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很快找到了北平至上海的那条铁路平沪线,滑动到“天津”停了一下,接着滑动到“沧州”停了下来:“今晚津浦线九点半从天津到上海的火车几点钟到达沧州站?”
“这个同志呀。”刘云一声感叹,立刻走向墙边的地图。
显然是在问那个负责人,那个负责人立刻走了过去:“应该在半夜一点到一点半这个时间。”
中石已将款密汇长城请改变营救方案
“你立刻去安排。”刘云转过身来,“我们在沧州敌工部的同志,能否在这趟列车上将一个重要的同志还有三个家属营救下车,并连夜护送到解放区?”
刘云倏地抬起了头,眼中闪过的惊异可见这份电文的重要,他立刻接了过去,电文纸上的文字一目了然:
那负责人想了想,答道:“从列车上接下来应该没问题,护送到解放区要通过敌人的防区,我们人手不够。”
拿着电文的那个负责人轻步走到桌前:“刘云同志,北平三号同志来的急电。”
刘云急剧思索了片刻:“请求华北野战军支援。”说着快步走向了电话机急速摇动起来,对方是总机:“我是华北局城工部,请立刻把电话转到华北野战军司令部,我有重要情况直接向华野首长请示。”
很简陋,一张四方桌前坐着那个刘部长,虽然穿着军装,低头批阅文件的身影仍然眼熟——原来就是曾经在燕大图书馆跟严春明安排过工作的那个“刘云同志”!
等电话这个空当,刘云转对那个负责人:“对了,立刻给北平三号回电。”
那负责人一把接过电文,向房内的一道门帘走去。
那负责人便要到桌上拿纸笔准备记录。
收报员低声报告道:“北平急电,直接发给刘部长的。”
刘云挥手阻住了他:“就八个字:保护自己,勿再来电!”
那位负责人连忙走了过去。
“是。”那负责人连忙转身掀开门帘走了出去。
一台收发报机前,一份电报立刻被汉字翻译出来了,那个收报员在电文纸的右上角郑重地写下了“绝密”两个字,接着站了起来,望向在房里来回走动的一位军装负责人。
方邸洋楼二楼方步亭办公室。
偶尔进出房门的都是解放军的军装,坐在电台前的也都是解放军的军装。
依然戴着耳机的谢培东,电报的嘀嗒声只有他能够听到,右手的铅笔在飞快地记录着数字。
河北阜平中共华北局城工部那间约二十平方米的房内,好几台收发报机的机键此起彼落,非常安静,只有电台嘀嘀嗒嗒的收发报机声。
无须翻译,八组数字上立刻叠现出了那八个汉字:
谢培东轻轻拉动底板,电台发报机被拉了出来。他立刻戴上了耳机,调开了发报机的频道,飞快地按动了发报机键!
保护自己勿再来电
办公桌背后那面墙上的挡板被打开了,露出了那台收发报机!
谢培东轻叹了一口气,关电台,取耳机,推了进去,合上了挡板。再转过座椅时额上已经布满了汗珠,望着那页账册凝神想着。
他立刻轻关了门,拧上了锁,这才快步转回办公桌旁,坐下后将座椅一转。
“情况是这样的。”刘云已经跟华野首长通上电话了,神态很是激动,“这个同志是冒着自己被捕的危险,把中统方面这笔贪腐的钱,汇到香港接济那些民主人士的……是,是立了大功呀。我们的意见是争取时间,赶在北平中统和警察局那些人还没有发现之前,今晚在沧州车站将这个同志一家营救下车,护送到解放区。还有,下面我们要了解国民党将要推行的币制改革,这个同志也至关重要……是,请求华野首长派驻沧州最近的部队接应……谢谢,谢谢华野首长支持!”
从二楼到一楼客厅空无一人。
放下电话,刘云立刻转身望向那个又已经在待命的负责人。
谢培东立刻走到办公室的大门边,轻轻开了一线,向外望去。
谢培东将办公桌上那些账簿摞了起来,捧着走向那只打开的纸箱又装了进去,接着将一张封条贴在纸箱的封口处,抱起旁边另外一只没有开封的纸箱压在这只纸箱上,再从一只已经开封的纸箱里拿出一摞账本,走回办公桌前,开始看账。
隐约可见,方步亭坐在竹林深处的石凳上,方孟敖站在他的身边。
方邸后院竹林。
谢培东倏地站起来,急剧地思索,接着快步走向靠后院的窗口,向竹林望去。
“我可以告诉你。”方步亭这时已完全是个六旬慈祥长者的神态,“崔中石儿子、女儿的名字都是我后来给改的。”
他面前那本账簿上的一个账号在逐渐变大,逐渐变粗,一行看不见的字从这个账号里叠现了出来——香港长城经贸有限公司!
方孟敖在静静地听着。
睁大了眼被惊在那里的却是谢培东!
方步亭:“伯禽是李白儿子的名字,平阳是李白女儿的名字。当时李白妻子已经病故,自己又漂泊在外,儿女都寄养在山东的亲戚家中。他无时无刻不牵挂在心,为此专门写了一首诗,托人寄给远在千里之外的小儿女……这首诗名《寄东鲁二稚子》……”说到这里他有些心怯地望了一眼这个大儿子,终于鼓起勇气接着说道,“记得你和孟韦还小的时候我教你们背过……我背几句,你愿意听吗?”
