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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程小云只好慢慢转过了身,今天却不愿望他的眼,只望着他的前胸。

方步亭紧紧地握着:“看着我,我回答你。”

客厅外的蝉鸣声响亮地传来,这座宅子更显得幽静沉寂。

“你还没有回答我。”程小云试图将手抽出来。

“听见了吗?”方步亭问的显然不是蝉鸣声。

方步亭轻叹了口气,从她背后伸出手拉住了她的手。

“听见什么了?”程小云依然不看他的眼。

程小云没有转身。

方步亭:“孟敖在说话……”

方步亭凄然地抬起头,望着她:“来。”

程小云这才慢慢望向了他的眼,发现这个倔强的老头眼中有泪星。

“我知道。”程小云的声音有些异样,“我从来就不是这个家里的人。木兰也不是。方步亭的家里从来就不应该有女人。”

方步亭这时却不看她了,把脸转向门外:“东北的学生又上街了……那样的场面,李副官长代表副总统讲话全不管用。孟敖讲话了,全场竟鸦雀无声。其实,他从小就是个最不会讲话的人……”

方步亭没有吭声。

程小云这才感觉到了方步亭今天迥异往常的痛楚,轻声问道:“他都说什么了?”

“是。这个家除了你就只有姑爹,最多还有你的两个儿子。”程小云依然背对着他。

方步亭:“说什么都无关紧要了。小云,听我的。中华民国走到尽头了,我们这个家也走到尽头了,我的路走到尽头了……我的两个儿子也出不去了。培东得留下来帮着我收拾残局。只有你还能走,带上木兰,这几天就去香港……”

“不要找。”方步亭望她的目光又移开了,“眼下这个家里真正能够帮我的也只有他了。”

程小云抽出了手,突然将方步亭的头搂在了怀里,像搂着一个孩子!

程小云的背影:“去找那几家公司了,走的时候说,争取这两天多调些粮食。要找他回来吗?”

这可是程小云从来不敢有的举动。

方步亭这才望向了她的背影:“姑爹呢?”

方步亭本能地想保住平时的矜持,头却被程小云搂得那样紧,动不了,便不动了,让她搂着。

程小云的手只好又离开了琴盖:“给你熬了绿豆粥,我盛去。”转身准备向厨房走去。

两个人都在听着院子里传来的蝉鸣声。

方步亭却轻轻将琴盖压住了。

“你还没有答应我。”方步亭轻轻握住程小云的两只手,轻轻将头离开了她的胸。

程小云轻轻地走了过去,知道这时不能问他任何话,将手伸到琴盖边,望着方步亭,准备揭开琴盖。

“答应你什么?”程小云嘴角挂着笑,眼里却闪着泪花,“孟敖和孟韦都叫我妈了,两个不要命的儿子,再加上你和姑爹两个连儿女都管不住的老孩子,这个家,这个时候叫我走?真像孟韦说的那样,我跟着你是因为你有钱?”

方步亭没有望程小云,没有像平时一样先走向洗脸架前去擦洗,也不像往常太过疲惫时去到他专坐的沙发前靠下,而是踽踽走向那架前几天才搬到客厅的钢琴边,在琴凳上坐了下来,又不掀琴盖,只是坐着。

方步亭望了她好一阵子,脸上慢慢有了笑容:“再贤惠的后妈也还是会记仇啊。”突然,他掀开了琴盖,“离开重庆就没给你弹过琴了。来,趁那两个认了你却不认我的儿子都还没回。我弹你唱。”

下人们照例都回避了,只有程小云在关切地望着他的身影。

程小云这次拉住了他的手:“还是先把姑爹叫回来吧,也许他弄到了粮食,孟敖回来也好说话。”

方步亭今天走进自家客厅,像走进了荒原。

方步亭:“粮食是种出来的,不是弄出来的。姑爹他也不是神仙啊。”说着固执地抬起了两手,在琴键上按了下去。

方孟敖还在喊话,可方步亭一个字也听不清楚了……

琴键上流淌出了《月圆花好》的过门。

车向后倒了,接着掉头,接着向另一个方向开去。

《月圆花好》的钢琴声淌进了空空荡荡的帽儿胡同,一辆黄包车流淌过来,在一家四合院门前停住。

方步亭:“回家!”

遮阳盖的车上就是谢培东,长衫墨镜,提包收扇,飞快地下了车。

方孟敖的声音又从喇叭中传来:“同学们,不要在这里等了……这里不是你们的家……”

院门立刻为他开了,又立刻为他关了。

“不用了。”曾可达不得不自己开了车门,下车,关门。

“培东同志!”

方步亭对司机:“开车门,扶曾将军下车。”

谢培东的左手刚取下墨镜,便被院门内那双手紧紧地握住了。

曾可达眼中的安抚没有了,坐在那里一动没动。

“月印同志!”谢培东的右手还提着包也立刻搭上去,同样用双手紧紧地握住来人。

方步亭没有看他,慢慢拿开了他的手:“曾将军请下车吧,我要回家了。”

方邸洋楼一层客厅,琴声、歌声:

曾可达的手悄然搭到了方步亭的手背上,在等待他回头看见自己眼里的安抚。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车窗外满是第四兵团的士兵和军车!

