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我谢襄理。”谢培东立刻纠正他,“南京方面解散了五人小组,现在是铁血救国会和北平警察局会同调查北平分行和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曾可达是真查,徐铁英不会真查。问题的关键是,铁血救国会既然早就怀疑上了你的真实身份,肯定也早就怀疑上了孟敖的真实身份。为什么他们还要重用孟敖?他们这是在玩反策反的手段,利用孟敖帮他们反贪腐打私产的行动,欺骗民意,同时达到他们内部斗争的目的。要达到这个目的,充分利用孟敖,就必须搬掉你。因此,你现在很危险,孟敖暂时没有危险。组织决定,你要尽快撤离。”
此刻的谢培东,是中共地下党北平经济战线负责人谢培东!
“撤到哪里去?”崔中石问道。
崔中石居然称他同志!
谢培东:“解放区。撤离的具体时间地点我也要等上级的通知。”
“你也去吗?”崔中石一惊,立刻激动地说道,“这样的问话你不能去!除非是组织的决定,培东同志……”
崔中石眼中闪过了一瞬向往的光,可是很快又收敛了,沉默了少顷,答道:“我现在不能撤离。”
谢培东又沉默了,叹息了一声:“没有时间久谈了,最多十分钟,我们得赶到顾维钧宅邸接受曾可达问话。”
谢培东像是知道他会这样回答,只望着他。
崔中石苦笑了一下:“也就两千万法币一个月的薪水,一家四口,温饱都成问题,总不能像他们那样去贪吧。”
崔中石:“孟敖跟我是单线联系,而且一直只信任我,我如果现在撤离,就没有任何人能取得他的信任了,他和组织也就失去了联系。全面的解放战争即将开始,我们需要孟敖他们这支空军力量,我一走正好就上了铁血救国会的当,我们这几年的工作就会前功尽弃。培东同志……请让我说完。我知道您的意思,我的工作不能让您接手。我们党需要您在方步亭身边,您更接近国民党的经济核心。您不能有任何闪失。作为下级,我恳请您也恳请组织接受我的建议,让我继续留下来。我知道该怎么做。”
谢培东的目光环视了一周这间客厅,开口道:“家里为什么弄得这么清寒,这不像北平分行金库副主任的家。”
谢培东飞快地望了一眼桌上的座钟,再回头时深深地望着崔中石:“这个问题暂时先不谈了。下面我们去接受曾可达讯问,徐铁英在场,孟敖也在场。这是铁血救国会精心布下的局,他们怀疑你是共产党,又要进一步让孟敖怀疑你不是共产党。目的很明显,要么逼你暴露真实身份,要么让你否定自己的真实身份,让孟敖跟党脱离关系。我来就是要告诉你,要相信党,也要相信孟敖的觉悟,他选择的是共产党,而不是你崔中石一个人。因此你今天去了以后,一定要忘记自己的真实身份,你就是国民政府中央银行北平分行金库副主任,而不是中共地下党员!你一定要站在中央银行北平分行一边说话,利用民食调配委员会和扬子公司必须掩饰贪腐的弱点,还有徐铁英想在里面占有股份的弱点,让他们对付曾可达。”说到这里他站了起来。
崔中石面向北屋门坐着,这时又警觉地望向门外,他要看着不让任何人接近,不让任何人听见他们的谈话。因为接下来的谈话,不只外人,在家里也是上不能告父母,下不能告妻子。
“我明白怎么对付。”崔中石笑了一下,站了起来,“谢襄理,您就不要去了。”
二人来到北屋客厅,分椅坐下,两目相视,足足有好几秒钟没有说话。
谢培东却笑不起来,只紧握了一下崔中石的手臂,肯定、鼓励和温暖都在这一握之中:“是方行长让我陪你去的,我必须去。走吧。”
“谢谢了,我已经吃过早点了。”谢培东接言谢道,跟着崔中石进了北屋。
顾维钧宅邸五人小组会议室。
“知道了。”叶碧玉当然知道止步,犹自唠叨:“记得给谢襄理倒茶,要吃早点我就做去。”
会议室还是那个会议室,可杜万乘的椅子已经空了,王贲泉的椅子已经空了,马临深的椅子也已经空了。
崔中石陪着他向北屋走去,一边扭过头来对关了院门转过身来的叶碧玉说道:“我们谈行里的事,你去看着两个孩子吧。”
原来坐五个人的那一排椅子上,徐铁英还留在那里,增加了一个早晨才来的曾可达,中间隔着杜万乘原来的那把空椅子,一左一右坐在那里。
谢培东依然十分沉静:“行里有点小急事,屋里谈吧。”
还有,会议桌顶端孙中山先生头像下,方孟敖仍然坐在原来的座位上。
谢培东远远地向他递过一个眼色,崔中石这才改了笑脸迎了上来:“真是贵步,这么早您怎么来了?”
