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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方孟敖看了一下他的眼,接着望向他面前茶几上那顶青年军大檐帽和宽边墨镜。

梁经纶看着方孟敖慢慢站了起来。

曾可达从里边房间出来了,拿着一叠电文:“都来了就好。请坐吧。”

方孟敖走进曾可达住处客厅的门时,只有穿着青年军普通军服的梁经纶坐在面对门的单人沙发上。

方孟敖在靠门的单人沙发上坐下了。

徐铁英的车不疾不徐向前面开去。

梁经纶还站着,让曾可达从自己身前走过,走到了长沙发前,自己才坐下。

——引而不发,跃如也!

曾可达坐下时竭力控制着激动和兴奋,望了一下方孟敖,接着转望向梁经纶:“币制改革终于可以宣布了。建丰同志托我转告梁经纶同志,你协助何校长写的那份致司徒雷登大使的函件他看到了,总统也看了,很好。起到了推动的作用,在美国人面前还维护了民国的尊严。建丰同志说,你们是民族的脊梁,他向你们致敬。”

“听你的。”徐铁英那只手也搭上了方向盘,“我们都注意安全。”

方孟敖不禁又望向了梁经纶。

孙秘书下意识地抱了一下腿上的公文包,望向徐铁英:“主任好车技。可还得注意安全。”

梁经纶脸上没有任何得色,只低声回了一句:“我们是学经济的,分内的事。”

徐铁英左手把着方向盘,右手还潇洒地还了个礼。

曾可达也只能笑了一下,这才将手里的电文分别递给二人:“这是币制改革的全部法案,时间很紧了,先看看纲要重点,接下来南京有重要任务。”

守门的警卫惊诧地敬礼!

“有一份会议记录,打开包第一份就是。”前面已能望见西直门了,徐铁英开了快十分钟车才又说了这句话。

车立刻发动了,徐铁英开着车驶出大门。

孙秘书开了包,拿出了那份记录,只默默地拿在手里。

孙秘书关了车门,大步绕到副驾驶座那边,开了门,上了车。

规定是没叫看不能看,显然又不能递给徐铁英。他在等着,徐铁英向自己摊牌的时候到了!

徐铁英进车时又笑着向孙秘书投来一瞥。

徐铁英眼望前方:“看吧,我能看的你都能看。”

孙秘书敏捷地回过了神,已经替徐铁英拉大了驾驶座的门。

孙秘书只好看了,尽管有心理准备,可真正看时还是心里一惊!

孙秘书怔了一下,徐铁英已经将手中的公文包递了过来:“坐到那边去,今天我来开。”

孙秘书手里的文件,那行标题如此赫然:

徐铁英站在那里并没让开,笑了一下:“跟我这么久,还没见我开过车吧?”

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

孙秘书似乎明白了,连忙转到了驾驶座这边,准备开车。

接下来的内容更让孙秘书惊骇:

“是。”开车的宪兵推门下了车,走向了后面的中吉普。

中常会特别会议记录

“坐前面。”徐铁英径直走到驾驶座前,对开车的宪兵,“你下来,到后面车上去。”

主持朱家骅

孙秘书开了后座右边的门,手也搭到了门顶,等徐铁英上车。

出席总裁蒋中正

孙秘书跟着徐铁英下了大楼的台阶,走向小吉普。

常委戴季陶陈果夫陈立夫张群张厉生蒋经国……

一班宪兵立刻跑向了中吉普,上了车。

孙秘书不能看了,掩了文件:“主任,党部有规定,这一级文件我不能看。”

“立正!”宪兵班长喊道,“上车!”

徐铁英:“过几个小时就币制改革了,党国都生死存亡了,还有什么不能看的。对党国负责,对你们经国局长负责,看吧,看完后我们也不用再互相掩饰了。”

北平警察局前门大院内,停候的车也是北平警备司令部的,一辆徐铁英的带篷小吉普,一辆宪兵班的敞篷中吉普。

孙秘书闭了一下眼,一咬牙,展开那份文件看了起来。

孙秘书跟了出来,关了办公室门。

一份币制改革的法案,梁经纶看得很快,方孟敖也只是在翻阅,纲要重点很快便看完了。

徐铁英已经自己提了公文包出了办公室。

曾可达立刻望了一眼客厅壁上的挂钟。

孙秘书接过对话机,关了,刚要去替徐铁英拿包。

指针已过六点!

“在西山监狱等我。”徐铁英只答了一句,将对话机递给了孙秘书,“关了。”

曾可达:“我简要讲一下我们的任务吧。全国分上海、天津、广州三个经济管制区。重点当然在上海,那里是建丰同志亲自督导。接下来最重要的就是我们天津经济管制区了。冀平津整个华北都属于这个经济管制区,共产党的首脑机关在这里,清华、北大、燕大、南开,全国最有影响、学潮闹得最厉害的大学都在这里。保障我们这个经济区的民生物资,尤其是北平的民生物资,直接影响到币制改革的成败。还有华北‘剿总’五十多万军队的后勤军需,牵制共产党的首脑机关、跟华北共军的决战要靠他们,必须保障!南京决定,我们这个经济管制区的督导员由行政院张副院长厉生亲自兼任,坐镇天津。我们在北平成立协助督导组,主要任务就是推行北平的币制改革。重点和难点是两条:一是继续清查平津的贪腐案件,逼使那些囤积大量物资的官商将物资都交出来投入市场;二是尽力争取将美国的援助物资运往平津。建丰同志要我转达,这也就是‘孔雀东南飞’的核心任务。”

松开呼叫键,那个单副局长的声音好大地传了过来:“报告徐局,方副局长不愿执行命令,我们现在西山待命,我们现在西山待命……”

说到这里,曾可达又看了一眼壁钟,接着望向了梁经纶:“建丰同志特地指出,对于经济,尤其是金融,我和方大队长还要补课,行动前让梁经纶同志阐述一下要点。梁经纶同志……”

徐铁英按了呼叫键:“我是徐铁英,请讲。”

梁经纶慢慢站起来:“我简单说一下吧。”

孙秘书:“主任,是单副局长的报告。”说完将对话机递了过去。

“看完了?”徐铁英的车已经离西山监狱不远了。

徐铁英已然穿戴得整整齐齐,是北平警备司令部侦缉处长的军服!

孙秘书:“看完了。”

局长办公室里。

徐铁英:“看到你们经国局长的签名了?”

