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可达猛地一转身,向公路旁那几辆自行车走去。
曾可达又是一怔,还在犹豫该不该给他还礼,梁经纶已经转身走向稀疏的树林,走向燕大方向那片微弱的灯光。
脚上是布鞋,脚下是泥土,他的步伐仍然踏出了声响,踏出了心中不能容人的声响——他处处模仿建丰同志,却永远也模仿不像建丰同志!
也不再等曾可达回话,身着长衫的梁经纶这时竟向他举手行了个青年军的军礼!
北平火车站货运站台。
梁经纶:“可达同志还有没有别的指示?如果没有,我立刻去见何孝钰,执行你的决定,给她下达进一步接触方孟敖、争取方孟敖的任务。”
方孟韦已经在那辆卡车下站了有十分钟了。
轮到曾可达怔住了。
大哥在车顶上其实早已看见了自己,却依然在那里接粮袋码粮袋,直到码完了最后一袋粮食,这才从高高的车顶上向自己这边跳了下来。
居然拿一个共产党的忠诚来指责自己的不忠诚!梁经纶的心已经寒到了冰点。他无法再拒绝代表组织的上级给自己强行下达的任务,但他绝不违心地接受曾可达对自己的这种看法和评估:“可达同志,我接受组织的任务,一定坚决贯彻,严格执行。至于刚才讨论的问题,我想进一步申诉自己的观点。我既然选择了不能再选择,就不会佩服任何一个共产党!”
方孟韦立刻伸出手,方孟敖在半空中搭住了他的手,方孟韦使劲一撑,尽力让大哥能轻身跳下。
“忠诚!对自己组织毫无保留的忠诚!”曾可达有些被激怒了,“一个共产党的特工,替共党干着如此重要的工作,十年来可以不拿共产党给他的一分钱津贴,也从来没有提出要他的组织给他任何保护!独自一个人将国军秘密军事情报不断地发给他的那个党,甚至不惜暴露自己,坦然赴死!抛开他的信念不讲,这个人对自己组织的忠诚难道不值得你我佩服?”
“你来干什么?”方孟敖不出所料说的果然是这一句话,“要来也该是曾督察和徐局长来。带你的队伍回去!”
梁经纶一直低着头沉默地听他说着,这时才抬起了头望着曾可达:“我还是不明白,可达同志要我佩服他什么?”
“是五人小组叫我来的。”方孟韦答道,“大哥,你干的事情都对,但你没有干过军警,有些事不能这样处理。”
“梁经纶同志,我说的这个共党林大潍,不知道能不能让你佩服?”曾可达讲完了林大潍的事,紧逼着问了一句。他需要梁经纶的表态。
方孟敖的眼睛又眯了起来,嘴角一笑:“你教教我。”
北平西北郊通往燕大公路旁的树林里。
方孟韦:“我不是这个意思。先把第四兵团和军统的人放了吧。五人小组现在正等着将扬子公司那两个人带过去问情况。抓一件事就抓一件事,不要把事情牵涉太宽。”
方孟韦无声地叹息了一下,向大哥那辆卡车走去。
方孟敖:“他们叫你来把扬子公司的人带去?”
方孟韦顺着手势望去,方孟敖高高地站在一辆卡车的粮堆上,正接过一袋抛上来的粮食,轻轻地一码,码在最上层。
方孟韦:“我接到的命令就是把扬子公司的人立刻带到五人小组去。”
军统那个行动组长手一指。
方孟敖犀望着弟弟:“过来。”
“先委屈一下吧。”方孟韦安慰了一句,再不看那一男一女,接着问道,“方大队长在哪里?”
已经很近了,方孟韦愣了一下,还是更靠近了一些。
军统那个行动组长:“扬子公司的。奶奶的,他们赚钱,弄得我们自己人跟着戴手铐。什么事!”
方孟敖在他耳边更低声地说道:“扬子公司的人和央行北平分行有没有关系?”
方孟韦问军统那个行动组长:“他们是什么人?”
方孟韦一怔,听出了大哥的弦外之音。
“闭嘴!”那个孔副主任比她晓事些,喝住了她,望向方孟韦,“是北平警察局的吗?麻烦你过来先将我们的手铐解了,免得将事情闹大。”
方孟敖:“不会没有关系吧?那这两个人跟北平分行的行长有没有关系?”
方孟韦脸立刻沉了下来,望着铐在那边的一女一男。
方孟韦心里蓦地冒出一阵复杂的难受,北平分行的行长是谁,不就是自己和大哥共同的亲爹吗?他能理解大哥不认父亲,却不能理解大哥这样称呼父亲。
“这样放了我们就完事了?”铐在不远处的那个女人嚷起来了,“到南京去,不枪毙了那个铐我们的人,我们不会解手铐!”
方孟敖没有在乎他此刻的感受,接着说道:“北平警察局还有那么多副局长,徐铁英为什么不叫他们来带人?方副局长,你是干军警的,你知道怎样处理事情。你要真知道就不会傻傻地带着人接受这个任务了。我可以不认北平分行行长那个爹,你做不到。做不到就不要来,明白吗?”