方邸洋楼二楼方步亭办公室。
方孟敖不敢看父亲了,却依然静静地站在那里。
方步亭真的被问住了。
方步亭用他那带着无锡的口音轻轻背诵起来:“娇女字平阳,折花倚桃边。折花不见我,泪下如流泉。小儿名伯禽,与姊亦齐肩。双行桃树下,抚背复谁怜?念此失次第,肝肠日忧煎……”念到这里,嗓音已有些异样。
方孟敖:“比方说,他们抓的是崔副主任,您会不会救?”
方孟敖背过了身子,那双比天空还深阔的眼里有了两点泪星。
方步亭:“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方步亭很快调整了情绪,带着一丝勉强的笑,说道:“但愿中石一家能够平安长聚。”
方孟敖:“如果我不是你的儿子呢?”
“大爸!”谢木兰在竹林石径出现了,却故意站着,大声问道,“小妈叫我来问,什么时候开饭,她好烤面包了。”
方步亭:“因为你是我的儿子,因为我欠你的。”
方步亭从石凳上站起来,没有立刻回话,看了一眼方孟敖。
方孟敖:“为什么?”
“告诉程姨。”方孟敖接话了,“等你小哥回来,六点吃饭。”
方步亭咬了一下牙,答道:“也会。”
“知道了!”谢木兰没想到大哥这么爽快地给了答复,雀跃着去了。
方孟敖:“如果他们调查证实我是共产党呢?您还会安排崔副主任去活动救我吗?”
方步亭却警觉地望向方孟敖。
方步亭:“我请中央党部的人调查过了。”
方孟敖:“我叫孟韦去送崔副主任一家了。你们为什么急着将他调走我不知道,你们也不会告诉我。我很高兴您刚才说的那句话……”
方孟敖:“国防部可是以通共的罪名起诉我的,您怎么能肯定我不是共产党?”
方步亭:“哪句话?”
方步亭又被他问得愣住了。这正是他的心病,而且是他已经认定的心病。却没想到这个大儿子会直接问出来,想了想,答道:“你不会是共产党。”
方孟敖:“但愿中石一家能够平安长聚!”
方孟敖:“您就不怕我是共产党?”
方步亭:“你今天回来就是为了这个?”
方步亭:“我不应该吗?”
方孟敖:“是。我要您保证崔叔一家的安全。”
方孟敖:“都是您安排的?”
方步亭又愣住了,接着摇了摇头:“我没有那么大本事,我只能尽力而为。”
方步亭:“他当然没有这个能力。”
方孟敖:“那您就尽力而为。”
方孟敖:“半个月前崔副主任到南京活动救我,孟韦应该没有那么大的能力吧?”
方步亭:“我能不能问你一句,你为什么对崔中石这么关心?”
方步亭:“应该是孟韦告诉他的。”
方孟敖:“因为他救过我,所以我要救他。”
方孟敖:“刚才放的那首歌,崔副主任怎么知道我妈生前喜欢?”
北平火车站站台棚上的挂钟指着四点四十分。
方步亭:“我不知道你到底问的是什么。”
北平是始发站,那列客车早已停在一号站台的铁轨上,再过十分钟入站口就要放客进站了。
方孟敖:“您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方孟韦亲自开的警字号小吉普,还有一辆警字号中吉普直接开到了还没有旅客的站台上。
方步亭一愣,转望向挺立在身旁的这个大儿子:“崔中石对你说了什么?”
方孟韦停了车,隔着玻璃却望见站台上先已停着一台北平警察局的吉普,吉普旁站着那个单副局长,还有几个警察。
方孟敖:“我想知道,您是怎么安排的。”
坐在方孟韦身旁的崔中石目光闪了一下,很快又沉静下来。
方步亭:“那就算是我的安排吧。”
方孟韦也有些疑惑,望向身旁的崔中石:“下车吧,到后面带上夫人和孩子,我送你们上车。”
方孟敖:“这个家从来都是您一个人说了算,您不开口,还有谁能安排他来看我?”
伯禽和平阳早已跳下了后面的中吉普。
方步亭:“是家里人的安排。”
“不要乱跑!”叶碧玉跟着下车便喊住他们,接着对卸行李的警察嚷道,“麻烦轻点,纹皮,不要擦着了纹皮!”
方孟敖:“三年前,崔副主任到杭州来看我,是不是您的安排?”
两个递箱接箱的警察:“夫人放心,不会擦着。”
“问吧……”方步亭完全服输了,语气显出了苍老。
方孟韦和崔中石也下了车,那单副局长已笑着向他们走来。
方孟敖:“代表方孟敖。”
“单副局长怎么也来了?”方孟韦望着他。
方步亭:“代表国防部调查组吗?”