“进来。”

孙秘书:“看到了。”

孙秘书拿着对话机,轻轻地敲办公室的门。

徐铁英声音大了起来:“我之所以称你们经国局长,是因为总有那么一批人打着经国局长的名义、借反腐的口号搅乱党国争权夺位。从党部到政府,有没有贪腐?当然有,也当然要惩治。可绝不能成为某些人颠覆党国的工具。经国局长成立铁血救国会,某些人就以为这个组织是用来取代党国老一辈位置的进身之阶。他们从来就不想想,总裁不征求中央党部的意见,就不可能成立这个铁血救国会。‘一手反腐’不只是铁血救国会的专利,也是党部长期的任务,可国策永远是戡乱救国!中常会的会议记录你刚才看了,币制改革期间最艰巨的任务是防共反共。在北平如何执行,党部将任务交给了我。想知道协助配合我的人选是谁吗?”

孙秘书又按了呼叫键:“稍等。你亲自跟徐局长说。”

孙秘书望着扑面而来的西山:“主任宣布吧。”

“请报告徐局长,方副局长不愿执行任务!请报告徐局长……”

徐铁英:“两个人,一个是王站长,一个是你。”

孙秘书拿起了对话机,按了呼叫键:“我是孙朝忠,单副局长请讲。”

尽管已经猜到,听徐铁英一说出,孙秘书还是怔了一下。

“警03号呼叫孙秘书!”

徐铁英轻叹了口气:“从现在开始,你不用再隐瞒铁血救国会的身份了,我也不用再装作不知道你的身份了。枪毙崔中石,处决严春明还有谢木兰,经过这两次考察,你坚决反共的态度,党部是肯定的。之所以破格让你看中常会的记录,是为了让你明白,经国局长就是中常委;中常会的决定,经国局长也会坚决执行。你如果还有顾虑,现在就告诉我,我立刻报告党部。”

孙秘书立刻望向桌上的对话机!

孙朝忠感觉到自己和这辆吉普已经没入了西山,四面都是山影,答道:“我服从党的决定。”

“警03号呼叫孙秘书!”

曾可达住处客厅。

北平警察局会议室的对话机响起。

“请等一下。”

接着,车一吼,撂下列在路边的那个宪兵排和警察分队,掉头而去。

曾可达打断了梁经纶,在密密麻麻的稿纸上飞快地记下了“布匹棉纱”四个字,又画了一杠,写下了“物价杠杆”四个字,才接着问道:“布匹棉纱为什么是物价杠杆?请接着说。”

方孟韦那顶大檐帽已经进了吉普车门。

梁经纶:“跟美国和西方工业国不同,我国是落后的农业国,从一般民众到大学教授,生活都还停留在穿衣吃饭的水平。粮食是农民生产的,农民把粮食拿到城市来卖,主要是为了交换布匹棉纱。因此布匹棉纱就成了我国市场的物价杠杆……”

那个单局又急迫了下来:“方局,马汉山是宪兵押送,你是警备司令部侦缉处副处长,我没有职务……”

“这就是要点!”曾可达搁了笔,又望向了方孟敖,“方大队长还有问题要问吗?”

方孟韦:“那就烦你去告诉徐铁英,我不想出这口气,这个任务你去执行。”快步走了下去。

方孟敖:“我在听。”

那个单局差点儿碰到方孟韦的后背:“没有直说,大概是这个意思。”

曾可达拿起了覆在茶几上的一份名册:“‘物价杠杆’都在这里面了!”

方孟韦倏地站住了:“徐铁英说的?”

那份名册上:

“当然不是……”单局滑着跟了下去,“我们的任务是天一亮押送马汉山到南京特种刑事法庭接受审判。徐局的意思,崔副主任是马汉山杀的,由你押送,然后留在南京陪审,高低要判他死刑,给北平分行一个交代,也让你出口气……”

非常复杂的一份表格,第一栏标着公司和商行,第二栏标着经营范围,第三栏财产统计是空白,第四栏持股人身份是空白,第五栏纳税情况是空白!

“币制改革调军队干什么,抢钞票吗?”方孟韦大步下坡。

曾可达:“这份名册上的公司和厂商经营的就是平津地区的布匹棉纱。按梁教授的说法,平津地区的物价杠杆就操纵在他们手里。这些公司和厂商多数坐落在天津,大部分业务却在北平分行走账。一年多前,这些公司厂商多数挂靠在孔家和宋家的棉纱公司名下。可恨的是,孔祥熙和宋子文免去财政部长和行政院长的职务后,便把股东的名字陆续换了,挂靠到了中央党部和各级党部的党产下!现在要严禁所有黄金、白银、外汇在市场流通,严令囤积的物资必须立刻投入市场按金圆券限价出售,暗中反对的首先是他们。动他们,不但触及孔宋,还触及党产,招来中央党部的抵制。不动他们,平津地区的币制改革第一步便迈不出去。”说到这里,他望了望梁经纶,又望向了方孟敖。

单局只好又跟了下来:“凌晨两点下的紧急命令,军警宪特都进入了一级警备,听说天一亮就要宣布币制改革了……”

方孟敖:“怎么动?查北平分行的账,让我去抓人?”

“谢谢弟兄们。”方孟韦没等他站稳便下山了,“什么任务?”

曾可达摇了摇头:“查了一个多月,我们已经知道,北平分行那些账,他们早就在中央银行洗白了,查账面谁也查不清。真正知道内情的两个人,崔中石已经被他们杀了,还有一个活着的,就是马汉山。真要查,必须马汉山配合。”说到这里,他拿起了覆在茶几上的最后一份文件,“行政院经济管制委员会已经批准我们的申请,马汉山由天津经济管制区控制,配合查名册上这些公司。从今天起,这些公司由我督办彻查。”

那个单副局长爬到了方孟韦身边,露出了一脸的仗义:“今天七月半,你跟崔副主任的感情,弟兄们嘴上不说,心里都很清楚。”

方孟敖笑了一下:“徐铁英和他背后的党部会听行政院的?”

