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其沧:“就坐那里吧。”
梁经纶一怔,见先生的目光竟望着窗外,再端那条矮凳便觉得如此沉重,在离何其沧约一米处站住了。
梁经纶坐下去时,第一次感觉距离先生如此之远!
“坐远点儿。”
“你今年虚岁三十三了吧?”
这是要问自己了,梁经纶轻轻关了门,习惯地端起了平时做笔记坐的那条矮凳,摆在躺椅前,准备坐下。
梁经纶:“是。”
何其沧:“关上门。”
何其沧望向了梁经纶的头:“这一年来,尤其是这一个多月,你的头发白了很多,知道吗?”
“嗯。”何孝钰将压针孔的棉签让给了父亲,转身走到门口又接过了梁经纶手里的液瓶,走了出去。
梁经纶:“知道。”
何其沧望着女儿:“你下去,有小米,就给我熬碗粥。”
何其沧:“再看看我的头发,是不是全白了?”
梁经纶站在门口,回头望去。
梁经纶:“是。”
“交给孝钰。”何其沧说话了。
何其沧倏地坐直了身子:“问你一个成语,什么叫白头如新?”
梁经纶轻轻走了过来,将挂液瓶的衣架搬回门口,取下液瓶,准备出去。
梁经纶一震:“先生……”
何孝钰熟练地抽出了针头,用棉签压住了父亲手上的针孔。
何其沧:“回答我!”
何宅二楼何其沧房间里,何其沧闭着眼在躺椅上,一瓶液输完了。
梁经纶:“我确实有些事没有告诉先生。先生这样问我,我现在把一切都告诉您……”
“不吃了。告诉我爸,我还得看看何伯伯。”方孟敖消失在门外。
何其沧:“一切?”
程小云:“你爸在为你烤而包,你去哪儿……”
梁经纶:“是。我从小没有父亲,没有兄弟。后来我又有了一个父亲,就是先生您。还有一个像先生一样有恩于我的兄长……”
“没有。”方孟敖轻轻回了头,“程姨,木兰应该去了解放区。姑爹还有我爸其实都是很脆弱的人,哄着他们,全靠你了。”说着出门了。
何其沧紧盯着他。
程小云:“你们是不是知道木兰有别的事……”
梁经纶:“这个人就是经国先生。”
方孟敖站住了,程小云走到了他身后。
何其沧:“你是蒋经国的人?”
“孟敖!”程小云在身后失声喊道。
这话如何回答?梁经纶只好点了下头。
方孟敖大步向客厅的门走去。
何其沧:“又是共产党的人?”
他再望楼梯口时,已经不见了姑爹。
梁经纶摇了摇头。
方孟敖跟着望去,客厅的门不知何时开了。
何其沧:“正面回答我。”
程小云更是还在淌着眼泪,回避了方孟敖的目光,望向客厅的门。
梁经纶:“不是。”
客厅里的方孟敖慢慢站起来,毫不掩饰眼中的泪花,望向程小云。
何其沧:“那为什么每次学潮都与你有关,国民党几次要抓你?”
方步亭依然闭着泪眼。
梁经纶:“我参加了学联。先生知道,学联是华北各校师生自发的组织。”
歌声戛然停了,琴声也戛然停了!
一连几问,何其沧选择了相信,语气也和缓了:“坐过来些。”
在我们苦难的时候
梁经纶把矮凳移了过来,微低着头,坐在何其沧身前。
方步亭闭上了眼,泪珠却流下来了:
何其沧:“什么时候认识蒋经国的?”
擦干我们眼泪
梁经纶:“高中毕业以后。”
天地间的歌声琴声伴着谢培东走向了竹林……
何其沧:“比我还早?”
用你温柔双手
梁经纶:“那时抗战刚开始,我去投军。他看上了我写的那篇《论抗战时期后方之经济》,当天就见了我。一番长谈,他叫我不要去打仗,来考燕大。翁文灏先生给您的那封推荐信,就是他请翁先生写的。”
他突然看到了大院里谢培东孤独的身影!
何其沧好一阵沉默:“后来送你去哈佛,他也帮了忙?”
方步亭眼眶浮出了泪影,猛地一震。
梁经纶:“是。经国先生给哈佛写的推荐信。可那时从北平去香港,再从香港去美国很困难,都是经国先生安排的。”
我们跪在你的圣坛前面,圣母马利亚
何其沧:“知遇之恩呀。国士待你,国士报之?”
整个天地间都是催人泪下的歌声和琴声:
梁经纶:“经国先生虽然事事都听他父亲的,可是对宋家和孔家把持中华民国的经济内心十分抵触。他认为不从经济上改变这种垄断把持,中华民国就不是真正的民国。要改变这种现状,必须有一批真正的经济学家推动经济改革。”
一楼厨房里,方步亭震撼在这里,痴痴地望着窗外的大院。
何其沧:“真正的经济学家,还一批,有吗?”
减轻我们的痛苦
梁经纶:“在经国先生心里,先生您就是真正的经济学家……”
替我们戴上锁链
何其沧:“于是在美国读完博士就叫你回燕大,当我的助手,推动他的经济改革!”
方孟敖的低音也进来了。接着,不知从何处,小提琴声也进来了:
梁经纶:“先生知道,那时正是宋子文放开货币兑换,把金融搞乱的时候。当时弹劾宋子文,出面的是傅斯年先生那些人,但真正扳倒他的是先生您和另外几个经济学家在美国杂志发表的那几篇文章……”
方孟敖动容了,谢培东望向了窗外的夜空,显然也动容了。
何其沧眼睛闪过一丝亮光,望着窗外,梳理思绪。
起腔还有些紧张,两个音节后纯洁的动情和神圣出现了。
梁经纶屏住呼吸,静静地等待。
你为我们受苦难
“再问你一件事,要如实回答我。”何其沧又慢慢望向了梁经纶。
容不得思绪纷纭,前奏已完,程小云唱了:
梁经纶像是知道他要问什么了,只点了下头。
第一个音符按响,接下来的行板就不像父亲了,方步亭弹得像春风流水,方孟敖却弹得像大江茫茫……
何其沧:“今天放木兰去解放区是不是蒋经国的安排?”
程小云惊诧地发现,方孟敖这一抬手如此像父亲!
梁经纶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只能对以苍凉的目光。
方孟敖:“没关系。我试着弹,我们一起唱,好吗?”说着,手一抬。
何其沧:“因为你,还是因为方孟敖?”
程小云:“是古诺,中文翻译有些不一样……”
梁经纶:“应该是因为我……木兰一直误以为我是共产党。”
方孟敖在钢琴前坐下了,掀开了琴盖:“程姨,你们圣约翰公学唱《圣母颂》,是不是古诺的版本?”