果然如建丰同志电话中预料的那样,早晨五点刚过南京方面便插手了北平的案子,一声令下,就解散了五人小组。责成杜万乘、王贲泉、马临深今天就赶回南京。北平“七五事件”引发的经济案,由国防部预备干部局做善后调查,北平市警察局协助配合。重点指出,内外有别,不能影响党国形象,贻误戡乱救国大局。
崔中石出现在北屋门口,一向波澜不惊的他,脸上也露出了惊诧。
靠大门那几把椅子上的四个人便坐在那里等待“善后”了,可是四个人都仍然轻松不起来。
院门一下子大开了,谢培东走了进去。
扬子公司平津办事处的孔副主任和那个女人仍然戴着手铐,那女人闹累了竟然趴在会议桌上睡着了,弄得那个孔副主任只好将左手也摆在桌上就着她右手的手铐,好不别扭。
叶碧玉这才露出歉意的惊诧:“原来是谢襄理,对不起了,你快进来。”
马汉山还是坐在那个孔副主任右边,蔫蔫的十分无力。
“我叫谢培东,是崔副主任的同事,方行长派我来的。”谢培东平静地答道。
第四兵团那个军需处长还是坐在那个女人左边,也已经十分疲惫。
正如方步亭所言,谢培东在北平分行只相当于他的一个内部助手,涉外的事情很少让他染指,因此他也从来不到银行各职员家来,甚至很少到北平分行大楼里去。不要说银行职员的家属,许多职员本人也未必认识他。
曾可达也不放他们走,也不说将要如何处理,只是冷笑着坐在那里。
“这么早,你找谁呀?”叶碧玉将院门开了一条缝,满脸警惕地望着门外的谢培东。
徐铁英也一言不发,“配合”着曾可达坐在那里,静观他下一步的行动。
到北平两年多了,谢培东竟是第一次来崔中石家。
方孟敖则是另一种静观,他早就不相信国民党会有什么真实行动反对内部的贪腐了,这时更是默默地坐着,看他们下面怎么做戏。
谢培东仍然站在门边:“你来陪着行长!”
扬子公司那个孔副主任终于不耐烦了,这时将手铐一扯,扯醒了那个趴在桌上已经睡着的女人。
“姑爹!”很快程小云便应了声。
那女人在梦中被扯醒,嘴边还挂着口水便嚷道:“要死了!”睁开了眼发现手铐仍然戴着更是嚷道,“怎么还不给我们解手铐?”
谢培东:“我带几个车上吃吧。”说着便走向门边,开了门向那边喊道:“小嫂!”
“安静!”那孔副主任喝住了她,接着望了一眼方孟敖,又转望向曾可达,“你们两个,到底哪个是代表国防部负责的?南京方面的指示你们也听到了,什么五人小组都解散了,谁给你们的权力还不放我们走?”
方步亭自己将手臂抽了出来:“一楼餐桌上小云做了早点,你吃一点再走。”
曾可达望也不望他们,却把目光转望向方孟敖,笑着说道:“他在责问我们。方大队长,你说放他们还是不放他们?”
谢培东:“我立刻就去。”说着还不放心松开搀着方步亭的手。
方孟敖是第一次看到曾可达如此将自己和他这么紧密地连在一起说话,俨然自己和他就是一个阵营的,笑了一下,答道:“我现在就是想放他们,也放不了了。”
方步亭:“平时这些纠纷我从来不想让你卷进去,这一回不得不让你卷进去了。你立刻去见崔中石,亲自陪着他去顾大使宅邸,代表我、代表北平分行守着他接受问话。有你在,能对付曾可达,也能看住崔中石。这两个人今天要短兵相接了,一个是铁血救国会,一个是共产党,都把孟敖当成了刀拿在手里砍杀,最后都是为了砍我。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曾可达:“为什么?”
谢培东也动了情:“孟敖再糊涂也还不至于此。要我干什么,你说,我立刻去做。”
方孟敖:“没有手铐钥匙了。”
方步亭慢慢睁开了眼,深情地望着他:“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现在人家是叫儿子来打父亲了,我们老兄弟只有亲自上阵了。”
曾可达最受不了的就是方孟敖这种桀骜不驯的做派,脸立刻阴沉了下来,却又不能对方孟敖发作,转望向那个孔副主任:“那你们就只有等了。等到北平分行的人来了,看他们能不能给你们解开手铐。”
“内兄。”谢培东改了称呼,仍然扶着他的一只手臂。
方孟韦回到家里大院时天已大亮了,除了大门内那个看门的男仆,院子里静悄悄的,平时清晨该来打扫院子的人一个也不见,好像是有人交代,都回避了。
“天塌不下来……”方步亭闭上眼定住了神,“培东。”
方孟韦带着预感望了开门那男仆一眼。
“行长!”谢培东发现他的身子在摇晃,连忙扶住了他。
那男仆将头微微低下。
突然他翻眼望着的吊扇转成的那个圆圈越来越大、越转越低……
方孟韦似乎明白了什么,轻步向洋楼一层客厅走去。
方步亭怔在那里,两眼翻了上去,望着开了一夜仍然在转的吊扇。
突然,他站住了,愣在那里。
谢培东只得回话了:“扬子公司的人仍然被扣在那里,就是叫崔中石去对质问话。问话的人是曾可达、徐铁英,还有孟敖……”
一层客厅传来女人的低唱:
“说呀!”方步亭很少如此失态,居然跺了一下脚。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谢培东停住了,只望着方步亭。
团圆美满,今朝最。
方步亭:“接受谁的问话?扬子公司的那两个人是放了还是没放?”
清浅池塘,鸳鸯戏水……
谢培东:“是国防部曾可达打来的,说从今天起就由国防部和北平警察局联合调查我们北平分行和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的经济案子。叫我们立刻送崔中石到顾大使宅邸接受问话。”
是程小云在唱!
方步亭:“就这一句话?”
方孟韦的脸立刻变了,接着咳嗽了一声,站在那里等歌声消失。
谢培东:“没有说详细原因,就说五人小组解散了。”
一层客厅里,听到咳嗽声传来,站在餐桌旁低唱的程小云也立刻变了脸色,硬生生地将下一句咽了回去,略显惊慌的眼飞快地瞥了一下门外,又望向闭眼静坐在餐桌旁的方步亭。
方步亭:“什么意思?”