“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方孟韦望向了他。

“行政院经济管制委员会是币制改革最高权力机构!”曾可达站了起来,“我现在就去西山监狱提调马汉山。方大队长和梁经纶同志,你们的任务是立刻执行‘孔雀东南飞’行动。具体部署是,方大队立刻恢复航空飞行大队编制,三架C-46飞机已经调到南苑机场由你指挥,今天的任务是配合北平分行去天津押运金圆券,嗣后的主要任务是为冀平津美援合理配给委员会运送物资。建丰同志特别嘱咐,希望你跟方行长好好合作。梁经纶同志的具体任务依然是配合好何副校长的工作,争取司徒雷登大使给平津地区增加援助。币制改革的前一个月,务必保证北平和天津半年的民生物资储备,保证华北‘剿总’五十万军队半年的军需物资储备。”

“方局!”那个单副局长不能等了,上了山坡,“紧急行动,徐局在等呢。”

一番激昂慷慨,曾可达一手拿起了军帽,一手刚要伸向方孟敖,电话铃突然响了。

也就一两分钟之间,天色眼见要大亮了。方孟韦还站在山坡上,好像在等待日出。

曾可达只好过去拿起了话筒:“是我,王站长有话请说。”

方孟韦怆然站在那里,一直看着大哥上了吉普,看着吉普掉头,看着青年军那个排向军用大卡车跑去。

话筒那边也就说了几句话,曾可达的脸色立刻变了:“拖半个小时!半个小时过后是我的责任,半个小时内马汉山被押走你向行政院交代去!”

说完,方孟敖拍了一下弟弟,独自大步走下山去。

搁了话筒,曾可达慢慢转过身来:“被方大队长说中了,徐铁英要把马汉山押飞南京。”说着将两只手同时伸向了方孟敖和梁经纶。

“币制改革了。”方孟敖眼望着远方,一只手搭在弟弟的肩上,“我们家,我和我们那个爸,还有姑爹都要卷进去了。记住我的话,你不要卷进去,我们三个人不能脱身的时候,你得将程姨和崔婶一家带走。”

梁经纶握住了他的手,方孟敖也把手伸向了他。

方孟韦:“不想知道。”

曾可达同时握紧了两个人的手:“党国存亡,民生危难,一次革命,两面作战,全靠我们精诚合作了!”

方孟敖:“知道什么事吗?”

松了手,曾可达戴上军帽,大步走出了房门。

方孟韦没有接言。

“王副官!”曾可达的脚步从门外走下了台阶,声音已经飘向园子的后门。

望着山脚下的队列和远处公路上的两辆十轮军卡,方孟敖说道:“找我们的来了。”

剩下了方孟敖,剩下了梁经纶。

方孟敖在山坡上站住了,方孟韦在他身后也站住了。

方孟敖望着梁经纶,梁经纶望着方孟敖。

山脚公路上,两辆吉普显得比西山还大,吉普旁不知何时已经站列着青年军一个排,北平警察局一个分队,还有警备司令部一个宪兵班。

方孟敖的目光转望向了茶几上梁经纶那顶青年军的大檐帽和那副宽边大墨镜:“记得那天晚上我问了你一句话,你还没有正面回答我。”

东方天际那一线白如此细小,从西山小道上下来的那一点空军服和警服也如此细小。方孟敖和方孟韦兄弟竟在山中待了一个晚上。

梁经纶:“我正面回答,你会相信吗?”

整个北平最早感受到曙色的就是西山。

方孟敖:“请说。”

谢培东被他握住的那只手如此沧桑,如此巨大。

梁经纶:“不要再想我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中国的现实是四万万五千万民众仍然生活在苦难之中。将来不管谁胜谁败,都不能再让国人饥寒交迫。”

说到这里,张月印伸出了双手。

说了这几句话,梁经纶拿起了大檐帽和墨镜:“至于你的家人,我的先生,还有孝钰,包括那些无辜的学生,保护他们是我的良心,请相信我!”

张月印:“这句话是主席对您的评价,中央对您十分倚重。刘云同志要我转告您,国民党党通局一直在暗中调查您和崔中石同志的关系,徐铁英一直想得到您保存的崔中石同志的那份账册。因此,从今天起,北平城工部和华北城工部将暂时中止跟您的联络。您所担负的任务,意义十分重大也十分艰巨。方孟敖同志、何孝钰同志也都交给您了,您多保重,你们都要注意安全!”

戴上了帽子,戴上了墨镜,梁经纶第一次向方孟敖行了个军礼,也没等他还礼便走了出去。

谢培东怔在那里。

方孟敖突然发现梁经纶门外的背影涂上了一层园子里的阳光。

张月印:“‘家有一老,胜过一宝’!”

已经看不见梁经纶了,方孟敖还是默默地向门外还了个军礼。接着大步走了出去。

谢培东睁大了眼。

保密局的监狱,从大门到大坪倒被警备司令部侦缉处的宪兵警戒了,到处是列队的钢盔和卡宾枪。

张月印刚才还是肃穆,此刻则露出了敬畏:“我们没有接到这样明确的指示,不过主席另外一句指示也许是您这个问题的答案。”

王蒲忱从大楼内出来了。

谢培东顿觉天风海雨扑面而来,耳边仿佛传来震天撼地的呐喊:“我能不能这样理解,主席和周副主席的指示是要我们利用国民党的币制改革尽力保障傅作义的后勤军需,将他的五十万军队稳在平津……”

徐铁英和孙秘书站在坪中,望着走过来的王蒲忱。

谢培东这一问,让张月印立刻肃然起来:“您问得好。毛主席的指示,‘有饭大家吃’!”

王蒲忱:“请示了保密局,命令我们配合党部的行动。徐局长稍候,我去提调马汉山。”

谢培东:“是让老百姓有饭吃,还是让傅作义的军队也有饭吃?”

徐铁英:“辛苦。”

“是。”张月印跟着站了起来,“中央判断,我们干预不干预,国民党的新货币也挺不过两个月。周副主席的指示,国民党在平津地区的币制改革,只有谢培东同志能发挥最大的作用。一定要利用北平分行还有何其沧的关系,利用蒋经国重用方孟敖同志的机会,为平津争取更多的物资。到了金圆券变成废纸那一天,北平和天津也要有饭吃。”

王蒲忱向监狱方向独自走去。

谢培东倏地站了起来:“我负责?”

徐铁英望向了孙秘书。

张月印:“城工部的任务是不干预。从今天起,平津地区的币制改革,还有方孟敖同志参与的国民党‘孔雀东南飞’行动,北平城工部不干预,华北城工部也不干预,由你相机负责。”

孙秘书回望徐铁英时眼睛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空虚无神。

谢培东:“城工部的任务是什么?我的任务是什么?”

徐铁英:“对王蒲忱王站长你怎么看?”

张月印其实也是在竭力保持平静:“刘云同志传达了周副主席的指示,国民党在这个时候推行币制改革,实质是以变相的大膨胀,对全国老百姓实行空前的大掠夺。他们想以这种倒行逆施挽救国统区崩溃的经济,然后跟我们在正面战场展开决战。中央认为,这场看不见的战争将提前引发我们在全国战场的正面战争,加速我们夺取全国胜利的进程。”

孙秘书:“我不知道徐主任指哪些方面。”

谢培东立刻明白了,国民党刚刚出台的币制改革法案这时已经摆在了毛主席和周副主席的案头。心中五味杂陈,竭力保持平静,等待离北平不远处深山中传来的雷声。

徐铁英:“想不想知道中央党部对他的看法?”