方步亭的琴声,程小云的歌声。

方孟敖的声音梦魇般在方步亭耳边回响:“……你们没有家……我也没有家……”他转头望向了窗外。

团圆美满,今朝最……

方步亭此刻就悄然坐在后排车座上。跟他并排坐着的还有曾可达!

琴声歌声,此刻都仿佛是在为谢培东和那个月印同志遥唱。

方步亭的车不知何时悄悄开到了抗议现场,停在第四兵团车队的后面。

那“月印同志”竟如此年轻,三十不到。一手仍然紧握着谢培东,一手已经接过了谢培东手里的提包。这位“月印同志”便是中共北平城工部负责人张月印。

方孟敖搀着方步亭走出客厅大门……

“中石同志的事,您的处境还有方孟敖同志的情况,老刘同志都向我和上级汇报了。进去谈吧。”张月印搀着谢培东并肩向北屋走去。

方孟敖在唱《圣母颂》;

方邸洋楼一层客厅,琴声、歌声:

方孟敖营房单间泡在桶里的衣服;

……

第一次在自己家里吃煎馒头片的情景;

双双对对,恩恩爱爱,

第一次在谢木兰房间,方孟敖向自己打听共产党的情景;

这园风儿,向着好花吹,

何孝钰眼中倏地浮现出了:

柔情蜜意满人间……

方孟韦深藏在大盖帽帽檐下很难看见的眼!

——曲未终,琴已停!方步亭双手一动不动压在键上。

谢木兰闪出两点泪星的眼!

程小云的嘴虚张在那里。又是沉默。

梁经纶的眼睛!

程小云:“洗个脸吧,我给你盛粥去。”

严春明的眼睛!

“是该吃点东西了!”方步亭倏地站起,“我那个大儿子说不准就要来审我,总得有点力气。”说着向餐桌走去。

老刘的眼睛!

帽儿胡同那家四合院北屋内。

方孟敖天空一般深邃的眼,飞速地掠过另外几双深受震撼的眼:

四方桌前,朝门的方向没有椅子,靠墙和东西方向有三把椅子。张月印没有坐上首的位子,而是坐在打横的西边,面对坐在东边的谢培东。

他不再看人群,眼睛只望着远方,喇叭声也像是对着远方在说话:“对不起了,同学们,特别是来自东北的同学们!我刚才说了一些连我自己也不明白的话。因为到目前为止,好些事情你们不明白,我也不明白……可有一点我是明白的,那就是没有家的感觉,没有人把你们当孩子关心的感觉!你们东北的同胞‘九一八’就没有了家……我是在‘八一三’没有了家……可早在三年前我们抗战就胜利了,现在中华民国也立宪了,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没有家呢……”

隔壁房间若有若无,似有电台的发报机声传来。

方孟敖却仿佛置身荒原,提着喇叭站在那里,直到人群又安静下来。

张月印双臂趴在桌上,尽量凑近谢培东,声音轻而有力:“方孟敖同志的飞行大队,您领导的金融战线,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至为重要。华北局直至党中央都十分关注你们。”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对中石同志的牺牲,上级特别惋惜……”

悲愤激动了一天的学生们突然有了兴奋甚至有了笑声,一片叫好,跟着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我有责任。”从来不露声色的谢培东,现在面对这个比自己年轻二十多岁的月印同志竟再也掩饰不住内心的沉痛,“中石同志的死……”

“说下去!”

“现在不要谈责任。”张月印立刻把话接过去了,“我们已经失去了中石同志,不能再让您有任何闪失,还有方孟敖同志。今天我来跟您商量的两个重要问题,都跟您和方孟敖同志密切相关。一是如何面对国民党很可能即将发行的新币制问题;一是怎样和方孟敖同志重新接上组织关系,在关键的时候率部起义的问题。”

“说得好!”

北平市民调会总储仓库大门外。

“好!”

大门前沙包上,马汉山不知何时已经被警卫押下去了,现在站在上面的是方孟敖和李宇清。

刚才是马汉山在上面一顿胡天胡地地瞎说,现在方大队长又突然来了这么一番表白,黑压压的人群,大家的脑子今天都一下子转不过弯来了。但也就是少顷,立刻引起了强烈的反响:

喇叭已经在李宇清的手里,他在说最后一个问题了:“关于同学们提出的第五个问题,鄙人也代表李副总统和傅总司令答应大家。”

方孟敖对着喇叭说话了:“刚才,马副主任说了两句话。一句说我跟他打了个赌,赌请同学们吃饭。另一句称我方大队长,说我要发表重要指示。我听不明白。一个人怎么能够一边跟另一个人打着赌玩,一边跟上万的人做重要指示?我猜他说这个话只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我是个疯子,一种可能他是个骗子!现在李副总统的代表李宇清长官就在这里。我想请问一句,如果我是个疯子,国防部调查组为什么派我到北平来查案!如果马副主任是个骗子,国民政府为什么将两百万人救命的粮食交给他管!”

从清晨到黄昏,又饥又渴、炙烤了一天的学生这时都露出了胜利的兴奋,人群中有人发出了欢呼,但很快又被别的同学阻止了。大家这时已经通过方孟敖接受了李宇清。

他此刻尽量让前面的同学让开,使自己的目光能够直视方孟敖的目光,等待方孟敖的目光能与自己的目光相接——他要让方孟敖认准自己就是他要找的党内的同志!

