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着徐铁英的,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山装,脸色十分难看。北平“七五事件”最早就是因他而起。他就是北平市参议会参议长许惠东。
再过去就是正中的两个位子了。
正中紧挨着许惠东的也是一位五十出头的人,长衫儒雅,面容凝重。如果论行政职位,他才是北平市的最高行政长官,堂堂北平市政府市长刘瑶章!可现在是战乱时期,军事至上,所谓市长,不过是四处作揖、四处救火,焦头烂额的一个职位而已。现任的这位,曾是报界名流,又兼国民党中央执委,何思源辞职后被抬了出来,勉为其难。
挨着曾可达的是徐铁英,如果代表国防部调查组,他只是协助者,应该坐在曾可达的下首,现在却坐在曾可达的上首,可见他今天是以北平市警察局长和北平警备司令部侦缉处长的身份出席的。
挨着刘瑶章的也许是今天与会者中心里最苦的人,他便是方步亭!崔中石猝然被杀,大儿子狠追弊案,党国的大火竟在自己家里熊熊燃烧。国将不国,家已不家。自己深有瓜葛的党国老派现在要和自己儿子深陷其中的少壮摊牌了。他闭着眼,等听楚歌声起!
坐在陈继承左边的那位中将,面色相对平和,神态也相对超然。因为他的身份十分特殊,职位是国民政府驻北平行辕留守处的副官长。尽管到了1948年5月,国民政府驻各地的行辕已经形同虚设,而北平行辕不同,曾经的行辕主任是现任副总统李宗仁。因此这个副官长代表的是李宗仁,身份自然随主而高,他便是国民党北平行辕留守处副官长李宇清。
最不可思议的是挨着方步亭的马汉山。国防部稽查大队在到处找他,自己主管的民调会已被重重包围,这时用绷带吊着右臂,居然并无害怕的神色,那张阴阳脸,一半倔强,一半委屈,好像他才是最大的受害人。
坐在陈继承右边那位虽然也是中将军服,却垂眼望着桌面,面无表情。他便是代表傅作义出席会议的华北剿总司令部秘书长王克俊。因为陈继承是副总司令,他便只能坐在副席。
“开会吧?”陈继承场面上左顾右盼地问了一声王克俊和李宇清。
坐在正中那个人,就是今天会议的主持人,也是今天对付自己的策划者——华北剿总副总司令兼北平市警备司令部总司令陈继承,目光阴沉,脸色铁青。
二人点了下头。
更让他不能接受的是,马汉山也来了,安排坐在与自己同排,而且是坐在靠左边的最后一个座位上!奉命来北平调查案件的人和第一个要被调查的人同时安排在末座,他知道今天这个会议是一场真正的短兵相接了。这时他也不露声色,把目光暗中望向主席台那三个人。
“开会!”陈继承面对其他人时语调便很阴沉了。
到北平将近一个月,曾可达这是第一次来华北剿总司令部参加会议。身为少将,曾可达坐在这里也不委屈。可自己代表的是国防部,代表的是建丰同志!
“报告!”
面对主席台一条铺着白布的长桌前坐着六个人,曾可达竟被安排坐在靠右边的最后一个座位上。
刚宣布开会,就被门口的这声“报告”打断了!
但会议规格之高还是能一眼感受到,背靠主席台一条铺着白布的长桌前坐着的三个人,全是中将!
陈继承正要发火,可举眼望去,又不能发火了。
会议是傅作义紧急召开的,傅作义本人却没有出席。
其他人也都望向门口。
北平华北剿总会议窒。
门口笔挺地站着一位上校,是傅作义的机要副官。
严春明跟着坐下,再看时,已经不见了老刘同志。
“进来吧。”打招呼的是王克俊。
人群一拨一拨地在烈日下坐下了。
“是。”那副官大步走入会场,径直走到主管他们的秘书长王克俊身边,俯身在他耳边轻说了几句。
“请大家都坐下!”
王克俊面容凝重了,对那副官:“去报告傅总司令,我们会妥善处理。”
“说得对!大家都坐下!”
“是。”那副官碰腿行礼,又大步走出了会场。
立刻,各个横幅下都有学生配合了:
目光便都望向了王克俊。
那个学生立刻大声喊道:“同学们!请大家都坐下来!我们等,等他们一个明确的答复!没有答复,我们就找傅作义去!”
王克俊凑到陈继承耳边:“所有抗议游行的人都聚到了民调会,点名要见马汉山。国防部稽查大队那个方大队长来了,要求把马汉山带去,给民众一个交代。”
但见梁经纶侧过头在身旁一个学生耳边轻言了几句。
陈继承那张脸更铁青了,却不得不问道:“傅总司令什么意见?”
严春明的目光却趁着人群这一刻间的安静紧紧地望着燕大横幅下的梁经纶。
王克俊:“傅总司令叫我们拿出个意见。”
还有一双眼在复杂地望着方孟韦,那是何孝钰。
“我的意见是绝不可以!”陈继承这一嗓门让所有的人都睁大了眼。
有一双眼终于从无比的激动和幸福中有些清醒了过来,谢木兰松开了抱住梁经纶的手,移开了贴住梁经纶的脸,怯怯地偷望向站在车上的小表哥!她的眼突然闪出了一丝莫名的慌乱。
陈继承倏地站了起来:“什么‘七五事件’!无非是共产党阴谋策划反对党国搅乱北平的一次反动行为!都快一个月了,借着这件事,天天在闹,其目的就是要抹黑党国,严重影响华北剿总对共军的作战部署!性质如此明显,党国内部却不能精诚团结一致对外!”说到这里他的目光倏地望向了曾可达。
人群十分难得地出现了沉默。
曾可达也迎向了他的目光。
方孟韦这才放下了那支狙击步枪,通过喇叭对学生人群大声喊道:“同学们!国防部调查组正在调查‘七五事件’,国防部稽查大队正在清查民调会!而且,华北剿总正在召开会议,傅总司令会给大家一个答复!请同学们不要冲动!不要再出现一次流血的事情!”