单副局长:“上面关心崔副主任的安全,时局动荡嘛。局座说了,方副局长送到车站,然后由我带着几个弟兄送到天津。到了天津,中统方面有专程去上海的人,一路上就安全了。”
“问您几个问题,您愿意就回答,不愿意可以不回答。”方孟敖站在父亲的身侧。
跟方孟韦交代了这几句,单副局长便望向崔中石:“趁旅客还没进站,崔副主任,先送夫人和孩子上车吧。”接着向他带的那几个警察喊道,“去,帮崔副主任提行李,送夫人和孩子先上车!”
又是顷刻间的沉默,站在那里的儿子倒像是父亲,坐在那里的父亲倒像是一个听话的孩子。
方孟韦担心的就是崔中石一家不能安全上车,现在看见徐铁英做了如此周密的安排,自己反倒不能当着这个单福明久待了,望着崔中石的眼有些发红:“那我就只能送到这里了。”转身向叶碧玉和两个孩子走去。
方步亭什么时候在别人面前如此顺从过?
叶碧玉一心在张罗着那几个警察搬提皮箱行李,突然听到身后方孟韦的声音:“崔婶,我先回去了。”
方步亭身边就是一条石凳,他坐下了。
“好的呀,侬回去吧。”叶碧玉太关注行李漫应了这一句,突然才想起了是方孟韦,连忙转过身来,“方副局长呀,开车还有半点多钟呢,这么快就要走了?”
“对不起,刚才应该我去打那个招呼。”方孟敖在父亲面前站住了,“您坐下吧。”
方孟韦:“徐局长专门安排了人送你们去天津,我就不陪你们了。到了上海,给我打个电话。”
方孟敖已经向自己走来,那双眼睛在离自己几步处已经望向了自己的前胸,显然是在缓释自己的紧张。
叶碧玉在北平也就觉着方孟韦亲,这时也动了情:“一定的。三年了,你一直叫我崔婶,其实你和中石跟亲兄弟也差不多……跟你打个悄悄讲吧。”
再细看,这双眼睛又是那样熟悉,因为太像自己逝去的妻子,隐隐透出自己曾经惯见的体贴、温情,还有无数次的原谅。
方孟韦将头凑近了她。
这双眼睛乍看是那样陌生,因为这已经是一双无数次飞越过驼峰,无数次经历过空战的王牌飞行员的眼睛。
叶碧玉在他耳边悄悄说道:“这里天天闹着打仗,想办法你们也赶紧离开北平吧,都调到上海或者南京去。”
站在那里的方孟敖已经不是背影,那双十多年来一直没有对视过的眼睛这时正望着自己。
方孟韦苦笑了一下:“好,我想办法。你们上车,我走了。”
方步亭再走回竹林时突然停住了脚步。
伯禽和平阳已悄悄地站到了他们身边,方孟韦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
方邸后院竹林。
叶碧玉:“跟方叔叔说再见。”
谢木兰已经关了唱机,在望着何孝钰,何孝钰也在望着她。
伯禽和平阳:“方叔叔再见!”
程小云慌忙转对谢木兰。
“听妈妈的话,再见!”方孟韦不再逗留,径直向自己的车走去。
“把唱机关掉。”方步亭已经转过身去。
叶碧玉立刻又想起了自己的皮箱行李,见行李已被几个警察提上了车,牵着两个孩子连忙向车厢门走去。
“关什么……”程小云便有些发慌。
崔中石一直在看着方孟韦和自己的老婆孩子告别,这时见他打开了车门,突然叫道:“孟韦!”
程小云立刻回头望去,但见方步亭站在离窗口几步的地方,是那种十分罕见的脸色。
方孟韦站住了,转身望向他。
“关了。”窗外突然传来方步亭的声音。
崔中石显然有话要讲,却说道:“照顾好行长。”
程小云想了想,还是说道:“那就再放一遍……”
“好!”方孟韦不愿当着单福明流露情感,飞快地上了车。
何孝钰也接言了:“我想也是。”
方孟韦的车和跟他的车在站台上一掉头,从来路开出了车站。
程小云转过了头。
叶碧玉已经带着两个孩子站到了车厢门口,向崔中石高兴地喊道:
“我知道,还放这一首。”谢木兰已经站起来,走向唱机,“小妈,你就不怕人家烦吗?”
“上车啦!”
程小云:“木兰……”
“夫人先上车吧。”接言的却是那单副局长,“我和崔副主任有几句话说。”
柔情蜜意满人间……
“快点上车啊!”叶碧玉兀自毫无觉察,一手牵着一个孩子,归心似箭,登上了车厢门。
这园风儿,向着好花吹,
单福明这才低声对崔中石说道:“崔副主任,你得跟我先到站长室坐坐。”
电唱机仍在悠然地转着,《月圆花好》又要唱到结尾了:
崔中石心里什么都明白了,反问道:“有谁要见我吗?”
方邸洋楼一层厨房。
单福明目光闪烁:“没有人见你,只是可能要等个电话。”
方步亭有记忆以来,就是在宋先生面前、孔先生面前也没有如此难堪过。那双腿钉在石径上,迈也不是,不迈也不是。
崔中石:“那是不是把我家里人先叫下车?”