李宇清接着说道:“民食调配委员会的账不但政府应该彻查,民众也有监督的权利。因此我代表李副总统和傅总司令同意各大学派出人选组成协查组,配合方大队长的青年航空服务队协查!”

还有一双眼睛,十分复杂,十分阴沉,这就是梁经纶。

“万岁!”人群中有一部分人带头欢呼起来。

站在警察指挥车上的方孟韦是最早就知道大哥双重身份的人,那双一直圆睁着控制局面的眼,这时反而闭上了。

“万岁!”

严春明已经紧张得有些疲劳,这时想得更多的是如何接受组织的处分。

“万岁……”

隐蔽在教师人群中老刘的紧张是看不出来的,那张脸始终像个旁观者。

欢呼胜利的声音立刻响彻黄昏的北平!

最紧张的是何孝钰的双眼。因为她的两只眼睛里就站着孤独的方孟敖!想象中她走进了自己的眼睛,走到了方孟敖的身边,跟他并肩站在一起!缓过神来,大门前沙包上的方孟敖却离她是那样远。

李宇清也有些兴奋了,但很快被紧张取代,大声喊道:“安静!同学们请安静……”

人群里,有几双眼睛立刻紧张起来:

欢呼声慢慢平息了。

方孟敖从马汉山手里拿过了喇叭,他会说些什么呢?

李宇清:“下面,请方大队长宣布协查组人选的方案!”

方孟敖内心之复杂之彷徨之痛苦之孤独,在崔中石被害后达到了极致!他知道自己组织里的人就在这一两万人群中。从崔中石否认自己是共产党那一刻起,他就在等着组织以其他的方式跟自己接上关系,但他的个性忍受不了这种等待。今天他既是代表国防部调查组逼迫国民党贪腐集团给民众一个交代,也是在给自己的组织发出信号,再接不上组织关系,得不到明确指示,他就只能天马行空了。

喇叭递给方孟敖时,人群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接着,学生们又渐渐安静了,无数双眼都望向了方孟敖。

方孟敖这时竟露出了从来没有的腼腆,他接过喇叭一时沉默在那里。

这番话还真管用,首先是两个警卫不拖他了,只架住他,望向了方孟敖。

兴奋激动的目光在兴奋激动着,紧张的眼睛这时又紧张了:

马汉山必须自救,挣扎着仍然将嘴对着喇叭:“方大队长!这些话全是方大队长逼我说的!同学们……方大队长有重要指示……快欢迎方大队长讲话……”

老刘的眼睛!

警卫队长一挥手,两个警卫跳了上去,一边一个架住了马汉山。

严春明的眼睛!

沙包下李宇清那张本就苍白的脸此刻更白了!他今天奉命前来安抚,未能控制局面,已是十分郁闷,突然又被马汉山跑出来如此莫名其妙地火上浇油,不禁气得发抖,对身边的警卫队长:“上去,抓住这个疯子!”

还有大盖帽檐下方孟韦的眼睛!

吼声更大了!

梁经纶的眼是另外一种紧张,好几个男同学已经紧挨在他的身边,在等着他发出指示。

马汉山只得又对准了喇叭:“同学们请息怒!同学们请少安毋躁……”

梁经纶在底下伸出了手掌,许多只手立刻伸了过来,手叠手地搭在他的掌上。

马汉山这时竟想从沙包上跳下来,哪儿有方孟敖手快,又一把拽住了他,在他耳边喊道:“安抚学生!”

梁经纶用另一只手悄悄拿开了一些同学的手,留在他掌上的剩下了四只手——有两个是学联的骨干,有两个是中正学社的特务学生!

“反对内战!”

谢木兰的目光急了,挽着梁经纶的手臂使劲扯了一下。

“反对贪腐!”

梁经纶没有反应。

“反对饥饿!”

谢木兰着急的双眼飞向了另外一双焦灼的眼——何孝钰的眼!她一直望着方孟敖的目光这时望向了保护她的两个陌生男同学。

“反对迫害!”

一个男同学立刻望向另一个男同学。

声浪又起:“反对愚弄!”

那个男同学坚定地点了下头。

“反对愚弄!”

两个同学紧紧地护着何孝钰,低声在她耳边说道:“我们走。”

安静也就一瞬间,立刻有人带头发出了怒吼:

何孝钰不敢再回头了,只听见方孟敖喇叭里传来的声音:“我想知道哪些同学是学经济的……”

刚才已经有些骚动的人群一下子又全都安静了——这么多人没有一个缓过神来——这样的场合,这样的局面,大家都被马汉山这一顿胡七八扯蒙在那里!

北京大学的横幅下,清华大学的横幅下,燕京大学的横幅下,北平师大的横幅下立刻举起了无数双手臂!

马汉山知道,今天这个局面,落在方孟敖的手里,面对这么多学生,还有行辕的长官在场,只有胡说八道也许能蒙混过关,干脆昏天黑地喊了起来:“我跟方大队长说,请这么多人吃饭北平没有这么大的饭店。方大队长说,那就给每个同学发一顿吃饭的钱。我算了一下,一个同学吃一顿饭怎么也得花十五万法币,这么多人吃一顿饭怎么也得要三十多亿法币。三十多亿呀,同学们!打死了我也没那么多钱啊。可我输了,愿赌服输。同学们,你们把我吃了吧!”

东北学生请愿团的横幅下,几乎是所有的学生都举起了手臂!