陈继承:“曾督察,你们国防部调查组调查得怎么样了?”
那些握着机枪、卡宾枪的手也离开了扳机。
曾可达:“正在调查。”
那个特务营长万没想到方孟韦竟有如此举动,手举着开始还愣在那里,接着像是想起了方孟韦还兼着警备司令部侦缉处副处长的身份,只好慢慢放下了手。
陈继承:“是在调查共产党,还是调查我们自己人?”
无数双目光注视下,方孟韦左手依然端着喇叭,右手平举起那支狙击步枪远远地瞄着对方军车上的特务营长:“下命令,都放下枪!”
曾可达:“我们的任务很明确,调查‘七五事件’发生的原因。牵涉到共产党当然一律铲除,牵涉到党国内部也要严办。”
立刻一个警官将一把狙击步枪递到了方孟韦手中。
“一手坚决反共,一手坚决反腐。是吗?”陈继承大声责问,却不再让他回答,把目光望向其他人,“什么调查组?到北平一个月了,没有抓到一个共党,没有破获一个共党组织,天天揪住党国内部不放。尤其是那个什么国防部青年服务队,竟跟共产党的学生外围组织混在一起,将国军第四兵团的粮也抢了。你们到底要干什么?是不是要帮助共产党把平津、把华北给占了才肯放手?今天,就是现在,你们的那个青年服务队到处在抓北平民调会的人,北平学联的学生紧密配合,全到了民调会准备抢粮。配合得好嘛。知道刚才傅总司令的副官来报告什么情况吗?”
“长枪给我!”方孟韦的喇叭声中竟然愤怒地叫出了这句话!
曾可达并不急着回答他。
因为那个特务营长的手仍然高高举着!
其他人也都不看他,等他把威发完。
警队当然还是原队站在那里,可对面的宪兵枪口依然对着学生!
“一个空军上校。”陈继承接着大声说道,“一个在前方战场公然违抗最高军令倾向共党的可疑分子,你们不严办也就算了,还委任这样的人到北平来闹事。方孟敖,就是那个方孟敖!现在公然闯到剿总司令部来抓人了。曾督察,你告诉我,他是奉谁的命令敢来这里抓人的?”
西边警察的指挥车上,方孟韦手执喇叭接着大声喊道:“所有人都不许开枪!”
所有的人都有了目光,却不知道看谁,但确有人在偷偷看向马汉山,也有人在望向方步亭。
涌动的人群在一刹那间同时停住了,严春明也停住了,向喇叭声音的方向望去。
马汉山冲动地就要站起,被陈继承的目光止住了。
人群还在涌动,这时一个吼声透过喇叭响起了:“不许开枪!”
陈继承的目光转望向了方步亭。
——这些便衣就是在北平警察局门前和马汉山今天准备大开杀戒的那些人!
方步亭一直闭着的眼也睁开了,虚望向前方。
这才发现人群中有不少军统的便衣!
“还有,”陈继承在开脱马汉山之前,话锋一转,“总统一向谆谆教导我们要‘忠孝仁爱’。方行长步亭先生当此国事艰难之时,苦心经营,为我们提供了大量的经济后援。他有什么错?偏有人利用他的儿子来整他!对党国不忠也就罢了,还要煽动儿子对父亲不孝!方行长。”
严春明循着老刘的目光看去。
方步亭只得站起来。
老刘同志竟然亲自来了!严春明眼中闪过一道亮光,老刘同志却望向别处。
陈继承:“与华北共军作战,维护平津的民生,你肩上的担子不轻。你的家事也就是国事。我们都在这里,有什么委屈可以说出来。”
严春明一惊望去,认出了拉他的人是老刘同志!
方步亭:“感谢陈总司令关怀。不过有一点我得声明,我两个儿子都在国军服役,不能常在身边尽孝,可以理解。我没有什么委屈。至于你刚才提到方孟敖为什么要抓马副主任,又说方孟敖有种种嫌疑,身为父亲,我请求回避。”
突然有一只手暗中紧紧地拉住了他!
陈继承的离间没有起到作用,他忘记了一条古训“疏不间亲”!不禁被方步亭一个软钉子窘在那里。
严春明望向了“燕京大学声援团”那面横幅,他隐约望见了横幅下的梁经纶,不顾一切拼命往前挤去。
“陈副总司令!”马汉山壮烈地站起来,“陈副总司令!汉山感谢党国,感谢长官,干了民调会这个苦不堪言的差事,既没有后台也没有背景,就应该被他们千刀万剐!今天早上,在来的路上,我已经被共产党的学生打断了手。现在方大队长又要抓我……让他抓,汉山跟他走就是!”
中共北平学委并未组织这次行动,面对无数愤怒的人群和无数的钢盔枪支警帽警棍,一个石块都将酿成流血冲突。局面怎样控制?内奸到底是谁?精干如何隐蔽?学生怎么保护?