清浅池塘,鸳鸯戏水……
单福明:“我现在也不知道,等徐局长的电话来了再说。请吧。”
……团圆美满,今朝最,
崔中石什么都不说了,徐步跟他走去。
方步亭一怔,侧耳细听,才明白洋楼厨房窗口仍在重复播放那首《月圆花好》:
入站口好些旅客已经检票进站了,排在前面的竟是那两个从南京跟踪崔中石到北平的青年特工!
方孟敖:“叫她们不要再放这首歌了。”
两个人的目光看着走向车站站长室的崔中石和单福明,接着互相对望了一眼。
方步亭:“打什么招呼?”
方邸洋楼一层客厅餐厅区域,平时那张吃中餐的圆桌不知何时换成了一张吃西餐的长条桌。
“能不能请您去打个招呼?”方孟敖的反应证实了方步亭的感觉。
条桌的上方是一把单椅,一套西餐餐具;条桌左边并列着三把椅子,摆着三套餐具;条桌右边也并列着三把椅子,摆着三套餐具。
“也是,也不是。”方步亭对自己这个大儿子仍然保持着自己那份矜持和一贯说话的风格。可很快他就发现,自己此时实在不宜这样说话。
那架大座钟指向五点十分,方孟韦便急匆匆地进来了,刚进门眼睛便亮了。
“就为这个,您将崔副主任调走了?”方孟敖终于直接向自己的父亲问话了。多少天来崔中石给自己留下的疑惑彷徨,在今天也许从这里能找到一些答案。
父亲坐在正中的沙发上,大哥竟坐在他侧旁的单人沙发上。两人的目光都同时带着询问望向他。
方邸后院竹林。
方孟韦立刻取下了帽子:“爸,大哥!”
大办公桌上,好些账本都摊开着,因此吊扇不能开,谢培东忍着汗在一本一本飞快地翻看着账目。
方步亭和方孟敖反倒都没有回话,仍然只是望着他。
楼板上,一只只装着账本的纸箱,有些已经打开了,有些还贴着封条。
方孟韦一时还不明白这两双目光中的含义,自己送崔中石是大哥的安排,却瞒着父亲,当着二人也不好立刻给大哥回话,只好转移话题,望向餐桌又望向厨房:“好香!今天沾大哥的光,有西餐吃了。饿了,开餐吧!”
方邸洋楼二楼方步亭办公室。
“小哥回了!可以开餐了!”谢木兰的身影一阵风似的从厨房出来了,“孝钰,把面包先端出来。”
“是呀,他们为什么要调一些不懂经济的人来查北平分行呢?”方步亭抬头望向竹梢,“我是行长,可钱不是我的,更不是崔副主任的。崔中石一直是在替我做事,我不能让我手下的人替我挨整。我叫他把账都转到你姑爹手里了,你姑爹会告诉你怎么看,怎么查。”
方步亭这时有话题了:“懂不懂规矩?人家是客人,你去端。”
方孟敖是背后都有眼睛的,这才淡淡地答道:“我学的是开飞机,不是经济。你们那些什么四行、两局、一库、一会的账,我看不懂。”
“我去端吧。”方孟韦还是没有交代送崔中石的事,向厨房走去。
方步亭侧转了身,望向了他。
方孟敖不望方孟韦,却望向了方步亭。
方孟敖的身躯还是像他身旁的竹子,默然不动。
“崔副主任一家上车了吗?”方步亭已经站了起来,望着方孟韦的背影问道。
方步亭立刻又感觉到一丝失落,接下来的语气也就很平淡:“崔中石调走了,你可以代表国防部调查组来查北平分行的账了。”
这句话竟是父亲问的,方孟韦有些吃惊,回转身,望了望父亲,又望了望大哥:“放心,都送上车了。到了上海会来电话。”
方孟敖的背影却比他身旁的竹子还挺拔,竹子纹丝不动,他也纹丝不动。
“一头的汗,去洗个脸吧。”方孟敖终于开口了。
站在竹林路径旁,方步亭竟莫名地有些紧张,眼角的余光下意识地去感受站在另一旁的方孟敖。
“好,我去洗脸。”方孟韦深望了一眼大哥,还是向厨房走去。
方步亭也听见了。
方步亭立刻对谢木兰:“去请你爸下来吧。”
方孟敖听见了。
“我才不去请呢,请三次有两次不耐烦。”说着走过去挽着方孟敖的手臂,“我请大哥。大哥,今天的座位由我安排。来。”
双双对对,恩恩爱爱……
方孟敖望着这个小表妹,山一般站在那里,她哪里拉得动他。
红裳翠盖,并蒂莲开,
谢木兰接着明白了,嚷道:“大爸,您先去坐吧。”
方邸后院竹林里却没有一丝风,那歌声还是穿过竹林,从洋楼方向飘过来了:
方步亭徐步向餐桌走去,突然听到二楼自己的办公室电话响了,脚步也就是犹疑了一下,仍然向餐桌走去。接着电话铃声消失,显然是谢培东在接电话了。
微风将两个女孩的裙子吹得像朱自清先生《荷塘月色》里田田的叶了。
谢培东听着对方的电话,脸色从来没有这般苍白,回话时语气却显出强硬:“徐局长这样做不太合适吧。账户要是真有问题我们可以帮着查,崔副主任可是通过央行下了正式调令去上海的,你们怎么可以擅自扣留他……我们行长现在不能接这个电话。你知道今天孟敖在这里,他们父子可有十年没在一起吃顿饭了。这些事我们私底下都可以商量,最好不要让孟敖知道,不要让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知道……一定要我们行长接电话吗?”