谢培东怔怔地望着走向桌子对面的张月印。

孙秘书望着徐铁英。

“上级没有要求您汇报币制改革的法案。”张月印敏捷地为谢培东挪了一下椅子,“请坐吧。”

徐铁英:“王蒲忱,民国二十五年入党,民国三十八年加入铁血救国会,忠诚执行党国任务,竭力协助经国局长和中央党部精诚团结。你觉得是不是应该从他身上学些什么?”

谢培东:“天亮就会公布,一共五套法案,细则很多,不能详细汇报了,我摘要说一下吧……”

王蒲忱的身份党部居然也已掌握!孙秘书顿时觉得铁血救国会的光环被黑暗一点点吞噬,沉默少顷,答道:“是。”

一所四合院的北屋,就是那天见刘云同志的那间北屋内,今晚只有张月印,一如既往,张开双手握住了谢培东的一只手:“谢老,您时间紧,我们快点儿谈。”从门口将谢培东一路让到桌前,“国民党币制改革的法案出台了?”

徐铁英:“好好学习。”

小李倒车了,倒了几米,向左边胡同拐了进去。

没有带任何人,王蒲忱腋下夹着一套干净衣服,开了锁,提起门外一大桶水,走进了西山监狱一号囚室。

那个人对小李:“从左边胡同拐进去。”

马汉山闭目盘腿在囚床上打坐,气色居然不错,身旁还摆着一本书。

谢培东:“开车吧。”

王蒲忱轻轻放下了水桶,轻轻将那套衣服放在床上。

小李回头望向谢培东。

“曾文正公每日三事。”马汉山显然知道是要上路了,却仍闭着眼说道,“写一篇日记,下一局围棋,静坐四刻钟。蒲忱哪,你这本《曾文正公日记》好哇,自己天天读,为什么不早点儿借给我看?”说到这里,他才睁开了眼。

没有丝毫犹豫,那个人拉开了前座车门,坐了进来,说道:“谢襄理,我们张老板有一笔要紧的汇款清早就要请你们办理。我带路,请你的车耽误半个小时。”

尽管习惯了他的做派,尽管还在保持不露声色,王蒲忱心里还是酸了一下,只得答道:“老站长如果喜欢,就送给你了。”

谢培东正在想着如何交代小李回避,那个人已经向汽车走来了。

“好!”马汉山练过全真功,用了个托天式收了功,顺手脱了衣服,光着上身,站起来走向水桶,“到了南京,对付那帮不黑不白、不痛不痒审老子的人,老子就用曾文正公的话让他们录口供。总统看了,一感动就将我调到中央研究院当了研究员……蒲忱,你说有没有这个可能?”

谢培东伸过头从前窗玻璃望去,车灯照处,前方路中停着两辆黄包车,路边还停着两辆黄包车。路中一个黄包车车夫望着车这边笑了一下,果然就是那天暴雨中拉自己去见刘云和张月印的那人!

王蒲忱转身走到门边,通道空荡,心里也空空荡荡:“您可以慢点儿洗。不管走到哪里,我们军统的人都要仪容整洁。”向门外走去。

小李:“黄包车。好像是那天拉您的那个人。”

“蒲忱。”马汉山在身后又喊住了他。

“怎么了?”后排座上谢培东问道。

王蒲忱站住了,慢慢回头。

去往《世界日报》的路上,就是那天下暴雨回家被阻的路上,小李踩了刹车。

马汉山却没急着说话,拿起湿毛巾将脸洗了,又去桶里将毛巾搓了搓,拧干了开始擦上身:“那本书你拿去。”

凌晨四点。

王蒲忱望着他。

这时,大座钟又响了。

马汉山:“这个党国已经无药可救了。曾文正公说,只能靠一二君子,争一分是一分。这个一二君子也只能从你们铁血救国会里面找了……”

方步亭已经转身走上了楼梯。

“老站长说什么我不明白。”王蒲忱有些暗惊,马汉山居然也知道铁血救国会,还知道自己是铁血救国会的!

谢培东:“步亭,这太过分了吧。”

“明不明白都不要紧了。”马汉山拿着毛巾开始勒背,“送你一场功劳,就在那本书里,这几天我写的。全是好些混账王八蛋的黑账,交给经国局长,够全北平老百姓半年的口粮和五十万大军的军饷。”

程小云已经将手上的戒指取了下来,轻轻地放在谢培东那个包袱中留给谢木兰的那个戒指旁!

王蒲忱快步走了过去,从床上拿起了那本《曾文正公日记》,翻开。

谢培东转脸望向程小云。

囚房的灯虽然暗弱,还是能看清书的空白处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方步亭:“《世界日报》。请他们的总编务必帮忙,在今天报纸的第一版发布消息,为了配合国民政府《人民所有金银外币处理办法》,中央银行北平分行经理方步亭、襄理谢培东业已交出家里所有金银外币……包括夫人的结婚戒指和女儿的手镯。”

王蒲忱看了几行又倏地将书合上,走到马汉山身边:“老站长,徐铁英和他身后那些人急着将你解往南京。曾督察正往这里赶,你只要配合他们查账,经国局长就可能救你。记住,这本书的事对谁都不要说,我会想办法送上去。”

谢培东:“哪里?”

马汉山的手停住了,将王蒲忱看了又看,一声喟叹:“还是经国局长识人啊!有件事本不想说的,现在说了也不算施恩了,想不想知道?”

方步亭:“谁叫我们是中央银行的人呢?剜却心头肉的事,我们不带头,老百姓尤其是那些有资产的人谁会兑换金圆券?兑换前,你先去个地方吧。”

王蒲忱:“老站长请说。”

谢培东显然刻意回避这个话题,说道:“行长,天一亮只是宣布币制改革法案,贵金属货币兑换金圆券估计还得几天以后,我们需要这么早就带这个头吗?”

马汉山:“去年北平站站长的人选本不是你,好几个人争这个位子,争到后来定的是军统老人集体保的另一个人选,总裁都要签字了……知道最后为什么简了你吗?”