“坐下!”陈继承貌似严厉地喝住了他。
严春明满脸大汗,满目焦灼!老刘同志的声音在他耳边严厉地回响:“控制局面,查出内奸,隐蔽精干,保护学生!”
马汉山左手捧着吊着的右手又悲壮地坐下了。
攒动的人头中还有一个更加紧张的人。
“刘市长。”陈继承在方步亭那里一招不灵,又找了另一个对象,望向了刘瑶章,“您是北平市长,是中央执委,还兼着北平市民调会的主任。今天的事主要是冲着民调会来的。面对共产党如此兴风作浪,党国内部的人又如此不顾大局推波助澜,您要说话。”
一直在焦急地渴望方孟敖出现的何孝钰这时已经很紧张了,她担心又会发生流血事件,跟着举起了手臂,却喊不出声音。
“陈司令这是为难刘某了。”刘瑶章资格太老,依然坐着,“一定要我说话吗?”
一排排钢盔宪兵的卡宾枪也都齐刷刷地拉开了枪栓!
陈继承对他还是十分敬重的:“你们就是党国的代表,面对危局,您当然要说话。”
其他军车上的机枪拉开了枪栓!
刘瑶章:“那我就说一句话吧。”
西边军车上那个特务营长猛地举起了手!
陈继承:“一句话也好,您请说。”
——人潮开始向民调会仓储总库大门涌动!
这时所有的目光,包括方步亭,全望向了刘瑶章。
“反饥饿!反迫害!反贪腐!反内战!”
刘瑶章抻了一下长衫慢慢站起来:“我请求辞去北平市长兼民调会主任的职务。”
“挖出贪腐集团!”
刚才碰了个软钉子,现在又碰了个硬钉子。陈继承出了名的霸道,无奈今天面对的不是方步亭那样宋、孔的红人,就是刘瑶章这样的党国要人,胸口好堵,还不能对他们撒气,只是那张脸更难看了:“刘市长,这个时候,这句话你不应该在这里说。”
“交出马汉山!”
刘瑶章:“我本没想在这里说,陈司令一定要我说,我干脆就多说几句。一个多月前何思源先生辞去了北平市长,为什么?就是因为北平市一百七十多万张嘴没有饭吃,天天在饿死人。他也兼着民调会主任,民调会的账他却管不了。堂堂一个市长,只能够带头去背美国援助的大米和面粉。想要去认真管一下民调会的事,竟有人给他寄去了子弹。这样的市长,这样的民调会主任,让谁来当都当不好。我上任快两个月了,你可以问一下主管的马副主任,民调会什么时候向我汇报过?形同虚设,现在却要我说话。要我说就只能说这两个字——辞职!”
——巨大的抗议声浪又响起了!
“那就都辞职吧!”陈继承终于撒气了,“几十万共军就在北平城外,决战在即,党国内部却如此推诿卸责,甚至同根相煎!今天这个会是傅总司令委托鄙人召开的,一句话,不管你们是哪个部门,或者来头多大,都要表态。现在共产党操控的学生就在民调会前闹事,剿总的意见是全力出击,清查抓捕共党,包括受共党操控的学联头头!一切针对党国内部的所谓调查都要立刻停止,自己人一个也不能抓。错了也不能抓!曾督察,你先表态。”
“我们要见李宗仁!”
曾可达知道真正的交锋开始了,这才站了起来:“我想就陈副总司令刚才有句话先发表一下看法。”
“我们要见傅作义!”
陈继承:“我就是要听你的看法。”
北平市民调会总储仓库大门外。
曾可达:“刚才陈副总司令说总统对我们的谆谆教导,没有说完全。总统教导我们的是八个字,前面四个字是‘忠孝仁爱’,后面还有四个字是‘礼义廉耻’!党国为什么会落到今天这个局面,就是因为我们中间有太多人忘记了这后面四个字!我们国防部调查组就是冲着这四个字到北平来的!”
方孟敖:“听清楚了,把电话直接打到傅总司令办公室去,我就在这里等。”说完松开了手。
“你指的是谁?”陈继承勃然大怒了,“当面给我说清楚!”
那警卫队长被他的目光逼着:“他在这里我也得电话请示上面,该放手了吧?”
曾可达:“我们正在调查,到时候向陈副总司令、傅总司令还有南京中央政府我们自会说清楚。”
这倒是理,方孟敖望着他:“马汉山!民调会副主任!半小时前来的,正在里面开会,你可不要说他没来过。”
陈继承:“好,好!我现在不跟你们空谈误国。对我刚才的提议,对正在闹事的共党和学生,你表个态!”
那警卫队长这回是真听清楚了,因为这一个月来为了“七五”的事华北剿总多次被抗议的人群包围,傅总司令也因此十分烦恼,终于正面回答方孟敖的话了:“抓谁?告诉我姓名职务,我得请示上面。”
曾可达:“这件事,我无权表态。”
警卫队长将另一只手举了起来,方孟敖这才将证件收了回去:“看清楚了,我是国防部特派北平稽查大队的大队长。现在有一个‘七五事件’的要犯就藏在司令部里,这个人不抓住,在民食调配委员会抗议的北平民众立刻就会开到这里来,找你们傅总司令!我说清楚了吗?”
陈继承:“抓共产党无权表态,抓自己人你倒有权妄为?”