人群又有些骚动了。

方孟敖望向了李宇清。

马汉山又对准了喇叭:“方大队长说,输了的今天要请在场的所有同学吃饭……”

李宇清立刻低声说道:“最多需要多少人?”

方孟敖:“接着说。”

方孟敖:“我们大队是二十个人,每人配一个人就够了。”

说到这里他又放下了喇叭,转对方孟敖:“下面怎么说?”

李宇清:“那就定二十个人。”

马汉山在喇叭里喊道:“我输了……我现在是来认输的……”

方孟敖又将喇叭拿到了嘴边:“我们只需要二十个人……请东北的同学、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燕京大学、北平师范大学各推荐四个同学……”

就连正在擦脸的李宇清也不禁望向了马汉山。

人群立刻热闹起来!

所有的目光都诧异了,人群更安静了。

燕京大学横幅下。

马汉山只好将喇叭对到了嘴边:“同学们……长官们……刚才……刚才,我跟方大队长打了个赌……”

“让我参加吧!”谢木兰紧紧地抓着梁经纶的手臂。

方孟敖不看他:“就说请客的事!”

梁经纶深望了她一眼,接着盯向她的手。谢木兰的手怯怯地松开了。

马汉山已经完全被控,低声问道:“这时候……这么多人……叫我说、说什么……”

梁经纶转头对身边一个学联的学生:“快,找到何孝钰同学。”

方孟敖左手拿着喇叭,右手拽着身边马汉山的左手:“下面民食调配委员会的马副主任有话跟大家说。”接着他将喇叭塞到了马汉山的左手里。

那个学联的学生立刻转身,一边抬头望着,一边挤向人群。

所有的眼都不及另一双眼那般复杂,百味杂陈,那就是远远望着方孟敖的何孝钰!

目光在人群上空扫过,已经搜寻不到何孝钰了。

还有那个特务营长!

东边警备司令部的一辆卡车副驾驶座上,曾可达下了方步亭的车后,不知何时转坐到了这里。这时,他缩坐的身子突然坐直了,那双眼很快从燕京大学的横幅下看到了梁经纶,看到了谢木兰,还看到了曾经骑自行车护送自己的那几个中正学社的学生。他的嘴角不经意地笑了。

方孟韦!

帽儿胡同那家四合院北屋内。

谢木兰!

“您提供的这份文件非常重要。”

梁经纶!

张月印手中那份蓝头文件上赫然印着“中央银行”四个馆阁体楷字,函头的右上方盖着两个仿宋体木戳黑字“绝密”!

好几双复杂的眼:

“小王!”张月印紧接着向隔壁房间叫了一声。

无数双茫然的眼。

隔壁房间的门很快开了,出来一个青年,虽是便装,还是礼貌地先向谢培东行了个举手礼:“首长好!”接着走到张月印身边。

无数双期待的眼。

张月印将那份文件递给他:“全文电发华北局城工部。”

“同学们!”方孟敖的声音从喇叭中传出,如此空旷。

“是。”那小王双手捧着文件很快又走进了隔壁房间,关上了门。

“好,好。”李宇清的帽子被副官捧着,一手正拿着手绢擦头上脸上的汗,一手将喇叭递给了方孟敖。

“‘国库日益空虚,物价日益上涨,投机日益猖獗!”’张月印背诵着文件上这几句话,“张公权这三个‘日益’很好地概括了蒋介石急于发行金圆券的原因,也明确提出了金圆券不能发行的事实。谢老。”这时他突然改称谢培东“谢老”,显然是要向他请教特别专业的金融问题了,“根据这个文件,您认为金圆券最快会在什么时候发行?”

方孟敖将手伸向已经站在地面的李宇清:“长官,请将喇叭给我。”

谢培东:“拖不了一个月,最快半个月。”

歌声渐渐归于沉寂,无数双目光望着方孟敖和马汉山。

张月印点了点头,又问道:“张公权既反对发行金圆券,蒋介石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还要去征询他的意见,而且将他这个央行前任总裁的意见发文各个分行?”

原来,高高的沙包上,李宇清下去了,方孟敖和马汉山正站在上面!

谢培东:“蒋介石这是在向美国发出左右为难的信号,目的是争取美国的援助。没有美援作为储备金,他们发行金圆券就等于饮鸩止渴!”

他们随着人潮望向了仓库的大铁门外。

张月印:“精辟。您认为争取美国的援助,他们在北平会有什么举动?”

他周围的学生也跟着停住了脚步。

谢培东:“燕京大学,司徒雷登。美国政府和国会现在对是否援助蒋介石政权,两派意见分歧很大。在中国,司徒雷登的态度十分关键。他们正想方设法争取司徒雷登的支持。”

突然,歌声渐渐弱了,人潮也渐渐弱了,梁经纶立刻警觉起来,握着谢木兰的手,停住了脚步。

“谁的意见能影响司徒雷登?”

梁经纶只好带着她向前挤去。

“何其沧教授。”

向着新中国发出万丈光芒……

“谁能影响何其沧教授?”

谢木兰反而用两只手臂更紧地挽住了他,两眼火热地望着他跟着歌声大声唱道:

“方步亭可以算一个……”

“你不要去!”梁经纶一边挤一边试图掰开谢木兰紧挽着自己胳膊的手。

张月印第一次打断了谢培东的话,突然站起来了:“还有一个更隐蔽的人,今天我们主要讨论的就是这个人!”

