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原著小说 > 北平无战事 > 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是。”陈长武已经拧开了钥匙,发动了车子,正准备挂挡。

方孟敖已经关了前面的车门,自己坐到了后排座上,对陈长武说道:“不要开车灯。到了何家不用等我,送我表妹回家后你立刻回军营。”

“等一下!”谢木兰倏地拉开了车门,“大哥,你不告诉我,我不会带你去。也不回家。”

谢木兰怔忡地上车,兀自问道:“这么晚你急着见何伯伯干什么?”

“去向他请教那些什么四行、两局、一库、一会的问题。还要问吗?”方孟敖答了这一句,从后面伸手带紧了谢木兰座旁的车门,“开车。”

方孟敖已经替她拉开了副驾驶座的车门:“我就是去见何副校长的,什么高兴不高兴。上车吧。”

陈长武已经开动了车,军营炽亮的灯光被抛在了反光镜后,渐渐暗了。

谢木兰又怔在了那里:“大哥,这么晚了你这样去见孝钰,何伯伯会不高兴的。”

崔中石家北屋客厅隔壁账房内,一根电线吊下来的那只灯泡最多也就十五瓦,满桌子账本上密密麻麻的字真的昏暗难辨。

“是。”陈长武立刻开了车门,坐进了驾驶室。

近视眼镜被搁在了一边,崔中石将头尽量凑近账本,一边看着,一边在另外一本新账簿上做着数字。入伏的天,虽是深夜,门却紧闭着,窗口也拉上了窗帘,他光着身子依然在冒着汗。

方孟敖:“去何孝钰家。长武,我表妹带路,你来开车。”

和别的所有房间不同,崔中石这间账房的房门装的是从里面拧动的暗锁,门一拉便能锁上,在外面必须用钥匙才能打开。就在这时,门内暗锁的圆柄慢慢转动了,接着门从外面慢慢推开了。

谢木兰:“到哪里去?”

崔中石非常警觉,立刻合上账本,戴上了眼镜,转脸望去,是叶碧玉捧着一个托盘站在门口。

方孟敖想了想,对两人说:“你们都上车吧。”

“干什么?你怎么会有这个门的钥匙?”崔中石对妻子好像还从未有过如此严厉的语气。

陈长武:“一小时前就走了,听说是她爸爸身体不好,晚上她都要回去陪护。”

“叫什么叫?我另外配的,犯法了?”叶碧玉虽依然是平时的口气,但这时说出来还是显得有些心虚。

方孟敖依然一脸的严肃,望着陈长武。

崔中石猛地站起来,走到门边:“你怎么敢私自配我账房的钥匙?!你进来看过我的账了?”

谢木兰笑了:“大哥是在这里等孝钰?”

叶碧玉从来没有见过丈夫这般模样,尽管知道犯了大忌,上海女人的心性,此时仍不肯伏低:“就是今天买东西时配的,现在连门都没进,看你什么账了?这几天你夜夜关门闭窗的,配个钥匙也就是方便给你送个消夜,凶什么凶!”

方孟敖望了一眼陈长武,再转望向谢木兰:“何孝钰呢?”

崔中石紧紧地盯着还站在门外的叶碧玉:“谁叫你送消夜了,钱多得花不完了吗?钥匙呢?”

走到车旁,谢木兰才看见方孟敖一个人静静地靠站在车门边,不禁惊奇:“大哥?你怎么不进去?”

叶碧玉终于有些发蒙了,右手下意识地抬了起来。

陈长武却只带着谢木兰悄悄地出了铁门,走向路边的吉普。

崔中石一把抓过钥匙,紧接着将门一关。

以郭晋阳为首,十几个飞行员罄其所有将他们的饼干糖果还有咖啡全都拿出来了,大献殷勤。

叶碧玉手里的托盘差点儿掉了下来,冲着门哭喊起来:“崔中石,我明天就带两个孩子回上海,你死在北平好了!”

军营大坪里炽灯如昼,长条桌前许多学生还在帮着清理账目,靠近营房的那一排自来水水槽前女学生们都在帮飞行员洗着衣服床单,歌声一片。

门又从里边慢慢拉开了,崔中石再望她时已没有了刚才的火气,透出的是一丝凄凉:“我明天就去跟方行长和谢襄理说吧,求他们安排一下,让你带孩子回上海。”说完又把门关上了,这回关得很轻。

方孟敖的车悄悄地停在营门外路边的暗处。

叶碧玉怔在那里,对自己刚才的不祥之言好不后悔。

车灯仍然没开,岔路坎坷不平,方孟敖开着吉普跳跃着向营灯亮处驶去。

卧房的门也被程小云从外面拉着关上了。

小吉普里的方孟敖靠在车椅上,怔怔地望了一会儿不远处军营的营灯,接着,将才吸了一口的烟扔出了车外,一边拧开发动车的钥匙一边说道:“Shit!不说假话就干不成事情!”

那瓶液还剩下一半,针头却已经拔掉。

中吉普发动了,掉了头,打开了车灯,两道光飞快地向来路扫去。

方步亭靠在床头深深地望着刚刚赶回正在窗前忙活的谢培东的背影。

那些都下了车的卫兵一个个又上了车,郑营长从最后一个卫兵手里接过替他找到的军帽,跳进了副驾驶座:“倒车!回顾大使宅邸!”

窗前桌上,一个大木盘里摆满了大大小小显然已经用过多次的竹筒火罐,还有一瓶烧酒。谢培东正在木盘旁熟练地将一张黄草纸搓成一根卷筒纸媒。

“长官请快回军营。我们这就回顾大使宅邸。”那郑营长说着立刻走向后面的中吉普,嚷道,“全部上车!”