方孟敖:“拿来。”
曾可达:“抓谁都不是我的权力。刚才陈副总司令说要以武力解决今天民调会的学潮是剿总的意见,我想明确一下,剿总的这个意见有无正式公文。明确以后我立刻请示南京,请示国防部建丰同志。要说权力,我只有这个权力。”
警卫队长:“那只是你的身份证件……”
“你们都听见了,人家抬出国防部了!”陈继承气得有些发抖,望了一眼王克俊,又望向李宇清,“宇清兄,你代表的是李副总统。克俊秘书长,你代表的是傅总司令。北平、天津要靠我们守,华北的仗要靠我们打。你们总应该发表明确的态度吧?”
方孟敖:“军令就在你手里,还要什么军令?”
李宇清和王克俊隔着站在那里的陈继承对望了一眼,二人同时站起来。
那警卫队长:“好、好……拿国防部的军令给我看。”
李宇清:“如此重大的决定我必须电话请示李副总统。”
方孟敖:“不敢开枪就给我开门。我在执行国防部的军令,抓一个要犯。叫他们开门!”
王克俊:“我也必须请示傅总司令。”
那警卫队长的脸已经离方孟敖的脸很近,这才发现这个人那双眼睛从里面透出精光,一下子哑在那里。
陈继承:“那就立刻请示,休会一刻钟。一刻钟后必须做出决定,绝不容许共产党操控的学生再闹下去!”
方孟敖:“执行什么军纪,开枪吗?”
北平市民调会总储仓库大门外已是烈日炎炎,学生们忍着饥渴,流着热汗。
方孟敖的手攥得更紧了,而且将他的手臂往车窗内一拉,那警卫队长的身子已经紧贴在车门上,一动也不能动了。
当局仍然没有明确答复,正中东北的那些学生依然坐在那里,每一条干涩的嗓子都在同时唱着那首让他们悲愤不已的歌:
几个警卫围着车,几支黑洞洞的枪口全对着车内的方孟敖,目光却都望向那个警卫队长,等待他具体下令,如何执行军纪。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执行军纪!”警卫队长大叫。
那里有森林煤矿,
那警卫队长哪曾遇到过这样的人,猛地就想将手抽开,却发现对方的手指就像铁箍!
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倏地一下,警卫队长的手被方孟敖紧紧地攥住了:“抬开栅栏,打开大门。”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警卫队长一愣,沉着脸去开车门。
那里有我的同胞,
方孟敖将还有很长的一段雪茄扔出了窗外:“开门。”
还有那衰老的爹娘……
那警卫队长:“下车,下了车再说。”
四周,声援他们的北平学生都又站了起来。
方孟敖依然稳稳地坐在驾驶座上,这时望向了那个警卫队长:“你就不问一声我来干什么?”
汗水泪水在无数张脸上流淌。
“知道还敢驾车冲撞!下车!”警卫队长接着转头对身边的警卫,“将车开进去扣下!”
附和的歌声到处哽咽地响起:
方孟敖也不向他要回证件,也不看他:“这么大的牌子,我看得见。”
“九一八”,“九一八”,
那警卫队长当然熟知国军的谱系,可世面见大了,在华北最高军事机构的门前还不至于被这个身份镇住,拿着证件握在手里并不退给方孟敖,严厉地问道:“知道这是哪里吗?”
从那个悲惨的时候,
照片一眼就能对照,标准的美式空军军服,那张脸就是车里这张脸。
“九一八”,“九一八”,
姓名方孟敖军衔上校
从那个悲惨的时候,
职务国防部特派北平经济稽查大队大队长
脱离了我的家乡,
“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的鲜红印章。
抛弃那无尽的宝藏,
警卫队长打开证件从下往上次第看去:
流浪!流浪!
方孟敖依然抽着烟,将证件向车门外一递。
整日价在关内流浪……
毕竟是华北剿总,警卫队长依然气盛:“拿出证件!”
满脸的泪水,何孝钰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倾情释放过自己,她的歌喉一向被誉为全校第一,可此刻她才深切地感受到人为什么要唱歌——原来,理想和信念跟人的感情是这样的血肉不可分离。唯一让她现在不能完全分辨清楚的是,此刻的热血和悲伤到底是为了那些东北的同学还是因为自己!泪眼中她仍然能看到谢木兰也在梁经纶的身后激动地唱着。
那些警卫都望向了警卫队长。
歌声中,他们都不知道正在酝酿的危险一步步向他们逼近。
在国军里,空军是名副其实的天之骄子,何况还是空军上校!
许多同学都挽起了手,在那里同声高唱。
他们看清了那顶美式空军军官帽,看清了美式空军军服领章上的两杠三星!
何孝钰也发现有一只大手握住了自己的手,她也握住了那只手,依然流着泪在唱:
无数双警卫的眼,警卫队长的眼。
哪年,哪月,
一如既往,他看也不看车外那些人,在驾驶座上熄了火,掏出一支雪茄,弹开了那只美国打火机,点燃了烟,在车里抽着。
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
——是方孟敖!
突然,她发现那只握她的手有些异样,这才泪眼望去,她太意外了!
“下来!”警卫队长大声喝道。
站在身侧握她的人原来是老刘同志!
第二道警戒线的警卫也拥过来了,长枪短枪全指向吉普里的那个人!
何孝钰刚止住声,老刘同志示意她接着往下唱。
隔着铁网栅栏便是紧闭的大门,巨大的牌子上赫然写着:“华北剿匪总司令部”!
何孝钰移开了目光,跟着歌声继续唱着。
第一道警戒线的卫兵猝不及防纷纷向两边躲闪,缓过神来大声吆喝着端枪追过去时,那辆吉普吱的一声已在第二道警戒线的铁网前刹住了,车子还跳了一下!