——这些学生中有学联的进步青年,也有国民党中正学社的特务学生。

北平市民调会总储仓库大门外。

梁经纶在歌声中向前挤去,好些男学生团团保护着他向前挤去。

“梁经纶!”谢木兰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大声地直呼其名,刚叫完就意怯了,两眼楚楚地望着梁经纶。

梁经纶只好答道:“您不能暴露,我去。走!”

人群还在涌动,梁经纶慢慢拨开了谢木兰抓他的手。

严春明在巨大的声浪中紧贴着梁经纶的耳边:“挤出去,我和你,到大门口去控制局面!”

谢木兰:“让我参加吧,我比他们知道更多的内幕。”

谁还能够制止这火山喷发般的心声!

梁经纶望向了仓库大门。

比钢还强……

方孟敖和他的二十个飞行员整齐地排站在沙包的前面,把沙包让给了被推举的二十个同学。他们在沙包上站成了一排,一个挨着一个举起了紧握的手。

比铁还硬,

“还有我!”谢木兰已经飞快地挤离了梁经纶,向大门奔了过去!

这力量是钢!

第一双惊愕的眼就是方孟韦!他望着奔向大哥的谢木兰,倏地将目光转盯向燕大横幅下的梁经纶!

……

梁经纶的眼也在惊愕,紧紧地望着谢木兰的背影。

梁经纶回答了一声:“是……”

方孟敖也看见了,目光闪过一丝复杂,望了一眼身边的郭晋阳,立刻又转对邵元刚:“你去,挡住她。”

——是严春明!他已经顾不得暴露自己了,终于挤到了梁经纶的身后向他下达严厉的指示!

邵元刚山一般的身躯立刻迎了过去。

梁经纶的肩上突然搭上了一只手!他刚要回头,耳边响起了一个紧张而严厉的声音:“立刻制止!保护学生!”

帽儿胡同那家四合院北屋内。

向着新中国发出万丈光芒……

“关于梁经纶这个人,老刘同志当时跟您是怎么谈的?”张月印依然保持着冷静,但谢培东已经从他的措辞中听出了组织的高度关注,甚至连老刘同志的工作方式也在调查之中!

向着太阳,向着自由,

谢培东神情立刻凝肃了:“老刘同志只传达了上级的指示,要我做何孝钰的工作,让她听梁经纶的,以学联那边的身份接近方孟敖。至于组织为什么这样安排,老刘同志没有跟我说原因,我也不宜多问。”

梁经纶也在唱,此刻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了。谢木兰已经并排挽着他的胳膊了,唱得热泪盈眶!

张月印点了点头,神情比他更凝肃了:“不是组织不信任您,是老刘同志没有这个权限。培东同志,我现在代表城工部向您交底,梁经纶很有可能是国民党打入我党内部的特务!而且是当前对您、对方孟敖同志威胁性最大的铁血救国会的核心成员!”

让一切不民主的制度死亡!

谢培东差点儿便要站起,也不知是强烈的组织自律性让他控制住了,还是内心太过震撼一时未能站起。他紧紧地盯着张月印,太多想问的话,只能等待组织将该告诉他的告诉他。

向着法西斯蒂开火,

张月印偏偏在这个时候又沉默了,竟问了一句:“您身上有烟吗?”

李宇清穿戴着中将的军服,脸上身上的汗水比方孟韦还多!

谢培东轻闭了一下眼,立刻调整好了心态:“我不抽烟。”

比铁还硬,比钢还强……

张月印歉笑了一下:“对不起,我也不抽烟。”说着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谢培东的杯中续了,给自己的杯中也倒了点,这才接着说道,“有些话本来不应该向您说,但牵涉到你死我活的斗争,我必须告诉您。谢老,您是前辈,应该能够很好地对待处理。”

西边指挥车上的方孟韦满脸满身是汗,紧张地望着大门旁沙包上的李宇清!

谢培东必须报以镇定的微笑了:“你是上级,我不好问你的党龄。我入党是1927年,我们党处于最艰难时期的那一年。请组织相信我。”

这力量是钢……

张月印眼中的敬意是真的真诚:“这件事就当我作为党内的晚辈向您汇报吧。对梁经纶的发现我们太晚了,是在曾可达和方孟敖同志的飞行大队到北平以后才引起警觉的。对于这种错误,燕京大学学委支部有很大的责任。警觉以后我们也是通过老刘同志展开暗中调查的。最后确定他的身份是在几天以前,就是在崔中石同志牺牲的那个晚上。”

这力量是铁,

“中石同志的死,跟他有关?”谢培东终于发问了。

东边第四兵团的机枪又在车顶上架起来了,步枪也都对准了学生人群!

“没有直接关系。”张月印答了这一句又出现了沉默,接着不看谢培东了,“那天晚上方孟韦从何孝钰的家里赶去想救崔中石,而您的女儿去了梁经纶那里……”

局面发展到如此不可控制,出乎国民党当局的意料,也出乎中共北平城工部组织的意料!

谢培东倏地站起来。

那么多饥渴的学生,还有饥渴的教授,在炎炎烈日下竟唱起了国统区的禁歌!