方孟韦立刻明白了,走到他们面前:“什么也不用说了,我去跟方大队长说吧。很快就放了你们。”
方孟韦这才似乎一下子明白了大哥宅心仁厚!这个大哥还是十年前那个大哥,永远像一棵大树挺立在自己背后罩着自己的大哥!任何时候,干任何事情,自己都不可能有大哥的胸襟和眼光!他愣在那里。
另一个喊他的是军统北平站的那个行动组长,也被手铐铐在车站的铁栅栏上。
方孟敖:“既然来了,就听我的。第四兵团和军统那些人都交给你了,放不放你处理。还有,这些粮你带着你的警队和我的稽查大队运到我的军营去。一袋也不能丢!”
第一个喊他的是国军第四兵团的那个特务营长,这时还和他手下的那个特务连长铐在一起,另一只手的手铐被铐在车站的铁栅栏上。
方孟韦低声答道:“是,大哥。”
方孟韦一怔。
方孟敖大声下令了:“稽查大队所有的人现在都听方副局长的,将粮食运到军营去!邵元刚和郭晋阳跟着我,把扬子公司这两个人押到五人小组去!”
方孟韦领着一队警察刚走进站台便看见两个熟悉的面孔大声喊他。
一个晚上了,方步亭的背影一动不动,一直坐在二楼办公室阳台的窗前,望着窗外。
“方副局长!”
整个晚上,都是谢培东在大办公桌前接各个方面打来的电话,方步亭不置一词,所有的询问都是谢培东在解释,所有的指责都是谢培东在承受。每一个电话谢培东必说的一句话就是:“我们行长出去了。”
“方副局长!”
“孔总,您着急我们也着急。”谢培东这是第三次接到“孔总”的电话了,“我已是第三次跟您说了,我们行长今晚十二点就出去了。闹出这么大的事,我们行长当然坐不住啊……等他回来应该会有结果……”
以国防部的名义,方孟敖将经济稽查大队二十个队员分成二十个组,每人指挥一组,第四兵团那些运粮的工兵和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征调来的运粮的工人效率极高地将一千吨粮食已经运走了一大半。站台上剩下的车不多了,正在将火车上剩余的粮食装车。
对方的声调越来越高了,又是深夜,就连坐在靠窗边的方步亭也能听见对方年轻气盛的吼骂声。
北平火车站货运站台。
——“什么等他回来!事情就是他那个混账儿子闹出来的!十分钟,我就给你十分钟,立刻把方步亭叫回来,立刻给我打电话!今晚不把他那个混账儿子闹的事摆平了,他这个行长明天就不要当了!”
曾可达见镇住了对方,紧接着说道:“我跟你说一个我佩服的共产党吧,干的工作跟你有些相似。愿不愿意听?”
方步亭猛地站起来,大步向电话走来!
梁经纶怔住了。
谢培东立刻捂住了话筒:“行长,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这与信念无关!”曾可达又一次生硬地打断了他,“建丰同志就不止一次说过,共产党内有好些人做人做事让他佩服。也不止一次说过,共产党有好些做法方法值得我们学习。这跟信念有关吗?”
“给我!”方步亭从来没有在谢培东面前这样严厉过,“把电话给我!”
梁经纶犹自辩解:“这是我的信念……”
谢培东只好把话筒递给了他。
“譬如你刚才说的,不会佩服任何一个共产党!”曾可达语气更强硬地打断了他。
“我说的话你听见没有……”电话那边那个“孔总”仍在吼着!
梁经纶:“请可达同志指出,譬如……”
“我都听见了!”方步亭一字一句地大声回道,“还有什么混账话要说吗?”
“佩服敌人是一种境界!”曾可达的语气在严厉中又加上了教训,“梁经纶同志,在建丰同志那里,在我们组织内,都一致认为你是个有才华、有能力的同志。但是,你也有致命的弱点!”
话筒那边的“孔总”显然一下子没缓过神来,好几秒钟都是沉默。
但自己不能因对方这种态度,就这样被迫去执行自己没有把握执行也不愿执行的任务,当即回道:“我不知道可达同志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我的理想,和我所选择追求的主义不会让我去佩服任何一个共产党。”
“我说的话你听见没有?”方步亭的声调十分严厉,“回话!”
梁经纶当然明白,这个时候这种问话与其说是曾可达个人的强烈不满,不如说是铁血救国会在对一个成员进行政治审查了!
“是方行长吗……”那边缓过神来,语气也不像刚才对谢培东那样无礼了,“你不是出去了吗……”
他话锋一转,决定直攻他的心城:“在共产党内部你也已经工作好几年了,佩服过哪个共党吗?”
“我为什么要出去?我出到哪里去?”方步亭毫不客气,“这里是中央银行北平分行,是我方步亭的办公室,我不在这里,我到哪里去?!”
曾可达今晚必须要解决梁经纶的思想问题了,毕竟接下来要证实自己的判断,调查出方孟敖是共产党,还要靠他去执行。而利用他在共党内部的身份争取一部分经济学家推行币制改革,是建丰同志的安排,也不能受到影响。
那边的“孔总”:“那一个晚上你为什么都不接我的电话?方行长,你的儿子抓了我的人,扣了我们扬子公司的粮,你又不接我的电话,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梁经纶今天的这种态度确实出乎曾可达意料之外,而且已经让他万难容忍。任何人,既然选择了铁血救国会,选择了建丰同志,就不应该有这种个人的悲观和孤独情绪!这是动摇,是恐惧,说到底是自私!而他唯独没有自我反省,自己现在强加给梁经纶去证实方孟敖是共产党正是最大的自私!