“唱,接着唱吧。”方步亭没有睁眼。
谢培东:“五人小组解散了。”
程小云低声说道:“孟韦回来了……”
“说吧。”方步亭依然站在他面前。
“我知道。唱吧。”方步亭仍然没有睁眼。
“行长先坐吧。”谢培东将话筒放好,有意舒缓气氛。
程小云:“我还是避一避吧。”
“说什么?”方步亭急问。
“坐下。”方步亭睁开了眼,“那就我来唱,你听。”
“挂了。”谢培东慢慢把话筒从耳边拿下。
程小云从来没见方步亭这般模样,想了想,大着胆子坐下了。
“我来接。”方步亭快步走了过去。
方孟韦见低唱声消失了,这才又举步向客厅走去。才走了几步,他又硬生生地停住了。
“五人小组。”谢培东听筒仍在耳边,话筒仍然捂着。
一层客厅里传来的竟是父亲的歌声:
“哪里来的?”方步亭也失去了往日的从容,立刻问道。
红裳翠盖,并蒂莲开。
推开二楼办公室的门,方步亭便发现谢培东神色十分凝重,手里依然拿着话筒在听,见他进来立刻捂住了话筒,以便方步亭问话。
双双对对,恩恩爱爱,
程小云不能犯偷听电话的嫌疑,连忙又向来时的二楼过道方向走去。
这园风儿,向着好花吹,
二人目光一碰,方步亭立刻起身,快步向这边楼梯走来。
柔情蜜意满人间……
方步亭也听到了电话铃声,目光正望向这里。
方孟韦从父亲的歌声里听出了孤独和苍凉,他不再犹豫,快步向客厅走去。
刚走到门口,程小云还没来得及敲门,便听见里面一阵电话铃声,怔住了,赶忙向一楼餐桌方向望去。
顾维钧宅邸会议室。
程小云已经上了楼,听他这一句不禁眼中露出了忧虑。时局紧张她是知道的,两人一夜没睡她也是知道的,这时谢培东还待在行长办公室,就一定是遇到了十分棘手的事。多年立的规矩,行里的事她是不能插嘴的,只好揣着忧虑从二楼过道向行长办公室门口走去。
“报告。”曾可达的副官出现在门口,“北平分行的人来了。”
“不在他房间,在我办公室。”方步亭又叮嘱了一句。
曾可达的目光立刻望向门外,眼睛的余光仍不忘兼顾方孟敖的反应。
“我去叫姑爹。”程小云依然背着身子,径直上了楼。
方孟敖果然有了反应。他原本抽着烟既不看门外也不看曾可达,但王牌飞行员眼观六路、目光敏锐,这时他的目光看到了一个人——谢培东!他原以为来的是崔中石,或许像前天一样,他的父亲也会来,却没想到来的竟是他一直感情深厚的姑爹。这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下意识站了起来。
“姑爹也是一夜没睡。”方步亭叫住了她,“叫一声他,还有你,我们一起吃吧。”
徐铁英是先看到了崔中石,接着看到了站在崔中石身旁的谢培东。他显然知道这个人在方步亭那里比崔中石的分量更重,立刻露出了一丝笑容,也跟着站了起来。
程小云是上海圣约翰大学毕业的,偏又天生禀赋票得一手好程派青衣,《霸王别姬》一出当然熟得不能再熟,听到方步亭突然冒出这一句并不地道的项羽的唱腔,心中感伤,眼眶立刻湿了,转身便要向厨房走去。
曾可达也跟着慢慢站起来,他也发现了站在崔中石身旁的那个人,尤其从方孟敖还有徐铁英的态度中他猜到了这个人就是曾经在资料中见过的那个北平分行仅次于方步亭的谢培东,方孟敖的姑爹。猜到了这个人的身份,曾可达刚才还杀气腾腾的面孔这时温和了下来,同时换了一副相对客气的语调对门外的副官:“请他们进来吧,在秘书席再摆一把椅子。”说到这里有意望了一眼方孟敖。
方步亭目光慢慢转向了她:“抗战胜利后原想能过几天好日子了,没想到会是这个时局。”说到这里他突然像换了个人,准确地说是更像以前那个倜傥的方步亭,竟然用带有无锡口音的语调吟唱出了一句程小云也意料不到的京剧吹腔,“虞兮虞兮奈若何……”
方邸洋楼一层客厅。
“听蔡妈她们说你也有好几个月没吃这些东西了。天刚亮,木兰不会起来,孟韦他们也不会这么早回来。赶紧着,今天就吃这一回吧。”程小云低垂着眼轻声答道。
方孟韦站在餐桌前,不望父亲,更不望程小云,只是沉默着。
“满城都在挨饿,这么靡费,太招眼了。”方步亭依然望着桌上令他垂涎欲滴的小吃,却发出这般感叹。
程小云又要站起来。
现在是五点,蒸出这一笼小笼馒头,何况还有一碟两面煎得金黄的萝卜丝饼,一碟用旺火蒸熟的方糕,一碟现做的油豆腐干,一碗冒着热气的酒酿棉子圆,做出这几样方步亭平生爱吃的无锡小吃,程小云至少半夜三点便下了厨房。
“坐下。”方步亭又叫住了她,抬头望向小儿子,“帮你大哥给北平的师生市民争到了一千吨粮食,自己也该吃早餐了。看看,全是我们无锡老家的小吃。”
所谓小笼馒头是江南人的叫法,许多地方称之为小笼汤包,皮薄,馅鲜,最难得的是在顶端要细细掐出花瓣形的皮圈,中间有一个缝纫针大的针眼,火不宜大亦不宜小,慢慢蒸出馅内的卤水,在皮圈中油汪汪的。
“谁做的?姑爹吗?”方孟韦瓮声瓮气地问道。
方步亭把头慢慢转了过来,望向程小云揭开盖子露出的那一笼六个小笼馒头,久违的一丝温情蓦地涌上心头。