“澡洗了吧?”谢培东端着木盘走到了床边,放在床头柜上,“打了火罐明天一天可不能洗澡。”

方孟敖:“是不是要我带上飞行大队的人都搬到顾大使宅邸去,跟你们一起保护曾将军?”

方步亭开始脱上身的睡衣:“刚才小云已经给我擦洗了。”

那郑营长有些信了,不过还在犹疑。

谢培东点燃了卷筒纸媒又吹灭了明火:“趴下吧,一边打一边说。”

方孟敖:“那上级为什么还叫你们保护我?五人小组的人为什么今早一刻也不敢停留,全离开了北平?现在最危险的是曾将军,不是我。明白吗?”

方步亭光着上身将头冲着床尾方向趴下了。

“不会吧?”那郑营长将信将疑,“哪方面的人敢在顾大使宅邸对曾将军下手啊?”

谢培东拿起酒瓶含了一大口烧酒,接着向方步亭的背部从上到下喷去。

方孟敖低声在他耳边说道:“有情报,今晚有人要对曾将军采取不利行动。你们必须赶回去,加强保卫。”

从谢培东嘴里喷出的酒像一蓬蓬雨雾,均匀地喷在方步亭的颈部、肩部、背部,一直到腰部。

那郑营长又将身子俯了过去。

方步亭刚才还望着地板的眼这时安详地闭上了。

方孟敖望着车外影影绰绰的郑营长,沉默少顷,燃着烟火的手招了一下。

谢培东一口吹燃了左手的纸媒,将明火伸进右手的火罐里,接着左手晃熄了纸媒的明火,右手拿着罐子在方步亭左边背部从上到下先刮了起来。

那郑营长斜望了望岔路不远处军营通明的营灯,转对方孟敖坚定地答道:“报告长官,上级的命令叫我们二十四小时保护长官。”

一条条紫红的印子立刻在方步亭背上显了出来。

方孟敖:“没有事就好。我已经到军营了,你们都回去吧。”

“知道曾可达今天晚上来说了什么吗?”方步亭像是只有在这样的方式下,背对着谢培东一个人,才能这样毫无障碍地开始对话。

那郑营长见方孟敖气定神闲,松了口气,又站直了身子:“长官没有受伤就好,弟兄们都没有事。”

谢培东又吹燃了纸媒的明火,烧热了手里的火罐,在他右边背部刮了起来:“怎么说?”

点燃了烟,方孟敖吸了一口:“弟兄们没有受伤吧?”

方步亭:“借刀杀人!”

小吉普车内打火机嚓地亮了,照出了正在点烟的方孟敖。

“杀谁?”谢培东的手颤停了一下。

那郑营长头上光着,忍着疼,还是向小吉普里的人先行了个军礼:“对不起,撞着长官没有?”接着俯身去看。

“你知道的。”

郑营长很快缓过神来,反手给了身边的驾车卫兵一个耳光,接着打开车门跳了下去,走向前边那辆军用小吉普。

“崔副主任?”谢培东的手停住了,“他们也太狠了吧?”

副驾驶座上的那人受的冲击最重,头直接撞上了挡风玻璃,军帽飞了出去,又反身跌坐在副驾驶座上——原来是那个郑营长。

方步亭:“接着刮吧。”

坐在中吉普里的人全都受了冲击,好些人跌倒在车里。

谢培东又只得重复刮痧的动作,这回刮的是脊椎一条部位,手劲便轻了许多:“借我们央行的刀杀我们央行的人,他们总得有个说法吧。”

跟在这辆军用小吉普后边的一辆中吉普也没有开车灯,没有料到前面的车会突然停住,等到发现已经只有几米的距离,开车的兵急踩刹车,还是碰到了前边那辆小吉普的尾部。

“搬出共产党三个字,还要什么说法。”方步亭这句话是咬着牙说出来的,显然不是因为背上有痛感。

前面不远的左边现出了青年航空服务队军营的营灯,军用吉普吱的一声突然刹车,车子跳动了一下,戛然停在了路口。

谢培东沉默了,痧也刮完了,烧热了一个火罐,紧紧地吸在方步亭的颈椎部,又去烧热另一个火罐,挨着吸在方步亭左边的肩部。

车灯不开,路黑如影,一辆军用小吉普依然全速飙来。

方步亭:“你怎么看?”

说到这里,何孝钰沉默了,谢培东也沉默了。

谢培东又将另一个火罐打在他右边的肩部:“要看后面。”

谢培东:“你和方孟敖是单线联系,这是绝密任务。除了我和老刘同志,梁经纶同志包括严春明同志都不能知道你城工部党员的身份!至于个人感情方面,组织上相信你会正确对待。”

方步亭这时睁着眼只能看见前面,立刻问道:“怎么说?”

何孝钰实在忍不住了:“谢叔叔,学委也是城工部领导的党的组织,为什么不能让梁教授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谢培东继续打着火罐:“他们能借我们的刀杀了崔中石,接下来就能用这把刀再杀我们。这其实跟共产党没有什么关系。”

谢培东:“照学委那边梁经纶同志对你的要求,表面上以进步学生的身份和他接触,具体接头的时候,再告诉他是城工部安排你接替崔中石同志的工作,与他单线联系。”

方步亭:“那跟什么有关系?”

何孝钰立刻又忐忑了:“我用什么身份接触他?”

谢培东:“还是那个字,钱!”

谢培东:“组织不会做这样的安排,是分析。我刚才已经跟你说了,孟敖现在是‘孤儿’。以他现在的处境和性格,一定会来找你。”

方步亭:“是呀……崔中石的账什么时候能够移交给你?”

“他来找我?”何孝钰睁大了眼,“这也是组织的安排?”