张月印跟着慢慢站起来:“中石同志的死跟您的女儿更没有任何关系。但是,一个晚上,木兰都跟梁经纶在一起。”

团结就是力量……

谢培东的两眼闭上了。

团结就是力量,

张月印尽量使语气更加平静:“根据老刘同志派去的人几天来的观察,梁经纶跟木兰已经是恋人关系了。”

北平市民调会总储仓库大门外。

谢培东又倏地睁开了眼,这回他也没有看张月印,而是茫然地望着前方。

方孟敖一把拉开了仓库大门上的小门,震天的歌声从远处大门外扑来!

张月印:“梁经纶本应该跟何孝钰同志是恋人关系,但安排何孝钰去接触方孟敖同志以后,他突然又跟木兰发展了恋人关系。作为我党负责学联工作的同志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情!严春明同志十分糊涂,梁经纶事后跟他汇报,解释说跟木兰的这种关系是一种掩护,全为了更有利于何孝钰去做方孟敖的工作……这种事先未经组织批准,严重违背组织原则的谎言,严春明同志居然也相信了。”

马汉山闭上了眼:“你松开手,我跟你去就是。”

谢培东喃喃地接言道:“我也十分糊涂啊……”

方孟敖望了他好一阵子,又笑了,这回笑得有些瘆人:“打了赌不提民调会的事,不提杀人的事,你偏要提。你输了。学生都在外面,一整天没吃没喝了,请客去吧。”

“这一切都与您无关。谢老,我还有更重要的指示向您口头传达。请坐下,先喝口水。”张月印端起了他面前的茶杯,隔着桌子递到他面前。

马汉山:“方大队,我知道你今天是为崔中石报仇来了。民调会的账是在崔中石那里走,可杀人灭口的事我马汉山还没有那么大能耐!”

谢培东双手接过了茶杯慢慢坐下了,又将茶杯放回桌上,目不转睛地望着张月印。

方孟敖这才站住了,转过头再望他时脸上已无丝毫笑容,两眼通红。

张月印却依然站着:“城工部这一块儿的工作有很多地方要做自我批评。比方老刘同志让您去接触何孝钰,比方学委没有彻底地贯彻彭真同志7月6号的讲话精神,依然沿袭着过去的工作惯性,不是尽力安排进步的同学撤离到解放区,也没有很好地控制学生这个时候的过激行动,造成学生的无谓牺牲。这都是因为我们前方的军事取得了一个又一个战略性的胜利,让这些同志被胜利冲昏了头脑。说轻一点儿是过激的革命热情,说重一点儿是小资产阶级的狂热性,都想在胜利即将到来之前多一些表现,胜利后多一份功劳。这种思想在严春明这样的同志身上表现得比较突出,老刘同志身上也有。十分危险!前不久主席就说过,‘我这个人从来不怕失败,就怕胜利!’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周副主席和其他中央领袖也针对这个问题做了阐述,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指出,我们只有农村革命的经验,缺乏城市革命的经验,尤其缺乏占领城市之后建设和管理城市的经验。培东同志,像您这样的同志,包括大量的进步学生都是我们胜利后建设城市、管理城市的宝贵财富。接下来,您的任务主要是两条:一是通过北平分行密切掌握国民党推行金圆券的情况;二是掩护何孝钰同志做好联系方孟敖同志的工作。组织指示,为了更加隐蔽好自己的身份,并且帮助何孝钰、方孟敖同志隐蔽好身份,您要巩固并进一步取得方步亭的信任。以往崔中石同志干的事情方步亭可能会要您去干,组织完全理解。其他工作,包括您个人的事情组织都将另做安排。千万不要为您女儿的事情分心,适当的时候学委会以适当的方式将她转移到解放区去。”

马汉山用左手拉住右臂,丝毫未能减轻断臂钻心的疼,被拖到了门边,只好大叫了一声:“崔中石不是我杀的!”

谢培东坐着静静地听完,郑重地站起:“我服从组织,感谢组织!”

马汉山原是为了负气,有意拿崔中石和方步亭来戳对方的痛处,却忘了此人是一头猛虎,猛虎是不能够戳痛处的。现在被他疯了般往外拖,明白自己彻底斗不过了,两脚便本能地钉在地面不肯迈步。方孟敖偏又力大,将他连人带脚擦着地直向门边拖去。

这时窗外已经出现了暮色,屋内也渐渐暗了。

“好,问谁都行。你带我去!”方孟敖攥着他的断臂便向门口拉去。

“我还约了老刘同志。”张月印隔着桌子向他伸过了手,“您不能久留了。那几家公司运往北平的粮食,华野首长已经下了命令,解放军不会阻拦。您可以委婉地告诉方步亭,明天就能运到。”

一边叫自己坐,一边依然搀住自己的断臂不放,马汉山头上的汗黄豆般大往下掉了,兀自强笑:“这样的事以前要问崔中石……现在恐怕要问方行长本人了……”

刚进大门谢培东就愣在那里。

方孟敖仍然使暗劲搀着他那条断臂:“不用谢。坐下,请坐下告诉我找个什么名目,怎么走账才能拿出这么多钱。万一我输了,也好向北平分行要去。”

“那是我的自由,你无权干涉!”洋楼客厅传来谢木兰带着哭声的叫喊。

人是扶住了,那条断臂被方孟敖往上抬着,痛得连天都黑了,马汉山一口气吸到了肠子里,亏他愣是咬着牙不叫出来,喘过了那口气,竟还说道:“谢谢啊……”

接着并没有人回话。

方孟敖瞅准了一把端住了他那条断臂!