“除了你姑爹,别人做的你就不吃了吗?”方步亭今天态度十分反常。
程小云捧着一个托盘从厨房过来了,轻轻放在餐桌上,见方步亭兀自望着客厅的大门外,轻声说道:“用早餐吧。”
方孟韦一怔,默在那里。
一夜未睡,方步亭也在等这个时刻。他知道这个党国许多大事、许多变化都在清晨五点以后发生。昨夜自己的儿子抓了扬子公司的人,后来自己又跟扬子公司的孔总翻了脸,他就做好了准备,等待南京方面五点以后的一声咳嗽,北平这边立刻就要伤风了。
方步亭放缓了声调:“你姑爹陪崔中石去接受曾可达和你大哥问话了。”
方步亭坐在早餐桌前,静静地听着座钟敲完,目光转望向了客厅敞开的大门。
“什么?”方孟韦一惊,睁大了眼问道。
方邸洋楼一层客厅的大座钟又敲响了,一共敲了五下,清晨五点了。
顾维钧宅邸会议室。
曾可达大声答道:“完全明白,坚决执行!建丰同志。”
曾可达的副官把崔中石和谢培东领到了平时开会的记录席,也就是曾可达所说的秘书席。那里原来就有一把椅子,这时那副官又搬过来一把椅子,把两把椅子摆好了。
“再过半个多小时就是五点,总统和夫人都会起床了。我估计北平的事他们很快会捅到夫人那里去。我也不会睡了,就在这里等总统官邸的电话。如果这样的事夫人都不识大体,帮他们说话,我就立刻解散五人小组,让他们回南京。你代表国防部继续留在北平,支持方孟敖,用好方孟敖,查崔中石和他背后的组织,查北平民调会,查央行北平分行,查扬子公司平津办事处,一路彻查下去!真正贯彻我们‘一手坚决反共,一手坚决反腐;一次革命,两面作战’的宗旨!”
“二位请坐吧。”曾可达站在那里远远地手一伸,接着又转过头来,望了一眼徐铁英,又望了一眼方孟敖,“徐局长,方大队长都请坐吧。”
这回是真正感动了,一股酸水猛地从胸腔涌了上来,曾可达有些说不出话了,咽下那口酸水,眼眶已经湿了:“建丰同志如此信任,可达肝脑涂地,在所不惜……五人小组现在还在等我,扬子公司被方孟敖扣住的人还在等着发落。我该怎样处理……”
曾可达坐下了。
“不用,这首诗你也会背。”建丰接着念了起来,“‘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上天念在我这一片苦心,一定会多降几个你这样的人才,包括方孟敖那样的人才!”
徐铁英也坐下了。
曾可达立刻答道:“建丰同志,我去拿纸笔记下来……”
方孟敖却依然站在那里。
“你有这样的认识,又有这样周密的思考,我完全可以不再给你任何明确的指示了。”建丰在电话那边显然感触良深,“送你一首龚自珍的诗,作为回答吧。”
“方大队长怎么不坐?”曾可达又望向方孟敖,发现他双目炯炯,注目礼般望着对面,便又回头看去。
“没、没有什么……建丰同志。”这句关切让曾可达激动不已,知道自己今晚这一番应对包括刚才不经意被呛而大咳都收到了极好的效果,这时更是抑制住兴奋,显示出效忠党国的疲惫,干脆沙哑着嗓子答道,“也许是这几天没有睡觉……建丰同志,不知我刚才那些设想到底对不对,请你明确指示。”
谢培东和崔中石依然站在椅子前,都没有坐下。
“是不是病了?可达同志。”建丰显然在话筒那边听到了他剧烈咳嗽的声音,立刻表示出极大的关注。
曾可达:“二位都请坐吧。你们不坐,方大队长也不好坐呀。”
说到这里,曾可达由于刻意控制自己兴奋的情绪口腔都干涩了,连忙又捂住了话筒,一只手端起杯子赶紧喝了一口水,却呛住了,一阵猛咳起来。
谢培东向崔中石一伸手:“坐吧。”
曾可达受到了极大的鼓励,再回答时便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报告建丰同志,到北平后我对那个崔中石做了进一步的调查分析,如果方孟敖真是崔中石发展的共产党员,也只是他一个人单线发展的共产党员,而且是还没有执行过共党任何行动的特别党员。只要切断了崔中石和方孟敖的联系,就切断了方孟敖跟共产党的一切联系,方孟敖也就不再是共产党员。我的想法是,利用崔中石不敢暴露自己真实身份更不敢暴露共党组织的弱点,让方孟敖怀疑崔中石并不是共产党。方孟敖一旦认为崔中石不是共产党,我们也就可以完全忽略不计方孟敖以前是否被发展的那段历史,放手使用他彻查北平分行和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的贪腐。方孟敖的一切行动也就是在执行建丰同志的指示,而不是共产党的指示。这里当然有一个关键的问题,就是让方孟敖明白,共产党希望干的事,我们也正在干。这样也就真正达到了建丰同志关于跟共产党争人才、争经济、争民心的目的。”
二人坐下了。
“有这个认识,你进步了,曾可达同志。”话筒里建丰同志的声调也显示出了多少有些吃惊的激赏,“你准备怎样落实这个认识?”