谢木兰慢慢松开了手,望她的眼反而露出了疑惑,走过去又将风扇调到了中挡,再回来坐到何孝钰身旁时便有些怔怔地出神。
“姑爹,吃饭了!”隔着门楼下传来了程小云的声音。
何孝钰:“进来就进来,怕什么?”
谢培东有些绝望地闭上了眼,对着话筒:“徐局长既然把那点钱看得这么重,我就去叫我们行长接电话吧……”
“你就不怕他进来?”谢木兰盯着她问。
一向沉着的他,要将话筒搁回桌上时右手竟有些颤抖,只得借助左手握着右手的手腕才将话筒放到了桌面上。
何孝钰:“吹好了,别拉着我。”
方步亭已经在餐桌正中的椅子上坐下了。
谢木兰眼眼里透出来的全是坏,何孝钰却看出了她心底那种单纯的可怜。她太想自己跟方孟敖好了,可就算是这样,梁经纶也不会接受她。
“我跟大哥坐。”方孟韦将一笸箩面包放到桌上,便要向对面走去。
何孝钰的裙子立刻被吹飘了起来,露出了修长的腿。
“小哥,你坐这里。”谢木兰站在左边最后一把椅子前,拉住了方孟韦,将他推到自己身边的椅子前。
谢木兰挨着她坐下了,猛地一下拉开了她的手:“放心,他现在不会进来!”
坐在左边第一把椅子上的是程小云,方孟韦被推到了第二把椅子前,第三把便是谢木兰了。
何孝钰连忙拽住了被吹起的裙子:“开这么大干什么?”
对面三个座位的第一把椅子空着,显然是留给谢培东的,第二把面前站着方孟敖,靠着他的第三把椅子当然就是有意让何孝钰坐的了。
她的裙子立刻飘起来了,享受着大风从大腿吹进去的快意。
大家的目光有意无意都望向了还站在一边的何孝钰。
“我知道,是给大哥听的。”谢木兰这才站起来,去拧大了唱机的音量,偏又走过去将她们那台风扇调到最大。
方孟敖的脸上今天第一次露出了淡淡的笑,站到留给何孝钰的那把椅子后,绅士地将椅子向后一挪。
程小云何等心细,不愿这个时候何孝钰有丝毫难堪,收了笑,转过头去说道:“懂事些吧。快去,调大些。”
“谢谢。”何孝钰大方地走了过去。
谢木兰明知程小云的意思,却瞟了一眼何孝钰,假意说道:“吵死了,还调大呀?”
就等谢培东了。
“木兰。”程小云回头笑望了一眼二人,对谢木兰,“把唱机的音量调大些。”
二楼办公室的门开了,谢培东出现在门口,似笑非笑地说:“行长,有个要紧的电话,您先接一下吧。”
两台风扇,一台吹着正在面包烘烤箱旁将饧好的面做面坯的程小云,一台对着并肩坐在长沙发上的何孝钰和谢木兰。
“什么要紧的电话都不接。叫他一小时后打来。”方步亭似乎感觉到这是个不祥的电话,却不露声色,端坐不动。
团圆美满,今朝最……
谢培东仍然站在门口:“是南京央行来的电话。”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方步亭十分不情愿地站了起来:“看来是要辞掉这个行长了。”
周璇的歌声,又是那首《月圆花好》:
方邸洋楼二楼方步亭办公室。
方邸洋楼一层厨房那架电唱机一响,便意味着今天是女主人下厨了。
“人你都扣下了,还怕我也跑了吗?”方步亭的脸铁青了,对着话筒却不敢高声。
这部电话是摇柄专机,马汉山实在没有必要把摇柄摇得如此飞转。
话筒里徐铁英的声音却震耳欲聋:“出了这么大的事,您就不能过来?”
马汉山:“好,我给那个姓孔的打电话。”
方步亭:“大事?吃饭才是第一件大事!在我陪儿子吃完饭赶来之前,请徐局长考虑:第一,安顿好他的家属,就说崔中石的调动另有安排;第二,最好不要让国防部曾可达他们知道,侯俊堂就是为了这笔钱送了命的!”说完立刻挂了电话,脸色又不对了,眼看是又要发病的征兆。
徐铁英:“那你还问我?”
“行长!”谢培东立刻过去,一手扶住了他,一手拿起了桌上显然是早就准备好的一瓶同仁堂藿香正气水递了过去。
马汉山:“他要参与就不会都让崔中石干了……”
方步亭张开嘴喝下了那瓶藿香正气水,睁开眼望着谢培东:“那个账户你查对了没有?”
徐铁英:“转账的事方步亭参与了吗?”
谢培东:“账太多,还没有看那个账户。我现在就查。”
马汉山拿起了话筒,又愣在那里,问徐铁英:“问北平分行,还是问扬子公司?”