何其沧长叹了一声:“不敢爱孝钰,又不敢爱木兰,你是把一生都交给蒋经国了?”
程小云只好笑了一下:“好呀。”
“我没有把自己交给谁。”梁经纶这是今晚第一次否定了先生的说法,“先生知道,我们这些人出国留学,又回到祖国,不是为了某一个人,也不是为了某一个政党……”
谢培东没有特别的反应。
这一番告白,显然触动了何其沧的同感。
程小云又望了一眼谢培东。
“是啊……”他慢慢躺了回去,望着上空,“一笔庚子赔款,美国政府把中国好几代人都绑到他们的车上了……从清廷到中华民国国民政府都只能越来越依赖他们,我们这些美国留学回来的人也就成了这个国家名义上的精英,其实是做了依附美国的工具……国府为什么给我安个经济顾问的头衔?蒋经国又为什么如此苦心孤诣把你安排在我身边?他们看重的不是我,更不是你,是我和司徒雷登的关系还有他的美国背景。没有美国的援助,这个政府只怕一天也维持不下去了。币制改革喊了这么久,中央银行为什么连一张新的金圆券都不敢印?他们是在指着美国1945年为国民政府代印的那二十亿金圆券。这一向他们不断要你逼着我写币制改革的论证给司徒雷登,就是想通过我们争取美国人的支持,让美国人兑现二战时援助中国战争补偿的承诺,同意用那二十亿金圆券作为币制改革的新货币。可现在又打内仗,又是贪腐,美国人就是同意发行那二十亿金圆券,也不可能拿出这么多美元来坚挺这二十亿金圆券,更何况二十亿金圆券远远满足不了国统区的货币流通。结果就是动用军事管制经济的手段,禁止使用黄金、使用白银、使用外币,逼着中国人自己拿出家里的黄金白银来认购这个新发行的金圆券!一旦市场物资匮乏,金圆券就会失控,金圆券一旦失控,百姓从家里拿出的黄金白银就变成了废纸……真出现这样的后果,我们这些人到底是在为民请命还是为虎作伥!不敢想了……知道这几天我为什么又翻出《春秋》看吗?”
方孟敖:“程姨,做饭、弹琴我都没有我爸好。现在想给你弹一段,你愿意听吗?”
梁经纶:“‘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谢培东也已下了楼梯,站在那里。
何其沧倏地坐直了身子:“真要做千古罪人,那也是我!去吧,天亮前帮我将那篇论文打完。”
“我知道。”方步亭已经进了厨房。
“先生……”
程小云只好又站住了,回过了头:“他不知道东西放在哪里……”
“去!”
“程姨不要去。”方孟敖又叫住了她。
“是。”梁经纶站起时眼中已有泪星,走到那架英文打字机前端然坐下。
程小云还是跟了过去。
何其沧眼望着上方,略带吴侬口音的英语在深夜的小屋回响。
说着,向厨房走去。
梁经纶的手指。
方步亭望向了程小云:“孟敖这是在赞你呢。十多年了,也该我下下厨房了。”
一起一伏的键盘。
听了这句话,程小云也怔在那里。
打印机吐出的纸头上赫然出现了两行整齐的英文黑体标题!
方孟敖:“您不觉得程姨为了木兰去警察局见徐铁英很委屈吗?”
《论当前中国必须实行币制改革及签署中美历史补偿协议之关系》
方步亭愣在那里。
标题刚打完,突然一道光从楼下掠来,扫过窗前梁经纶的脸!
“程姨。”方孟敖叫住了程小云,突然望向方步亭,“爹,不吃您烤的面包有十多年了,今天您去烤吧。”
梁经纶的手停在了键盘上,倏地望向窗外。
“孟敖回了?”程小云进了客厅门,得体地接过方孟敖询问的目光,又望了一眼从楼梯上下来的谢培东,“都没吃晚饭吧,我去热面包。”
何其沧也看见了那道扫过的光:“是孟敖的车来了?”
方孟敖不敢再看,走出了二楼办公室。
梁经纶:“好像是……”
门刚拉开,一阵微风拂面吹来,方孟敖两指一松,那份已成白灰的电文竟整张在空中飘了起来。
院门外接着传来了吉普车嘎的刹车声。
方孟敖怔怔地掏出了打火机,点燃手中的电文,向办公室门走去。
梁经纶:“我们还接着打吗……”
“是。”谢培东的背影终于回话了,“要不要把电文也给他们看?”
“他是来找孝钰的……”何其沧的思绪显然被打乱了,“接着打。你先打,打完一段我再看。”说完,闭上了眼。
方孟敖见谢培东的身影在落地窗前竟无反应:“我爸和小妈回了?”
“是。”梁经纶的手指在键盘上沉重地敲击起来。
突然,楼下大院有了动静,传来了开大门的声音。
何宅一楼客厅内,何孝钰早已静静地开了客厅门,等着方孟敖:“见过姑爹了?”
望着姑爹的背影,方孟敖拿着电文,不知道还应不应该继续追问下去。
方孟敖没有回答,依然站在门外,听二楼打字机声如在耳边,十分清晰,低声反问:“爸爸好了?”
“‘雀’字。”谢培东站起来,没有再看他,踽踽走向了阳台,站在落地窗前。
何孝钰:“输了液,叫我熬粥。现在他们可能是在打美援合理配给委员会的报告……你还没告诉我,见过姑爹了吗?”
方孟敖不知看了多久,突然抄起了电文,拿在手中,望着姑爹:“对不起了,姑爹,请告诉我,4681是什么字?”
方孟敖:“能不能跟我出去,出去说。”
这两句诗出自《木兰辞》。这首诗方孟敖从小就会背诵,小时还常以此逗笑表妹。电文用这两句诗作答,显然是告诉自己木兰到了解放区。隐晦得如此简明,到底是城工部的回答,还是姑爹自己的杜撰?
何孝钰更压低了声音:“这个时候?”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勿念。关注孔雀东南飞!
方孟敖:“上去,告诉你爸,十二点回来。”
方格电文纸,上面是四位一组的数字,下面对应着谢培东翻译的文字:
何孝钰:“这怎么说?”
方孟敖走了过去,眼前一亮,目光转向了桌上的电文纸!
