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孝钰:“我爸吃不了那么多。”
“再加一碗面粉。”
方孟敖:“还有你,明早还有木兰。”
何孝钰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听话便去洗手,方孟敖刚才打开的那一缕水一直在等着她。
何孝钰真的很无奈,走过去用小碗又从面粉袋里舀了一碗面粉:“倒进去吗?”
“不影响你爸睡觉,也保证他明天的早餐,给我一个小时。去洗手吧。”方孟敖说着占据了她面盆前的位置。
方孟敖两手已经让开了:“你说呢?”
何孝钰退后了一步,望他的目光有些近于哀求了。
何孝钰真感觉自己今晚比任何时候都要傻,将面粉倒进了面盆里。
“让开吧。”方孟敖的声音极轻地在她的耳边响起。
“拿热水瓶来,用一个大碗,倒三分之一的开水,加三分之二的凉水。”
“你要干什么?”何孝钰真急了。
何孝钰又去拿热水瓶、拿大碗,倒三分之一的开水,加三分之二的凉水。
何孝钰也不知道是焦急还是紧张,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了。斜望见身边的水龙头被轻轻拧开了一点儿,一缕细细的水流了出来,方孟敖尽量使声音降到最小,径自在那里洗手。
方孟敖接过碗,一手将水均匀地倒进面粉盆,另一只手飞快而熟练地搅了起来。
方孟敖不但没走,高大的身影竟到了自己的身边。
何孝钰在边上看得不知是入神还是出神,目光既被他的动作吸引,眼睛还是忍不住望了一下二楼,又望向客厅的门。
何孝钰本能地望向了客厅门,她担心梁经纶随时都会出现,可感觉到了方孟敖在看着自己,又将目光转望向了二楼:“都一点了,拜托,我爸有病,晚上睡觉很容易被吵醒,早餐也得按时吃。我还要饧面,再耽误,就蒸不出馒头了。”说着走到了面盆边,继续和面,想以这种方式让方孟敖自己走。
何宅一楼客厅门外。
“我们能不能先聊聊别的事,走的时候我再告诉你。”
多少个夜晚,梁经纶也曾在门外这个地方站过,或是等候先生开会回来,或是没有任何原因,只从院内自己的小屋出来,愿意来这里站站,感受和他关系极亲近的两个人在这座小楼里。
“你没有说,我怎么知道?”
今晚,此刻,还是这个地方,梁经纶站在这里却不知道置身何处。
“我为什么来,你应该知道。”
“醋。”是方孟敖的声音。
燕南园何宅一楼客厅。
“嗯。”何孝钰很轻却能听见的声音。
深夜燕大的校园,因他的长衫起了微风,路边的树叶也摇曳起来。
接着是梁经纶想象中何孝钰从碗柜里拿出了醋瓶。
他的背影就是长衫,向来路拂去。可也就走了几步又停下了,转过身来还是长衫,向应该属于自己的那座小楼拂去。
方孟敖的声音:“倒50毫升。”
“踟蹰”,梁经纶第一次对这个词有了别样的感受。去,还是不去?
“嗯。”何孝钰的声音。
二楼的窗口是黑的,一楼客厅感觉有微光映出。
接着是梁经纶想象中何孝钰往面粉盆里小心地倒醋。
他望向那座小楼。
“够了。”
他一眼就认出了停在路旁的那辆军用小吉普——方孟敖的车!
梁经纶的长衫下摆又轻轻地拂起来,他不能站在这里听两个人说话,可走出洋楼大门的小廊厅,下到两级石阶前他又站住了。
离那座自己十分熟悉的小楼还有三百米左右,梁经纶突然站住了。
这个位置可以说是在看天上的星星或是即将沉落的弯月。
燕大校园通往何宅的路上。
何宅一楼客厅。
何孝钰立刻又紧张了,停了脚步,去开门不是,不去开门也不是。
“有小苏打吗?”方孟敖开始揉面。
方孟敖却仍然站在那里:“你就不问一声我为什么来?”
何孝钰没有再去望客厅的门或是二楼父亲的房间,她被方孟敖如此专业的揉面动作惊呆了。
“那就是我的电话不该打。”何孝钰这句话回得连自己都知道不很恰当,接下来掩饰的一笑也就不自然,“你们大队和二十个同学应该都在连夜查账,你是队长,赶快回去吧,我也还要给我爸准备明天的早餐……”说着望向面盆,又望向了那袋面粉,“是你送的面粉,谢谢了。”接着径自向客厅门走去,准备开门,让方孟敖走。
“按500克面粉加50毫升醋、350毫升温水的比例,把面揉好,饧10分钟,再加5克小苏打,再揉一次。这样就不需要发酵了,蒸出的馒头照样松软。”方孟敖一边揉面,一边轻声地教道,“以后没有时间饧面,就用这个办法。”
“她不能参加协查组。”方孟敖的目光何等深邃,当然看出了何孝钰的窘境,立刻帮她回答了自己提出的问题,“我们家只能有一个人跟自己的父亲过不去,跟自己的家庭过不去。不能有第二个。”
“哪里学的?”何孝钰出神地问道。
老刘同志的交代十分明确,自己必须先见了梁经纶,以学联的名义接触方孟敖,然后代表党组织和他秘密接上关系。现在方孟敖突然先于梁经纶来了,打乱了组织的安排。何孝钰这才感觉到,不是谢木兰的电话出了问题,而是自己打的电话出了问题。
“空军,飞虎队。”
何孝钰又一次被他问住了。
“在空军还要自己做馒头?”