谢培东望向守门人。

马汉山的腿立刻踏空了,身子跟着往前一栽。

守门人微低着头,轻声告诉他:“是小姐和二少爷在拌嘴。襄理,老爷和夫人在竹林里等您。”

方孟敖眼睛从马汉山的头脸慢慢扫向了他那条踏在椅子上的腿,突然猛地一皮靴,将那把椅子贴着地踢了开去。

谢培东望向洋楼东边的竹林,径灯亮着,竹影幽深。

马汉山:“公开拿出来私用当然不合适,找个名目走个账,那还是可以的。”

“姑爹!”程小云迎过来轻轻叫了一声,接了谢培东手里的包,观察着他的脸色。

方孟敖心里想的是一记猛拳,打掉他那一口黑牙!两臂却抱在胸前,脸上露出了比他更坏的笑:“中央银行北平分行的行长敢公然拿银行的钱为我请客?”

谢培东和往常一样,客气地点了下头,便向坐在石凳上的方步亭走了过去。

马汉山又露出了坏笑:“方大队长,除了中央银行北平分行的行长,这个人还能是谁呢?”

方步亭没有站起,灯虽不亮,脸上的苦笑却很分明:“吵架,都听到了?”

方孟敖:“直说吧,这个人是谁?”

谢培东回以淡淡一笑:“‘笑于斯,哭于斯,聚国族于斯。’这么一大家子,哪能不吵架呢?”

马汉山笑得有些不自然了:“方大队,你输了可以找他出钱。我输了可不能找他出钱。”

方步亭却不笑了:“不是那个时代了。知道木兰和孟韦为什么吵架吗?”

方孟敖似乎等的就是他这一脸坏笑:“好啊,你输了、我输了都去找这个人出钱。告诉我,这个人是谁?”

谢培东只有等他说出来了。

马汉山:“现在一石米要一千七百万法币,每人一斤米,一万人吃一顿就得十亿法币,两万人就得二十亿法币。加上下饭的菜钱,怎么也要三十亿法币以上。方大队长,在北平能拿出这么多钱跟你赌的只有一个人。要赌,你应该去找他。”说到这里,他露出了坏笑。

方步亭望着路灯上的竹梢:“孟敖召集几个大学的学生成立了经济协查组,现在当然是在查民调会,可最终还是会查到我这里来。木兰也想参加……我的儿子,你的女儿,都要来查我们了。培东,账整理得怎么样了?”

方孟敖:“输不起还是舍不得?”

谢培东心里的震惊可想而知,他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了那个名字——梁经纶!可这时候他反而笑了,望着程小云说道:“行长老了。”

马汉山知道方孟敖今天是绝对饶不了自己了,想起一个月来因此人日夜不得安生,这个坎也是过,雄也是过,干脆一只脚踏到了椅子上:“这个赌我不打。”

方步亭立刻将目光移望向了他。

方孟敖:“那就给每人发一顿吃饭的钱,让他们自己吃去。”

谢培东:“不要说孟敖和木兰,就是北大、清华、燕大那些经济教授来查,北平分行的账他们也什么都查不出来。不用说账了,行长,孟敖查的是民食配给粮。民调会原来欠的九百吨还有接下来半个月的六千吨都有着落了。明天就能运到。”

马汉山又挤出了笑:“方大队长,北平可没有这么大的饭店。”

方步亭倏地站起来:“明天?就靠平津一条铁路?”

方孟敖:“嫌少?那就赌大些。谁输了,就请外面那些学生吃饭,有一万人就请一万人,有两万人就请两万人,怎么样?”

谢培东:“当然不行。”

“就赌一顿饭?”马汉山当然不信。

方步亭立刻警觉道:“你通过关系跟中共接触了?”

方孟敖:“今晚请客。我输了请你们民调会的人吃饭。你输了请我们大队的人吃饭。”

谢培东:“不需要关系,北平有一百多万民众,还有那么多名流和学生,只要插上‘民食’的旗子,共产党也不会阻拦。”

马汉山收了笑:“输什么?”

方步亭沉吟了少顷,又望向了谢培东:“不会那么简单吧?”

方孟敖:“就说这些。喜欢什么酒,喜欢什么女人,喜欢哪些古董字画,都可以说。就是不说民调会的案子。打个赌吧,我们两个,谁先说了民调会的案子,谁就输了。”

谢培东:“应该也没有那么复杂。”

马汉山蒙了一下,接着便回以无赖的笑:“不提这些,方大队长难道要跟我说喝酒,说女人?”

方步亭:“你不懂政治。如果六千九百吨粮食都能从共军占领的地面运进北平,就一定是有人跟中共在暗中做了交易!中共这是在给李宗仁面子啊……总统,副总统;嫡系,非嫡系;从李宗仁、傅作义到区区一个空军大队长中共都在下工夫。蒋介石斗不过毛泽东,铁血救国会也斗不过中共地下党。我们家那个犟儿子已经陷得很深了……培东,不能让木兰再扯进去。我把她宠坏了,孟韦更管不了她。你去,从今天起,木兰不能再出去。”

“粮食,买粮食的钱,买粮食的账,包括被饿死的人,被杀死的人!”方孟敖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眼中的精光也收了,脸上露出了笑,“这些事我们今天都不提。怎么样?”