“是孟敖吗?”何其沧突然出现在二楼栏杆前。
谢培东抬起头,嘴角挂着微笑,眼里噙有泪星,望着还站在门口的方孟敖,将电文在桌上轻轻一推。
何孝钰一惊,转身望向二楼。
刘云的声音:“谢老,这件事尤其不能让方孟敖同志知道,重要性您比我们更明白……”
因二楼房间的打字机声一直未曾间断,方孟敖居然也没察觉何其沧什么时候站在了那里,有些尴尬:“何伯伯……”
谢培东也依然没有抬头,搁笔的那一瞬间,望着电文,背后出现了刘云!
何其沧:“还在惦记木兰的事吧?”
方孟敖还是没有过去,看着姑爹翻译完密码后的表情。
何孝钰:“是的,爸爸……”
谢培东的手停了。
何其沧:“粥不要管了,关了火,你们出去走走。”说着,转身慢慢向房间走去。
方孟敖没有过去,只看着谢培东翻译密码的手。
何孝钰去关火了。
“过来看吧。”谢培东没有抬头,开始翻译电文密码。
方孟敖依然站在门外。
谢培东终于停了笔,接着是取下耳机,把电台推了进去,关好了墙板。转椅转过来了,谢培东将手中记着数字的那纸电文摆到了办公桌上。
望着二楼何其沧的背影,方孟敖更加强烈地感觉到父辈们真的老了,保护不了自己的孩子,也已经不能承担未来的中国了……
尽管耳机戴在谢培东头上,方孟敖好像也能听见对方电台发来的嘀嗒声。他静静地站在门口,一动也没动。
青年航空服务队营房门外。
再转身时,他看见姑爹已经拿起了铅笔,在电报纸上飞快地记起了数字。
今晚是陈长武站岗,见队长的车停了,又见队长下了车关了门,绕过了车头,刚想迎上去,脚一下子又钉住了,睁大了眼。
方孟敖望着他的背影,悄然转身,还是将办公室的门轻轻关上了。
队长开了副驾驶座的车门。
接下来便是等,谢培东依然面朝墙洞,背对洞开的大门,坐在那里静静地等。
何孝钰坐在里面!
敲击机键的手停了。显然,谢培东已将电报发了出去。
“到这里来干什么?”何孝钰看着营房门口的陈长武,看着洞开的营房门。
方孟敖觉得坐在面前发报的这个人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
陈长武慌忙将头转了过去。
谢培东敲击机键的手如行云流水!
何孝钰再看车门旁的方孟敖时,又发现了他下午在木兰房间的眼神,心立刻揪了起来:“到底出什么事了,一路上都不说?”
“不用关了。”谢培东拿起了耳机,“这是北平分行跟中央银行专用的电台,要说欺瞒,我也就是欺瞒了你爹。”戴上耳机,开始发报。
方孟敖:“进去吧,进去再说。”
方孟敖立刻警觉,办公室的门没关,刚要过去。
何孝钰只好下了车。
墙板露出的大洞前,谢培东坐在办公桌前的转椅上把一部电台拉了出来!
脚步声近了,陈长武不能再装没看见了,转过了头,敬了个礼:“队长,何小姐。”
什么也不怕的人,方孟敖还是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
何孝钰礼貌地点了下头。
方邸二楼行长办公室。
方孟敖:“弟兄们都睡了?”
谢培东慢慢站起来,“那我们一起正面去问城工部吧。”说着,向竹林外走去。
陈长武:“都睡了。”
方孟敖:“您能不能正面回答我。”
方孟敖:“叫大家都起来,穿好衣服。”
谢培东:“就因为小李一个人开车先回来,我后回来的?”
“是。”陈长武转身走进了营房门。
方孟敖:“当然有必要。崔叔临死前还说他不是共产党。你们发展我,是不是就为了最后要几架飞机?傍晚的时候您见过城工部的人,他们怎么说?”
营房内,方孟敖领着何孝钰进来了。
“我有必要对你说假话吗?”谢培东语气有些严厉了。
陈长武:“敬礼!”
方孟敖:“那就是您在说假话。”
好在是夏装,穿起来快。十九个人,十九个空军服,都已站在自己的床头,同时敬礼:“何小姐好!”
谢培东:“回来时我已经把追木兰的过程说了,曾可达和王蒲忱不像在说假话。”
何孝钰窘在那里。
“那您告诉我,木兰到底去没去解放区?”方孟敖紧盯着谢培东。
“手都放下吧。”方孟敖看着自己这些队员,眼中立刻有了温情,“告诉大家,下午抓的学生都放了。”
谢培东必须淡定:“当然会。”
“是!”回答充满了欣慰。
方孟敖:“叫什么您都会对我说实话吗?”
方孟敖:“可能还有行动。大家到外面待命吧。”
谢培东:“叫什么都可以。”
“是!”两行队列夹着方孟敖和何孝钰走出了营房。
方孟敖正深望着谢培东:“我不知道,我现在是应该叫您姑爹,还是叫您上级。”
两人走进方孟敖房间。
谢培东慢慢望向方孟敖:“每天都有大量的学生去解放区,如果不是组织安排的,都要调查甄别。木兰是我的女儿,有消息,城工部应该会第一时间告诉我。”
窗外有灯,天上有月,两人静坐在柔光如水的房间。
方孟敖:“木兰到了哪个解放区,城工部有消息吗?”
原来驻兵一个营的营房,现在只驻着青年航空服务队和青年军一个警卫排,郊野空旷,远近草地中蛩鸣四起,声声递应。
谢培东:“孟韦和你小妈到警察局找徐铁英去了,你爹和曾可达又去找孟韦和你小妈了。都知道木兰回不来了,一个个还都去找。”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方孟敖望着窗外念了这两句诗,停了片刻,才接着说道,“木兰的事,姑爹问了城工部,城工部回电了。”
谢培东独自在竹林内的石凳上坐下了,让方孟敖站在身边。
何孝钰睁大了眼:“怎么说的?”
“去竹林吧。”谢培东没有看他,向楼梯走去。
方孟敖:“《木兰辞》里的两句诗。”说到这里又停下了。
方孟敖:“姑爹……”
这显然是要自己想了。
房门开了,谢培东走了出来,又把门关了。
何孝钰想了想,眼一亮,激动地问道:“是不是‘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
方孟敖侧开了身,在门外等着。
方孟敖:“是。”
房内有动静了,谢培东果然在里面,却没有回应。
“木兰到解放区了!”何孝钰倏地站了起来。
走到谢木兰房间门外,“姑爹。”方孟敖不能推门,轻声叫道。
方孟敖没有丝毫激动,望着窗外的神情依然忧郁。
踏着钟声,方孟敖向右边楼梯走去。
何孝钰的眼神又慢慢变了:“还有别的消息?”