她感觉到自己的手被老刘同志慢慢松开,将她的掌心翻到了上面。
在这里从来没有哪辆车敢如此肆无忌惮地飞速开来!
老刘同志用手指在何孝钰的掌心中虚写了一个“走”字!
华北剿总大门外。
共产党员!下级服从上级!
日光满目,她看到了另一个男人的身影,高大挺拔的身影,正从铁门那边走来,而且从铁门的栏杆中毫无遮挡地走了出来!她惊觉地闪了一眼,那个男人的身影不见了,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个时候为什么会出现方孟敖的幻觉。
何孝钰尽管热血仍在沸腾,却不得不服从老刘同志以这种特殊方式对自己下达的关心的指示。可人潮叠浪,挤出去谈何容易?
何孝钰的目光不愿再看她和他了,她想起了另外一个人,目光深深地望向了民调会那道大门。
立刻有两个何孝钰并不认识的男同学挨了过来,一个在前,一个在后,艰难地护着她在人群中一寸一寸地挤去。
何孝钰的目光中谢木兰的脸和梁经纶的背在攒动的人头中时隐时现。
何孝钰猛一回头,老刘同志不见了。
可她忘记了,另外一双目光就在她和梁先生身后燕大学生中,只隔着两三排同学,能够注视到她和梁经纶——那就是何孝钰!
何孝钰脑子里蓦地想起了《共产党宣言》开头的那几句话,她在自己的心里神圣地朗诵起来:“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游荡。为了对这个幽灵进行神圣的围剿,旧欧洲的一切势力,教皇和沙皇、梅特涅和基佐、法国的激进派和德国的警察,都联合起来了。”
这是一双女生的手,谢木兰的手!她悄悄藏在梁经纶的身后,浑身激动,战栗着幸福。人群的拥挤,使她能够将脸紧贴在梁经纶的背上,双臂还能在身后抱着梁先生的腰。爱情能在如此波澜壮阔的崇高仪式下进行,而且只有自己和梁先生知道,她多希望今天这个场面能够无休止地延续下去。
何孝钰被两个同学护着,仍然转过头在寻找。这回她没有在人群中寻找老刘同志,也没有去望一眼燕大那条横幅,她不想再看到梁经纶和谢木兰在干什么,而是定定地望着民调会的大门,她希望看到另一个“幽灵”——方孟敖!
梁经纶这时恰好也向郑营长这边望来,两人目光碰了一下。梁经纶点了一下头,便将目光垂下了。因为他的腰间有一双手在搂着。
北平华北剿总会议室。
他看见梁经纶隐藏在“燕京大学声援团”横幅下的人群中,没有跟着喊口号,只是静静地在那里观察着形势,周围全是一些气宇非凡的男学生。有些面孔郑营长熟悉,那是中正学社的“自己人”。有些面孔郑营长不熟悉但知道,这些人是北平学联的骨干。郑营长有些放心了,学联的骨干能够在梁经纶的指挥下控制局面,中正学社的自己人会全力保护梁经纶。
一刻钟的休会很快到了,各自又都回到了座位上。
郑营长的目光搜寻到了那个人!
“继续开会。”陈继承还是那张脸孔,十分反动的固执,十分固执的自信,“下面听李副官长宇清宣布李副总统的指示,请王秘书长克俊宣布傅总司令的指示!”
郑营长不知道自己能挺多久,站在路障马剌后的沙包上,目光忍不住在人群中搜寻另一双目光。
对面一排的六个人都屏住了呼吸,望向坐在陈继承两侧的李宇清和王克俊。
而站在指挥军车上的偏又是国军第四兵团的那个特务营长!跟对面指挥车上的方孟韦不同,特务营长两眼凶光,满脸杀气!
他们同时感觉到,李宇清和王克俊已在刚才取得了默契,两人隔着陈继承碰了一下眼神。接着李宇清说道:“请王秘书长先宣读傅总司令的指示吧。”
西边的情形就令人堪忧了。学生人群的身后,是一辆辆军车,每辆军车的车顶上都架着机枪对着学生人群。军车前重重叠叠头戴钢盔的宪兵也都将黑洞洞的枪口对着学生人群!
“好。”王克俊打开了桌前的公文包,从里面抽出了一张用毛笔工楷写就的公文纸——密密麻麻足有上千字,这不像休会这十五分钟临时做出的指示。
好在这些警队依然保持着克制,因为一个人站在敞篷吉普指挥车上一动没动,那就是方孟韦!
大家更严肃了,就连站在王克俊身旁的陈继承似乎都有了预感,向王克俊手里那张公文瞄去。
东边学生人群的身后,排满了一辆辆警车,警车前重重叠叠,前几排是手持盾牌、警棍的警察,后几排是荷枪的警察。
王克俊已经站起来,习惯性地清了下嗓子:“诸位。鄙人受傅总司令作义长官委托,要向大家宣读一份傅总司令亲笔的重要函件!请各位起立!”
尽管这个声音在耳边反复提醒着、自己安慰着自己,郑营长依然心中无底。因为北平市警察局大量的警力已经来了,北平市警备司令部大量的兵力已经来了!
所有人都预感到了,一齐站了起来,目光全望向了王克俊。
郑营长耳边想起了曾可达的声音:“不许开枪,不要阻拦,不要怕乱!”
“蒋总统、李副总统钧鉴!”王克俊语气沉重地念出了这两个名字!