“你认为她该参加协查组吗?”
“去的第一年美国佬连飞机都不让你上。也好,帮他们洗衣服,做饭,包括擦皮鞋。陈纳德那老头倒喜欢上我了,第二年便手把手地教我。”
“你知道,她想参加协查组,帮你们查账。”
何孝钰突然觉得有一丝心酸涌了上来,她已经不再有任何催方孟敖走的想法了。
“这么晚了,她在自己的家里,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好好睡觉,叫我接她出来,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轮到方孟敖反问了。
何宅一楼客厅门外。
何孝钰避开了他的目光,望了一眼二楼,接着望向座钟:“是木兰求我给你打的电话,叫你回去把她接出来。”
梁经纶已经在廊檐前的石阶上坐下了。不凭眼睛也不凭耳朵,凭他的感觉也知道自己该什么时候走。他会把握好回避的时间,把握不好的是自己现在的心绪。
“刚才的电话不是你打的?”方孟敖紧紧地望着何孝钰,像是在笑,更多是在审视。
他的感觉如此敏锐,这种敏锐随着他望向却望不见二楼的两眼闪现了出来。
“你怎么到我家里来了?”何孝钰压低着声音,问这句话时既要表达出自己并没有叫方孟敖来,又不能让对方尴尬。
他极轻极快地又站起来,向院门无声地走去,他想回望一眼二楼的窗,却没有回望。他知道何其沧没有睡,至少是现在已经醒了。
燕南园何宅一楼客厅。
他走出了院门,站在院外那棵树干靠路的那边。
梁经纶:“谢谢可达同志的重视。快十二点了,我还要去见何孝钰,向她交代接触方孟敖的任务。我有一种预感,北平地下党会不会表面上利用我让何孝钰接触方孟敖,另外再安排人跟方孟敖接头。这一点也请你考虑。”
何宅二楼何其沧房间。
黑夜掩饰了曾可达的尴尬:“我知道了。我会通过国防部给军统交任务,重点监视严春明和一些其他线索,一定要抓到这个人。今天陈继承在总统那里就告了我们的御状,说我们只跟党国的人过不去,却没有破获北平地下党一个组织。那就抓这个人,叫他们配合我们一起抓。以保证你的安全,保证方孟敖不再被共党利用,保证新币制在北平推行。”
梁经纶的感觉是那样准确,何其沧确实醒了。
梁经纶:“可达同志,中共组织内的规定,那个‘五爷’可以随时找严春明,严春明却见不到他。现在逮捕严春明,暴露的只会是我。”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醒的,只是为了不让女儿知道自己醒了,腰脊不好,他也不愿去到窗边坐那把有靠背的椅子,黑着灯双手拄着那只拐杖支撑着坐在床边,静静地听一楼的动静。
曾可达发现自己失态了,矜持了稍许,又慢慢坐了下去:“说说你的意见吧。”
其实,何其沧年过六十依然耳聪目明。国外留学多年,接受了不干预别人隐私的观念;家学渊源,又深知不痴不聋不做当家翁的为老之道。守着一个从小就懂事听话的女儿,看着她渐渐长大了,便在她还上中学时就装作听力不好,给女儿留一个相对宽松的空间,好与同学往来,更为了减少女儿对自己的过于关心。
梁经纶依然坐在地上,没有接言。
一楼客厅女儿和方孟敖的轻声对话哪一句他都听到了。
“那就立刻秘密逮捕严春明。”曾可达倏地站起来,“通过严春明抓住这个人!”
“现在你总可以告诉我为什么来的了吧?”是女儿的声音,好像比刚才的说话声要大了些。何其沧感觉到了女儿的用心,江苏老家有句话,这是带有一些“撇清”的意思。
梁经纶:“不可能详细。只偶尔从北平地下党的人那里听到过,他的外号叫‘五爷’,是中共北平地下组织各条战线的总联络人,也是秘密监督各条战线的负责人。我推测严春明在见我以前接触过他。”
“告诉了你,不要失望,也不许生气。”方孟敖的声音。
曾可达:“详细说出来。”
女儿没有回话。
梁经纶:“我要是知道,他就不是高人了。不过我还是能够提供一些线索,希望能引起组织的警觉。”
方孟敖接着说道:“就想问问你,今天白天在民调会大门前,马汉山说我跟他打了赌,我说没有跟他打赌。你觉得是他在撒谎,还是我在撒谎?”
“谁?”曾可达立刻严峻了。
果然说到了白天民调会的事,方孟敖却又用如此调侃的话语,何其沧怎么都觉得这是在取瑟而歌,立刻有了警觉之色。女儿会怎么回答呢?
梁经纶向他靠近了些,十分诚恳也十分认真地说道:“可达同志,我知道你,也知道建丰同志对我的关心,因为新币制改革即将推行了,我负有艰巨的任务。面对组织十分严密、斗争手段十分丰富的中共地下党,任何事情都不会这么简单。今天白天我就感觉到严春明背后有人在控制着局面,可惜那么多军统、中统还有我们中正学社的人都没有能够发现那个人。刚才严春明来找我,无论是批评还是关心,态度都非常真实,我竟从他那里察觉不到中共地下党对我有丝毫怀疑。而他向我传达的指示也是那样顺理成章,这太正常了。太正常就是不正常。我担心严春明背后北平地下党那个高人……”
女儿的声音:“你来就为了问我这件事?”