大座钟响了,一声,两声,三声……
“没有。城工部回的就是这两句话。”方孟敖,“你不觉得这两句话回得太隐晦吗?”
方孟敖一个人静静地站在客厅门内,看着手表。
何孝钰想了想:“也许是地下电台的规定,不能说得太明白。”
徐铁英笑了一下,坐下时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快十点了,可以说谢木兰的事了。”
方孟敖摇了摇头:“我感觉是姑爹还有城工部在瞒我,不能说假话,又不敢说真话。”
曾可达:“我给你们叶局长打过电话吗?”
何孝钰:“姑爹和城工部为什么要瞒你?又是你的直觉……”
徐铁英:“在北平,任何事情都可以直接找我嘛,犯不着捅到叶局长那里……”
“这跟直觉没有关系。”方孟敖也站起来,走近了何孝钰,握住了她的手,“城工部回电里还提到了一首诗……”
曾可达:“当然能。”
何孝钰也握紧了他的手:“什么诗?”
徐铁英去倒茶了,端着茶杯走回座前,双手放在曾可达身边的茶几上:“曾督察,我能不能向你提个意见?”
方孟敖:“南北朝的另外一首诗……”
徐铁英放下了话筒,曾可达这才望向他。
何孝钰:“《孔雀东南飞》?”
“是……”徐铁英刚应了这声,电话已在那边搁了,他兀自说道,“叶局长……”
方孟敖:“是。”
蒋经国的声音:“现在当着你们叶局长,我给你最后一次打招呼,不要再出现今天这样的事情,不要干预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的工作,不要试图阻挠币制改革!”
何孝钰:“引了什么诗句?”
徐铁英:“是。”
方孟敖:“没有引诗句,就是《孔雀东南飞》。”
蒋经国的声音:“现在,说谢木兰的事。这件事你们党通局已经给我们接下来的工作造成了极大的困难。你们叶局长已经担了担子,答应亲自向总裁检讨。下面关键是善后。除了你、王蒲忱、孙朝忠和梁经纶知道,对其他的人都要统一口径。我知道曾可达同志就在你身边,打完这个电话,你立刻向他交代,因为谢木兰留在北平将干扰梁经纶和方孟敖配合推行币制改革,因此安排她去了解放区。这是你们叶局长的安排,经过了我的同意。”
何孝钰感觉到方孟敖要告诉自己重要的信息了,竭力镇定:“什么意思?”
徐铁英:“是……”
方孟敖:“答应我,告诉你后,多大的意外也要能够承受。”
蒋经国的声音:“中华民国只有一个党,一个政府,一个领袖。党通局和预备干部局都属于这个党,这个政府,这个领袖。没有谁有利于我,不利于我。希望党通局今后不要再拟这样的名单,尤其不允许利用这样的名单打击预备干部局的人,譬如梁经纶同志,还有在你身边工作的孙朝忠同志。我说清楚了吗?”
何孝钰:“我能承受。”
徐铁英:“是,叶局长。”
方孟敖紧紧地盯住何孝钰的眼睛,又过了片刻:“城工部提到的《孔雀东南飞》是蒋经国制定的一个秘密行动方案。”
蒋经国的声音:“我刚才问了你们叶局长,这份名单是你起草的,陈部长亲自批了字,呈给了总裁,总裁又转给了我。我想就这份名单给你打个招呼,也是给你们党通局打个招呼,可以吗?”
何孝钰睁大了眼。
徐铁英脸色还不能变:“是……叶局长……”
方孟敖:“执行这个方案的两个人都与你有关。”
蒋经国的声音:“你们党通局拟了一份关于保护我的名单,上面写着有利于我的人,不利于我的人,你们很关心我呀。”
何孝钰屏住了呼吸。
徐铁英的职业派上用场了,心中暗惊,神态还是未变:“是,叶局长。”
方孟敖:“这两个人,一个是我,代号焦仲卿。”
话筒那边沉默了两三秒钟,另一个声音传来了:“徐主任吗,我是蒋经国啊。”
何孝钰惊了:“姑爹知道吗?还有组织知道吗?”
徐铁英:“是,叶局长。”
“知道。”方孟敖,“还有另外一个人,代号刘兰芝,组织也知道,但一直装着不知道……你刚才答应我的,说出这个人你要能够承受。”
叶秀峰的声音:“接下来是另外一个人跟你说话,不要让曾可达知道,回答时还称呼叶局长就是。”
何孝钰立刻有了预感,只觉浑身发冷,靠近了方孟敖。
“是。”徐铁英立刻明白自己这边只能听,不能说,能说的也就是“是”和“不是”。
方孟敖抱紧了她:“这个人就是梁经纶。”
话筒那边的声音十分斯文,就是有一个人站在徐铁英身边也听不到话筒里的话:“我现在是用一级加密在跟你通话,你懂的。”
何其沧的房间里,窗开着,门也开着,有夜风穿过,梁经纶的额上依然不断涌出密密的汗珠。
徐铁英站起来,抻了一下衣服下摆,走到办公桌前,拿起了话筒:“叶局长好,我是徐铁英。”
手指敲击着键盘如波浪般起伏。
曾可达:“你们叶局长的电话,说好的,我不用回避,请接吧。”
躺椅上的何其沧身上盖着那条薄毯在键盘声中已然睡着了。
徐铁英这才望向了曾可达。
打字机吐出的纸上,一行新的英文出现了。
突然,电话铃响了,是办公桌上那部红色的南京专线电话!
中文意为:
——短针停在九,长针走到了三十,九点半了。
严重的通货膨胀在推动共产主义思潮汹涌澎湃!
徐铁英眼角的余光发现曾可达一直在盯着墙上的钟,不禁也望了过去。
严重的贪污腐败在促使通货膨胀愈演愈烈!
可曾可达坐下后竟一句话也不说,徐铁英便一句话也不问,都僵坐在那里。
呼吁美国政府履行战时援华法案,推动民国政府币制改革……
这两个人从南京顶着干,到北平也一直顶着干,今天该要短兵相接了。
梁经纶脸上的汗珠越来越密,手指越敲越快。
走进徐铁英办公室,曾可达坐下了,徐铁英也坐下了。
何孝钰的泪水已经在方孟敖胸前湿成一片!
徐铁英办公室的门从里面关上了。
“木兰的事是不是因为梁经纶?!”停了哭,何孝钰揪紧方孟敖的衣服望着他,“你们什么时候知道的?知道了组织为什么还要装着不知道?!”
孙秘书:“曾督察说得对,跟我这样的人较劲,没有用,也不值。”
方孟敖:“你问的组织是谁?崔叔已经死了,后来我认识的只有你和姑爹。”
方孟韦眼中又闪出了光:“让我的,是吗?”