谢培东在继续打着火罐:“牵涉的方面太多,日夜赶着做,最快也要三天。”

“这些组织都知道,没有问题。”谢培东立刻答道,“问题是,方孟敖可能随时会来找你,你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

“不行。”方步亭动了一下,谢培东那个火罐便没能打下去,“你明天就要把账接过来。”

何孝钰立刻敏感地露出了一丝紧张和不安:“好像是南京财政部需要我爸提供一份论证币制改革的咨文,梁教授这一向都在帮我爸查资料,有时候住在我家。有问题吗?”

“不可能。”谢培东的话也答得十分干脆,“我详细问了,账里面不但牵涉到宋家、孔家和美国方面的交易,还牵涉到傅作义西北军方面好些商家的生意,现在徐铁英又代表中央党部方面插进来了,急着将侯俊堂他们空军方面的股份转成他们的党产和私产。哪一笔账不做平,都过不了铁血救国会那一关。”

谢培东没有再坐下:“大约还有二十分钟孟韦就会来接我。你也不能再待了,早点回家。顺便问一句,学运部梁经纶同志这一向是不是都住在你家里?”

方步亭刚才还睁得好大的眼不得不又闭上了:“说来说去,还是我失策呀……培东,你说崔中石有没有可能把钱转到共产党方面去?”

何孝钰终于艰难地点了头。

谢培东接着给他打火罐,没有接言。

谢培东:“不难,组织上就不会找你了。谢叔叔和你们不是一代人,也不能完全理解你们的感受。你刚才说并不爱孟敖,那就在爱字前面加上一个字,疼爱。这你应该能做到吧?”

方步亭:“我在问你。”

何孝钰显然已经被感动了,却还是有些犹豫:“我跟他相处实在太难。”

谢培东轻叹了口气,这才答道:“行长自己已经认定的事,还要问我干什么?”

谢培东:“他心里有个母亲,可这个母亲又始终见不到面。唯一能让他见到这个母亲的人现在也因为面临危险,不能跟他见面了。你愿不愿意从这个角度去和孟敖相处?”

方步亭:“你依然认为崔中石不是共产党?”

何孝钰像是被闪电击中了一下,目光中立刻浮出了一丝爱怜的认同。

谢培东:“那就认定他是共产党吧。如果他真是共产党,帮上层那么多政要洗了那么多见不得天日的钱,捅了出来,宋家、孔家先就下不了台,何况还牵涉到西北军、中央军和中统、军统直至中央党部。行长,愣要把他说成共产党,这个案子恐怕只有总统本人才能审了。”

谢培东:“他没有母亲,也没有父爱。”

方步亭:“你的意思是我们不能承认崔中石是共产党?”

何孝钰:“我不明白谢叔叔的意思。”

谢培东:“不用我们否认,他曾可达还有他背后的人也不敢咬定崔中石是共产党。他们既然口口声声说崔中石是共产党,抓走就是,何必今天还要来找行长。他们自己都不敢做的事,要行长来做。这也就是曾可达今晚来的目的。”

谢培东想过何孝钰接受这个任务时会尴尬、会害羞,却没想到她会这样不接受方孟敖。重要谈话出现重要问题了,他站了起来,在房间里来回地踱了一路,站到何孝钰面前约一米处停下了:“这一点倒是组织上没有考虑到的。孝钰,我们能不能换个角度,比方说孟敖是个孤儿?”

方步亭:“这个我也知道。我刚才问的话你还没有回答我,崔中石会不会把央行的钱转到共产党那里去?”

何孝钰:“我连自己都不能说服,不要说瞒不过方叔叔,更瞒不过他背后国民党那些人。”

“行长忘了,我们央行北平分行的钱从来就没有让崔中石管过。”

谢培东这回是真正沉默了。

谢培东在方步亭背上打完了最后一个火罐,拉起一床薄毛巾毯给他盖上,“在他手里走的钱都有一双双眼睛在盯着,那些人会让他把一分钱转走吗?”

何孝钰:“因为我并不爱他,我不可能跟着他叫您姑爹。”

“你还是不懂共产党。”方步亭立刻否定了谢培东的分析,“他要真是共产党,就一定会想方设法把那些人的钱转走。不义之财,共产党从来讲的就是师出有名。因此,明天一定要把账从崔中石手里全盘接过来。不管哪方面的钱都不能有一笔转给共产党。”

谢培东收了笑容:“为什么?”

谢培东必须打消方步亭的这个决定:“忘记告诉你了,徐铁英派了好些警察在崔中石的宅子外守着,崔中石一步也走不出来。行长,不要担心他转账的事了。”

何孝钰:“这一点我恐怕做不到。这个任务请求组织重新考虑。”

方步亭想了想:“那三天以内你也得把账接过来。”

谢培东:“孟敖就叫我姑爹,你应该知道是什么意思。”

“我抓紧。”谢培东答道,“账接过来以后,行长准备怎么处理崔中石?”

何孝钰倏地抬起了头:“谢叔叔,姑爹是什么意思?”

“不是我要处理崔中石。”方步亭突然有些焦躁起来,“已经告诉你了,曾可达代表铁血救国会向我下了通牒,叫他消失!”

谢培东沉默了一下,接着理解地笑了:“做不到就不要勉强去做。其实我们再见面也不能完全像以前一样,你可以有些不自然,不自然也是正常的。因为大家都知道,我的身份已经可能是你的姑爹了。我说的意思你应该明白。”

谢培东便不作声了。

何孝钰坚持看着他,憋足的那口气还是散了,低头答道:“谢叔叔,我怕我做不到。”

方步亭平息了一下情绪:“培东,我知道你怎么想。要是没有牵涉到共产党这个背景,崔中石这个人我还是要保的。这么些年做人做事他都在替我挡着。我就不明白好好的一个人才偏又是共产党……还有,他还牵连着孟敖。”说到这里是真的长叹了一声。

谢培东:“不是还能,是必须叫我谢叔叔,永远都叫我谢叔叔。今后我们见面的时间会更多。我要像以前一样见你,你也要像以前一样见我。我能做到,你能不能做到?”