“什么叫不相信也是对的?”曾可达的天赋还是聪明的,立刻感觉到了这种语气背后的“情绪”!
方孟敖的声音:“当然还想问更多的事,今晚主要为了问这件事。”
“其实你不相信也是对的。”梁经纶的直觉远比曾可达敏锐,他已经察觉曾可达一直是在自己语言以外观察揣测表象背后的真实。他知道自己,也知道对方。自己是留美归来的博士,是研读过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等远远超过那些间谍教科书、深层剖析这个世界书籍的人,而且是真正零距离长期接触共产党组织的人。而对方最多只不过是在赣南和南京接受过一些狭隘的军事和政治培训的军人。这句话说出来时难免就带出了自己潜意识中下级对上级不应该有的语气。
女儿的声音:“那我只能说当然是他在撒谎。”
“那是不是说,我可以向建丰同志汇报,你现在是安全的,我们的行动计划可以正常进行?”曾可达仍然紧盯着梁经纶模糊的面孔,他的下意识在实践建丰同志不久前“面授”的经验,竟想从梁经纶的身上分辨出他的情绪是不是在说假话!
方孟敖的声音:“对了一半。他在撒谎,我也在撒谎。”
“你应该相信我,可达同志。”梁经纶说这句话的时候其实自己也并不相信自己,“从严春明谈话的内容和他对我的态度情绪,都看不出共产党有任何怀疑我的迹象。”
何其沧反感地皱起眉头。
梁经纶和曾可达就坐在这里。
“怎么可能两个人都在撒谎呢?”
黑夜深处是一棵棵小树,穿行过一棵棵小树,还是一棵棵小树。
“因为他坏,我也坏。”
——中正学社的这几个特务学生身负比中统、军统更重要的任务,他们现在要切实保证曾可达和梁经纶的安全!
何其沧拄着拐杖慢慢站起来。
其实天很黑,那六辆自行车还是没有停在公路上,而是都倒放在公路旁的斜坡上,每辆车旁坐着的人,都只露着头,警觉地望着黑夜中的各个方向。
“现在我知道了,你可以走了。”
只有天上的星光和燕大校园远处闪烁的几点灯光。
沉默了片刻,才又传来方孟敖的声音:“刚才是开玩笑,想听我今晚来的真正目的吗?”
北平西北郊通往燕大公路旁的树林里。
何其沧竖起了耳朵。
她倏地睁开了眼,开始拔电话。这时她的眼睛那样澄澈明亮。
女儿没有接言。
她闭上了眼,眼前飘过梁经纶长衫拂起的风,拂起的风将长衫飘走了。
“来看你。”方孟敖终于说出了这句何其沧担心的话。
何孝钰已经将话筒搁上了。
女儿居然还是没有接言!
“你真好……孝钰……”
方孟敖接下来的声音让何其沧更是一怔:“我还想看看梁教授在不在。”
“好。”何孝钰这次回答得很干脆,“我给他打电话。”
“都说完了吧?感谢你,馒头我也会做了。梁教授今晚不在,还有什么话以后再说吧。”女儿的语气和接下来的脚步声都微妙地传递出了嗔怪。
“那就求求你,给我大哥打个电话吧。让他接我出来,他应该会听你的。”谢木兰已经是肆无忌惮了。
何其沧的布鞋向窗前走了过去,他想亲眼看着方步亭的这个大儿子赶快离开自己的家门。
她回答的是另外一句话:“刚说的,太晚了,我也不好给他打电话。”
路灯微照,何其沧的目光望向了小院的门,在门外没有发现方孟敖的那辆吉普。
这句话是何孝钰心里说的,嘴上还是忍住了。
何其沧的目光投向那条路的远处,另一盏路灯下停着方孟敖的车。
“你自己为什么不打?”
何其沧的目光沿着那条路慢慢收回,突然惊疑自己的眼睛——一个人在那条路上踽踽走去,竟是梁经纶!显然是从自己院内刚离开不久。
“他那里也有电话,你给他打个电话吧。”谢木兰尽管声音很轻,但掩饰不了透出来的兴奋。这不啻是得寸进尺了!
何宅一楼客厅。
何孝钰也不知道自己心里现在到底是什么滋味,平静了片刻,答道:“梁先生很忙,这么晚了我也不好去找他。”
“梁教授不在也请你将我的话转告他。”方孟敖已经站到了客厅门前。
何孝钰能感觉到她敢于说出这句话,已经不只是在向自己坦白,而是在逼自己表态了。
何孝钰开门的手又停住了。
“你能不能到书店去帮我找一下梁先生……”说完这句,电话那边的谢木兰立刻停住了。
方孟敖:“梁教授是我敬佩的人,我们稽查大队很希望得到他的帮助。”
何孝钰:“梁先生已经有好多天没在这里住了。今晚应该也不会到这里来……”
何孝钰:“我一定转告。”
谢木兰在那边沉默了片刻:“要是梁先生能跟我大哥说一下,我大哥就会让我参加。”
方孟敖:“还有一句要紧的话,木兰爱上他了,可是不能爱上他。”
何孝钰:“那怎么办?我也不可能这时候接你出来。”
何孝钰倏地转过了身,紧望着方孟敖。
谢木兰电话里着急的声音:“就是我大哥不许我参加……太气人了,我爸声言不许我再出家门,我小哥居然将我锁在房里。我想请你帮忙,我想到你那儿去……”
方孟敖:“我没有别的亲人了,只有一个弟弟。他现在那个警察局副局长是配相的。其实他很可怜,他很爱木兰。”
何孝钰:“那就应该去找你大哥呀。”
何孝钰的目光又迷蒙了,这个组织发展的特别党员怎么看怎么不像!