何孝钰有些清醒了,慢慢松开了揪方孟敖的手,贴在他的背后:“姑爹还跟你说了什么?”
孙秘书睁开了眼,没有接他的手,自己站起来,完全不像受伤的样子。
方孟敖:“什么也没说,只说木兰去了解放区。我感觉是因为币制改革,中央跟国民党南京开始了上层较量……这场较量已经不是姑爹能够把握,也不是城工部能够把握的了。今天木兰的事肯定与梁经纶有关,也与我有关。我明明知道,牵涉到币制改革,牵涉到‘孔雀东南飞’,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我却什么也不能做,还要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方孟韦走了过去,伸手:“起来。”
痛苦,无助,自责——何孝钰这时才真正强烈感受到这个男人了!
方孟韦突然觉得四周如此寂静,慢慢望向了还闭着眼靠墙坐在地上的孙秘书。
头贴在他胸前,一个多月来的情景纷乱地切换出来:
曾可达又对方孟韦:“回去陪行长吧,不要让老人担心。”这才跟了进去。
大街上飞驰的吉普一百八十度猛地停在自己和木兰面前!
徐铁英再看曾可达时竟觉得此人跟自己一样的可怜,答道:“谈吧。”率先走进了办公室。
方家客厅他一把将木兰横抱在胸前!
“徐局长,我们进去谈吧。”曾可达的声音唤醒了他。
永定河里他把自己托出水面,满眼金色的蓝天!
徐铁英眼中一片茫然,曾可达难道不知道孙朝忠是铁血救国会的人?如果真是这样,这个铁血救国会组织之严密则太可怕了。徐铁英开始担心党通局是不是预备干部局的对手,自己会不会成为第一个倒在地上的人。
今天上午发粮现场他在粮袋上面对无数的人群和震耳的枪声……
徐铁英倏地望向了孙秘书,孙秘书早已闭上了眼。
太多太多场景,无法再想了,何孝钰一把抱紧了他:“希望我做什么,告诉我……”
曾可达乜了一眼孙秘书:“没有用,也不值。”
方孟敖也抱紧了她:“你会听我的吗……”
方孟韦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觉得这个曾可达身上真透着正气,回话也平和了:“我能不能继续问这个人?”
何孝钰贴在他胸前:“我会……”
曾可达望向了方孟韦:“方副局长,我跟徐局长进去单独谈,这件事我代表南京向方家交代。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发生副局长跟局长正面冲突的事,有人不要脸,党国还要脸哪。”
方孟敖:“找个理由离开北平,离开我和梁经纶。姑爹那里我去说。”
单副局长也生气了,再不回话,转身走了出去。
何孝钰倏地抬起了头,直望着方孟敖的眼:“叫我去哪里?”
“滚!”
方孟敖:“解放区,或者是香港,什么地方都行。让姑爹请组织安排。”
“局长……”
何孝钰望着他:“组织不会安排,我也不会离开。”
徐铁英的目光这时转过来了:“你们都直接归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管了,还要问我吗?”
方孟敖握住了她的双臂:“接下来最危险的就是你,还不明白吗?”
那个单副局长还站在那里,望向徐铁英:“局长,您还有没有指示……”
何孝钰:“最危险的是你,还有姑爹。你们留下,叫我离开?”
那几个警察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方孟敖:“我是男人,我们都是男人,明白吗?”
“是。”
何孝钰:“共产党还分男人女人吗?”
曾可达转向那单副局长:“出去填写。有谁说的话和日志不符,自己到西山监狱待着去!”
方孟敖松开了她:“在我这里永远要分!接下来我要跟梁经纶在一起,你还能吗?从今天起他们瞒我,我也瞒他们,天上地下决一死战,能叫你去吗?”
徐铁英哪里还愿意看他,一张脸黑得不能再黑,望向了黑黑的窗外。
何孝钰:“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不相信,我们现在就一起去见梁经纶,你看我敢不敢面对!”
曾可达乜向了徐铁英:“徐局长,这样记录可以吗?”
方孟敖只觉一股血潮涌了上来,猛地转身,大步向门外走去。
“是。”那个单副局长复述了,“值班日志,民国三十七年八月十二日晚,徐局长铁英召集方副局长孟韦和孙朝忠秘书开会,商量释放学生善后事宜。值班人,单福明。”
何孝钰被他撂在这里,想了想,依然站着,没有跟他出去。
曾可达:“把刚才的话复述一遍,单副局长,你说。”
一阵嘹亮的军号声惊醒了夜空!
徐铁英、曾可达、方孟韦依然站在围桌中间,孙秘书依然靠墙坐在地上。
方孟敖拿着一把军号,站在营房门内朝天吹着,是集结号!
会议室里,单副局长和那几个警察都被叫了进来,靠墙列成一排,站在那里。
军号吹响了营房外的跑步声!
“夫人,你陪着行长要小心啊!”小李在车内望着行长和夫人走出警察局大门的背影,莫名其妙地哭了。
军号将何孝钰也吹了出来,怔怔地站在营房这头望着营房那头还在吹号的方孟敖!
“不要下车了。”程小云喊住了车内的小李,“你在这里等二少爷,我和行长走路回去。”
跑步声停了,方孟敖的军号也停了,人却依然站在营房门口。
“是啊……”方步亭最喜欢的就是程小云这份善解人意,“我那个妹夫比我还要强,当着人从来没掉过眼泪……”
何孝钰快步走了过去,从营房大门看到,二十个飞行员都整齐地排在营房的大坪上,齐刷刷地望着方孟敖。
“那就走路回去。”程小云牵着他走下台阶,“我们慢慢走,留点儿时间给姑爹……”
何孝钰在方孟敖背后轻声急问:“你要干什么?”
方步亭:“一个后妈带着儿子大闹警察局,这才像我们方家的人。”
方孟敖:“去西山监狱,去警察局,去华北‘剿总’,叫他们交出木兰。交不出来我就见一个抓一个!你离不离开?”
程小云捏紧了他的手:“你没生我的气吧?”
何孝钰咬着嘴唇没有回答。
方步亭:“我们也可以走路回家。”
方孟敖大步走出了营房。
程小云:“我刚才想,要是老夫子在协和,我们走着路去看他。”
二十双眼睛齐刷刷地望着方孟敖。
方步亭:“回家了,校医看了看,没有大碍。”
军营大门边,青年军警卫排也被军号吹到了那里,两边排着。
“何校长还在协和吗?”程小云怯怯地问道。
方孟敖站在队列前,望着那二十双眼睛,这道命令真的能下吗?