方孟敖依然站在那里。
“是。建丰同志。”曾可达得到了鼓励,知道能够将他心中对建丰同志雄才大略的揣摩和自己的行动计划有机地结合起来,淋漓尽致地发挥了,“那天接受您的任务后,我就一直在领会您所说的‘用人要疑,疑人也要用,关键是要用好’的指示。为什么用人还要疑,疑人也要用?这是因为党国已经到了人才太少、蛀虫太多的地步。怎样才能够在全国战场跟共产党一争胜负,关键在于我们能不能够在后方战场跟共产党争人才、争经济、争民心。我理解建丰同志起用方孟敖,就用在一个‘争’字上。看重的正是这个人只认理、不认人、愿做孤臣孽子的长处。因为这一点,他才敢违抗军令不轰炸开封。也正因为这一点,他才能够不认他那个父亲,也才能够成为一把楔子,楔进中央银行北平这块铁板里去,打贪腐,打私产,帮我们在北平争经济、争民心。因此,方孟敖跟共产党没有关系我们要用,跟共产党有关系我们也要用。如果方孟敖原来跟共产党没有关系,我们该做的就是严防共产党与他发展关系;如果方孟敖曾经跟共产党有关系,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切断他跟共产党的一切关系。真正做到为我所用,而不为共党所用。这样才能落实建丰同志说的‘关键是要用好’的指示。不知道我对建丰同志的思想是否真正理解了……”一口气说到这里,曾可达也为自己能在此时说出这样一段福至心灵的话感到有些吃惊,停在那里,紧张兴奋地等待建丰同志的评价。
曾可达:“方大队长为什么还不坐?”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话筒里建丰同志的声调一下子温和了许多,显然,曾可达刚才这样的思想汇报是任何上级都不嫌其简而愿闻其详的,“接着说,说完你的想法。”
方孟敖:“我想站一站,可不可以?”
就在这短短的喝水的瞬间,他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觉得必须将自己谋划好的行动计划向建丰同志详细汇报了。而汇报行动计划前必须有一段思想汇报,只有让建丰同志理解了自己的行动计划是对他思想的落实和贯彻,才能得到他的认可和支持:“我完全拥护并理解建丰同志坚决打击党国内部腐败的思想和决心,也完全拥护和理解建丰同志破格重用方孟敖的良苦用心。正如建丰同志的教导,当此党国生死存亡之际,我们不但要在正面战场跟共军决一死战,更重要的是在后方战场严厉整肃党国内部的贪腐,跟共产党争人才、争经济、争民心。方孟敖大队到北平后立刻就得到了民心的欢迎和支持,尤其是北平各大学和东北流亡学生,都对方孟敖大队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热情和希望。这足以说明建丰同志的决定是英明正确的。正因为如此,我感觉到自己肩上担负着极大的责任,担负着如何执行建丰同志关于用好方孟敖大队的艰巨使命……对不起,建丰同志,我的汇报是不是不够简要……”
曾可达见方孟敖嘴角挂着笑,眼睛却闪着亮直望自己,不禁一怔,接着也只得佯笑一下:“当然可以。”
“谢谢建丰同志。”曾可达说了这句后发现喉头干涩,赶忙一只手捂住了话筒,另一只手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水,又轻轻放下。
方邸洋楼一层客厅。
“可以。说吧。”
“你回房间吧。”方步亭这时望向程小云,“我有话要跟孟韦说。”
“是……不是……”曾可达有些语无伦次了,“我完全接受您的批评,建丰同志。您能不能够给我几分钟,我想把这样做的目的向您简要汇报一下。”
程小云慢慢站起来。
建丰的声音低沉而严肃:“今晚我就不断接到电话。有指责方孟敖大队搅乱北平战局、破坏戡乱救国的电话;也有向我求情,希望我立刻放了扬子公司的人以免造成负面影响的电话。这些人没有把账算在共产党头上,是算在我们铁血救国会头上了。这说明什么,说明我们坚决反腐的行动一开始就受到了来自内部的反对。一个晚上你不在五人小组参加会议,支持方孟敖大队的行动,却去调查什么方孟敖的行动跟共产党有没有关系,难道一切顺应民心的事情都应该是共产党干的吗?”
“慢,小妈……”方孟韦突然叫住了程小云,而且称呼她“小妈”了。
曾可达被问住了,额头上开始冒汗。
方步亭一怔。
“这很重要吗?”话筒那边建丰同志的声音让曾可达一怔,“经济稽查大队到北平就是执行反贪腐任务的,这一点在南京已经交代得很清楚。方孟敖大队今晚的行动是完全正确的,一定要把他和共产党联系在一起吗?”
程小云也一怔。
“报告建丰同志,我去见梁经纶同志了。”曾可达在专线电话前站得笔直,低声紧张地报告道,“我必须调查清楚,方孟敖今晚的行动与共产党有没有关系。”
二人互望了一眼,同时又都望向方孟韦。
曾可达立刻转身,折回弯道处向左边走去,边走边说:“你到开会的地方看着,问起我就说我还没有回来。”
“您……请坐吧。”方孟韦两目低垂,话显然是对程小云说的。
那青年军军官接着报告道:“现在是四点,五分钟前又来了一个电话,叫您回来后立刻打二号专线。”
程小云又望向了方步亭。
曾可达立刻停住了脚步。
方步亭目示她坐下。
“刚来的,还押来两个人。”青年军军官答了这句,立刻提醒道,“将军,三点后南京二号专线就一直在给您房间拨电话……”
程小云又慢慢坐下了。
曾可达刚好拐过一道弯,右边方向会议室闪烁的灯光隐约照见他脸上露出的冷笑:“方大队长来了吗?”
