后的城工部,曾可达以及曾可达背后的铁血救国会,现在也都不能想了。自己必须全力面对的是方孟敖这时投来的那双前所未见的目光!
紧接着方孟敖跨在了平躺的崔中石身上,双手在他腹部有节奏地挤压。
而当梁经纶的目光也望向方孟敖的目光时,尽管早已做好了迎接这双目光的准备,这时心里还是一震。对方两眼的瞳仁竟然在慢慢缩小,慢慢缩成两点精光!
一口清水从崔中石嘴中吐了出来,接着又一口清水从他嘴中吐了出来。
方孟敖的目光望向了梁经纶的目光。
方孟敖一步跨到了崔中石的头边,一手从他的背部将他上半身扶起,紧紧地望着他的脸。
梁经纶的手握住了方孟敖的手。
方孟敖的眼睛慢慢亮了。
方孟敖的手也握住了梁经纶的手。
崔中石的眼在慢慢睁开。
青年航空服务队军营大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