“你别误会,孝钰。”谢木兰在电话那边显得如此心虚,“我是想参加学生协查组……”
何宅二楼何其沧房间。
“这么晚了,你是想见梁先生吗?”何孝钰尽量平静地问。
窗前,何其沧的脸突然亮了,是被离院门约三百米处两个突然打开的车灯照亮的!
——尽管人群拥挤,何孝钰还是敏锐地看见了谢木兰闪烁的眼。那双眼没有看见自己,但显然是在背后感觉到了自己。
接下来的情形让他不敢相信!
——白天那么多人,她在背后抱着梁经纶,又公然挽着梁经纶的手臂,她不可能不知道自己会看见。
他亲眼看见,梁经纶走到了车灯前约五米处站在那里,接着车上跳下两个人,一左一右扭住了他的双臂!
何孝钰当然明白了谢木兰这个时候的心绪。
梁经纶被拖着,很快被塞进了那辆车!
“孝钰……”电话那边的谢木兰显然情绪更加复杂,“梁先生回家了吗……”
那辆车十分疯狂,往后一倒,压倒了一片路旁园工栽修的灌木,车速不减,一百八十度滑了个半圆,向校门方向驰去了。
何孝钰的目光立刻变得复杂了,很快,她还是稳定了情绪,极轻地问道:“出什么事了?你好像在哭……”
何其沧看清了那是一辆警车!
“是我……孝钰……”电话那边竟是谢木兰的声音!
何宅一楼客厅。
她急忙拿起了话筒:“谁呀?这么晚了……”
“何伯伯。”竟是方孟敖先听见了二楼的脚步,发现了站在二楼楼梯口的何其沧。
何孝钰一惊,奔过去时还不忘望向父亲二楼房间的门。
“爸……”何孝钰惊望着父亲。
电话却在这个时候响了!
何其沧的脸从来没有这么难看,扶着楼梯,脚步也从来没有这么急促。
她拿起了碗从口袋里舀出一碗面粉,倒进面盆里,接着拿起了筷子,慢慢倒入适量的水,开始和面。今晚是无法入眠了,揉面,做成馒头,上笼屉蒸熟,然后再炸成馒头片。为父亲做好明天的早餐,漫漫的长夜就过去了。
何孝钰立刻迎了上去,搀着他的手臂,却没有减缓他的步速。
她自己也不知道小刀什么时候挑开了封线。接着,她将那条封线慢慢地抽出来。
方孟敖也看出了何其沧的异样。
莫名其妙,何孝钰心里又默念起了两句似乎毫不相干的诗:“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何其沧径直走向电话,抄起话筒拨了起来,手在微微颤抖。
手却不听使唤了,手上的小刀也不听使唤了,刀尖慢慢插进了袋口的封线。
“爸,怎么了?您这时给谁打电话?”何孝钰更惊慌了。
父亲的声音:“方家的东西,不管谁送来的,一粒米也不能要……”
何其沧没有理她,话筒紧贴在耳边。
她又望向了楼梯,望向了二楼父亲紧闭的那扇门。
何孝钰的眼睛,方孟敖的眼睛,何其沧耳边的话筒!
她拿起了厨灶上的小刀,伸向一直没有开封的袋口,突然又犹疑了。
因是深夜,话筒里的声音很清晰,能听出十分傲气:“北平行辕留守处。你是哪里,什么事情这个时候打电话?”
下意识,她径直走向了开放式厨灶旁,望向了那袋面粉,方孟敖托方孟韦送来的那袋面粉。
“我找李宗仁!”何其沧的声音竟如此气愤,“叫他起床,接我的电话!”
何孝钰的目光望向了二楼,望向了父亲的房门,开始轻步走进客厅。
方孟敖和何孝钰的目光惊疑地碰在了一起。
座钟玻璃上模模糊糊出现了白天民调会前的场景,模模糊糊有无数学生的身影在远处晃动,老刘同志像“幽灵”般消失了。
话筒那边的人语气也和缓了许多:“请问您是谁?”
“我理解,我接受。”一小时前的何孝钰揩掉了眼泪,坚定地回答。
何其沧的声音依然很激动:“国府的经济顾问,我叫何其沧!”