方孟韦抬起了眼:“这个党国迟早要断送在自己人手里。小妈,我爸今后就要靠您照顾了。”
“他们能开出什么结果。杜总稽核一直在催着找您。”青年军军官答道。
“胡说什么!”方步亭这才明白这个小儿子性情大发,不知要干出什么事了。
“开出什么结果了吗?”曾可达在黑径上还是走得很快。
方孟韦:“都什么时候了,我还胡说?爸,您给这个党国卖了二十年的命,替他们筹了多少钱,又赚了多少钱。现在人家父子为了打仗,不敢拿自己的国舅和皇亲开刀,倒要拿您开刀了。最可恨的是还利用大哥来打您!什么忠孝仁义礼义廉耻,全是拿来说别人的。他们这套做法,不要说大哥投靠共产党,逼急了,我也投靠共产党!”
“十二点半就开了,一直在开。”青年军军官跟在他身后答道。
“住口!住口!住口!”方步亭拍着桌子一连说了三个住口,已然在那里喘气。
“在开会吧?”曾可达进门后立刻向幽深黑暗的小径走去,一边问那个青年军军官。
“不要急,您千万不要急。”程小云连忙扶住了他,替他抚着背,“孟韦是说气话,在外面他还是会谨慎的……”
已经凌晨四点,半小时后北平就要天亮了,园子里因此特别黑。只有后门内一盏昏黄的灯能够看见悄悄进来的曾可达和在这里接他的那个负责警备的青年军军官。
方孟韦:“什么谨慎?我爸一生谨慎,民国二十六年为了把他们的财产运到重庆,家都毁了,他们现在会念及这些吗?什么国产、党产、私产,在他们那里从来就没有分清楚过。现在过不了共产党这一关了,就拿我爸做替罪羊!”说到这里他已经转身大步向门口走去。
曾可达恰在这时从宅邸后面回来了。
“你去哪里?”方步亭这一声喊得已然没有了气力。
杜万乘显得极其无奈,又向门外问道:“曾督察找到没有?”
“顾大使宅邸,会会曾可达去!”方孟韦答着已经走出了客厅大门。
马汉山似乎知道今天的事情闹大了,很可能收不了场,坐在那里被徐铁英这一笑一望,身上零碎动了几下,看热闹的心情一下子全没有了。
顾维钧宅邸会议室。
徐铁英这时皮里阳秋地一笑,却又是望向马汉山笑的。
“前天。”曾可达双手搭臂放在会议桌上,以这个看似亲和的态度展开了问话,“也是在这里,崔副主任对五人小组说,央行给军方的拨款还有给民食调配委员会的借款属于最高机密,没有中央军事委员会的命令不能向别人公开。当时五人小组便问不下去了。可就在昨天晚上,你们央行的拨款和借款出现问题了。负责给军方供应的物资和负责给北平市调配的物资居然都是一家公司在操作。这也就算了。可这家公司拿了物资管理委员会的拨款和民食调配委员会的借款,却没有给军方和北平市供应物资,以致出现了国军第四兵团和北平市民食调配委员会争抢一车粮食的恶劣事件!现在这家公司押运粮食的人在这里,北平市民食调配委员会主管的副主任在这里,国军第四兵团管军需的处长也在这里。到底是央行北平分行没有把给军方的拨款拨过去,还是没有把给北平市民食调配委员会的借款拨过去?或者是央行北平分行把拨款和借款都拨给了有关部门,而有关部门却没有把钱用在购买物资上?再或者是有关部门把钱都给了这家公司,这家公司却无视党国大局,拿了钱不供应物资?崔副主任,前天你在接受五人小组问话的时候也曾经说过,这些拨款和借款都是你在经手,这些账也都是你在经手。你今天就回答我以上的几个问题,顺便告诉你一句,这几个问题都不属于什么最高机密。还有,五人小组虽然解散了,代表国防部驻北平的经济稽查大队没有解散。我和方大队长奉南京方面的指示,都有权力就这些问题继续调查,而且一定要调查到底。对不起,我还忘记重点交代了。北平的这个经济案子不只国防部在查,徐局长也奉了命令代表中央党员通讯局配合调查,北平市警察局有权力也有义务配合审问并抓捕涉案人员。徐局长,你是不是也说几句?”
王贲泉和马临深几乎同时摇起头来。
徐铁英凝重地点了点头:“该说的曾督察都说了。我们是配合调查,就让他们把问题说清楚吧。”
那个孔副主任也气得脸色煞白,假装闭上的眼皮不断地眨着。
曾可达便不再问徐铁英,而把目光转向了方孟敖:“方大队长,一个多小时前我接到了南京方面的电话。上面对你和你的大队昨晚的行动充分肯定,全力支持。现在和以后你都是这个案件的具体执行人。针对我刚才提的三个问题,你有没有什么话要问崔副主任?”
那个女人不敢吭声了。
这就是谢培东所分析的,铁血救国会要逼方孟敖表态,要逼崔中石表态了。知道这个内情的当然只有曾可达、方孟敖和崔中石、谢培东四个人。如果一定要分清阵营,那就是国民党铁血救国会一个人现在要跟共产党三个地下党员短兵相接了。
“是!”郭晋阳和邵元刚同时大声答道,而且做出了随时准备抬人的架势。
包括徐铁英在内,扬子公司的两个人,还有马汉山和那个钱处长却都不知道曾可达代表的铁血救国会和这三个人这一层最隐秘的较量。但五个人却都知道,铁血救国会这是在利用儿子打老子了。
方孟敖:“听着,再有骂人的,立刻抬了,扔到园子池塘里去!”