“不查了。”方步亭缓过了气来,“吃饭,好好去吃饭。”
徐铁英这次倒很配合,立刻将电话机向他面前一推。
剜去心头肉。徐铁英也急得要发病了,坐在办公桌前,恨恨地发愣。
“这些混账王八蛋!”马汉山仿佛恍然大悟,“抓住是个猴子,放了是个苗子。这个账号一定是他们新开给崔中石的账户。我这就打电话问。”
“老徐。”马汉山反倒兴奋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走着,叫徐铁英时连称谓都改了,“你要是摆不平,我把军统的弟兄叫来,追回了钱,你给点车马费就行!”
徐铁英:“这个你们指谁?是崔中石,还是扬子公司?”
事起仓促,徐铁英情急之下才叫来马汉山追问,不料这件事马汉山竟无一点儿干系,反倒让他知道了内情,见他那副幸灾乐祸还把柄在握的样子,不禁有些又好气又好笑,当即冷静下来,去拿桌上的杯子,却发现没有了茶水。
马汉山连忙拿起那张纸条,仔细端详上面的账号,认真搜寻着脑中的记忆,铁定地说道:“我们在香港没有这家公司的账号!”
马汉山这时正望着他。
“我那个转账的账户?”徐铁英终于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张纸条,往桌上一放,“你看清了,这是你们在香港哪家公司的账号?”
徐铁英:“大热的天,也没有给你倒茶。”
马汉山:“你那个……那个转账的账户呀。”
“孙秘书!”马汉山仿佛自己成了主人,大声向门外叫道。
徐铁英:“哪个账户?”
那孙秘书很快走了进来。
马汉山:“那20%股份不是昨天就转到香港的账户上去了吗?”
马汉山被他搜过身,现在要找补回来,沉着脸说道:“这么热的天也不给你们局长倒杯茶?顺便给我也倒一杯吧。”
徐铁英不接言了,只望着他。
那孙秘书望向徐铁英。
“侯俊堂都枪毙了!”马汉山脱口说了这句,立刻有些明白了,“你是说侯俊堂空军他们那20%股份?”
徐铁英点了下头。
徐铁英:“那我就给你露个名字,侯俊堂!”
孙秘书还是那张公事脸,先给马汉山倒了一杯茶双手递了过去。
接着又望向徐铁英:“哪个我们,什么事瞒着你干了?祖宗,你就露个名字好不好?”
马汉山:“放在茶几上就是。”
马汉山的两只眼翻了上去,在那里想着:“我们……”
“是。”孙秘书将茶杯放到了茶几上,提起热水瓶再去给徐铁英的杯子续上水,接着望向徐铁英。
徐铁英定定地望着他,在审视这张江湖脸,琢磨不定他到底知不知道那件事情,语气缓和了些:“你们瞒着我干的事,还要我露底吗?”
徐铁英:“说吧,马副主任也不是外人。”
马汉山的眼瞥了一下徐铁英办公桌上的那部电话,这才感觉到刚才那个电话并不是曾可达打来的,而是和中央党部有关。难道是在哪个环节得罪了徐铁英和他背后的“中央党部”?带着一脸疑惑:“到底出了什么事?你高低给我露个底。”
孙秘书:“单副局长已经将那个崔中石带回来了。”
“他曾可达代表国防部,我代表中央党部。”徐铁英一脸党的威严,“他能查案,我也能查案。我要查谁非得通过曾可达吗?”
马汉山本在低头喝茶,立刻接言:“那还不把他带来?”
“铁英兄。”马汉山看到徐铁英那张阴晴不定的脸又胡乱猜疑起来,“是不是曾可达他们察觉了什么,给你施加了压力?”
孙秘书修养再好也露出了厌恶之色,徐铁英立刻目止了他:“知道了,叫单副局长好好陪着。”
显然是对方搁了电话,徐铁英这才放下电话慢慢转过身来。
“是。”孙秘书转身退了出去。
徐铁英背对着他,正在打电话:“好,好。我抓紧查,尽快查清香港那个账户……请放心,正在采取行动……”
马汉山手端着茶杯,望着那孙秘书走了出去,又转望向徐铁英。
马汉山一肚子气走了进去,可转过屏风又站住了。
徐铁英笑望着他:“本想留你吃饭,可底下要问党产的事。”
“好,好,在你们面前老子就是个孙子,可以吗?”马汉山一口气憋着,也不再穿外衣,一手抄起衣服,一手抄起那个轴筒。那孙秘书这才移开了身子,让他走进徐铁英的办公室。
说到这里他停住了,“党产”两个字更显得重音突出。
“您可以进去了。”孙秘书那张冷脸却仍然挡住他,“顺便跟马副主任提个醒,我们在中央党部工作,连叶局长和陈部长都从来没有对我们称过老子,请您今后注意。”
马汉山一怔,望着他等他说底下的话。
“好!老子配合。”马汉山解开了外面那件中山装往会议桌上一摔,露出了系在皮带里的白衬衣,用手拍着腰间的皮带,一边拍一边转了一圈,接着盯住那孙秘书,“还要不要老子把裤子也脱下来?”