老刘同志那时如此像自己的父亲,有意望向别处,轻声说道:“梁经纶同志是在执行组织的决定,执行的是学委所交的任务,因此他的一切行为都是组织行为,你要充分理解,尤其是牵涉到个人的感情部分。怎么说呢,你在心里要理解他,可表现出来仍然要装作不理解他。因为你的身份,尤其是方孟敖同志的身份,除了我和谢培东同志,别人都不知道。梁经纶同志目前也只知道你是党组织外围的进步青年,让你去接触方孟敖同志,他心里也是矛盾的。因此,你就只能以外围进步青年的身份向他汇报,至于怎么向他汇报,汇报什么内容,谢培东同志会跟你详谈。而组织真正交给你的任务是代替原来跟方孟敖接头的那个同志,今后你就是方孟敖同志的单线接头人。真正接上头以后,一切行动只向我和谢培东同志负责。其他任何人,包括梁经纶同志,都不能透露丝毫有关方孟敖同志的真实情况。这样才能保证你的安全和方孟敖同志的安全。是斗争的残酷性、局势的复杂性,迫使组织做出这样的考虑。你从来没有做过这方面的工作,现在突然交给你这么艰巨的任务,愿不愿意接受,能不能够完成,组织还是想听听你自己的意见……”
话筒那边的声音:“原来是何校长,失敬。能不能够请问,如果不是十分紧要的事,明早六点打电话来?”
现在的何孝钰,看见一小时前和老刘同志对面坐着的何孝钰哭了。
何其沧的情绪稳定了些:“不紧要我现在会打电话吗?”
“孝钰同志,除了是你的上级,你也可以把我当成叔叔。除了工作,感情上的事你也可以对我讲,当然要你愿意……”
话筒那边的声音:“那能不能请何校长告诉我是什么事情,我好请示。”
唯一例外的是,老刘同志在与何孝钰这样的特别党员接触时,虽有时神秘到使人能联想起《共产党宣言》所说的“幽灵”,更多是慈祥得像自己的长辈。
何其沧情绪已经控制住了,语气却仍然气愤:“刚才,就在我的家门口,我的助手被你们的警车抓走了!”
——老刘同志在北平,既是党组织各条不同战线的交叉联络人,也是北平地下党负责反特肃奸的执行人。因其斗争经验丰富,不仅国民党军统、中统“谈刘色变”,就连党内像严春明这样的同志也十分敬畏,这才有了少数同志背后称他“五爷”的不恰当比喻。“五爷”是青帮刑堂堂主,帮号“红旗老五”。意即老刘也有着类乎青帮“红旗老五”般的地位。其实二者不仅有本质上的区别,而且在威严上,老刘同志也远胜前者。
何孝钰的眼惊大了!
座钟玻璃上,出现了老刘同志不久前见她时微笑的眼。
方孟敖的神情也立刻凝肃了!
何孝钰背靠着门,没有急着进去,仍然望着大座钟的玻璃。
话筒那边的声音:“何校长,请告诉我您助手的姓名,有没有职位。”
何孝钰极轻地开了门锁,第一眼便看见座钟,看见那个独一无二只摆不响的钟摆在左右摇晃,长短针都指向11,钟摆停了。
何其沧:“梁经纶,燕京大学经济系教授。”
燕南园何其沧宅邸一楼客厅。
话筒那边的声音:“明白了。何校长,可不可以这样,我先向李宇清副官长报告,请他来接您的电话?”
“我记住了,建丰同志。”曾可达是真记住了,两腿碰得很轻,身子却挺得很直。
何其沧沉吟了片刻,答道:“可以。”
建丰同志电话那边的声音:“了解是建立在观察和分析的基础上。中共对方孟敖及其大队今天的行动一定会做出强烈反应,对梁经纶同志今天的行为也一定会有种种猜测甚至怀疑。不要企望能从共党组织的谈话内容中获悉他们的真实想法,尽可能从他们和梁经纶同志见面的每一个细节上分析出他们的真实反应。要问仔细他们见梁经纶同志的整个过程,分析他们说话的节奏语气和动作的态度情绪。人的嘴巴可以说假话,情绪很难说假话。”
方孟敖打开了水龙头,洗手:“何校长,您看清楚了是警车吗?”
曾可达立刻打起精神:“报告建丰同志,我刚才接到报告,中共北平城工部学委把梁经纶同志找去了。我正在等进一步的报告,准备今晚约见梁经纶同志,了解中共对我们白天行动的反应。以保证新币制的即将推行。”
何其沧拿着话筒,并没有看他,当然不会回话。
建丰同志在电话那边继续谆谆地教导:“小就是小,大就是大。总统是党国唯一的领袖,不会因为某些人的觊觎改变这个事实。现在,戡乱救国最大。只有推行新币制,稳住我们的城市经济,才是争取盟国的支持、扭转前方军事战局的重点。我在上海,你们在北平、南京、广州、武汉这五大城市打击贪腐,打击囤积居奇,极力推行新币制改革是当前最大的任务。这个任务只有我们能完成,李宗仁没这个能耐。因此他们收买人心的举动,算不了大事。下午,陈继承也把电话打到了总统官邸,告御状。告了李宗仁,告了傅作义,捎带也告了你们,其实是告我。这算不算大事?可以算,也可以不算。凡干大事,许多错综复杂的问题都会随之而来,关键是我们自己要有定见,要有定力。天降大任于斯人,希望我们铁血救国会的同志就是‘斯人’。在北平,你就是斯人,梁经纶同志就是斯人。梁经纶同志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
方孟敖也并不尴尬,转问何孝钰:“木兰是不是说她被孟韦关在家里?”
“是……”曾可达只能先回答这一个字。
何孝钰望了一眼父亲,只点了一下头。
电话那边出现了短暂的沉默,接着才又传来建丰的声音:“用词不当,说明你的思维现在仍然混乱。”
方孟敖大步走了出去。
刚才还既兴奋又激动的曾可达一下子头上冒汗了:“可达辜负了建丰同志的教导,因小失大,愿意接受任何处置!”