不同的心思,相同的沉默。
郭晋阳和邵元刚同时走了进来。
多数人都把眼睛望向了桌面,不看方孟敖,也不看曾可达。
“来人!”方孟敖偏又听得懂骂人的上海话,一边坐下一边向门外喊道。
唯独有一双眼,这时殷殷地望着方孟敖,眼神里充满了对方孟敖的理解,当然也包含着希望方孟敖对别人的理解。这个人就是谢培东。
“侬戆大啊!”那个女的气急了,对着方孟敖骂出了上海女人的粗话!
方孟敖从谢培东的目光中看到了自己十年前已经失去的父爱,同时想起了十年来自己不断从崔中石手中接过的以谢培东的名义捎来的礼物。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自己这十年把对上一辈的敬爱都移情到了这个姑爹身上。这种感觉强烈起来,心里对曾可达的用心更加厌恶:“曾督察,有个问题我能不能问?”
杜万乘虽然深恶孔副主任这等恶少,但也不习惯方孟敖这样率性而为的军人,苦笑一下,只得坐下了。
曾可达:“我们都是国防部派来的,当然能问。”
方孟敖却不看他们,走回座位前,笑着对还站在那里的杜万乘说道:“杜先生请坐吧。人是我铐的,现在没了钥匙,谁也打不开了,就让他们永远铐着吧,您看怎么样?”
方孟敖站在那里抬高了脚,露出了飞行员军靴的靴底,将手里的雪茄在靴底上按灭了,说道:“这跟是不是国防部派来的没有关系。曾督察曾经多次代表国防部出任特种刑事法庭的公诉人,来北平前还审过我,应该明白一条法律程序。”说到这里两眼紧紧地盯着曾可达。
那个孔副主任跟着也睁了一下眼睛。
曾可达心里那口气腾地冒了上来,想起了建丰的指示,又将那口气压了下去,不看方孟敖,只望着桌面:“方大队长说的是哪一条法律程序?”
那个女的首先睁开了眼睛。
方孟敖:“回避的程序。曾督察比谁都明白,我在南京特种刑事法庭羁押期间,就是这个崔副主任代表我家里在南京活动,尽力营救我。你现在要我问这个崔副主任,就不怕我包庇他?还有,坐在我对面的是我亲姑爹,是亲三分顾。你就不怕我会问不下去?”
“是!”郭晋阳接过钥匙转身又快步走了出去。
方孟敖居然说出了这样的话,不止曾可达,几乎所有的人都惊住了。有些人面面相觑,有些目光已经望向了方孟敖。
方孟敖将钥匙向他一抛:“拿到外面园子里扔了,扔得越远越好。”
望得最深的当然是崔中石,还有谢培东!
“在!”郭晋阳从门外快步走了进来,注目方孟敖。
“不需要方大队长问。”崔中石倏地站了起来,望向曾可达,“曾督察,你提的问题我现在就可以回答。”
方孟敖从会议桌上抄起了那把手铐钥匙,向门外喊道:“郭晋阳!”
曾可达就是要逼崔中石同话,这时身子向椅背上一靠:“这样就好。你如实回答了,方大队长就不必为难了,我也不必为难了。大家都好交代。”
其他的人又紧张起来,又都望向方孟敖。
“曾督察。”方孟敖紧盯着又问曾可达,“我刚才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他们接受审问,我需不需要同避?”
方孟敖站起来,走了过去。
曾可达没有想到这个方孟敖竟然如此不懂一点儿迂回藏拙,句句都是大实话大直话,紧逼自己,这个时候只有避开他,转望向崔中石:
杜万乘只得望向了方孟敖。
“崔副主任,你说方大队长需不需要回避?”
五人小组另外三人却无一人再有反应,马临深、王贲泉都依然坐着望向门外,这次连徐铁英也不再配合,靠坐在桌前目光迷离。
“无须任何回避。”崔中石只望着曾可达,“我是国民政府中央银行北平分行的金库副主任,我现在回答的都是公事,不牵涉任何私情,谁都可以听。”
“岂有此理?”杜万乘气得又站了起来。
“那就好。”曾可达也望着他,“请说吧。”
“哪个部门铐的我们,哪个部门给我们打开。”说完这句,那个孔副主任闭上了眼睛,“你们五人小组到齐了再跟我说话。”
这时候反而是坐在审问席的两个人紧张了,一个是马汉山,一个是孔副主任。至于那个钱处长和那个女人,只是疲惫不耐烦。
杜万乘见他不愿打开手铐,又这么突然一问,怔了一下,接着厌恶地反问道:“什么意思?”
当然还有一个人也十分关注起来,那就是徐铁英。坐在那里一直没有说话的他,这时插言了:“崔副主任这话说得好,我们今天问的就是公事。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关系。请说,但说无妨。”说到这里他又盯了一眼马汉山,还有那个孔副主任。
那个孔副主任拉着那个女人坐下了,却望也不望面前那把钥匙,突然向杜万乘问道:“你们五人小组谁是国防部的?谁管经济稽查大队?”