谢培东:“行长,有你这几句话,我的话也就能说了。”

何孝钰当即站了起来:“谢叔叔……今后,我还能叫您谢叔叔吗?”

方步亭:“就是要听你说嘛。”

谢培东说这段话时的诚恳和坚定,慢慢淡去了他在何孝钰眼中刚才“神秘”的色彩。她的目光立刻也凝重了起来,谢培东所说的那个“党内重要的同志”是谁,眼下她并不知道,可是那个“要争取的重要人物”她立刻猜到了——方孟敖的形象叠片似的在她眼前闪现了出来。

谢培东:“崔中石不是共产党行长要保他,是共产党行长也不能杀他。”

谢培东立刻严肃了:“组织上遇到严重的困难了,这个困难本不应该让你来担。因为牵涉到党内一个重要同志的安危,还牵涉到一位我们要争取的重要人物的安危。组织通过反复研究才决定让我见你,希望我们两个共同将这个艰巨的任务担起来。只有我们才能保证那两个人的安全。”

方步亭睁大了眼:“说出理由。”

何孝钰只好诚实地点了下头。

谢培东:“留退路。”

谢培东:“我知道你是想问,我既然隐藏得这么深,今天为什么要暴露身份,前来见你,是吗?”

方步亭睁大着眼在急剧地思索着,接着摇了摇头:“眼下这一关就过不去,哪里还谈得上退路。”

“没有……”何孝钰答着,两手却仍然紧紧地握着水杯,接着轻声问道,“我只是想问,这么多年,您在方叔叔身边是怎么过来的……”

谢培东:“想办法。眼下这一关要过去,退路也要留。”

“我今天来见你,把你吓着了吧?”谢培东温然笑着。

“有这样的办法吗?”方步亭说着下意识地便要爬起,一下子牵动了背后的火罐,掉了好几个。

何孝钰也和以往一样在椅子的边沿礼貌地坐下,借着喝水的空当,隔着水杯,出神地望着这个怎么也想不到会是党内领导同志的谢叔叔。

“不要动。”谢培东立刻扶稳了他,“时间也差不多了。”说着轻轻掀开了毛巾毯,替他拔背上的火罐。

“你也坐,先喝口水。”谢培东自己先坐了下来,仍然保持着他在方家只坐椅子边沿的那个姿势,让何孝钰感觉他还是那个谢叔叔。

方步亭又趴好了:“接着说吧。”

“对不起,谢叔叔。”谢培东的沉默让何孝钰冷静下来,见谢培东仍然站着,她也站了起来,掏出手绢揩干了眼泪,“您坐下吧。”

谢培东:“曾可达不是说要崔中石从行长身边消失吗?那就让他从行长身边消失就是。”

谢培东站在那里,只是沉默着,知道她这个时候心情复杂激动,任何解释劝慰都不如让她将眼泪流出来。

方步亭:“说实在的。”

就是这样平时惯听的家常话,今天何孝钰听了却止不住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谢培东:“孔家扬子建业公司那边说过好几次,想把崔中石要过去,到上海那边去帮他们。行长要是同意,我就暗地跟孔家露个口风。孔家将他要走了,他们再要杀崔中石就与我们没有关系了。更重要的是行长也不用再担心崔中石跟孟敖会有什么关系了。”

“木兰也还在孟敖他们那里吧?”谢培东将一杯水放到坐在另一旁的何孝钰桌上,问的第一句竟是和以往一样的家常话。

方步亭已经盘腿坐在床上了,拽住谢培东从背后给他披上的毛巾毯,出神地想了好一阵子,转对谢培东:“警察局是不是日夜守在崔中石那里?”

程小云:“好。”

谢培东:“二十四小时都有人守着。”

方步亭:“这么晚了怎么进城?给孟韦打电话,让他去接。”

方步亭:“那就好。徐铁英不是想要那20%股份吗?培东,孔家的口风你不要去露,让徐铁英去露。为了这20%股份,徐铁英会配合孔家把崔中石送到上海。要斗,让他们斗去。”

程小云:“在他西郊的园子里。”

谢培东一怔:“行长,这样做是不是会把事情弄得更复杂了?”

方步亭:“是在徐家城里的府邸还是在他燕大那个园子里?”

方步亭:“这个时局,没有什么复杂和简单了。你不要卷进去,也不要让孟韦知道。你说得对,要留退路。眼下第一要紧的退路就是怎样把孟敖送到美国去。”

“问清楚了。”程小云在方步亭的床边坐了下来,给他额头上换上了另一块热毛巾,“姑爹在徐老板那里,商量股份转让的事情。”

尽管谢培东提醒过方孟敖会来找自己,何孝钰还是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快这么晚来到自己家里。

谢培东慢慢站起来了,没有丝毫惯常领导同志见面时伸手握手关怀鼓励的仪式,站在那里还是平时见到的那个谢叔叔,两手搭着放在衣服的下摆前,满目慈祥地望着她。

夜这么深,墙上壁钟的秒针声都能清晰听见,再过五分钟就是十二点,十二点一过就是明天了。

——尽管刚才老刘同志打了招呼,何孝钰还是不相信,坐在桌旁“党内的领导”竟是谢木兰的爸爸谢培东!