方步亭望着谢培东打开的那个包袱,眼中忍不住有泪了:“在我北平分行当襄理,只有这点儿财产,除了我,说出去别人都不会相信。其实这点儿东西留给木兰留学嫁人也不够。我本来也给木兰备了一份,不过现在都留不住了。就算留给她,解放区的人也不需要这些了……”

王蒲忱只看着他。

——一叠美元旁,有一根金项链,一个金戒指,还有就是那个金镯子!

马汉山:“经国局长看得起,亲自给我打了电话推荐你。我给那个人选送了五十根金条,他自己请辞了。”

谢培东的包袱也放在了餐桌上,解开了。

王蒲忱怔在那里。

谢培东从二楼自己房间出来了,提着个小包袱,一步步走向卧房楼梯,一步步下了楼梯。

马汉山:“老子一辈子瞎送钱,就这五十根金条没有送错。加上我今天给你的这本账,跟着经国局长,蒲忱,毛人凤那个位子迟早是你的。听我的,拿着书去藏好,让他们闹去,你救不了我,不要卷进去。”

程小云闭上了眼,泪珠从眼角流了下来。

王蒲忱显然许久没有这般百感交集了,想说些什么,见马汉山又在搓澡了,便什么也不再说,走了出去,站在囚房门外等候。

方步亭不忍看程小云的眼了,抬头向楼上叫道:“姑爹!”

“敬礼!”

程小云望向了方步亭的手,他的手指停在了程小云左手无名指的婚戒上!

曾可达的小吉普前毕竟插着国防部的小旗,跟在后面的敞篷中吉普上青年军穿的虽是普通军服,每人左臂也都带着袖章,红底白字的经济纠察,在西山监狱大门一片敬礼的行列中开了进来!

方步亭握着她的手,轻轻摸着,突然停下了。

曾可达亲自开的车,直接穿过宪兵行列,开到徐铁英面前刹车停住了。

程小云只好将自己的左手伸给了他。

徐铁英望着跳下来的曾可达,笑了笑,还是走了过去。

方步亭没有看首饰箱,只望着程小云,慢慢伸出了右手。

曾可达却不看他,望着站在不远处北平站那个执行组长:“你们王站长呢?”

程小云这才下楼了,将手中的首饰箱摆在餐桌上,锁是早就开了的,她掀开了箱盖。

执行组长跑了过来,敬了个礼:“报告曾督察,我们站长在提调马汉山。”

让两口箱子的盖都开在那里,方步亭走到餐桌前离自己最近的椅子上默默地坐了下来。

曾可达:“去催一下,就说我已经来了。”

箱盖掀开,都是金条,约有一百根!

执行组长却望向了徐铁英。

将美钞放回了大箱,让箱盖开着,方步亭又用另一把钥匙开了那口极沉的小箱。

曾可达:“去!”

方步亭拿起了一叠美钞,下面露出了摞得整整齐齐的大洋!

“是……”执行组长又望了一眼徐铁英,犹豫着刚要走去,立刻停住了。

箱盖掀开了,一层全是百元面值的美钞。

大坪上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了囚房那边。

方步亭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串钥匙,找准了一把,开了大箱的锁。

马汉山从囚房方向出现了!

程小云只对他苦笑了一下,还是没有下来。

——三七开的头发梳得干干净净,白衬衣外套中山装穿得干干净净,突然发现,他其实长得也干干净净。

方步亭走到两口箱子前站住了,抬头望向还站在二楼的程小云。

王蒲忱差一肩跟在他身后,悄声叫道:“老站长。”

程小云捧着首饰箱依然站在楼梯口,看着方步亭下楼。

马汉山站住了。

方步亭歉笑着眨了一下眼,向楼梯走去。

王蒲忱:“阵势你都看见了,我先去交涉一下。”独自走去。

二人一个在二楼东,一个在二楼西,对望了片刻。

越过王蒲忱的背影,望着大坪上的阵势,马汉山笑了。

程小云刚要下楼,见对面办公室的门也开了,方步亭走了出来。

同是国军,不同的两个方阵。

小李:“是,夫人。”走了出去。

左边方阵一个排宪兵,左臂袖章俱有“宪兵”二字,徐铁英站在那里。

程小云:“你去准备车吧。”

右边方阵一个排青年军,每人左臂也都戴着红底白字“经济纠察”袖章!曾可达站在那里。

小李轻松地将两口箱子都放在了客厅中。

马汉山懒得看了,转过身去看监狱背后的西山。

程小云:“就放在那里。”

王蒲忱走到两个队列中,站住了。

小李在客厅中站定了,居然还能回头望向二楼的夫人:“夫人,搬到哪里去?”

曾可达走了过来,掏出了行政院经济管制委员会那份命令递了过去:“移交吧。”

程小云捧着一个首饰箱站在二楼楼梯口都有些看傻了。

王蒲忱飞快地看完了命令,对曾可达:“是不是给徐局长也看一下?”

小李颇有力气,肩上扛着一口大箱,手上还提着一口极沉的箱子,脚步十分沉稳,从卧室那边的楼梯下到了一楼客厅。

曾可达:“可以,叫他过来看。”

望着弟弟月下的背影,好一阵子,方孟敖才跟了上去。

王蒲忱望向了徐铁英:“徐局长!”

方孟韦提着篮子已经向山路走去:“能找到。”

徐铁英慢慢走过来了。

方孟敖望向黑魆魆的西山:“能找到崔叔的墓吗?”

王蒲忱:“徐局长,这是行政院经济管制委员会的命令,您看一下。”

方孟韦提着一个篮子走向大哥。

徐铁英接过了文件,看得倒是很认真,看完了,直到这时才望向曾可达:“按道理,币制改革期间我们都应配合行政院经济管制委员会的行动。可我这里也有一份文件,请曾督察也看看。”

后一辆吉普的门开了,走下来方孟韦。

曾可达:“如果是跟行政院的命令抵触的文件我就不看了。”

前一辆吉普的门开了,走下来方孟敖。

徐铁英:“如果是总裁签署的文件,而且有经国局长的签名,你也不看?”

公路在这里断了,两辆吉普一前一后停在公路尽头。

曾可达这才一怔。

一辆吉普在这里变成了两辆吉普,平地变成了山路,前面便是西山。

徐铁英:“中常委的绝密会议记录。王站长,借个地方,一起看吧。”

吉普车依然没有开灯,在月亮下飞快地驶去,像一条颠簸的船。

西山监狱王蒲忱房间里,马汉山借住时那张麻将桌早就搬出去了,房间又恢复了王蒲忱原来住的样子,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书柜,椅子也只有一把。

“辛苦了。”梁经纶撩起长衫的下摆,进了车门。

“曾督察请坐吧。”徐铁英向书桌前仅有的椅子伸了下手,自己走到床前坐下了。

梁经纶走向了吉普车,穿军服的青年军向他行了个军礼,接着开了吉普车后座的门:“请上车吧,军服就在后座上。”

曾可达没有坐:“文件呢?”