真正的大门,真正的大石头狮子,碘钨灯,探照灯,泛蓝的钢盔,泛蓝的卡宾枪!
“只有一个英明,没有第二个英明。这一点你们什么时候才能有清醒的认识?”建丰同志在电话那边的声调虽依然平静,但接下来的批评可想而知,“我们的一切行动都是在总统的英明领导下进行的。今天李宇清代表李副总统宣布政府的五条承诺竟没有一个字提到总统。今天的晚报已经把安抚民众的功劳记到了副总统的头上,明天还会有更多的报纸把功劳记到李宗仁的头上。总统虽然没有因这件事指责我,我却不能不自责。在北平要争取李宗仁的支持,但绝不能被李宗仁利用。这是原则,在原则问题上是不能够犯错误的。”
国民党北平警备司令部是北平市真正最阔绰的衙门。前身曾经是袁世凯的总统府,后来又是段祺瑞执政府。抗战胜利,国民党接收北平成了十一战区长官司令部并北平警备司令部。十一战区撤销,北平行辕成立,李宗仁不愿与蒋介石嫡系的警备司令部合署办公,将行辕设在中南海。偌大的一座前执政府便让警备司令部独占了。
曾可达由兴奋转而激动:“总统英明,建丰同志英明!”
半夜了,军车、警车、摩托车还呜呜地开进去,开出来!
建丰同志电话里边的声音:“我刚从总统官邸回来,司徒雷登大使代表美国政府已经答应立刻援助国民政府一亿七千万美元的物资,总统因此下了最后的决心,很快就会推行新币制改革。”
这间高有五米、大有一百平方米的办公室就是当年袁世凯御极、段祺瑞执政的地方。
“是。我在听,建丰同志。”曾可达抑制着兴奋。
陈继承的大办公桌靠墙对门摆着,面前是一大片长短沙发,沙发后面靠着墙是一圈靠背座椅。当然靠背最高的还是他办公桌前那把座椅。他喜欢坐在这里开会,把那些可以抓人杀人的人叫到这里来,居高临下听他们说谁该抓谁该杀,然后自己说去抓谁去杀谁,这时便会有一些袁世凯的感觉,或是段祺瑞的感觉。这很过瘾。
“我们反贪腐的决心通过你们今天在北平的行动,已经有效果了。”建丰同志电话里的声音在曾可达的耳边总是发出回响,就像在会场,在麦克风里传来的声音。
近一个月来陈继承坐在这里却一直焦躁,他的司令部西边就是和敬公主府,原来准备安排给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稽查大队住,不料被方孟敖大队让给了东北学生,日夜喧闹,声声入耳,竟不能去弹压。忍了又忍,今天不能忍了。
顾维钧宅邸曾可达住所。
下午,他在这里向蒋介石告了御状,报告了李副总统、傅总司令还有国防部调查组种种暧昧举动,圣意竟然也很暧昧,电话那边只偶尔发出浓重的奉化口音“嗯,嗯”。唯一让自己安慰的是,提到有共产党在煽动学潮时,才终于听到了那一声“娘希匹”!指示非常明确,共产党要抓!
老刘同志这才将手伸过来了,紧紧地握住了严春明,望着这个有些“糊涂”的战友,目光十分复杂:“春明同志,任何时候,尤其是现在,不要只顾工作,还要注意安全,保护好自己……今晚见了经纶同志后不要再回这里,找个安全的地方避几天。把这句话也转告给经纶同志,叫他这几天最好住到何教授家去。”
行动是天黑后开始的。行辕的人不能叫,剿总的人不能叫,面前的沙发座椅就显得有些空空落落。因此陈继承的兴头便没有往日高,闭着眼坐在那把高椅子上,反复回味下午给总统打电话的情形。
“我明白了。”严春明立刻站了起来,“我立刻去找梁经纶同志,传达上级指示精神。”
桌上的电话铃声吸引了陈继承的眼睛,他从五部电话机中看出了是第二部电话在响,于是便有意不急着去接。
“是。”老刘当即肯定,“方孟敖及其飞行大队反贪腐的一系列行动已经深刻地影响了广大学生,相当程度模糊了他们对国民党反动政权本质的认识,因而偏移了斗争的方向。梁经纶同志在半个月前就看到了这一点,说明这个同志还是具有一定的斗争经验和革命警觉性的。现在组织决定采纳他的建议,同意通过他让何孝钰同学去接触方孟敖,有可能就争取方孟敖。至少要让方孟敖明白,人民欢迎他们反贪腐,但不能以牺牲学生的生命作为代价。”
一直陪着他默坐的那些人便都望向了那部电话。
“争取方孟敖?”严春明立刻又有些兴奋了。
有资格坐在沙发上的只有两个人。
这回是老刘沉默了,少顷,严厉慢慢消失,关怀浮上眼神:“彭真同志‘七六指示’精神下达快一个月了,核心任务就是要我们隐蔽精干,保护学生。今天华北局领导又有了新的指示,停止一切可能造成牺牲的行动。当然,从发展学运到突然减少学运甚至停止学运困难很大,今天白天的情况你我都看到了,就算学委停止一切组织学生的活动,学生自发的斗争热情,加上国民党内部的贪腐势力和反贪腐一派斗争的利用,仍然很难阻止学潮升级。其结果是导致更多学生无谓地牺牲。组织研究,下最后的决心,同意梁经纶同志向燕大学委支部提出的建议。”
一个是徐铁英,北平警察局长兼警备司令部侦缉处长,还有一重身份是中统北平区的主任,哪一个身份他都必须参加。
严春明:“到目前为止,他还从未暴露过身份。国民党当局也仍然顾忌他是何其沧教授的得意门生和助手。他们还不敢得罪司徒雷登。”
另一个是生面孔,一身灰色夏布中山装,年纪在四十左右,白白净净,乍看给人一种错觉,像个拘谨的文员;可此人的身材太打眼了,坐在那里也比徐铁英高出半个头,瘦高如鹤,摆放在沙发扶手上的十指又细又长。此人便是国防部保密局北平站站长王蒲忱。
“他怎么不会有危险?你怎么这么有把握让组织放心?”老刘的眼中又闪出了严厉的光。
靠墙座椅上坐着的五个人就低一个等级了。有两个熟面孔,一个是军统北平站那个执行组长,一个是国军第四兵团那个特务营长。其他三个想是同类的人。
严春明这才慢慢平静了些:“梁经纶同志不会有危险,这一点请组织放心。”
那部电话一直响着,电话机贴着的纸上写着“北平行辕”四个字。
“我是问你梁经纶同志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危险?”老刘的眉头耸起来。
陈继承不是在冷那部电话,而是在冷北平行辕留守处。
严春明露出惊愕:“组织怀疑梁经纶同志?”