何孝钰在装着一勺奶粉的杯子里冲上了开水,用勺慢慢搅拌着,端起这杯牛奶和两片煎好的馒头时,她闭上了眼睛,怔在那里。

何孝钰慢慢向屋内望去,眼睛一下子睁大了惊在那里。

想象中,坐在背后的应该是一边看书一边做着笔记的梁经纶。

“镇定一点儿,你们单独谈。”老刘又吩咐了一句,这才拉开门走了出去,从外面将门关上了。

可转过身来,坐在餐桌边的却是穿着空军服的方孟敖。

何孝钰这才似乎领会了老刘今天有些神秘的反常举动,难免紧张了起来,点了点头。

何孝钰还是笑着,将牛奶和馒头片端了过去放在方孟敖的面前:“下午你们的晚餐都给同学们吃了,现在一定饿了吧?”

老刘点了下头,还是站在她身前:“孝钰同志,急着把你找来,是要给你介绍党内的一个领导同志,你要有思想准备。”

“Thank you!”方孟敖站了起来。

何孝钰:“我爸身体不好,同学们都知道。”

何孝钰的眉头不经意地皱了一下,尽管自己是在英文教学最棒的燕大学习,可这时听着方孟敖那一口标准的美式英语总觉得不自然,很快她还是回以笑容:“我们能不能不说英语?”

老刘的一只手半拉开门,身体依然挡在何孝钰面前,望着她,像是有意不让她急着进去:“你提前回来没有引起谁怀疑吧?”

“谢谢!”方孟敖立刻换以中国话,可接下来又说道,“有没有刀叉?”

何孝钰的脸上有笑容眼中却无笑意:“男同学还在帮着查账,女同学都在帮飞行大队的人洗衣服。”

何孝钰只得掩饰着心里的不以为然,问道:“也不是什么西餐,要刀叉干什么?”

何孝钰走进屋门,开门站在面前的是满脸微笑的老刘同志:“军营的‘联欢会’别开生面吧?”

“对不起,跟飞虎队那些美国佬待久了,习惯了。”方孟敖坐了下来,立刻用手拿起了两片馒头,一口咬了一半,又一口吃了另一半,端起牛奶一口气喝了下去。

燕大未名湖北镜春园小屋内。

他真是饿了。

恰在这时一楼客厅的那架大座钟响了,已经是夜晚十点。

何孝钰蓦地想起了谢培东说的那个词:“孤儿!”

程小云无声地叹息了一下:“不要急,我这就去打电话。”

“我去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能够吃的。”何孝钰望着他的目光已经有了一些“疼爱”。

方步亭莫名其妙地发火了:“总在那几家股东家里,你去问嘛。”

方孟敖:“不用找了,再找也找不出什么。”

程小云:“姑爹在哪里?”

何孝钰:“你怎么知道我们家就再也找不出什么吃的?”

方步亭开口了:“去打电话,叫姑爹立刻回来。”

方孟敖:“要是有,你也不会只煎两片馒头。那么多教授学生在挨饿,你爸是能够得到更多的食品,可他不会。”

程小云只好替他贴上了胶条,又拿起脸盆热水中的毛巾拧干了替他去印脸上的汗珠。

何孝钰再望向方孟敖时完全换了一种目光,这个自己一直认为我行我素很难相处的人,居然会有如此细腻的心思,能够如此深切地理解别人!

方步亭闭着眼并不回话。

方孟敖何等敏感,他突然明白自己今天晚上来找的就是这双眼神。现在他看到了,便再不掩饰,紧紧地望着何孝钰那双眼睛。

程小云已经在他身边,将输液瓶的针尖小心地扎进他手背上的静脉血管:“疼吗?”

何孝钰反而又有些慌了,目光下意识地望向墙上的挂钟。

回到卧室,方步亭躺在床上像是变了个人,脸色苍白,额头不停地渗出汗珠。

长针短针都正指向了十二点!

方孟敖慢慢松开了崔中石的手,只得将车速也降了下来。

方孟敖的眼睛仍在紧紧地望着她,完全看不见钟,却问道:“你们家的钟为什么不响?”

车灯照处,前方不远已是东中胡同。那个单副局长带着的警察,还有不知哪些部门的便衣都还死守在那里,崔中石的家到了。

“我爸不能听见钟响,一听见就会醒来。”何孝钰答着突然觉得惊奇,“你也看不见钟,怎么知道十二点了?”

前面中吉普的喇叭偏在此时传来长鸣,方孟敖耳边的表针声消失了,但见前面的中吉普在渐渐减速。

方孟敖诡秘地一笑:“我要是只有一双眼睛,怎么看见从后面突袭来的飞机?”

崔中石的手却没有配合他做出任何反应,方孟敖心中的不祥之兆越来越强了!他猛地听到了两人掌心中那块表的走针声,越来越响!

何孝钰一下子感觉到了组织上为什么会对方孟敖如此重视。

一种不祥之兆扑面袭来,方孟敖将手表放到崔中石手心时,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这双眼睛仿佛能够透过无边无际的天空,看见天外的恒星。可这时却在看着自己,何孝钰更心慌了,有一种被他透过衣服直接看见自己身体,甚至是内心的恐慌!

崔中石眼角薄薄的一层晶莹!

“我爸要明早五点才起床。”何孝钰下意识地两臂交叉握在身前,假装望向二楼,避开方孟敖的目光,“你还是明天早上再来吧,好吗?”

方孟敖望着他的侧脸,心里一颤。

“那就换个时间吧。”方孟敖的语气听来给人一种欲擒故纵的感觉,“明天一早我要去查民食调配委员会。”

“我尽力吧。”崔中石将手慢慢伸了过来。

他已经向门边走去,从墙的挂钩上取下了军帽:“谢谢你的牛奶和馒头。下回我给你扛一袋面粉来。”

方孟敖的脸沉得像铁:“不是我说的周副主席,是你说的周副主席!这块表你必须转送,不管托共产党的人转送也好,托国民党的人转送也好。总有一天我能知道是不是送到了周恩来先生的手里。”

“不要。”何孝钰怯怯地走过来送他,“我爸不会要的。”

崔中石还是没有去接手表,叹了口气:“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什么周副主席,也不可能见到你说的周副主席。这块表我没有办法替你转送。”

方孟敖轻声地:“就说我送给你的。再见!”行了个不能再帅的军礼,转身拉开了门径自走了出去。

方孟敖:“你曾经见过的周副主席。这该不是编出来骗我的吧?”