郑营长率领的那一排青年军已经悉数退到了民调会大门,一字排开,面对声浪排空的抗议人群,他们虽万分紧张,却十分安静,只是站在那里。面前虽重重叠叠摆有路障马刺,但谁都知道,这挡不住学生。浪潮般的人一旦涌入就很可能酿成第二个“七五事件”!
有军职的人包括马汉山都是两腿一碰。无军职的刘瑶章、许惠东包括方步亭也都跟着挺直了身子。
……
王克俊这才开始诵读正文:
“反内战”!
作义蒙总统、副总统不弃,委以华北剿共总司令部总司令之重任,荷守御华北镇守平津之重责。年初以来,与数十万共军四面作战,平津交通被阻、晋察冀多处重镇数度失守。赖将士用命,平津线得以打通,而环北平之石家庄、平山、阜平仍陷落于共军,近日逼临北平之保定、廊坊、房山激战又起,非举国军五十万将士浴血之力与共军决一死战无以克复失地,以尽守土之责。然守土者何?仅北平一城,数十万国军之军需常陷于不济;两百万市民皆陷于饥饿;人心浮动,学潮迭起!作义实不知守此饥饿之城、动乱之区,意义何在?尤使作义不能解者,7月5日北平市参议会擅议驱逐东北一万五千学生于先,国军第四兵团枪杀请愿学生于后,竟因民食调配委员会配给粮食不足所致!该东北一万五千学生皆国府动员来北平者,今北平市政界此举何以与国府恤民之策相悖如此?‘七五’以来,东北学生、北平各学府师生及举国各界,声浪如潮淹骂作义!傅某为党国军人,有为国家疆场捐躯之义,无为各派官场受辱之责。军心民意皆陷作义于不义,军需民食皆掣作义于两难,则不战已败!兹恳求总统、副总统斥除职下华北剿总之职,另简贤能,或能解此内外之困,不负党国重托!
“反饥饿”!
傅作义引咎陈词民国三十七年八月三日于北平
“反迫害”!
陈词近于悲愤,闻者无不愕然。
“反贪腐”!
最惊愕的当然是陈继承。傅作义是华北最高军事长官,自己是仅次于他的军事长官,同有镇守北平指挥华北战局之责,他事先拟好的辞职函自己竟毫不知情,却突然拿到这个会议上来念,而书函中指责之人首推就是自己!不禁又羞又恼,蒙在那里。
还有更多心中的怒吼都写在一幅幅巨大的横幅上:
唯有曾可达眼睛亮了。他立刻想起了建丰同志电话中的声音:“陈继承、马汉山之流敢于捣乱,你就去找傅作义将军,也可以去找李宗仁副总统,他们会站在我们一边……”
——“北平师大声援团”!
他知道今天这一仗自己这边赢了,可陈继承他们不会死心,暗中用目光扫视着不同人的反应,等待即将发生的短兵相接。
——“燕京大学声援团”!
王克俊念完了便将那封辞职函隔着陈继承双手向李宇清递去。
大街西边声援东北学生的人群上方巨大的横幅:
会议室内一片死寂,会议室窗外大树上的蝉鸣便显得十分聒耳!
——“清华大学声援团”!
“克俊兄。”李宇清望着递在面前的那封辞职函,脸色十分凝重,“傅总司令这封辞职函兄弟可不敢接呈。”
——“北京大学声援团”!
“那我就带回去请傅总司令亲呈总统和副总统。”王克俊立刻将辞职函放进了桌前的公文包内。
大街的东边声援东北学生的人群上方巨大的横幅:
“我也传达一下李副总统的指示吧。”李宇清说着又望了一眼王克俊,“听了李副总统的意见,希望傅总司令不要再递这封辞职函。”
——“东北学生请愿团”!
曾可达的眼更亮了,心里更有底了。
正对民调会总储仓库大门的巨大横幅:
马汉山那张原来满有底气的脸已经完全没有底了。
烈日当空,学生满地。
一直不露声色的徐铁英,这时虽仍不露声色,眼睛却睁得很大,他要开始盘算如何应变了。
“我们要读书!”
方步亭也在凝神等待,等待的是什么,他的眼中依然是一片迷茫。
——“我们要读书!”
李宇清直接传达李宗仁副总统的指示了:
“我们要吃饭!”
国民政府乃全体国民之政府,全体国民乃国民政府之国民。兹有东北一万五千多学生,因战乱蒙政府体恤安排迁至北平就读,此政府对国民应负之责任。北平市政府及驻北平党国各机关部门均应一视同仁妥善安置。7月4日北平市参议会所提交遣散东北学生之提案殊欠稳妥,以致7月5日爆发东北学生与政府之冲突。民心浮动,举国哗然,使政府之形象受损,更贻共党攻击之口实。近日以来,国府已有明确指令,务必安抚学生,北平各机关部门竟无任何举措,以致学潮愈演愈烈,矛头直指肩负华北战局重任之傅作义总司令。宗仁身为国府副总统且曾任北平行辕主任,心常不忍。特命行辕留守处副官长李宇清代表本人亲临聚会现场安抚民众。民众所提一切合理之要求、合法之情事,均应尽力应承。对‘七五事件’负有直接责任者,亦应挺身面对民众,各引其咎。
——“我们要吃饭!”
中华民国中央政府副总统李宗仁民国三十七年八月三日
“挖出贪腐后台!”
陈继承脸色大变!
——“挖出贪腐后台!”
马汉山脸色大变!