徐铁英:“马局长应该知道,事关中央党部,走出这个门最好一个字也不要说。”
孙秘书:“马副主任搞错了。现在我们局长是代表南京国防部调查组询问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的涉案人员。请您配合。”
“混账王八蛋!”马汉山在心里骂了一句,站起时那个笑便有意带着几分矜持,“是呀,都是为了党国,大家都不容易。”
马汉山一口气冒了上来:“他是警察局长,我是民政局长,谁定的规矩我见他还要搜身!”
“我送送你?”徐铁英慢慢站起来。
孙秘书:“我是奉命行事,请马副主任不要让我为难。”
“你还有大事。”马汉山也把“大事”两个字说得很重,一手拿起了沙发上那件中山装,接着走到徐铁英的办公桌前,拿起了那个轴筒,“一幅画,张伯驹都说了是唐伯虎的真迹,有些俗人却说是赝品。本想请徐局长帮着鉴赏一下,可惜今天你没有时间了。”
“枪?到这里我带枪干什么?”马汉山说到这里突然明白了,“你是要搜我的身?”
徐铁英望了一眼那个轴筒,又望向马汉山那副嘴脸。
孙秘书:“如果带了枪,请留在这里。”
“告辞了。”马汉山竟拿着那幅本来是要送给徐铁英的画向办公室的门径直走去。
马汉山一怔:“干什么?”
“孙秘书!”徐铁英好像还没有用过这样的声调。
孙秘书已经拿过了那轴筒,拧开上面的盖子,将里面那卷画倒出来一半轻捏了捏,确定没有其他东西才将那画又倒了回去盖好了盖子,却没有还给马汉山,而是搁在会议桌上,接着说道:“对不起,请马副主任将手抬一抬。”
那个孙秘书连忙进来了,望着局座那张铁青的脸,关切地问道:“局长,您是不是感觉身体不舒服?”
马汉山还是勉强笑着:“一幅画,早就说好了,请你们徐局长鉴赏……”
“死不了。”徐铁英语气放缓了,接着说道,“把马汉山那个杯子给我扔出去。”
那孙秘书今天没有了平时的微笑,直接望向马汉山手里的轴筒:“请马副主任让我看看这里面是什么东西。”
“是。”那孙秘书去拿起了杯子,“这样的小人,局长犯不着和他一般见识。”
马汉山趋了过去,挤出笑低声问道:“出什么事了,电话里发那么大脾气?”
“崔中石关在哪里?”徐铁英直接转了话题。
孙秘书已经在徐铁英办公室门外候着他了。
孙秘书:“关在重刑犯禁闭室。”
马汉山是带着一头大汗一脸惶惑,手里还拿着一根装字画的轴筒走进来的。
徐铁英:“叫单副局长那些人都离开,你亲自去安排,十分钟后我去见他。”
北平市警察局徐铁英办公室外会议室。
餐桌上,一笸箩面包刚好七个,然后有一大盘蔬菜沙拉,每人面前一碟罗宋汤。
伯禽和平阳欢叫了起来:“走啦!走啦!”
说是西餐,其实也就相当于西式快餐。时局艰难如此,当着方孟敖,方家就算能弄出一席正宗的西餐也不合时宜。
几个警察立刻走进了院门。
就这么简单的一次聚餐,面包没有人动,蔬菜沙拉没有人动,左边一排的程小云、方孟韦、谢木兰,右边一排的谢培东、方孟敖、何孝钰甚至连勺都没有拿起。
方孟韦提着包袱已经转身,对院门外喊道:“替崔副主任搬行李!”
除了方孟敖,其他五个人都在默默地望着方步亭。
叶碧玉紧紧地攥着那一卷钱,还没缓过神来。
方步亭今天太怪异,一个人埋着头在慢慢地用汤勺喝汤,竟然没有发现其他人都在看着他。
方孟韦坚持拿过包袱,又悄悄地将一叠美金塞在她手里,低声说道:“私房钱,不要让崔副主任知道。”
——崔中石突然被捕,方步亭还要硬撑着吃这顿难得的团圆晚餐。谢培东心里比谁都明白,比谁都忧急。他暗中将目光递给了正对面的程小云。
叶碧玉:“不可以啦……”
程小云就坐在方步亭的右侧,便从餐桌底下轻轻用脚碰了一下方步亭。
方孟韦对叶碧玉却是一脸微笑,大步走过去替她接包袱。
方步亭抬起了头,先是看见了餐桌上那一笸箩面包和那一大盘蔬菜沙拉全然未动,接着才发现其他人连面前的汤也还未喝,这才知道自己是老了,老到已经不能过今天这个坎了,兀自强颜笑着,笑得有些可怜:“吃,你们怎么不吃?”