今天是农历七月初八,大半个月亮这时刚刚升起,警察局大院内竟如此安静,整个北平竟如此安静。
突然那二十双眼睛望向了方孟敖的背后。
方步亭牵着程小云也在台阶上停住了,两个人同时向东边的天空望去。
何孝钰走出了营房,走过队列,向大门走去。
见行长和夫人从大楼门出来,小李的车灯亮了,开到台阶下,停在那里。
方孟敖怔住了,这一次是他被苍凉地撂在那里。
门口的单副局长们立刻让开了,程小云走向了方步亭。
何孝钰已经走出了军营大门,突然听见身后军号又响了。
方孟韦眼前一片浮云飘过。
她虽然听不懂这是就寝号,但也能听出号声失去了刚才的嘹亮,只有低沉的苍凉。
程小云:“把枪还给国防部,找到木兰你们一起去法国。”
队伍散了,没有一个人吭声,默默向营房走去。
方孟韦一直在目送着她,但见她把自己的枪扔了过来,一把接住了。
陈长武走在最后,见队长还一个人站着,停下了:“队长……”
程小云向门口走去:“孟韦!”
方孟敖望着陈长武歉疚地笑了一下,把军号递了过去:“没有事了,大家都睡吧。”说完向自己那辆吉普走去。
曾可达转过身又对着程小云:“夫人,找木兰的事我和方副局长来落实,你陪方行长先回去吧。”
何其沧房间窗口打字机前的梁经纶目光倏地望向了窗外,手指依然不敢停下,敲击着键盘。
方孟韦竟然也能听曾可达的劝了,放开了徐铁英。
他看见了方孟敖的吉普,没有开车灯,而且速度缓慢,声音极轻!
曾可达在方孟韦面前站住了:“放手吧。干事情不要先输了理。”
梁经纶依然敲击着键盘,望向了躺椅上的何其沧。
“问哪个南京?!”这一声是曾可达喝问的,他走了进来。
何其沧竟然还在熟睡。
孙秘书:“问南京吧。”
梁经纶闭上了眼,依然在敲击键盘。
所有的目光慢慢都望向了他。
何宅院门外,吉普慢慢停了。
孙秘书苦笑了一下:“方副局长真想知道谁下的命令?”
何孝钰自己开门下了车。
“你不要往别人身上推!”方孟韦转头又盯向孙秘书,“下午我去保我表妹,只有你在,是你亲自拿的保单。你比谁都清楚,我会找你要人。徐铁英不下命令,给你十个胆子,我表妹也不会失踪。现在还要我去问王站长吗?”
方孟敖坐在车里一动没动,也不看何孝钰,也不看那幢楼,慢慢倒车。
孙秘书还是那般冷静:“保密局北平站有报告,你可以去问王站长。”
车门倏地被何孝钰从外面拉开了!
“今天是我找你算账,不要指望谁能解围!”方孟韦把徐铁英揪得更紧了,“我表妹哪里去了?是你说,还是你的秘书说?”
方孟敖只好又停了车。
程小云站在办公室门口也望着方步亭。
何孝钰压低了声音:“你带我出去的,不送我进去?”
——方步亭的眼却望着自己办公室的门。
方孟敖:“还进去干什么?”
——曾可达的脸冷得像一块铁,只看着会议室墙上的窗。
何孝钰望向了二楼父亲的房间。
徐铁英何时这般受辱,自己被揪着,那两个人竟像连笑话都不屑看了。
方孟敖也望向了那个窗口。
一个是方步亭。
灯光微弱,因键盘的敲击仿佛亮了许多!
一个是曾可达。
何孝钰回头又望向了车里的方孟敖:“进去帮我说几句话,让我爸同意我跟梁经纶订婚。”
徐铁英这才看清楚,他们背后还站着两个人。
方孟敖惊望她时,何孝钰已经走进院门了。
那单副局长苦着脸,他身后的几个警察也都苦着脸,一个人也不接言。
方孟敖跳下了车,车门被孤单地开在那里。
徐铁英能说话了,盯向那单副局长:“真要我调侦缉处来吗?!”
二楼这间房门也孤单地开着。
“你是不是想叫他们来抓我?”方孟韦将揪他的手放松了,“下令吧。”
梁经纶没有停止敲击,将脸慢慢望向门外。
喉结被锁住了,眼睛还是管用的,徐铁英这一气非同小可,那单副局长和好几个警察居然还站在门口,无一人上前。
何孝钰已经静静地站在那里。
徐铁英被方孟韦拽着走到了孙秘书身边。
他望着她。
会议室里,孙秘书靠墙坐在地上,不知伤得怎样。
她也望着他。
“你干什么……”领口揪得更紧了,徐铁英发不出声来,被拽了出去!
有节奏的键盘敲击声在敲打着两个人的目光。
徐铁英倏地拉开了门,立刻被门外一只手揪住了领口,是方孟韦!
梁经纶的眼慢慢移向了躺椅上的何其沧。
程小云:“徐局长还不明白倒在地上的是你吗?”
何孝钰也望向了躺椅上的父亲。
徐铁英站在门边,没有开门,转头又望向程小云:“方夫人就不担心倒在地上的是你们家方副局长?”
何其沧仿佛依然熟睡。
徐铁英大步向门口走去,恰听到门外沉重的一声,不看也知道,有一个人被狠狠地摔在地上!
何孝钰又望向了梁经纶。
程小云也站起来:“我在这里,你抓不了他!”
梁经纶用目光询问着何孝钰的目光。
“这里是党国!不要跟我兜售忏悔那一套!”徐铁英终于失态了,倏地站起,“你要么出去带着方孟韦离开,要么等着我把他抓起来!”
何孝钰的目光很肯定,叫他出来。
程小云:“那要看徐局长愿不愿意忏悔。”
梁经纶的目光回到了键盘上,放慢了敲击的节奏,终于停了。
“你们方家到底要把事情闹多大?!”徐铁英被刺中了痛处。
他站了起来,还是先望向了先生。
程小云:“我说了,是陪孟韦一起来承受痛苦的。徐局长心里很明白,今天我不陪他来,刚才那一枪,不是你装着倒茶就能躲开。”
何孝钰也又望向了父亲。
徐铁英:“传教吗?方夫人,这里不是圣约翰公学。在圣约翰也不会有哪个课程教方夫人带着孩子出来打架吧。”
键盘停了,何其沧竟然没有醒来。
程小云:“痛苦还有希望,我们都和孩子一起承受。”
梁经纶的长衫动了,居然还能被窗外的风吹拂起来。
“承受?”徐铁英,“承受什么?”