“交出马汉山!”众臂如林。
还有那个一直没有吭声的许惠东也脸色大变!
“交出马汉山!”一臂振呼。
“这就是李副总统和傅总司令的指示吗?”陈继承缓过神来兀自大声问道。
上万的学生聚集在北平市民调会总储仓库大门外。
李宇清第一个不高兴了:“陈副总司令,鄙人总不敢假传李副总统的指示吧?”
马汉山只怔了一下,立刻跟着徐铁英走了出去。
陈继承又转望向王克俊:“王秘书长,傅总司令是华北剿总的总司令,我陈继承还是华北剿总的副总司令。面对共党,面对共党操纵的学潮,傅总司令做出这样的表态,总应该事先跟我打个招呼吧?”
“徐悲鸿那些人就不要再惹了。”徐铁英拿起了帽子,“走吧。”
王克俊的脸也淡淡的:“报告陈副总司令,这样的话您应该亲自去问傅总司令。克俊不便转达。”
马汉山一把接过了那幅画,大声说道:“徐兄,过了这道坎,兄弟我有办法把徐悲鸿家里那幅吴道子的《八十七神仙卷》给你弄来!”
“那好!”陈继承已经气急败坏了,“我也可以向南京辞职,还可以直接电话报告蒋总统!”说完径自离座,乱步走出了会场。
徐铁英又望了一眼他还脱着臼的那条手臂,还真怀歉意地轻叹了一口气:“我不是不喜欢。眼下送给别人更管用。带着,你先去陈总司令家,当着他的面交给他太太,再去会场。”
“执行李副总统的指示吧。”李宇清开始主持,“刘市长、许参议长,请你们会同协商,能不能先撤销北平市参议会7月4日那个提案,然后拿出一个救济东北学生的方案。对北平市这几个月来的民食配给和民生物资做一次清查。”
马汉山:“徐局,这真是唐伯虎。你要不喜欢,带到南京去,送谁都拿得出手。”
刘瑶章和许惠东对望了一眼。
徐铁英突然觉得马汉山还是有可爱之处,不禁露出了一丝笑脸,接着还是拿起了马汉山送的那幅唐伯虎的真迹向他一递。
许惠东面容黯淡,答道:“我去召集参议会,传达李副总统的意见。”
马汉山:“让陈司令和他们都看看,学生打的。”
刘瑶章:“救济东北学生的方案我已经做了三个了,如果需要我还可以再做一次。至于北平市这几个月的民食配给和民生物资的清查,我无能为力。国防部调查组就在北平,他们应该清查,能够清查。”
徐铁英:“吊着个手臂去开会?”
李宇清立刻望向了曾可达:“曾督察。”
马汉山:“不用,给个绷带就是。”
曾可达:“我们清查!一定清查到底!国防部稽查大队的方大队长还在门外等着马副主任。马副主任似乎应该配合一下。”
徐铁英脸色温和了许多:“要不要叫个军医先帮你把手治一下?”
马汉山望向曾可达,同时也望向了跟曾可达站在一起的徐铁英。
马汉山浑然忘却了脱了臼的右臂,高举左手向下狠狠地一劈:“早该这样了,跟他们大干一场!”
徐铁英这时两眼却望着前方,并不看他。
徐铁英将话筒搁回话机:“都听到了?”
马汉山嚷道:“什么配合,拿铐子来,老子去顶罪就是!”
啪的一声对方的电话搁了。
北平市民调会总储仓库大门外,人群突然激动起来!
“是。”徐铁英又瞟了一眼感动得像孩子一般的马汉山,“我立刻想办法找到他,带他来参加会议。”
被两个男同学护卫着已经挤到了接近人群边缘的何孝钰回头一望,眼睛从来没有这样亮过!
陈总司令电话里的声音:“找到他。告诉他也来参加会议。叫他闭上臭嘴,不要到处乱说,也犯不着害怕。牵涉到党国的大局,只要他把尾巴夹紧了,我们会保他。”
几乎不用军警维持秩序,激动的学生人群自觉地让开了一条通道。
徐铁英:“陈总司令的意思是不是要找到他?”
她只能看见一辆敞篷吉普车的后排站着马汉山,居然高举着一只手——那只手上戴着手铐,另一只手却吊着绷带!
“那个马汉山躲在哪里,你知道吗?”陈总司令电话里突然冒出的这句话让马汉山立刻一惊,瞪大了眼望着徐铁英。
学生人群发出了欢呼!许多人在跳跃!
“陈总司令放心,我明白。”徐铁英十分认回地答道。
何孝钰太想看见开那辆吉普的人了,可只有让开道的学生能看见,那当然是方孟敖!
陈总司令在那边更生气了:“没有谁怀疑二号专线!但绝不容许任何人顶着二号专线的牌子来整我们这些党国的老人!更不容许他们为了争权不惜利用共党,而且被共党利用把党国给弄垮了!现在局势已经被他们搅得十分复杂。今天的事情使傅总司令十分生气,刚下的通知,召集各方面到剿总司令部开紧急会议。你立刻来,曾可达也通知了,也会来。你是中央党部的人,是党国的老人,应该明白,党国内部的人、党国内部的事,就是错了,也轮不着他们来打压。开会的时候,不要跟曾可达站在一边。”
何孝钰从来没有这样向人家提出过要求,竟然向护卫她的一个男同学说道:“抱起我,让我看看。”
两人都明知跟共产党有关系,一个中统,一个军统,这时偏还要隐瞒,心头那番别样的滋味真是水煮火燎。徐铁英又狠狠地盯了马汉山一眼,这才答道:“我赞成陈总司令的分析。可目前我们还没有任何证据,事情关系到国防部,尤其是二号专线,我们也很难哪……”
那男同学只浅笑着摇了摇头。
徐铁英的目光和马汉山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碰在了一起,他们几乎同时想起了昨晚的画面,那个昨天晚上躺在停尸床上的人——崔中石!