“谢谢。”崔中石答了一句,然后说了起来,“国民政府只有一个中央银行,几百万军队的军需当然都是由中央银行拨款,而五大城市的民食物资配给当然也是由中央银行借款。具体到北平,当然由北平分行拨款、借款。可是,无论中央银行还是北平分行,我们也只负责拨款、借款。给军队的拨款是直接按南京的要求拨给物资管理委员会,给城市民食物资的借款也是按照南京的要求直接借给民食调配委员会。至于物资管理委员会从哪些渠道购买军需物资,民食调配委员会从哪些渠道购买民生物资,那都是两个委员会的事。中央银行不负责购买,北平分行更不负责购买。所以曾督察提的三个问题我只能回答这一个问题。不知道我回答清楚没有?”
“方大队长请坐,大家都坐下吧。”杜万乘先向还站着的方孟敖和众人打了声招呼,率先坐下了,等所有人都坐下了,这时才对那个孔副主任说道,“自己打开手铐,坐下接受问话。”
“哦——”曾可达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样回答,却故意拖了一个长音,“这样说来,北平分行早就将该拨的款、该借的款都拔借到位了。因此无论是军需物资还是民生物资出现了侵吞或者是少拨甚至不拨的情况,都与你们央行和北平分行无关。崔副主任说的是不是这个意思?”
孔副主任的目光最后定在正对面的杜万乘身上,知道这个人大约便是财政部的杜总稽核、五人小组的组长了。
崔中石仍然站在那里:“是这个意思。”
徐铁英显然没有见过面,那孔副主任只能从他一身的警服猜出他是中统调过来的新任北平警察局局长。
“那我就必须再问一个问题了。”曾可达说完这句突然加重了语气,“钱该拨的已经拨出去了,该借的也已经借出去了,为什么账还要在你们北平分行走?”问到这里他紧盯着崔中石的眼,在看他是不是望着方孟敖。
两个人是孔副主任认识的,一个是站在左边的王贲泉,一个是站在右边的马临深。两人的目光都只暖昧地和他碰了一下。
崔中石的目光却始终望在曾可达身上:“中央银行有明文规定,凡从本行拨出去和借出去的款项都必须在本行走账,以保证专款专用。”
“闭嘴!”那个孔副主任喝住了她,目光往对面那一排四个人扫去。
曾可达:“那你们拔出去的钱和借出去的钱是不是都用在购买军需物资和民生物资上,是不是每一笔款的去向和使用在账上都有体现?”
“要死了!”一路上便不断地发牢骚,现在当着这么多人又被扔来的钥匙吓了一跳,那个女的张嘴便嚷了起来。
崔中石:“我们有责任监督拔出去的钱和借出去的钱,尽量都用在专款专用上。”
扔了钥匙,方孟敖就在孙中山先生头像下那把椅子前笔直地站着。
曾可达:“这我就听不懂了。崔副主任的意思到底是专款专用了还是专款没有专用?”
“哐啷”一声,一把开手铐的钥匙扔在那个孔副主任和那个女人的桌前。
崔中石:“每个月都在拨款、借款,紧张的时候每天都在拨款、借款,而购买物资却需要解决诸如货源价格、交通运输等种种困难,因此有些账必须要到一定的时候才能体现出来。”
所有的目光又都望向了孔副主任和那个女人手上的鸳鸯铐。
崔中石回答到这个时候,其他人都有了反应。
邵元刚和郭晋阳一左一右将那个孔副主任和那个女人送到了杜万乘对面的会议桌前,两人接着退了出去。
首先是坐在审问席上的扬子公司的那个孔副主任,还有马汉山都松了一口气,同时露出了赏识而暗中感激的神情——崔中石如此仗义又如此专业地将曾可达的提问回答得天衣无缝,他们的责任显然已经有人担了。
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了大门。
徐铁英隔着曾可达也向崔中石递过去赏识的神情——此人能够如此担担子,自己的股份一旦有了,交给他去经营亦可大为放心。
方孟敖对这个杜万乘显然一直心存好感,向他敬了个礼:“带来了。”答着,向门外说道,“押进来吧。”说完便向长会议桌上方孙中山先生头像下那个座位走去,站在座位前。
当然最明白崔中石这样做的只有谢培东。他知道崔中石这是在保护方孟敖。还有一层最隐蔽的目的,他这是在进一步拉紧自己和国民党各个部门的关系,包括让国民党中央银行的上层也觉得在北平离不开他——他显然是不愿意接受组织的安排,撤离北平,前往解放区。
“辛苦了。那两个人呢?”杜万乘向站在会议桌对面门内的方孟敖礼貌地问道。
“看样子北平分行的账我们还真查不了了。”曾可达倏地站了起来,大声说道,“北平一百七十多万师生和市民每天都在挨饿。看起来党国是没有多少人会去关心这些人的生死了,那就等着共产党打进城来开仓放粮吧!可共产党一时半刻还打不进来!”说到这里他转望向方孟敖,“方大队长,你刚才提到法律回避的问题,现在你都看到了,他们这是不顾百姓的生死啊!作为国防部派驻北平的经济稽查大队,你还忍心回避吗?”
还有两个人也无奈地跟着站了起来,一个是坐在大门左边的马汉山,一个是坐在大门右边的钱佑生。
“是没有什么值得回避的!”这个声音喊得好大,却是从会议室门外传来的!
马临深和王贲泉也只得跟着站起来,他们关切的是门外还没有进来的那两个人。
所有的人都是一惊,一起望向门外,包括背对着门的那四个人。
徐铁英跟着站起来,这是客套。
最吃惊的还是方孟敖,他望见从门外走进来的竟是方孟韦!
看见方孟敖从会议室大门进来,杜万乘率先站起来,满眼关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