方步亭:“想知道吗?我这就告诉你。抓你的人、扣你粮的是国防部经济稽查大队队长方孟敖,不是方步亭的什么混账儿子!想要他放人,要他退粮,你可以找你爹,也可以找你的姨父,叫他们去找国防部预备干部局局长兼总统亲批的铁血救国会会长!你敢吗?这是我回答你的第一个问题。第二个问题,我是中央银行正式任命的北平分行行长,不是你们扬子公司哪个部门的行长,我可以接你的电话,也可以不接你的电话。还有,第三个问题,你刚才说明天就叫我不要干行长了,我现在就告诉你,你们在中央银行拿走那么多拨款和借款,仅北平分行就有上千万美元!这个窟窿我还真不想替你们守了。明天我就拿着这些呆账坏账去南京找央行的刘攻芸总裁,主动辞职,让他来替你们揩屁股!”
梁经纶不能再看天边那一钩新月了,转过头望向曾可达,声调依然平静:“不是我相不相信的问题,可达同志。真到了那一天,你保护不了我,谁也保护不了我。我也不需要什么保护了。”
话筒那边这回是真正的沉默了。
“你就不相信我们也会采取一系列措施保护你?最后暴露的是方孟敖,不是你!”曾可达盯着梁经纶,他受不了对方望月的样子,尤其不能忍受他抬出建丰同志来抵制自己,“梁经纶同志,请你看着我说话!”
谢培东在一边也露出了因解气而佩服的神态。
梁经纶:“不能。只要共产党怀疑上我了,就会有一系列措施保护方孟敖,最后的结果就是,我很难有证据向建丰同志证实方孟敖是共产党。反过来,共产党北平城工部会发现我不是共产党!那样一来,建丰同志交给我利用何其沧推行币制改革的任务,打击党国内部贪腐私产的任务也就很难完成……”
“还有什么问题吗?”方步亭给了对方几秒钟回话的时间,“如果没有,中央银行北平分行的行长方步亭就要挂电话了。”
“什么叫作向‘我们’?”曾可达态度更严厉了,“这个‘我们’里面包不包括你?梁经纶同志,你的说法暴露了你的思想。共党想利用你的调查证实方孟敖不是共产党,你为什么就不能通过调查,向建丰同志证实方孟敖就是共产党!”
“方行长!”那边的声音说不出来是气还是急,“你对你刚才说的话可要负责任……”
他抬起了头,不再看曾可达,望向天上那弯新月,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使声调尽量平静:“第二个原因就是,方孟敖早就是共产党的特别党员了。他们正因为怀疑了我,就只好同意我的建议,让我去执行所谓争取方孟敖的任务。利用我的调查反过来向你们证实方孟敖并不是共产党。”
“向谁负责任?”方步亭厉声打断了他,“我没有任何义务向有些人的混账儿子负任何责任!”
一丝寒心像冷风从梁经纶胸臆间直钻脑门!
咔的一声,方步亭把电话重重地搁下了!
曾可达却并没有表示任何的关心,紧接着问道:“第二个原因呢?”
又在电话机旁站了一阵子,方步亭才慢慢转过身来,望着谢培东,眼睛里满是凄凉:“培东,你说我们这个中华民国还有药可救吗?”
梁经纶说完这句话便望向了曾可达,事关自己的安危,曾可达再固执、再急功近利也应该代表铁血救国会表示对自己的关心。
谢培东:“行长,中华民国可不是你能够救的。想想我们这个家吧。刚才孟韦来的那个电话你也知道了,孟敖押着扬子公司的那两个人去五人小组了。我估计明天一早南京那边就会插手。宋家和孔家真的一过问,什么五人小组都是顶不住的,他们也不会顶。最后闹出来的事还会落在孟敖的头上,当然,国防部预备干部局会给他撑腰。可他也就真成了两边争斗的一把枪了。”
“两个原因。”梁经纶沉重地答道,“一是共产党北平城工部怀疑上我了。”
“岂止这两边争斗的一把枪呀。”方步亭忧心如潮般涌了出来,“我最担心的是另外一边哪……”
曾可达没有理由否定梁经纶的分析了,依然紧逼着问道:“那你推断是什么原因使共党北平城工部在这么短的时间做出如此不同的决定?”
谢培东不接言了,只是望着他,等他说下去。
“不会。”梁经纶断然否定,“共产党‘七六指示’刚刚传达,明确指出现在不发展任何特别党员。时隔一天,竟然会同意我们发展特别党员的建议,这是明显违背‘七六指示’的行为,没有哪个上层敢于更改这个决定!除非是周恩来,或者是彭真!可仅仅一天,北平城工部不可能有人将这件事情当面请示周恩来,或者请示彭真。”
“崔中石今天跟孟敖见面没有?”方步亭紧望着谢培东。
曾可达:“任何人都可能改变已经做出的决定,共产党也不例外。你怎么就能判定,不是共党北平城工部向他们的更高层请示后,高层有人同意了这个建议?”