何孝钰站在那里不愿意走了,她一定要等着看到那个人的身影。
陈司令那边的声音:“北平学联召集各学校的人同时上街,这也是突然行动吗?国防部调查组尤其是方孟敖的那个青年服务队分明跟共产党有关系!你也是调查组的人,就一点儿都没有察觉吗?”
由于学生的配合,吉普不久便开到了大门边。
徐铁英立刻答道:“早上接到的报告,他们是突然行动。”
何孝钰终于看到了跳下车的那个身影——方孟敖没有任何做作,也没有跟任何人打一声招呼,只是双手将后排的马汉山举起放下了车。
陈司令的声音很霸气,因此很响亮:“那个什么国防部青年服务队进驻民食调配委员会你知道吗?”
何孝钰看得更清楚了,方孟敖并排引着马汉山走进了民调会的大门。
马汉山浑身都是感激,凑了过去。
在人群里,几乎同时,另一双眼却望向了烈日当中的天空——老刘同志的眼中慢慢浮现出了连绵的群山!
徐铁英却向他招了一下手,示意他靠近来听。
太阳下出现了绵延山西、河北、河南八百多里的太行山脉!
马汉山一直在紧张地尖着耳朵听,见徐铁英的目光瞟来,便又想假装没有偷听。
河北平山县,但见太行山主脉在这里如一条龙蛇不管不顾磅礴逶迤往南而去,却甩下方圆百里一堆群山。山峦的北处尽头,俯瞰即是人烟辐辏之华北平原,往南皆莽莽苍苍,人迹罕至。
“好。”徐铁英这才将单福明那个话筒啪的一声搁上了话机,“请陈总司令指示,我在听。”说话间还不忘又瞟了一眼站在旁边的马汉山。
历史的声音突然慷慨激昂,在这片群山上空响起:“就在距北平西北两百多公里处,公元1948年,河北平山县这一片太行山的余脉,因一处名西柏坡的村落而赫然史册!是年5月,毛泽东、周恩来、任弼时率领的中共中央核心机关移跸于此。潜龙勿用,任国民党空军飞机搜寻轰炸,中共领袖深藏在千山万壑之中;飞龙在天,弹指间便将发动决定中国命运的辽沈战役、淮海战役、平津战役;一二日内便可龙行虎步,定都北平。”
陈司令在另外一个话筒里当然听到了:“你能不能把那个电话先挂上?”
那画面在阳光下倏地停住了,显出了万山丛中隐约可见的那一片院落,这片院落就坐落在中共中央所在地西柏坡。
徐铁英干脆拿起了单福明还在不断喊话的话筒贴近陈司令那个话筒,有意让对方听见。
隐约传来马蹄声急,但见一行五骑,穿行在山道上,闪过山道旁散落民居。
搁在桌上的话筒那边的单福明兀自不知,声音更大更急了:“局座!局座!”
零碎的小块庄稼地,遥有村民耕作,显然常听见这样的马蹄声,因此并不惊诧,只是停下锄头向五骑马上穿着灰色军服的人笑着招了招手,依旧耕作。
徐铁英这才听出右耳那个电话是华北剿总副总司令兼北平市警备司令部司令陈继承打来的,怔了一下,立刻将左耳单福明那个电话搁到桌子上,向右耳的电话答道:“是陈总司令啊?对不起,刚才是出勤的警队应急的电话……”
一棵参天大树荫蔽下的小道旁,站着好些警戒的军人,一行五骑立即勒住了缰绳。
右耳边电话那边的人知道徐铁英在同时听另一个电话,忍了十几秒钟,突然不忍了,十分生气地传来责问声:“你忙完了没有?忙完了,能不能听我说几句?”
第一骑马上的军人翻身下马——竟是华北局城工部部长刘云。
左耳那个电话抢先说话了,语气很急,因此很响:“局座,我是单福明哪!全上街了!去华北剿总、市参议会、市政府、市党部抗议的人暂时挡住了!可民调会那边人太多,挡不住,且大有哄抢之势……局座……”
跟着的四骑军人都翻身下了马。
徐铁英听电话居然也有一心二用的本事,两个话筒一个左耳、一个右耳同时听着:“我是徐铁英,说。”
刘云将缰绳递给了一个军人,又取下腰间的手枪递给他:“在这里等着。”
马汉山只好又站在那里。
“是!”
“哪个电话都和你有关,你还想回避?”徐铁英的两只手同时伸向两个话筒。
刘云独自一人向大树下走去。
马汉山:“我先出去回避一下?”
一个腰别手枪的军人,带着两个执枪的士兵迎了过来:“是刘云部长吗?”
徐铁英望着尖响着的电话,没有立刻去接,又瞟了一眼捧着手臂站在旁边的马汉山。
“是。华北城工部部长刘云前来汇报工作!”
徐铁英办公桌上的两部电话几乎同时响起了!
那个腰别手枪的军人:“周副主席在等你,跟我来吧。”
时局确实已经不可收拾。
“是!”刘云跟着那个军人向远处那座院落大门走去。
北平市警察局局长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