就在方孟敖转身的那一瞬,何孝钰还是看见了他眼中又突然闪出的孤独。

崔中石心里一震:“哪个周副主席?”

何孝钰怔在了门口,望着方孟敖消失在院门外的背影,不知道该追上去送他还是不送他。

方孟敖:“替我送给周副主席。”

“刚接到国防部新的战报,一个星期内共军就会对太原发动攻击。”曾可达站在那张大办公桌的军事地图前,脸色凝重,“你过来看看。”

崔中石只望着那块手表:“送谁的?”

穿着青年军军服、戴着一副墨镜的那个人坐在沙发上依然没动。

方孟敖右手仍然递在那里:“不是送你的,拿去。”

曾可达抬起了头望向他:“也没有别人,不用戴墨镜了,把军帽也取下来,凉快些。”

崔中石望了一眼伸到面前的表,又望了一眼并不看他的方孟敖:“我不需要。”

那人慢慢取下了墨镜,竟是梁经纶!他还是没有站起来,也没有取军帽,斯文气质配上这套标准的军装,加以挺直的身躯,俨然军中的高级文职官员。

前方好长一段路都是笔一般直,方孟敖双手都松开了方向盘,右手从左手腕上解下了那块欧米茄手表。接着左手才搭上方向盘,右手向崔中石一递:“拿去。”

曾可达见他依然不动,察觉了他神态的异常:“经纶同志,有什么意见吗?”

路风扑面,崔中石的脸依然平静。

“没有意见。”梁经纶答话了,“只是想请问可达同志,组织对我的工作是不是要做调动。”

方孟敖的脚这才踩下了油门,斜眼望了一下身旁的崔中石。

“什么调动?”曾可达的脸色也不好看了,“你的工作是建丰同志亲自安排的,哪个部门说了要做调动?”

中吉普立刻加了速,飞快地向前驶去。

梁经纶站起来了:“建丰同志安排我的第一个工作就是取得中共北平地下党的信任,随时把握中共北平学运的动向。可达同志在这个时候叫我换上军服,到这个共产党严密注视的地方来看什么战报。是不是看了战报我就不用回燕大了?”

那郑营长也是一脸的无可奈何:“看我干什么?加速呀!”

曾可达被他问得愣在那里,接着语气强硬了起来:“我既然在这个时候把你接来,自然因为有紧急的情况需要安排,对你自然也有周密的掩护措施。梁经纶同志,你是不是把个人的安危看得太重了些?!”

后面的方孟敖显然不耐烦了,催促的喇叭声不断按响,开车的卫兵只好望向身边的郑营长。

梁经纶:“我必须纠正可达同志的说法。自从接受组织指示加入中共地下党那一天起,我就只有危,没有什么安。可达同志一定要把这个说法强加给我,我只能向组织报告,建丰同志交给我的重大任务我将再无法完成,尤其是即将推行的币制改革。”

原来跟在方孟敖车后的那辆中吉普,现在被逼开到了前面,变成了开路的车。深夜戒严的北平路面空旷,中吉普因担心被后面的方孟敖甩掉,仍然不紧不慢地开着。

曾可达没想到梁经纶今天的态度如此强硬,而且搬出了重中之重的币制改革跟自己对抗,莫非建丰同志背着自己从另一条线给他交了什么底?想到这里,傍晚建丰同志电话里的声音在耳边回响了起来:

德胜门往东中胡同的路上。

“关于梁经纶同志,我现在就明确答复你,他在中共组织内部所能发挥的作用,尤其是即将推行币制改革所能发挥的作用,是别的同志都不能取代的,也不是你所能取代的……”

曾可达捧着礼盒的两手并未松开:“今晚我就向南京方面打电话,转达方行长的谢意。可南京方面更希望听到方行长对中共潜伏在您身边那个崔中石的处理意见。北平分行是党国在北方地区的金融核心,我们的经济情报再也不能有丝毫泄露给中共,更严重的还要防止这个人将中央银行的钱通过秘密渠道洗给中共,防止他进一步将方大队长和他的飞行大队诱入歧途。于国于家,方行长,这个人都必须立刻消失。南京的意见,最好是让他秘密消失。”

“可达同志。”梁经纶一声轻轻的呼唤,将曾可达的目光拉了回来。

方步亭也只好双手接过那亮在面前的一壶三杯。

梁经纶:“如果我刚才的态度违反了组织的第四条纪律,我向你检讨。”

曾可达立刻双手捧着已经打开盒盖的那套茶具恭敬地递给方步亭。

“不。”曾可达的态度立刻变得很好,“根据组织的第四条纪律,下级违反上级的指示必须检讨,那检讨的人应该是我。也许是我没有很好地领会建丰同志的指示精神,以前给你布置的任务没有考虑到大局,比方安排联欢会。可是有一点我必须向你传达,今晚把你叫来就是建丰同志不久前给我下达的指示。现在叫你一同来看国防部最新的战报,就是指示的一部分。”

方步亭:“这套礼物我收下了,请曾将军代我转达谢意。”

“是。”梁经纶双腿轻轻一碰,神情立刻肃穆了,接着向办公桌的战报走去。

曾可达悄然跟在他身侧,随着走到茶具边。

曾可达手里的铅笔直接点向了地图上的“太原”:“截至昨天,晋中大部分地区已经被共军占领。现在徐向前亲率共军华北野战军第一兵团及晋绥军区第七纵队、晋中军区三个独立旅共八万余人,向太原逼近,形成了对太原的包围之势!梁经纶同志,从你这个角度分析一下,共军这次的军事行动根本目的是什么?”