被冷落的“北平行辕”旁边还赫然摆着另外四部电话。
“梁经纶同志现在怎么样了?”老刘又突然问道。
第一部电话:“南京总统”。
严春明有些激动了:“当时突然发生了那样的情况,我们有责任去控制局面,保护学生。梁经纶同志由于有何其沧的关系,比我们好做工作一些,于是就让他先去了和敬公主府。后来的事您都知道了,我们都去了民调会。当时您给我的指示是‘控制局面,查出内奸,隐蔽精干,保护学生’,除了第二条,我们事先就是这样想的,事后也是这样做的。可今天的事,我以党性向您保证,纯属突发事件,确实没有发现组织里有内奸在煽动……”
第二部电话:“华北剿总”。
老刘:“你和梁经纶同志还有燕大学运支部当时是怎么想的?”
第三部电话:“兵团警局”。
严春明一直低着头,这时掏出手绢揩了揩满头大汗:“据我初步的了解,是因为那个方孟敖的飞行大队突然宣布要占领民调会彻查民调会,消息传到了东北学生那里,他们很激动,就都集合了,各大学的同学也都自发地前去声援了。”
第四部电话:“中统军统”。
“你忘记了我说这句话的前提,那就是还活着!”老刘同志的声调突然更加严厉了,“你和梁经纶同志今天差一点儿就走到国民党堆的沙包上去,你们以为那是英勇献身吗?那不是,那就是想学拿破仑。共产党是个整体,一个人做不了英雄!差一点儿,学委组织就暴露了,那么多党的外围进步青年都暴露了!你们担心过组织的安全吗?担心过学生们的安全吗?今天人群里就有许多国民党的军统,现在还不知道有哪些同志、哪些学联的青年暴露了。你们担心过吗?!现在告诉我吧,今天的行动是学生们自发的还是党内同志组织的?”
“陈总司令,说不准是李副总统打来的。您还是接吧。”徐铁英都有些过意不去了,望着陈继承。
严春明:“我不会种地……我可以继续教书……”
“李宗仁才不会这个时候给我打电话,大不了是李宇清。”陈继承这才拿起了话筒。
老刘:“我刚才都说了,我有,你凭什么说我没有?打下江山好做官是难听了一点儿,可是想有更高的职位,做更重要的工作,当官也是干革命,也是正常的嘛。我没有你的思想水平高,我就承认了我有,而且还引用了一句我不知道什么人说的话‘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还是领导的水平高啊,他没有说我引用的这句话不对,只是告诉我,这是拿破仑说的。又告诉我‘想着打下了江山好做官,就不要当共产党人’这句话是周副主席最近批评党内更高层的同志说的。他就告诉了我这些,我就立刻做了检讨,不是假的,是发自内心做了检讨。并且表了态,真到了那一天,全中国解放了,我要是还活着,就请求组织让我回家种地去。你呢,你现在怎么想?”
所有的眼便都行动一致地望向了他脸边的话筒,主要是望向他的脸。
严春明做沉思状,少顷答道:“我想您也绝对没有这样的思想。”
“李副官长吗?”果然被他猜中了,电话是李宇清打来的,“白天那么辛苦,晚上还不休息?”
“你没有我有!”老刘就是这些地方厉害,“刚才我对你说的话就是今天上级批评我时说的。想知道我当时怎么想的吗?”
李宇清在电话那边说什么旁人听不见。
“我绝对没有这样的思想……”
陈继承的回话其实也犯不着这么大声:“助手?什么经济顾问助手?今天晚上是有行动啊……抓共产党也要一一跟行辕那边通气吗……在呀,北平警察局长,中统军统的同志都在……谁抓的,你可以自己过来问嘛。”
老刘:“不要认为革命形势在一天天向着胜利发展,那是我们无数前方的同志用鲜血换来的,也是我们在敌占区许多同志用生命换来的,是无数的工农群众包括今天那些进步学生的支持换来的。我们没有任何资格现在就头脑发热。如果是想着打下了江山好做官,就不要当共产党人!”