谢培东:“行长不问我还真不好说……”
“感觉也是来自分析。”梁经纶答道,“前天共产党学委的负责人严春明向北平城工部提出争取方孟敖的建议,还受到了城工部的严厉批评。今晚他告诉我,北平城工部突然又同意了这个建议,而且充分肯定我们这个建议是积极的,是有意义的。这种决定的改变实在反常。”
方步亭:“他们见面了?”
曾可达开始是一怔,接着是更严厉的不满:“是情况分析还是你个人的感觉?”
“没有。”谢培东摇了摇头,“今天白天孟韦去见崔中石了,跟他摊了牌,叫他不要再见孟敖。”
梁经纶沉默了少顷:“根据我刚才向您汇报的情况分析,对方孟敖的工作,共产党北平城工部已经做到我们前面去了。”
“孟韦又搅进去干什么?”方步亭的脸色立刻更难看了,“崔中石要真是共产党,孟韦难道还要放他一马?我已经把一个儿子搅进去了,不能再把另一个儿子赔进去!这么大的事你也瞒着我?”
“你的意思是对方孟敖不需要进行调查甄别了?”曾可达紧紧地望着他,面孔模糊,两眼却闪着光,声调也严厉了:“怎么无法执行?说出理由!”
谢培东低头沉默了少顷,然后抬起头,望着方步亭:“我是想明天孟韦回来后让他亲口跟你说。内兄,我这个姑爹也不好做呀。”
梁经纶也已经感觉到了曾可达的不满,准确地说,今晚来表达自己的意见就已经预料到必然招致曾可达的不满,但是自己必须说:“可达同志,我十分理解你身上所担负的责任,尤其理解你必须向建丰同志负责,因此必须调查清楚方孟敖的真实身份。可对方孟敖身份的调查甄别任务,我可能无法执行了。”
方步亭竟伸过手去一把握住了谢培东的手:“我的这两个儿子就是你的儿子,你也不只是他们的姑爹。就像我看木兰一样,从来就没把她当外甥女看。培东,这个局势维持不了多久了,我方步亭为民国政府拼了半辈子命,也对得起他们了。这个时候你得帮我,也只有你能够帮我。”
“有些事情,你不理解,我也不理解,我们允许不理解,说出来就好。”曾可达听完梁经纶的汇报后,敏锐地感觉到了梁经纶的思想状态十分不好。上次见面表示愿意全面配合自己深入调查方孟敖,现在却发生了动摇,这是绝不允许的,“局势的变化比你我预料的都要复杂,都要快。共党北平城工部的指示是真的也好,是试探你也好,你都必须赶紧把何孝钰派到方孟敖身边去了。”
谢培东:“不要说帮字了。内兄,我们两家早就是一家了。孩子们的事,你说,我去做。”
北平西北郊通往燕大公路旁的树林里。
方步亭:“我们分头去做。不只是孩子们的事,还有行里的事。你盯住崔中石,最要紧的是把他管的那些账全接过来,查清楚。我最担心的是,他要真是共产党,一定会利用国民党内部的贪腐把内情继续泄露出去。还有更要命的,进账、走账都在他的手里,他完全有机会把钱弄到共产党手里去!到时候他就会逃走,孟敖就有可能成为替罪羊!”
杜万乘精神大振,向着门外大声喊道:“国防部曾督察找到了没有?!你们到底还要找多久?!”
谢培东十分震惊:“真要这样,我现在就去崔中石家。把他带到行里,叫他把所有的账都交出来!”
“方副局长吗?”徐铁英对着电话大声说道,“你立刻带一队人找到国防部经济稽查大队的方大队长,把他抓的那两个今晚押粮的人送到五人小组来。马上送来!”
方步亭:“不急在这几个小时。现在已经三点多了,先看看明天一早五人小组那边会闹出个什么结果。然后你去找崔中石,我去找何其沧。无论如何,不管花多大的代价,请他打通司徒雷登大使的关节,我再去求顾维钧大使,给孟敖活动一个驻美大使馆武官的职务,让他尽快到美国去!”
所有的眼睛都望着他,望着他架在耳边的电话。
谢培东:“何副校长会帮这个忙吗?”
徐铁英已经拿起了电话:“接方孟韦副局长。”
方步亭:“十年前我们两家就有约定,孟敖的妈和孝钰的妈都说好的,只等两家的孩子大了,就让孟敖娶孝钰。这几天我看他们互相也还有好感。何副校长为了自己的女儿,也会去求司徒雷登大使。”
更明白这个道理的当然是马汉山,这时也不知是该担心还是该叫好——股份早就该让了,不让就大家一起死吧!
谢培东立刻露出欣慰的神色:“我也侧面问过木兰,孝钰这孩子对孟敖印象很好。行长,这步棋走得通。”
马临深和王贲泉都睁大了眼望着从身边走过的徐铁英,二人同时又对望了一眼,他们都是有股份的,哪能不明白,此人这样做是为了侯俊堂的那些股份。为了钱他要跟自己这一拨人作对了!
燕南园何其沧宅邸小院。
徐铁英:“方大队长归国防部管,这个令还得曾督察下。不过我们都是五人小组的,我也可以干这个事,只是人押来以后还得曾督察一起审问。”说着离开了座位,向墙边那架专用电话走去。
轻轻地,梁经纶进了院门。
杜万乘眼睛立刻亮了,望着徐铁英:“那就拜托徐局长叫方大队长把人立刻押过来!”