犹豫只有片刻,方步亭踏在楼梯上的脚踏回了地面,接着朝摆在那套茶具的桌子走去。

梁经纶的目光从地图上的“太原”立刻移向了“北平”。

——蒋经国的深意何以如此简单直接?

曾可达立刻将铅笔递给了他:“说你的看法。”

方步亭琢磨不透曾可达此时怪异的眼神。他知道这套茶具应该有四个杯子,却不知道是不久前因曾可达盛怒之下失手摔了一个,现在被他顺理成章将三只杯子比作了他们父子三人。

梁经纶接过了铅笔,用蓝色的那一头将“太原”画了个圆圈,接着掉转笔头用红色将“北平”,包括“天津”“绥远”画了一个更大的圆圈:“我们的经济困难会更大了!”

曾可达也在望着他,目光被灯光照着,游移闪烁。

曾可达:“说下去。”

听他把三个杯子比作了自己父子三人,仿佛漂浮在潮声之上的那条船猛地撞向了胸口,方步亭倏地睁开了眼睛,望向曾可达。

梁经纶:“太原是山西的经济核心,说穿了就是西北军的主要军需来源。共军这是要切断傅作义将军驻华北几十万西北军的军需供应。这样一来,傅作义在华北的几十万军队所有的军需都要靠中央政府供应了。雪上加霜呀!”

曾可达接下来说的话便像是在潮声之上漂浮,若隐若现偏字字分明:“您刚才也看到了,这套茶具为什么是一个壶、三个杯子?我的浅见,这个壶代表的便是北平分行,三个杯子代表的应该是方行长和您的两位公子。希望方行长不要辜负了送礼人的一片苦心。”

“精辟!”曾可达适时地表扬了一句。

方步亭下意识地闭上了眼,只觉夜风吹来都是后院竹林的摇动,篁音入耳,竟似潮声!

梁经纶:“可达同志,我完全理解了建丰同志这时叫我来看战报的意思。反共必先反腐,我们的当务之急是从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的贪腐案切进去,彻查中央银行北平分行的贪腐烂账,将那些人贪污的钱一分一厘地挤出来。更重要的是必须立刻废除法币,发行新币。金融不能再操纵在那些贪腐集团的手里,国府必须控制金融!”

方步亭的目光远远地望向了仍然摆在桌上的那套茶具,茶壶上的字在这个距离是看不见的,可那几个字竟像自己能够跳出来,再次扑向他的眼帘——“蒋先生经国清赏”!

曾可达再望梁经纶时有了些建丰同志的目光:“具体方案,具体步骤?”

曾可达:“时不同而理同。当年左宗棠也正是没有干危害清朝廷的事,那些人才保住了他。同样,南京方面也相信方行长包括方大队长从未有意干过危害中华民国的事,才托我将这几句话转告方行长。和当年清朝廷要保左宗棠一样,南京方面现在保的也不是方行长和方大队长个人,而是国家当前危难的时局。东北、华北,跟共产党的决战即将开始,中央银行北平分行担负着保证前方军需供应和平津各大城市经济稳定的重任。这个重任无人能够替代方行长。不管方行长认为我刚才说的那几句话重不重要,我都必须转告,这几句话,就是托我给您送茶具的人对您的评价,也是对您寄予的厚望。”

梁经纶:“再大的事也要靠人去做。今天我见到了方孟敖,更加深刻地领会了建丰同志重用这个人的英明。在北平反贪腐,方孟敖和他的大队才是一把真正的剑,问题是这把剑握在谁的手里。”

方步亭回头望向了曾可达:“现在不是清朝,我更不是左宗棠。当年潘祖荫和郭嵩焘那些人用这样的话打动了咸丰皇帝,保住了左宗棠。可现在是中华民国,宪政时期。要是我方步亭真干了危害国家的事,有法律在,谁也保不了我。因此,这几句话是谁说的对我并不重要。”

曾可达:“当然不能握在共产党的手里。”

曾可达在他背后立刻补了一句:“必须告诉方行长,这几句话不是我说的。”

梁经纶:“要是他在心里只认共产党呢?”

方步亭那条已经踏上了二楼台阶的腿,不得不停住了。

曾可达觉得梁经纶跟自己的距离越来越近了:“你理解了我为什么一定要你安排何孝钰去接近方孟敖的意思了?”

“国民政府不可一日无中央银行,中央银行不可一日无北平分行,北平分行不可一日无方步亭行长。”曾可达这几句顶真格的语式听来太耳熟了,可此时从他嘴里说出偏又十分严肃真诚。

梁经纶在这个时候又沉默了。

方邸洋楼一层客厅。

曾可达:“你有更好的想法?”

“谢谢。”崔中石答道。

“没有。”梁经纶这时的语气又有些沉重了,“共产党学运部同意了我的建议,何孝钰已经作为地下党选择的人选在跟方孟敖接触了。”

方孟敖穿戴好了衣帽本是背对着他,这时又慢慢转过身去,看见光着上身两眼无助的崔中石,一阵难言的心酸蓦地又涌了上来。走过去帮他拿起了眼镜和那个假衣领、那件长衫,递了过去。

曾可达:“有什么问题吗?”

崔中石是近视,跳水时眼镜搁在衣服上,伸手在四周摸了好几下还是找不着原处,只得说道:“能不能把眼镜找给我?”