何孝钰让开了身子,梁经纶无声地出了房门。
程小云:“不是纵容,是承受。”
已经是对面站着了,梁经纶依然在接受何孝钰的目光。
徐铁英慢慢望向了程小云:“你们方家一直这样纵容孩子吗?”
何孝钰的眼轻轻地掠向一边,自己先向楼梯口走去。
程小云也在听。
梁经纶无声地跟了过去。
办公室内的徐铁英在听。
躺在房间里的何其沧慢慢睁开了眼。
门外的打斗声,声声传来。
他仿佛能看见从窗口吹进来的风,又从房门吹了出去。
“不许打电话!”方孟韦一只手跟孙秘书一只手在飞快地擒拿格击,同时喝住门口的人。
一楼客厅里,何孝钰在望着站在客厅里的方孟敖。
那个单副局长像是手指在戳自己的眼,向后猛地一退,趔趄间被后面两个警官攥住了手臂,攥得好痛,低声喝道:“快去打电话!”
梁经纶也在望着客厅里的方孟敖。
孙秘书不能不还手了,头一闪,左手一格,挡住了方孟韦的手!
方孟敖先碰了一下何孝钰的目光,接着望向了跟着下楼的梁经纶。
话才落音,方孟韦的手指已经直取孙秘书的左眼!
梁经纶从眼神到步态都如此时的夜,平静得如此虚空。
方孟韦一把扔掉了头上的帽子,又扯掉了肩上的徽章:“现在我不是你的上级了,只代表方孟韦本人跟你算账。第一笔账,你是怎样暗中指使单局抓了我崔叔,然后又借马汉山的手杀了他?!第二笔账,你把我表妹弄到哪里去了?!你有机会把两笔账都还了,那就是打赢了我。如果还装着不还手,我会一笔账让你瞎掉一只眼,让你今后再也不能杀人!”
何孝钰在方孟敖身前站住了。
孙秘书:“三青团、中央党部都教导过我们,下级不能冒犯上级。方副局长动手吧,我不会还手。”
梁经纶也在方孟敖身前站住了。
单副局长狠狠盯去,把那个“平”字盯了回去。
何孝钰:“孟敖又去问了木兰的事,有些话还想问梁先生。你们去梁先生房间谈?”
“公……”
两个人的目光都慢慢望向了二楼。
方孟韦这时才松了手,右手又插进了口袋,盯着孙秘书:“看了你的档案,你我都进过三青团培训班,进过中央党部进修班,都上过擒拿课。你右手有伤,不占你便宜,我们独手过招。你赢了,我不再问一句。你输了,问一句答一句。”说到这里,向身后那些人大声问道,“这样公不公平?”
何孝钰:“我爸应该醒了。我得给他热粥。”说着已转身走向敞开式厨房的灶前,取下了蜂窝煤灶的盖子,将粥锅端到了灶上:“忘记告诉梁先生了,孟敖刚才带我出去,向我求婚了。”
门口,单副局长睁圆了眼,那些警官也都睁圆了眼。
梁经纶看方孟敖时,方孟敖已转身走向了客厅门。
会议桌四面围着,中间是一块空地,方孟韦一脚扫倒了几把椅子,又踹开了一张桌子,拧着孙秘书走进了中间空地,又把踹开的那张桌子踹了回去,两个人便都站在了会议桌围着的中间。
梁经纶望了一眼地面,跟了出去。
单副局长也不能走了,一拨人杵在门口。
何宅院侧梁经纶房间里,梁经纶还是浮出了一丝笑容,“祝福你们。”向方孟敖伸出了手。
“是!”那几个人这一声答得偏如此整齐,真不知是何居心。
“祝福?”方孟敖没有跟他握手,提起书桌这边的椅子,坐下了,“祝福木兰不见了?”
方孟韦:“不许走,都在门口站着,将来做个见证。”
梁经纶只好慢慢走到书桌对面,也坐下了:“抓进西山监狱,我是最后被放出来的……”
那个单副局长能够慢慢转身了,却看到那些人还挤在门口,眼里贼着脸却苦着,有得骂了:“看上司的笑话,很开心吗?局里养着你们,心都被狗吃了?!还不滚!”
方孟敖:“你最后放出来,木兰就去了解放区?”
方孟韦:“我问完了,你出去吧。”
梁经纶沉默了,望向了窗外,过了片刻:“木兰去没去解放区,明天请曾督察问南京也许能够知道……”
孙秘书:“是我传达的。”
方孟敖:“现在我们就不能去找曾可达?”
单副局长还不愿开口,对面便是孙秘书,便看着他,希望他开口。
梁经纶:“一定要现在,我也跟你去。出了这样的事,你就是告诉先生和孝钰我是铁血救国会,我们一起在执行‘孔雀东南飞’,我也承认。”
方孟韦:“说实话!说了便没有你的事。”
方孟敖:“你是不是铁血救国会不关我的事。你的身份告不告诉他们,什么时候告诉他们,也是你的事。执行什么‘孔雀东南飞’,我从来就没有正面答应过。我现在就问你木兰的事,你们还要牵连多少人?!”
“方局……”
梁经纶:“你说的这个‘你们’里没有我……我是铁血救国会,可从来都是他们找我,我却没有权力去找他们。像今天这样牵连我们身边的人,把你和我都陷在黑暗里,我赞成你不干,我也不干……”
方孟韦:“是徐局长给你下的命令,还是这个孙秘书给你传达的命令?”
“币制改革你也不干?!”方孟敖,“刚才你在楼上打印什么?”
那个单副局长被他问得蒙在那里。
“你愿意听,我可以说……”
方孟韦双眼盯着他:“问你一件事,那天我送崔副主任一家上火车,你明明在那里,为什么躲着我,偏要等我走了再去抓崔叔?”