走到一楼客厅的门外,梁经纶站住了,刚要敲门的手僵在那里。
“那也不见得。”徐铁英这句话明显是顶着马临深来的,他站了起来,“方大队长不就抓了几个人吗?该抓的还是得抓,只要不抓错就行。我看就凭这两张向扬子公司提粮的单子还得抓人。那一千吨粮明明是白天五人小组说好了运给民食调配委员会的嘛,那个卖粮的公司怎么就敢把粮食又卖给第四兵团?现在第四兵团反过来责怪我们五人小组,五人小组的人还不敢说话。这就奇怪了。杜总稽核,事情并不难处理,通知方大队长,把那两个什么公司的人押到这里来一问,我就不信供不出几个人来!”
一线细细的灯光从门缝里透了出来,何孝钰给自己留了门!
杜万乘真是气得没有办法了,下意识地往左边一看,曾可达那把椅子还是空的,只好转过头又望向徐铁英。
梁经纶叮嘱何孝钰等自己,现在却害怕何孝钰在等自己。
一直没有吭声的马临深这时插言了:“杜总稽核也犯不着说气话。有矛盾就解决矛盾,刚才你把责任往我们中央民调会和中央银行推,现在又叫徐局长抓北平民调会和第四兵团的人,人可不是那么好抓的。”
曾可达催逼他去证实方孟敖是共产党,严春明又突然代表北平城工部同意他去争取方孟敖。经验告诉他,自己已经处于国共两党最复杂的博弈之中了,而这步险棋还要让何孝钰去走!他隐约感觉到,只要推开这扇门,等待自己的就很可能是失去何孝钰,对不起自己的恩师。
马汉山和那个钱处长停止了争吵,却并不害怕,都望向徐铁英。
他伸手抓住了门外的把手,暗中用力将门往上抬着,然后极慢极轻地一点一点往内推,门被无声地推开了一半,刚好能够容他侧着身子轻轻地进去。
当着中央派的五人调查小组就拍桌子吵架,这又把杜万乘气坏了,他也拍了桌子:“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徐局长,你兼着警备司令部的职务,本人以五人调查小组组长的名义授权,你可以抓人了!”
何孝钰竟在一楼客厅睡着了,双臂枕着头斜趴在沙发的扶手上,那样恬静,毫无防范。
马汉山立刻还拍了一下桌子,也倏地站了起来:“今晚的一千吨粮明天发不到学生手里,弄得学生再去包围华北剿总抗议,你们傅总司令和第四兵团就不要再来找我们!那时候,钱佑生,干系全是你的!”
梁经纶静静地站着,居然不敢再向前迈出一步。如果能够就这样一直让她睡着,不要惊醒她,不要去让她接受自己都不愿意接受的任务,这个世界将是何等的美好。
“我去要?笑话!”那个钱处长站了起来,“国防部经济稽查大队就是你挑唆来的,破坏前方军事,自有傅总司令和我们第四兵团的长官找南京说去。马汉山,你脱不了干系!”说着又拍了一下桌子。
他决定慢慢地退出去了,望着沉睡的何孝钰,轻轻地向门边退去,一旦发现她可能醒来,便立刻停住脚步。
“你们第四兵团打不打仗关我什么事!”马汉山也拍了桌子,“今晚可是你们来抢我们民食调配委员会的配给粮!有本事找国防部经济稽查大队要去!”
何孝钰仍然睡得像院子里沉睡的海棠,梁经纶的脚步却停住了。
“共军就要打到房山、良乡一带了!”那个第四兵团的钱处长拍着桌子接言了,“我们第四兵团的弟兄们也要等到你们查了账、查了库存再去打仗吗?!”
他发现沙发前茶几上的餐盘里有两片煎好的馒头,一杯只有何其沧每天才能喝到的特供的牛奶。
马汉山今晚闹事也只是想让扬子公司和他背后那些大佬明白,再不拿出粮来自己可不愿意再一个人扛了。现在面对杜万乘的提问,却是万万不能正面回答的,可又不能不同答,因此答道:“北平民调会也不是我一个人管事,杜总稽核的问题,我们需要回去看账单,还要查了库存的粮食才知道。”
——这显然是何孝钰给自己准备的。
杜万乘偏将马汉山的神态望在眼里,当即盯住了马汉山:“马局长,央行北平分行借给你们北平民调会的钱是买一万吨粮。你们已经购进了多少,配给了多少?除了这一千吨,那九千吨是在哪里买的?”
梁经纶的脑海里出现了曾可达严厉的面孔!
徐铁英却早就将头埋下了,拉过那两张单子又十分认真地看了起来。
接着,脑海里又叠出了严春明严肃的面孔!
马汉山还不敢流露不满,赶紧向徐铁英回了一个“何必着急”的眼神。
他轻轻地向前走,走到了何孝钰对面的茶几前,轻轻地在她为自己准备的椅子上慢慢坐了下去。
一番杀气腾腾的表白,又递过来一个敲山震虎的眼神,马汉山当然明白徐铁英的意思,这是在暗示自己,出了这件事还不把侯俊堂那20%股份让出来,他就要公事公办了!