三个人都下了自行车,前后两个人立刻踏下了自行车的支架,后一个人过去从梁经纶手里接过了自行车。

徐铁英没有再叫他坐,将手里的文件递给了离自己更近的王蒲忱。

吉普车里一个穿军服的青年军下来了。

王蒲忱只是接过文件,立刻递给了曾可达。

自行车加快了骑速。

曾可达竭力保持镇定,可是看下去时脸色还是变了。

前方路旁隐约出现了一辆吉普。

文件上,蓝色抬头赫然:

第一辆自行车上骑着青年军一个便衣,第二辆自行车上便是梁经纶,最后一辆自行车上也骑着青年军一个便衣。

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

农历七月十五,圆月正空,燕大去北平路上的沙石公路像一条朦胧的河,两旁的树像夹岸的桅杆,三辆自行车如在水面上踏行。

内容:

曾可达:“我是清华的曾教授呀。对不起,这么晚了还要打搅你。有个急用的稿件请你过来帮忙看看……”

中常会特别会议记录

话筒那边梁经纶的声音:“我是。”

主持朱家骅

曾可达:“梁教授吗?”

出席总裁蒋中正

这个号码立刻通了。

常委戴季陶陈果夫陈立夫张群张厉生蒋经国……

曾可达按了这个电话急速拨了另一个号码。

币制改革第一天,就同时出现了行政院经济管制委员会和国民党中常会截然相反的两道命令,而两道截然相反的命令上都有蒋经国的签名。抵制力量之强大,超出了曾可达的预计。

对方:“是。”

曾可达回过了神,转望向王蒲忱:“借你的电话,我要和国防部通话,向经国局长汇报。”

曾可达:“方大队长回来叫他立刻打我的电话!”

徐铁英立刻站起来,拿过了那份文件:“蒋经国同志是中国国民党党员,不是你曾可达的局长!中常会的决议是最高决议,你想让蒋经国同志推翻最高决议吗?币制改革是维护党国稳定的策略,戡乱救国才是党国的核心目标!马犯汉山在担任党国职务期间跟潜伏在北平分行的共产党崔中石暗中勾结篡改账目,罪行暴露又联络共产党北平城工部头目刘初五、严春明煽动学生暴乱。曾督察,这些情形你们在给行政院的报告里说了吗?中常会的决议都看了,还想抵制,你们铁血救国会的这些人到底要干什么?裹挟蒋经国同志吗?!”

对方:“他没说,我们也不敢问。”

趁曾可达的脸已经气得煞白,怔在那里,徐铁英接着说道:“一个多月来,你们一直以为我是党通局派来抵制币制改革的,我们没有办法沟通。现在两份文件你们都看了,我不想多说什么,只想和你们统一一个思想,没有经济基础就没有上层建筑!中华民国的上层建筑就是中国国民党!币制改革这么重大的经济行动,没有中央党部的思想高度一致,怎么可能推行?从民国三十一年以来,以三青团为主的一群人就想改组甚至取代先总理和蒋总裁亲手建立的党。后来怎么样,三青团被取消了,党的地位、党的统一得到了维护。可还是有那么一些人纠缠在经国同志身边,妄图取代党部的领导。这些人忘记了最根本的一点,经国同志本人就是高度维护党的统一的楷模!行政院经济管制委员会刚成立,那么多大事不干就急着下令将马汉山交给你们督察组,干什么?借反贪腐之名,向党产开刀!中常会特别会议记录你们也看到了,会议明确指出,币制改革不能损害党产,因为没有了党产就没有了党的经费,没有了党的经费我们党就失去了执政的经济保证。王站长,你现在觉得马汉山是应该交给曾督察留在北平,还是执行中央党部的决定押往南京?”

曾可达:“这么晚了,去哪里了?”

王蒲忱将目光转向了曾可达。

对方:“报告督察,方大队长不久前开车出去了……”

被一纸中常会的决议压着,曾可达咬牙听徐铁英上了一堂不长不短的党课,心中的愤懑可知:“徐局长说完了吗?说完了,我请教一个问题。”

曾可达:“方大队长呢?打他房间的电话为什么没有人接?”

徐铁英:“不要谈请教,任何问题都可以提,都可以上报中央党部。”

对方:“是我,曾督察。”

“哪个中央党部?”曾可达厉声回道,“平津地区清查违反经济改革的资产,是不是只要有人打着党产的牌子就不能清查?”

曾可达:“我是曾可达,李营长吗?”

徐铁英:“如果有人敢打着党产的牌子,我同意立刻抄没财产,就地处决。”

曾可达按掉了这个号码,烦躁地拨了另一个号码,这回立刻有人接听了:“国防部经济稽查大队,请问您是哪里?”

曾可达:“打党产的牌子由谁判定真假?”

曾可达住处客厅里,曾可达快步走向电话,急速拨号,通了,却无人接听。

徐铁英:“牵涉到党产,我在北平,当然由我判定,你们不服可以上报中央党部核实。”

谢培东感到一阵酸楚涌上心头,转身走向办公桌,坐下来整理那些电文:“晓得。”

曾可达:“天津经济管制区北平办公处查出的账,还有中央银行北平分行查出的账都要交给你徐主任判定?”

“今天是阴历七月十五吧。”方步亭的话又叫住了他,“没有别的,我是想起孟敖孟韦他们的奶奶和他们的妈了……记得你那里还有一个金镯子,是孟敖孟韦他们奶奶传下来的。两个,一个给了孟敖他们的妈,一个给了木兰的妈。木兰反正走了,也不需要了,也交了吧。”

徐铁英:“那就不要交给我,交给共产党北平城工部好了。”

谢培东慢慢站起来,准备回办公桌。

曾可达猛地望向王蒲忱,笑了:“党通局居然认为我是共产党,王站长,你们保密局怎么看?”

谢培东发现方步亭眼望着窗外,眼眶里有泪星!

王蒲忱不能不说话了:“党通局应该没有这个意思,徐主任也应该不是这个意思。”

两碗粥依然摆在桌上,两个馒头依然摆在桌上,两个人谁也没有去动。

曾可达立刻又转望徐铁英:“到底什么意思?”

“我晓得了。”程小云站了起来,“天亮前我把家里要交的都拿出来。”说着走了出去。

徐铁英:“什么意思应该你回答,你们现在重用的那个方孟敖到底是不是共产党特别党员?!”