“好啦好啦!可以走了!”叶碧玉提着包袱满头大汗走了出来。
谢培东:“行长,您得先带头呀。”
方孟韦深望着崔中石那双眼,不置可否。
“好,好。”方步亭用钢叉先叉了一点儿蔬菜沙拉搁进自己的盘子里,“大家都吃吧。”
崔中石叹了口气:“要走了,信不信我都必须告诉你。我不是什么共产党,你大哥更不是共产党。我不需要谁来保。”
所有的目光这时都望向了方孟敖。
方孟韦:“我答应你的,只要离开我大哥,我拼了命也要保你一家平安。”
方孟敖是刚才唯一一个没有看方步亭的人,这时却突然望向方步亭:“爸。”
崔中石在这边终于低声问话了:“是徐局长还是行长叫你来送我的?”
所有的人都是一怔。
拖到巡捕行里罚角子……
方步亭更是睁大了眼,望着这个十年来没有叫自己爸的儿子,与其说是不相信刚才听见的那一声,毋宁说希望他刚才没有叫那一声。
拨拉红头阿三看见仔,
空气在餐桌上凝固了。
伯禽和平阳还在那边拍着掌:
方孟敖望着他:“您不就是为了陪我吃饭吗?”说着端起了面前那碟汤一口喝了。
叶碧玉眼闪喜光,连忙取下了那半本日历,吹了吹上面的灰尘,转身放到了包袱布上,这才开始打包。
大家的目光更惊了。
——民国三十七年七月廿一日宜出行迁居东南方大吉!
方孟敖接着拿起一个面包,一掰两半,几口吞咽了,又拿起勺舀了一勺蔬菜吃了,用餐巾抹了嘴:“您赶快去吧。”
墙上还挂着半本日历,日历上印着的字扑眼而来:
好几个人还没有省过神来,方步亭已经撑着桌子站起来了,望着大儿子重重地点了几下头,然后望向谢培东。
除了桌子椅子,北屋里也就剩下了四壁。叶碧玉仍然在扫视着,眼一亮,又向墙边走去。
谢培东也在用同样的目光望着他。
叶碧玉在北屋收拾得已是一头大汗,摊在桌上的那块包袱布上有一只座钟、一把瓷茶壶、几只瓷杯,还有大大小小一些家用物什。
方步亭:“培东,备车,我们走。”
相对偏又无语,只有深望的眼神。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方孟韦,已经离开座位去扶父亲:“爸,我送您上车。”
崔中石便不再催,也转望向了方孟韦。
方步亭:“上车要送什么?都不要动,在家里陪你哥还有孝钰把饭吃完。”拿起餐巾布抹了嘴,和谢培东向门口走去。
短短一句话流露出了方孟韦的不舍之情。
其他人都站起来,目送二人。
方孟韦这才接了话:“五点半的火车,还有时间。”
谢培东跟在方步亭身后,经过何孝钰身旁的那一刹那向她望了一眼。
北屋立刻传来叶碧玉的声音:“晓得啦!回到上海什么也没有,弄啥过日子!”
何孝钰感觉到这一眼仿佛闪电,接下来可能就是雷鸣暴雨。
崔中石却转望向了北屋,喊道:“方副局长还在等着呢!不要找了,什么要紧的东西,找了也拿不走!”
她的感觉是如此准确,方孟敖已经离开座位,对他们说道:“失礼了,我先送一下。”
方孟韦目光一闪,立刻认出了那块欧米茄手表,不禁望向崔中石。
众人惊疑中,方孟敖竟然过去搀着方步亭的手臂,向客厅大门走去。
崔中石显然有些急了,拨开左手袖口看表。
一向最无禁忌的谢木兰这才有了反应:“大哥,你还回来吃饭吗?”
崔中石又穿上了那身出门的西服,方孟韦穿着短袖警服,都像是有意不看对方流着汗的脸,只望着两个孩子。
“我就回来。”方孟敖搀着方步亭已经走出了客厅。
到黄浦江边解裤子……
谢培东也从来没有如此忐忑过,跟在这一父一子身后,急剧地思索。
拆拆一裤子,
方孟敖已经转过头:“姑爹,您去叫司机吧。”
吃吃一肚子,
“好。”谢培东只好快步越过二人,“司机,出车!”
炒炒一锅子。
方步亭被这个山一般的儿子搀着,在等着他说出自己不知能不能回答的话。
拾着一包香瓜子,
“我今天相信您。”儿子的话在自己头顶传来。
一拉拉到陆家嘴。
“相信我什么……”
拉车子,
方孟敖搀着他慢慢走着:“崔叔的事。任何人要挟您,您都能对付。”
小三子,
方步亭站住了:“你怀疑刚才那个电话……”
哥哥伯禽和妹妹平阳都换上了体面的干净衣服,太高兴了,便不顾满头大汗,在树荫下互相拍掌,你一下,我一下,一口妈妈教的上海方言,念着童谣:
方孟敖不让他站住,搀着他继续向院门走去:“我没有怀疑的习惯。在天上跟日本人作战,如果怀疑,已经被打下来了。”
崔中石常提的那口纹皮箱,叶碧玉从娘家陪嫁的两口大皮箱,还有一口大木箱摆在树下,一家四口能搬走的全部家当也都在这里了。
方步亭的心一颤,却身不由己被他搀着走到了院门。
午后骄阳,槐荫树下,依然酷暑难当。
方孟敖:“别的都不说了,说一句您曾经教过我的话吧,上阵父子兵!”
东中胡同崔中石家院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