他的手慢慢伸了过去,拈起了一片金黄的馒头。
徐铁英立刻十分配合:“当然要查,这样的事还不查真正没有党纪国法了!杜总稽核,钱和账你们财政部尽管查。我们中统和军警负责抓人。你查完了,说抓谁,我就抓谁。”说完这几句话,他的目光并不看马临深和王贲泉,而是瞟向了马汉山。
馒头好香,他好饿,和整个北平一样,他也一直在忍受饥饿。
杜万乘十分愤懑地扫望了一眼马临深和王贲泉:“徐局长,你都看了。物资供应委员会的军粮和民食调配委员会的配给粮居然从一家公司购买!而且拿了中央银行的拨款和借款公然不供应粮食!真正岂有此理!要查,要彻查!徐局长,你的意见呢?”
刚想把馒头片放进嘴里,又停住了,望了一眼仍然甜睡的何孝钰,他不能这样吃,焦黄的馒头脆响声会惊醒她。
徐铁英倒是十分买账,笑了一下,两手各拿起一张单子比对着看,看完又摆回到杜万乘面前。
他将馒头片慢慢伸进了牛奶杯,馒头片湿软了,他这才小心地拿起塞到嘴里,接着闭上了眼睛,用感觉让它在嘴里无声地溶化,无声地慢慢吞咽下去,不致发出任何声响。
杜万乘被他们气得一口气憋在那里,整张脸立刻涨红了,只好望向了徐铁英。
何孝钰的眼慢慢睁开了,趴着的身子却一动没动。
王贲泉的态度好些,但也没好到哪儿去,也坐在那里没动,只是冷冷地说道:“买粮的单据是北平民调会的,提粮的单据是第四兵团的,粮食是国防部经济稽查大队扣下的。这三条似乎都不关我们中央银行什么事吧?杜总稽核刚才说这件事我们中央银行清楚,这两张单据我想看也不能看了,免得人家真以为我们央行清楚内情。真要看,就等曾督察来了一起看。”
半埋在手臂里的头看见了坐在那里的梁经纶,看见了他手里捏着的小半块湿润的馒头片。
马临深十分不配合,徼闭着眼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没有听见杜万乘的话。
梁经纶终于将那片润湿的馒头“吃”完了,这才又慢慢睁开眼睛,接着就是一怔。
嚷完了,杜万乘用手扶着眼镜架上的腿,实在不想看,可又不得不看那两张提粮单据:“可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中央民调会和中央银行总应该清楚吧?买粮提粮的单据就在这里,你们自己看吧!”
另一片焦黄的馒头正伸在自己面前!
白纸黑字红印:文字清楚,数字清楚,印章清楚!
何孝钰正微微地笑望着他。
钱处长那张国军第四兵团提粮的单子也摆在杜万乘面前的桌子上。
“醒了?”梁经纶难得地有一丝羞涩的神态,“在偷看我吃东西?”
马汉山那张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提粮的单子摆在杜万乘面前的桌子上。
“是你在偷吃,还说人家偷看。”何孝钰仍然伸着那片馒头,“爸爸一个月也才有半斤特供油,你也太浪费了。这一片不要湿着吃了。”
两个冲突的当事人也已经来了,就坐在五人小组对面的椅子上:左边是马汉山,右边是第四兵团那个钱处长。
“已经够了,留着给先生做早餐吧。对了……”梁经纶这才感觉到自己竟没有问一声何孝钰饿了没有,“都半夜了,你也饿了……”
偏偏杜万乘左边曾可达的位子空着,能顶事的却找不见,叫杜万乘如何不急!
何孝钰停站在那里,轻声问道:“梁大教授,哲学里有没有三难选择?”
徐铁英接到电话从北平警察局赶到了,还是坐在杜万乘的右边,却像个局外人,也是一声不吭。
梁经纶:“没有。只有二难选择。”
马临深、王贲泉还是坐在原来的位子上,脸像死人一样,一声不吭。
何孝钰一笑:“一个挨饿的爸爸,一个挨饿的先生,我已经是二难选择了。你总不能给我出一道三难选择题吧?”说着将东西端进了碗柜。
面对大门那排椅子上,五人小组成员只来了四个。
梁经纶心底里那份感叹涌了出来:“是呀,几千年了,中华民族的女性从来都不说自己饿呀。”
杜万乘显然是急得不知所措了,一向温文的他嗓门也提高了八度,向门外负责警卫的青年军军官大声嚷道:“继续找,立刻找!马上给我找到曾督察,就说五人小组紧急会议在等他开会!”
有时候就一句真诚的感叹,直教人酸彻心脾。好在背对着梁经纶,何孝钰将胸口涌上来的酸楚生生地咽了回去。从小因为要代替妈妈照顾父亲而早熟懂事,使她失去了自己作为一个女孩应有的权利——哭。十三岁以后她就没有在父亲面前哭过,以至于父亲有时候在女儿面前倒像一个孩子。慢慢地,她再没有在任何人面前哭过。
北平顾维钧宅邸五人小组会议室已然灯火通明。
梁经纶感觉到了她的异样,却不敢问她,只能默默地望着她的背影。
曾可达激烈的情绪这才缓和了一些,手轻轻一挥:“那就先说说共党委的重要指示吧。”
“感叹发完了,先生?”何孝钰平复好了自己的情绪,转过身来,看不出是强笑,“我来猜猜,先生这句对女性的伟大感叹是怎么来的,好不好?”