话筒就这样搁上了。
严春明的脸比刚才更白了。
“那个燕京大学的梁经纶是什么国府经济顾问的助手?”陈继承目光望向了徐铁英和王蒲忱。
“那就接着开今天白天那样的玩笑!”老刘还的确有些像“红旗老五”,那张脸冷得瘆人,“拿几万学生的生命开玩笑,拿党的革命事业开玩笑!”
徐铁英也跟着将目光望向了王蒲忱。
严春明:“老刘同志……有些同志在背后是偶尔开过这样的玩笑,我现在向组织保证,今后再也不会开这样的玩笑了。”
“应该是吧。”王蒲忱说起话来也斯斯文文,“行动的时候我就说过,他是燕京大学副校长何其沧的助手,何其沧是国民政府的经济顾问。”
老刘接着慢慢擦着桌子:“能不能允许我代表组织,当然也代表我个人先向你提个建议,不要再在背后叫我什么‘五爷’。我是中国共产党党员,我们党是无产阶级先锋队,不是什么青帮,我不是什么‘红旗老五’。”
“什么狗屁经济顾问!”陈继承带出粗话时也显出了他自己的资历,“国防部调查组可以做挡箭牌,现在又抬出一个什么经济顾问来做挡箭牌,那就干脆一个共产党都不要抓了。娘希匹的!”
严春明更加紧张了,没有坐,不敢坐。
徐铁英和王蒲忱对望了一眼。
“您坐,您喝茶。”老刘已经拿起桌上的瓷壶先给他倒了茶,“国民党特务要来,也不会是这个时候。”
谁都知道他是黄埔系的八大金刚之一,总统心腹的心腹。可一个江苏人学着总统的浙江口音骂人,而且捎带着总统的儿子,这也太套近乎了。
“哪、哪里……您不应该到这里来,这太危险。”严春明走了过去,准备给他倒茶。
陈继承将他们的对望扫在了眼里,盯住王蒲忱,问话更严厉了:“那个什么梁经纶白天是谁在监视的?”
“怎么,比见到国民党军统还紧张?在心里叫我‘五爷’是吗?”老刘瞟了他一眼,拿着抹布走到了书桌前又擦了起来。
王蒲忱轻轻咳嗽了一阵子,回过头去望向军统那个执行组长:“你们向陈总司令汇报吧……”
严春明不知自己是怎样关的门,倒发觉自己的手有些颤抖。这种状态不行,他竭力使自己镇定下来,转身时确实镇定了不少:“老刘同志……”
陈继承的脸拉下来了:“我在问你。你个北平站长不汇报,现在要手下跟我汇报?”
那人转过了身,灯虽不亮,确是老刘,两只眼比灯还要亮。
王蒲忱站起来了,以示恭敬,可那张白净的脸更白得没有了表情:“不是我不愿意向长官汇报,是这些情况他们清楚,我不太清楚。”
严春明听出了这个人的声音,这一惊竟甚于刚才没认出此人!
陈继承看出了他话里有话:“把你刚才说的话说清楚。”
“严教授。”那人终于发声了。
“说不清楚的。”王蒲忱又轻咳了两声,“马汉山马局长是我的前任,他很负责,我接任北平站长以后他仍然管着军统的事。北平的弟兄都是他的老班底,我毕竟是晚辈,不好跟他争的。”
严春明高度近视,仍未认出那人。
这个时候还有这些婆婆妈妈的争执,陈继承更焦躁了,拍了一下桌子:“那个梁经纶就交给你们军统了,你亲自去审。徐局长。”
那个背影就在墙钟下的书架前摞着图书,掸扫灰尘。
徐铁英也站起了。
是那盏十五瓦的吊灯被拉亮了,墙上的钟指在晚上八点十四分。
陈继承:“你去跟马汉山打招呼,党国不是什么青帮,调离了就不要再插手军统的事。”
不管里面是谁,他都没有了退路,干脆推开了门:“这里是善本室。你怎么进来的?谁叫你进来的?”
徐铁英:“是。马局长现在被国防部稽查大队扣在那里。如果他能够出来,我转达陈总司令的指示。”
他的本能是准确的,钥匙轻轻转动,那扇门才轻轻推开不到一线缝隙,便有一针针灯光抢着射了出来,里面有人!
陈继承这才恍然想起了马汉山已经被方孟敖大队扣住在查账:“连夜突审那个梁经纶。还有,那个燕大图书馆的什么严春明和其他几所大学有共党嫌疑的人都抓了没有?”
图书馆其他的门都是圆形的暗锁,只有这间善本室还加了一把钢制的挂锁。严春明先摸索着开了挂锁,但将另一把钥匙插进圆形暗锁时,突然有一种预感,警觉到了异样。
徐铁英这次不难为王蒲忱了,立刻答道:“十一点我们的人去的时候,那个严春明还没回图书馆,正在蹲守。其他大学抓了几个,不一定是共产党。”
天刚刚黑下来,严春明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心力交瘁,从阅览室一路走到善本室的门口都没有开灯。
陈继承:“是不是要靠审!立刻去审那个梁经纶,重点要审出配合方孟敖查账的那二十个学生里有没有共产党。只要有一个是共产党,你们也就可以去抓方孟敖!娘希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