谢培东没想到突然从方步亭这里得到了支持,竟解决了组织一时都无法解决的难题,立刻答道:“早该管了,我这就去。行长,你不要进来再唱红脸。”

“说什么?”马汉山这才望向了方孟敖。

方步亭望向程小云:“我们先去看看崔中石的老婆孩子,今晚就到你原来那个小院去住。”

方孟敖又走了回来:“那就不要听了,说吧。”

谢培东刚走进客厅的门脚尖便停在了那里!

外面的声音便小了。

只见自己女儿面对楼梯站着,孟韦在她身后搂住她!

仓库的大门是锁着的,镶在大门上的那道小门是开着的,方孟敖走了过去,一脚将小门也踢关了。

谢木兰木木地一动不动,不反抗但也绝不是接受。

“听多了。”马汉山一手铐子,一手绷带,居然还抬着头。

方孟韦也是木木地一动不动,从背影便能看出,他已经有些绝望了。

“都听见了?”方孟敖将目光望向了马汉山。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谢培东眼中也好生凄凉。

外面的声音传了进来,方孟敖在听着,马汉山也在听着。

“爸。”谢木兰居然知道父亲在门口,“你叫表哥松开我。”

方孟敖和马汉山两个人站在这里显得更加空荡。

方孟韦已经松开手了,依然木木地站在那里。

空空荡荡的仓库,只有一张记账的桌子和一把椅子。

谢木兰向楼梯登去。

民调会总储仓库内。

谢培东慢慢走到方孟韦身后:“她想干什么?”

李宇清的喇叭声完全不管用了。

方孟韦还是没有回头:“留不住了。姑爹,让她走吧。”

“同学们……同学们……”

“走哪里去?”谢培东提高了声调,“哪里也不许去!”

接着传来的便是无数人的声浪:“反对贪腐!反对饥饿!反对迫害!反对内战……”

方孟韦这才转过了身来,谢培东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的眼神。

很快十几个学生的喊话声又打断了李宇清的喇叭声:“贪腐的罪犯什么时候惩治?!被抓的同学什么时候释放?!经济一片萧条,为什么还要内战?!李副总统能够明确答复吗?!”

方孟韦:“姑爹,我今天确实不是代表什么国民党在反对共产党,我只知道木兰爱上的那个人不是好人……”

“同学们……”李宇清的喇叭声。

谢培东的目光反倒让方孟韦有些吃惊了,他望着姑爹从来没有的瘆人的目光:“姑爹,那个梁经纶非常阴险,您要相信我……”

显然是商量好了同样的问话,同时有十几个学生的喊话声传来:“民食配给都被贪了,请问,李副总统拿什么解决?!”

“你们才阴险!”谢木兰手里还拿着几件衣服,突然从房间冲了出来,站在二楼的栏杆边,非常冲动,“方副局长,你手下有警察,还能从警备司令部调入,干脆给梁先生安上共产党的罪名把他抓起来,这样我就见不到他了。去抓呀!”

短暂的沉寂。

“什么共产党!”谢培东疾言厉色道,“孟韦什么时候干过这样的事了!在这个家里没有共产党,也没有国民党,不许将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扯进来!”

李宇清喇叭中的声音:“……因此,请同学们、同胞们理解时局之艰难、政府之苦衷……遵宪守法,各回学校。东北同学如何安置,北平各学校师生及北平民众之粮食油煤如何按时配给,李副总统和北平市政府以及各有关部门一定密切磋商,尽快解决……”

“那表哥凭什么说人家是坏人?他干了什么坏事了?像有些人一样,他是杀人了,还是贪污了?”谢木兰今天对一向惧怕的父亲也顶嘴了。

民调会那些人也紧张起精神费力地在听。

谢培东:“他没有杀人,也没有贪污。你这样为他争辩为了什么?”

飞行员们笔挺着认真在听。

谢木兰怔了一下:“他是我的老师……”

铁门外沙包上,李副总统的副官长的声音通过喇叭仍在断断续续传来。

谢培东:“他还是何教授的学生,是何教授心里早就看中的女婿!丫头,从小你就任性,我不管你。可这一次,你这样做,第一个伤害的就是孝钰!我谢培东不会容许自己的女儿干出这样的事!”

下午三点多的太阳似乎更加炙热,大门外的学生们都饿着渴着,飞行员们便自觉都不喝水,民调会那些人自然也没有水喝。汗都没得出了,一个个也尝到了嘴唇干裂的味道,眼睛便昏花,只能模糊看见站在大铁门外沙包上那个长官的背影,还有已看不清字的横幅和望不到边的人头。

“我做什么样的事了……”谢木兰本能地回了这句嘴,却那么软弱无力。接着她的脸慢慢白了,浑身还有些颤抖。这样的话从父亲的嘴里说出来,而且直刺自己的心窝!她脑子一片空白,眼前一片发黑……

青年航空服务队的二十名飞行员排成两列,站在两旁。民调会那些人包括李科长、王科长站在两行飞行员的中间。

突然,她身子一软,在二楼的栏杆边瘫坐了下去。

人全都站着。

“木兰!”方孟韦立刻奔上楼梯。

北平市民食调配委员会总储仓库大坪。

“不要管她!”谢培东兀自生气地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