梁经纶心里一凉,平静地解释道:“晚上我一直在何其沧家里等她。十一点突然接到北平共产党学委严春明的电话,说是有重要指示,叫我去见面。因此没能等到何孝钰回家及时了解情况。再说,我也不知道可达同志会在这个时候急着要了解何孝钰见方孟敖的情况。”
何孝钰这是有意在触及梁经纶这时最怕的话题,他不想自己还沉浸在感情中就谈这个话题,强笑道:“也就一句感叹,哪里谈得上什么伟大,不要猜了。”
“及时了解和把握方孟敖的动向是你当前的首要任务!”曾可达今天十分严厉,“现在都深夜两点半了!白天不是你安排那个谢木兰带着何孝钰去见方孟敖的吗?为什么这个时候还没有见到何孝钰,不在第一时间掌握方孟敖的情况?”
何孝钰:“我可没有说你伟大,我是想猜猜是哪个伟大的人、伟大的作品让你今天发出了这么伟大的感叹。”
梁经纶感觉到了,沉默了少顷,然后答道:“我还没有见到何孝钰。她去见方孟敖的情况我现在也还不知道。见完你以后,回去见到她才能了解。”
梁经纶只好继续强笑道:“那你就猜吧。”
曾可达的严峻立刻变成了反感,他不能容忍对方在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前,提出反问:“很反常,也很正常。梁经纶同志,请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何孝钰假装思索,突然说道:“你今天在给学生剧社修改《祝福》的剧本?你又被鲁迅先生感动了?”
梁经纶见他十分严峻,却无法回答他的提问,只好反问道:“方孟敖有什么反常举动吗?可达同志。”
梁经纶蓦地沉默了,怔怔地望着在等待自己回答的何孝钰。
因有燕大那边微弱散照过来的灯光,站得又近,双方依稀能辨认出对方的面孔。
——他眼前的何孝钰幻成了那天晚上的何孝钰:“要是方孟敖爱上我了呢?”说完这句话就转身上了楼!
曾可达也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
——因为幻觉,此时就站在眼前的何孝钰仿佛转身了,就像那天晚上,头也不回地上了楼!
梁经纶一怔,停下了脚步。
梁经纶的目光猛地转向了楼梯!
“何孝钰今天什么时候见的方孟敖?他们在一起都谈了些什么?我现在就需要知道详细情况。”曾可达在前面走着就急切地提出了两个问题一个要求。
何孝钰也随着他的目光转望向了楼梯!
公路边那片所谓的树林,只是些刚长到一人多高的稀疏树苗。曾可达在前,梁经纶在后,二人向树林深处走去。
通向二楼的楼梯空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东西,也没有任何声响!
公路上,六辆自行车都架停在路边,曾可达的副官和四个青年军便衣影影绰绰在那里戒备。
何孝钰从来没有见过梁经纶这种失神的状态,轻轻地唤了一声:“嘿!”
好在不远处燕京大学有些灯光散照过来。
梁经纶的头转过来了,刚才还空洞洞的目光突然又闪出了亮光,何孝钰仍然站在自己面前。
月如钩。
何孝钰已经感觉到了梁经纶这时复杂的神态变化,有意问道:“看见什么了?”
北平西北郊通往燕大公路旁的树林里。
也就是这短短的几秒钟,梁经纶已经做出了决定,他要留住何孝钰!在让她执行接触方孟敖、争取方孟敖任务的同时,他要留住她的心!
杜万乘气得将电话扔到了一边。
他挨近何孝钰耳边轻声说道:“你刚才没有看见有个人向楼上走去吗?”
内线接线员:“对不起,那就是无人接听电话……”
何孝钰:“什么人?什么样子?”
杜万乘急得要死,使劲按了一下话机:“是内线吗……曾督察房间为什么无人接听电话!”
梁经纶用另外一只手臂搂住了她,轻声地说道:“一个女人,穿着开襟的短衣,头上梳着髻,提着一只篮子,还拄着一根棍子……”
电话里传来的却是电话接通后的长音——无人接听电话!
“你是不是出现了幻觉……”何孝钰本能地抓住了他的手。
杜万乘连声叫道:“曾督察吗?是曾督察吗……”
梁经纶:“不是幻觉,是真有个人。”
话筒里内线接线员的声音让他感到了希望:“杜总稽核,杜总稽核,曾督察房间的电话通了……”
何孝钰轻声说道:“李妈?她白天就回去了……她也不像你说的那个样子……”
杜万乘没有管床头柜上一片狼藉的茶叶茶水,也没有让话筒对方的内线接线员说话,自己对着话筒大声说道:“给我接曾督察房间!立刻接通!占线不占线都给我接通!”
梁经纶也轻声说道:“不是李妈,是另外一个人,我认识,你也认识。”
“你们中央银行的钱到底拨到物资供应委员会没有?!我们第四兵团的军需是总统特批的专项开支,民调会怎么会争抢我们的军粮……”
何孝钰:“谁?”