梁经纶眼中浮出了忧虑:“我感觉中共北平城工部不应该这么简单就接受了我的建议。”

——三年来自己一直视为知己,推心置腹的人,分明这么近、这么真实。可眼前这个瘦骨嶙峋的身躯,和以往总是衣冠楚楚的那个崔中石却是那么远、那么陌生。他决定不再问了:“这三年来我把真话都对你一个人说了。这个世界上,包括我过世的母亲,都没有你了解我。你应该知道,我最恨的人,就是欺骗我的人,不管是谁!穿上衣服吧,我送你回去。”抄起地上的衣帽站了起来,飞快地穿上了军服戴好了军帽。

曾可达开始也怔了一下,接着手一挥:“谨慎是对的,也不必太敏感。我们对方孟敖看得这么严,共产党也只能让何孝钰去接触他。这应该就是他们接受你的建议的原因。”

每一句推心置腹都像春雨淋在暗燃的木炭上,冒出来的仍是一片片烟雾。方孟敖倏地转过头定定地望着崔中石。

“可今天严春明明确要求我不能再去何其沧家里住,不许跟何孝钰有频繁的接触。可达同志,我感觉北平城工部已经怀疑上我了。”梁经纶的眼中露出了风萧水寒之意。

崔中石:“那就是我该死。”

曾可达这才真正关切了,想了想,断然说道:“从明天起,有情况你找我,我不再主动跟你联系。那些平时跟你联系的同志,我也立刻打招呼,一律不许再跟你联系。共产党要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这样行不行?”

方孟敖:“这么黑,我水性再好也不一定能找着你。”

梁经纶:“感谢组织的理解。请可达同志向建丰同志汇报,下面我要完成的任务。”

崔中石:“你太诚实。我敢跳进水里,是知道你水性好。”

曾可达:“请说。”

方孟敖:“你太不会说假话,从你跳进水里我就看出来了。”

梁经纶:“第一,我会抓紧促成何其沧拿出币制改革的方案,让他去说服司徒雷登大使,争取美国的储备金援助。第二,我尽力争取中共北平城工部让我作为跟方孟敖的单线联系人。”

崔中石:“没有什么上级。已经告诉你了,我不是共产党。”

“非常好!”曾可达激动地表态,“我今晚就向建丰同志汇报。还有什么需要组织支持的?”

“是你不信任我了,还是上级不信任我了?”方孟敖望着水面低声问道。

梁经纶:“只有一条,彻底切断共产党跟方孟敖的其他联系。”

二人这时背对他们坐在岸边,裤子全是湿的,又都光着上身,一个肌腱如铁,一个瘦骨崚嶒,让那郑营长看得疑惑不定。

“放心。”曾可达的手往下一切,“已经安排好了,跟方孟敖唯一单线联系的那个人这几天就会消失。”

那郑营长带着的一个护卫班大约是因方孟敖又发了脾气,被迫分两拨都站到了两百米开外,远远地守望着仍然在后海边的方孟敖和崔中石。

梁经纶:“可达同志,我可不可以走了?”

上弦月要落山了,往东什刹海的中海和南海,现在傅作义的华北剿总司令部的灯光远远照来,这时便显出了明亮。

曾可达立刻走到沙发边,先拿起了那副墨镜递给梁经纶。

方步亭已经走出了竹林。

梁经纶接过了墨镜。

曾可达在原地又愣了一会儿,缓过神来,立刻大步跟了过去。

曾可达又帮他拿起了茶几上的军帽。

方步亭边走边说:“至于方孟敖,他虽是我的儿子,可我们已经十年不相往来了。如果抓他,希望不要将我们父子牵在一起。”

梁经纶伸手要接,曾可达:“我来。”双手将军帽给梁经纶戴上。

曾可达一愣:“方行长……”

两人刚要握手,电话铃骤然响了。

方步亭的眼睛却直直地望着他,终于开口了,说出的话却是曾可达不想听到的回应:“既然如此,那就让我带些换洗衣服,然后跟曾将军走。”说着,已经从竹林的石径向前方的洋楼慢慢走去。

“稍候。”曾可达走过去拿起了话筒,才听了几句,立刻望了一眼梁经纶。

曾可达尽量释放出和善的目光,等待方步亭和善的回应。

梁经纶也立刻感觉到了是和自己有关的事情,静静地望着曾可达。

曾可达:“如果方行长执意要证据,多则十天,少则三天,我们就能拿出崔中石是中共的证据。证据呈上去,一个中共的特工在方行长身边被重用三年之久,致使他掌握了中央银行那么多核心金融情报,对您有什么好?三年来,这个中共特工还利用方行长的关系和您在空军的儿子密相往来,对他又有什么好?”

只见曾可达对着话筒低声说道:“知道了。从现在起你们通通撤离,所有人都不许再跟梁教授联系。”

对这样的反问,方步亭照例不会回答,只望着他。

放下话筒,曾可达转望向梁经纶:“方孟敖今天晚上去何孝钰家了。”

曾可达低头沉默了少顷,然后又抬起头望向方步亭:“方行长,一定要我们拿出崔中石是中共的证据,送到南京公开审判,这样好吗?”

梁经纶的眼下意识地闪了一下,有惊觉,也有说不出的一丝酸意。

方步亭:“国家已经推行宪政,三权分立。没有证据,曾将军就是将崔中石带走,哪个法庭也不能将我们央行的人审判定罪。”

曾可达接着说道:“是那个谢木兰带他去的。谢木兰现在还在书店等你。你见不见她?”

“证据?”曾可达见过沉着镇定的人,可还没见过方步亭这样沉着镇定的人,“方行长一定要我拿出崔中石是中共的证据?”

梁经纶先将手伸向了曾可达,曾可达立刻将手也伸了过去。

方邸后院竹林。

“我走了!”梁经纶的手将曾可达的手紧紧一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