谢培东:“天亮就要宣布币制改革了。根据《人民所有金银外币处理办法》,任何人所持有的金银和外币都必须兑换成金圆券,严禁私人持有。行长处在这个位置,必须要带头执行。”

这就很难回答了,曾可达只能望着他。

方步亭望向了谢培东:“你跟她说吧。”

“7月6号在南京特种刑事法庭!”徐铁英一鼓作气,“我代表党通局为方孟敖辩护,指出并没有证据证实他有共产党的背景。曾督察代表预备干部局坚定认为方孟敖有共产党的背景。可就是一个电话,预备干部局和党通局的态度完全反了,经国局长突然起用方孟敖,委任他为国防部北平经济稽查大队大队长。经国局长的意图,你当时不理解,我们也不理解。既要维护经国局长的威信,更要避免给总裁带来尴尬,给党国带来隐患,中央党部决定派我参加调查组来到北平,务必确认方孟敖到底有没有共产党的背景。通过一系列暗中调查,我们开始怀疑崔中石,很有可能他就是共产党跟方孟敖的联络人。可就在这个时候,竟然是你们铁血救国会派到我身边的秘书突然杀死了他,切断了我们唯一可以证实方孟敖共产党背景的线索……后来好了,你们派一个假共产党试探方孟敖,结果使我们再也查不到跟方孟敖联络的共产党……令党部失望的还有保密局北平站!”说到这里,他倏地望向了王蒲忱。

程小云望着他。

徐铁英:“王站长,几天前中央党部决定处决谢木兰,你当时就不愿意执行。我认为你应该知道党部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决定,可你一直抵触。我现在想知道,作为党国专设对付共产党的机构,你们保密局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

方步亭:“这个中华民国啊,连我方步亭太太的一点儿金银首饰也饶不过呀……”

震惊!疑问!同时射来的还有曾可达的目光!

程小云:“也不少了。”

王蒲忱没有想到徐铁英会在这个时候抖出谢木兰之死,不满和冷静在这一刻表现得同时到位:“保密局对反共救国从来没有懈怠,也从来没有手软。我不明白徐主任这种无端指责是来自个人还是来自党通局。”

方步亭望向程小云:“差一个月,你跟我就是十年了。当年离开上海走得急,金银细软都在孟敖孟韦他们妈那里,几场大轰炸,一样也没有留下。接着是八年抗战,我没有给你买任何东西,也就这两三年给你置办了些金银首饰。一共有多少?”

“什么中统军统之争可以结束了!”徐铁英露出了狰狞,“你们保密局北平站的主要对手就是共产党北平城工部,你们就一点儿也没有想到,除了那个什么也不知道的严春明和当场被打死的刘初五,更深的共产党就藏在北平分行吗?”

谢培东这才走了过去,在自己那碗粥和那个馒头前坐下了。

曾可达终于听出了端倪。

程小云跟过去坐下了。

——暴雨中和王蒲忱陪着谢培东追谢木兰的情景扑面而来!

方步亭走向阳台桌前坐下了。

白茫茫一片,分不清是那天的暴雨,还是曾可达现在空白的脑海!

“有话跟你说。”方步亭叫住了又要出门的程小云,“培东,一起来,边吃边谈。”

空白总是倏忽而去,曾可达已经脸色铁青,望着面前这两个人,等着他们把话说下去!

程小云端着托盘进了办公室,走向阳台桌前,将托盘放在桌上,转身往外走:“先吃吧。”

徐铁英将一切看在眼里,又像压根儿就没有看曾可达,把握着节奏,大声说道:“崔中石是共产党,为什么能在北平分行待这么久?我们盯上了他,方步亭为什么愿意花那么大的代价保他?你们是真没想到,还是从来没想?公然让一个共产党坐在中央银行北平分行的重要位置上,坐视对党国的金融经济,尤其是马上推行的币制改革造成危害!”

方步亭:“一早就要宣布,没有什么好瞒的了。进来吧。”

王蒲忱当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回答徐铁英如此阴险的一问,可又不能看曾可达,就去口袋中掏烟。

门外,程小云端着托盘,两碗粥,两个馒头,向方步亭递去。

曾可达终于要爆发了,压住了嗓音,盯向徐铁英:“北平分行有共产党?”

方步亭开了门。

徐铁英只回以目光。

谢培东刚要起身,方步亭已经站起来了:“我去。”

曾可达:“方步亭还是谢培东?”

方步亭刚接过电文,敲门声后是程小云的声音:“吃点儿东西吧。”

徐铁英:“你说呢?”

谢培东没有接言,写完了最后五个字,站了起来:“译完了。”递给了方步亭。

“你们揣测的共产党现在要我说?!”曾可达近乎怒吼了,“真是共产党为什么不直接逮捕?”

方步亭:“还有多少?”

“迟早会逮捕!”徐铁英立刻还以厉色,“抓共产党我们党通局和国防部保密局本来有严密的程序和方案,一直被你们干扰,现在曾督察还要干扰!”

凌晨三点了!

“谢木兰是共产党?你们杀她是为了抓共产党?”曾可达的愤怒已经不可遏制,“为了干扰我们经济改革,你们杀了谢木兰,还谎称她去了解放区,让我陪着谢培东去追人,你们就是这样抓共产党?!”

楼下客厅大座钟响了,一声,两声,三声。

说到这里他一把打掉了王蒲忱手里的烟:“你回答!”

方步亭坐在灯前仔细看着已经译好的电文。

王蒲忱这时也已强烈地感觉到自己还有他们为之奋斗的铁血救国会变得不明不白了,面对徐铁英的翻云覆雨和曾可达的怒不可遏,他只能说道:“该报告的我都向保密局还有经国局长报告了……徐主任既然告诉了曾督察谢木兰已经被杀的事,是不是应该把理由也告诉他?”

行长办公室里,谢培东已经取下了耳机,在办公桌前翻译电文。

曾可达:“不要说什么理由了!理由就在北平分行那份账册上,里面藏着太多人贪腐的罪证!其中因为有人打着党产的名义想瓜分侯俊堂的20%股份,所有挡他财路的人都该死。知道内情的马汉山要押走,掌管账册的谢培东的女儿要杀掉,他们居然还都是共产党。徐铁英,真要跟共产党决战冲在前面的也是我们,绝不是你!你可以带走马汉山,你也可以为了那些股份不断杀人……可是我,还有天津经济区督察组盯上你了,从这里出去我就会审查那些号称跟你们党产有关的人!同时我以行政院经济管制委员会的名义警告你,你的一切所作所为一旦破坏了币制改革,第一个抓你的就是我!”