“你们中央银行的钱到底借没借给民食调配委员会?!白天弄得学生包围我们华北剿总抗议闹事,晚上又派人抢夺第四兵团的军粮……”
梁经纶:“祥林嫂!”
——电话里两个声音这时也在同时吼叫:
何孝钰慢慢松开了抓着他的手,双肩轻轻动了一下,想挣开梁经纶的手,又忍住了,只沉默在那里。
中央银行主任秘书王贲泉靠在床头捧着电话眼睛也睁得好大。
梁经纶眼中渐渐浮出了极深的孤独,轻声说道:“我是在回答你刚才猜的问题。你猜中了,我是又被鲁迅先生感动了,被他笔下的祥林嫂感动了。对不起,吓着你了。”
杜万乘气得将电话搁回话机,却将床头的茶杯撞翻了。
“我没有害怕。”何孝钰,“只是有些奇怪,你今天怎么会被祥林嫂这样感动?”
话筒里内线接线员的声音让他的眼镜都模糊了:“对不起,王主任秘书房间的电话也占线……”
梁经纶深叹了口气:“那么好的女人,不幸爱上了两个好男人,又不幸被两个好男人爱着……最后,她爱的人和爱她的人,两个好男人在她心中竟变成了把她锯成两半的人……”
杜万乘捧着电话,脸上已经开始流汗:“内线,内线,接王贲泉主任秘书房间!”
“你到底想说什么?”何孝钰终于挣开了梁经纶的手,“不是叫我等你吗,是不是要谈接触方孟敖的事?”
“你们民食调配委员会是贪疯了吗?我们第四兵团即将与共军血战,你们拿了央行的钱不买粮,来抢我们的军粮……”
梁经纶却又沉默了,是有意的沉默,他要让何孝钰明确地感觉到他实在是不愿意说这个话题。
“你们民食调配委员会到底要干什么?共军都要打到北平城郊了,你们这个时候派人抢夺第四兵团的军粮……”
何孝钰不喜欢这样的沉默:“我今天去方家见到方孟敖了。”
此刻,电话里那两个声音还在同时吼着:
“方孟敖可以争取吗?”梁经纶紧紧地望着何孝钰的眼。
马临深也是在几分钟前被尖厉的电话声突然惊醒的。惊醒时那一声长鼾正打了一半,一口气便有些喘不过来。惊魂甫定拿起了话筒,便被电话里两个同时吼叫的声音把脑袋轰大了。
“我不知道。”何孝钰也望着他的眼,“这个人很难接触、很难沟通。”
内线很快传过话来:“对不起,马主任房间占线。”
“我是问你能不能争取?”梁经纶紧迫着问道。
愣了几秒钟,他终于有些清醒了,颤抖着手拨电话:“内线吗?马上给我接马临深主任房间!”
何孝钰:“能够争取!”
再也受不了对方两个声音的交替吼叫,杜万乘赶忙将话筒搁下,坐在床上一阵发愣。
梁经纶:“你不是说很难接触、很难沟通吗?”
杜万乘彻底被弄蒙了,另一只手终于摸到了眼镜,戴上了眼镜去看那个话筒,话筒清晰了,似乎对那两个同时传来的声音也有些摸着头脑了,于是对着话筒大声问道:“你们到底是华北剿总还是第四兵团?你们电话局到底怎么搞的?你们到底在说些什么……总得让我问清楚……我立刻开会,我们五人小组立刻开会调查……”
何孝钰:“那是因为我没有好好地跟他接触、跟他沟通。”
“我们第四兵团向你严重抗议,今天晚上的事是谁安排的?为什么派人把我们的军粮抢了?到底是谁给你们的权力?你们这个五人小组到底要干什么……”
梁经纶竭力用平静的声调:“你准备怎样跟他好好接触、好好沟通,以达到争取他的目的?”
“我们傅总司令托我向你传话,你们财政部管不好钱,还要到北平来把前方的战事搅乱!华北的军事他指挥不了了,请你们王云五部长来指挥吧……”
何孝钰突然转过头望了一眼二楼父亲的房间,再望向梁经纶时,眼中闪着光:“我想知道,你是代表谁在叫我去争取方孟敖……你可以告诉我,也可以不告诉我。”
“是五人小组杜组长吗……”
梁经纶只是望着她。
“是财政部杜总稽核吗……”
何孝钰压低了声音:“我帮你说出来,你不要点头,也不要摇头,只要沉默就行了。”
“我是国军第四兵团……”
梁经纶望了她好一阵子,点了下头。
“我是华北剿总司令部……”
何孝钰:“除了学联,你是共产党吗?”
——电话里竟有两个声音在交替地吼叫:
梁经纶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慢慢地向何孝钰伸出了手。
杜万乘猛地惊醒,伸手便去床头摸眼镜,偏让他摸着了话筒,刚放到耳边便被电话里的声音闹蒙了!
何孝钰将自己的手交到了梁经纶的手中。
尖厉的电话铃声在五人小组组长、中央财政部总稽核杜万乘的床头响起。
“为了饥寒交迫的人民。”梁经纶的声音有些酸楚,“我这样回答你,可以吗?”
凌晨两点。
何孝钰眼中蓦地闪出了泪花:“为了饥寒交迫的人民,我会去争取方孟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