曾可达闭上了眼,喃喃自语:“为什么要挑在鬼节……”

曾可达踏步而去!

七月十五中元节!

轮到徐铁英的脸白了。

8月19日!

王蒲忱这时也已不再掩饰自己的不满:“徐主任,是不是该执行中常会的决议,把马汉山押走了?”

他走向了另一面墙边,向墙上的日历望去,阳历、阴历两个日期扑面而来,触目惊心:

“中常会的决议还需要一再质疑才能执行吗?”徐铁英知道已经跟铁血救国会全面摊牌,再无退路,望向王蒲忱,“中央党部对你们那份评语还会继续评价,王蒲忱同志,还有我身边那个孙朝忠同志,希望你们永远是有利于蒋经国同志的人。”说完抻了一下上衣后摆走出门去。

曾可达将那第一份电文放回到王副官桌前,转身走向窗前,突见一轮圆月,不禁蓦然心惊!

王蒲忱静静地望着他的背影,发现怎么看他也没有了来时的从容。

可怜王副官,一边要听着南京发来的电报记录密码,一边还要分神回答:“是《财政经济紧急处分令》……”

王蒲忱将手向口袋掏去,似乎又要掏烟。

曾可达一把抄起第一份电文,紧盯着并不认识的数字密码,急问道:“这一份是什么标题?”

——掏出的却是那本《曾文正公日记》!

王副官连耳机都不敢取,答道:“还有四份……”

他慢慢翻着,翻到中间一页停住了。

第一份电文终于收听记录完了,曾可达:“立刻翻译!”

一行马汉山手写的字扑面而来:

顾维钧宅邸王副官房间内,曾可达便没有方步亭那份有序而紧张的淡定了,他不会译电,只能站在王副官身边看着一行行密码数字,头上冒汗。

申生纱厂棉纱十万锭党产……

方步亭依然在办公桌前飞快地翻译着第一份电文。

——王蒲忱倏地合上了书!

谢培东开始收听记录第二份电文。

西山监狱王蒲忱密室内一如黑夜,绿罩台灯下,王蒲忱细长的手指飞快地拨着电话转盘号码!

《财政经济紧急处分令》……

王蒲忱手指拨动电话转盘号码的声音穿出了密室,直飞北平上空,音速掠过山川平原,大上海扑面而来!

方步亭笔下电文纸上的数字密码上显出了一行汉字:

音速骤降,上海外滩扑面而来,九江路中央银行总部大楼扑面而来!

方步亭立刻在办公桌侧坐下了,开始译电。

音速穿进三楼一扇窗户,窗户内电话铃骤然响起!

谢培东将第一张记录完的电文纸顺手递给了方步亭。

王蒲忱将话筒紧紧贴在耳上,话筒里的声音都带着大上海中央银行大楼的气势:“是,我们已经进驻中央银行,建丰同志正准备召集那些大亨开会,没有时间……”

方步亭站在谢培东身边,紧盯着谢培东在第一份电文纸上记录的每一组数字。

王蒲忱:“王秘书,如有可能,请让建丰同志给我五分钟……”

谢培东戴着耳机坐在办公桌后的电台前飞快地记录着中央银行急电。

“可能不大。”那边王秘书好像也不能接电话了,“这是第一次会议,杜月笙、刘鸿生、荣尔仁这些人都到了……建丰同志……是王蒲忱同志电话……”

方邸二楼行长办公室墙上的壁钟是凌晨一点一刻。

王蒲忱一振,仿佛看见了上海中央银行大楼里建丰同志从里间办公室匆匆出来的身影,他屏住了呼吸。

1948年8月19日,国民政府在一片争议声中决定天亮后向全国宣布币制改革:即日冻结国统区所有银行钱庄业务,停止所有货币流通;择日发行1945年美国代印的二十亿元货币作为金圆券,取代现行一切货币;金圆券一元币值美元零点二五元,兑换旧法币三百万元;并以金圆券币值限期收兑民间黄金、白银、银币、外币;除金圆券外,禁止任何贵金属货币交易,违者严惩。

“蒲忱同志吗?”话筒那边建丰同志竟然接电话了!

《整理财政及加强管制经济办法》

王蒲忱再冷静也激动了:“是我,建丰同志。实在不应该这个时候占用你的时间,干扰你的大事……”

《中华民国人民存放国外外汇资产登记管理办法》

“那就简要报告。”

《人民所有金银外币处理办法》

“是。”王蒲忱加快了语速,“行政院经济管制委员会的命令是将马汉山交给曾督察配合查案,徐铁英却拿着中常会的会议记录将马汉山提走了,马上要押飞南京。曾可达同志情绪很激动,两人发生了冲突。徐铁英公然违背保密承诺,向曾督察说出了谢木兰被枪决的事,而且抛出了一条新的理由,说谢培东是共产党。我担心这样一来,北平分行会立刻乱了,‘孔雀东南飞’行动也会立刻打乱了。还要不要方步亭配合币制改革?还能不能将党国的飞机交给方孟敖去开?平津的币制改革第一天已经严重受阻,可牵涉到反共我们也不能反对……”

《金圆券发行办法》

“谢培东是不是共产党,说你的判断。”

《财政经济紧急处分令》

王蒲忱:“我现在无法判断,准备实施调查……”

报纸上赫然的标题:

“还有两分钟,记住我的话。”建丰同志的声音十分清晰地传来,“不要做任何调查。谢培东是不是共产党无关紧要。他是共产党,我十分希望他们出来阻扰币制改革,民心立刻就会转向党国。他不是共产党,就会协助方步亭帮我在北平推行币制改革。我们现在推行的币制改革既是经济行动也是政治行动,救民于水火,挽狂澜于既倒,无论是共产党,还是我党的贪腐集团,我不怕他们出来阻挠,就怕他们不出来反对。‘一手坚决反共,一手坚决反腐’,不是简单的抓人打仗,而是争民心。让徐铁英他们去跳,让共产党接招。北平的金圆券一定要交给方步亭发行,三架C-46飞机一定要交给方孟敖去开。我要去开会了,在今天会议上的讲话,明天就会在中外各大报刊发表。无论是对共产党,还是对我党那些贪腐分子,包括徐铁英那些CC派,我的讲话就是宣言。希望你们好好领会。”

公元1948年8月19日凌晨一点,南京国民党中央日报社,流水带上源源不断的一叠叠报纸!

“蒲忱明白。”

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声,飞速转动的印报机!

话筒在那边已经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