剩下的就是方孟敖愿不愿意听了。
那个单副局长还在犹豫,不知谁使坏,背后一挤,把他挤了进来。
轮到方孟敖望向窗外了,他在等着。
方孟韦:“请你进来一下。”
梁经纶:“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美国加入二战。为了拖住日本的主要兵力,我们不但要在国内拼死抗战,还要配合盟军出兵缅甸、印度远征抗战。因为我们付出的代价、付出的牺牲,那时美国政府就承诺要给我们战争补偿。1945年抗战胜利,美国政府到了应该履行战时承诺的时候,可事实上大量的援助反而给了日本,这才引起了我国民众‘反美扶日’的浪潮。通货膨胀,民不聊生,是因为内战,也是因为国民党内部的贪腐,可这都不能成为国统区各个城市民众一天天在饿死而美国给我们嗟来之食的理由。今天,你在台上,我在台下,那么多饥饿的师生为什么宁愿饿死都不愿领美国救济粮……当时传来朱自清先生拒领救济粮去世的消息,师生们的悲愤,你有我也有,楼上我的先生也有!我和先生刚才就是在打印给司徒雷登的函件,请他敦促美国政府履行承诺,兑现1945年应该给我们的补偿!可美国就是给了战争补偿又怎么样?天天在贪腐,天天在通货膨胀,受难的是广大的民众。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帮他们搞币制改革的原因。我和先生都是学经济的,我们也明白,牵涉到国民党内部庞大的既得利益集团,币制改革也未必能真正推行,结果很可能是饮鸩止渴。可是不推行,就只能眼看着民众一天天饿死……‘知我罪我,其惟春秋’,你一定要追问我是谁,我在干什么,我只能回答这些。”
会议室门外,单副局长带着几个人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了,不敢进来,又不敢离去,一直在等着看热闹,还一副忧国的面孔。见方孟韦拧着孙秘书出来,事情有些不妙,便琢磨着如何置身事外,被方孟韦这一叫,躲不了了,只好应道:“方局……”
方孟敖慢慢站了起来。
“单局!”方孟韦背对着会议室的门喊道。
梁经纶也慢慢站了起来。
方孟韦:“我想让你带着。”拧着他走出了房门。
方孟敖:“再回答我一个问题。”
孙秘书:“手不方便,我的枪请方局帮我拿出来。”
梁经纶望着他。
方孟韦转望向孙秘书:“听见了?做谁的狗也比做他的狗强。”说着,把枪扔到了徐铁英的办公桌上。
方孟敖:“你到底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
徐铁英:“随便。”
梁经纶苦笑了一下:“我是燕大经济学教授。”
方孟韦却是望向徐铁英:“徐局长,你希望我把枪留下吗?”
何宅一楼客厅里,何孝钰慌忙坐下。
程小云接言道:“孟韦,把枪留下。”
她听见了院落里隐约的脚步,声音这样轻,在她耳边却这样响。
“好。”孙秘书这次没有说“是”,答了一声好。
她连客厅门也不敢看了,伴着沙发扶手轻轻闭上了眼。
徐铁英:“去谈!”
二楼何其沧房内的灯不知何时关了,院外的路灯泛进窗口,照着一双眼在看着楼下的院落。
孙秘书:“局长……”
何其沧站在窗前,他看见了楼下院中梁经纶踽踽独行的身影,那个身影却没有抬头望一眼窗口。
徐铁英:“跟方副局长出去谈吧。”
何孝钰听见隐约的脚步并没有踏上客厅的台阶,而是走向了院门。
孙秘书还是那种眼神,忠诚地望着徐铁英。
她睁开了眼,却还是没敢站起来,哪怕透过客厅的窗去看一眼。
徐铁英转过身,眼中的惊惧飞快地被孤独取代,仿佛背后并没有枪指着他。他走到办公桌前,揭开了茶杯盖,倒了茶叶,又端起暖壶,倒了水,端到茶几前,轻轻放到程小云身边。然后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了,再望方孟韦的同时,又望向了孙秘书。
紧接着她又听见了另外一个人的脚步声,方孟敖的脚步。
——方孟韦手中的枪上,食指在挤压扳机,时间在这一刻也像是有意放慢了。
何其沧在怔怔地望着。
“闭嘴,我还没问你。”方孟韦的枪指着徐铁英的眉心,却看着徐铁英的眼睛,“徐局长,想杀你的人很多,希望不是现在。”
楼下院落,梁经纶出了院门,这才回首了,停在那里,像是在看一楼客厅,又像是在看自己的窗口。
孙秘书其实没动:“方副局长……”
接着,方孟敖的身影飞快地到了院门。
方孟韦右手倏地从口袋中抽出,带出了枪套里的手枪,转头指向徐铁英的眉心:“坐下!你在里面跟夫人算账,我到外面跟你这个秘书算账。”同时左手将孙秘书的手一压,“枪上了膛,最好别动。”
何其沧看见了两个人沉默在院门的身影。
“方孟韦,你要干什么?!”徐铁英喝着走了过来。
客厅里的何孝钰倏地站起来,走向了客厅门。
孙秘书被方孟韦死死拧住,向房门走去。
何宅院门。
说着,方孟韦用左手一把抓住了孙秘书左手手腕,一拧!
何孝钰走过来了,看着方孟敖,也看着梁经纶。
方孟韦目光移向了孙秘书扎着绷带的右手,接着,慢慢将自己的右手插进了裤袋:“你右手有伤,我不欺负你。既然不愿意倒茶,跟我出去,我有事问你。”
方孟敖看着何孝钰,梁经纶也看着何孝钰。
孙秘书依然半步不退:“方副局长,在这里,请你听局长的。”
何孝钰的声音只有他们三人能听见:“你们都要走?”
方孟韦倏地转身,逼住了孙秘书:“来得好,倒茶!”
梁经纶:“告诉先生,我回书店睡几个小时,明早过来。”
“是。”
何孝钰又转望向方孟敖。
徐铁英:“去安排一下,我送方夫人出门上车。”
方孟敖没有反应,没有答案。
孙秘书立刻出现在门口:“局长。”
梁经纶接着笑了一下:“按照中国的习惯,孟敖向孝钰求婚还是应该告诉先生。”说着,走出了院门。
“孙秘书!”徐铁英朝门外会议室喊道。
何孝钰望着他在燕南园梧桐树下飘拂的长衫,转望向方孟敖:“说什么了?”
程小云从两人身边走了过去,在沙发上坐下了。
方孟敖也在望着燕南园这条幽深的路,回道:“我想在这里走一走。”
徐铁英下意识一闪,被方孟韦逼着站在那里。
何其沧的眼前,楼下的院门处已经空无一人。
“还让夫人站着吗?局长。”方孟韦迎着徐铁英的身子闯去。
他慢慢转身了,没有去开灯,而是从身后书柜里摸出了一根蜡烛,一盒火柴。
“可徐局长的家眷在台北。”程小云果然是见过大人物的风范,“如有机会去台北,我很荣幸能见徐夫人。”
火柴点亮了蜡烛,烛油滴在打字机旁,坐稳了蜡烛。
徐铁英不能不看程小云了:“方夫人,我知道你见过大人物,可那都是府上,有家眷接待……”
何其沧在打字机前坐下了,慢慢地敲起了键盘。
程小云:“孔祥熙部长、宋子文院长、刘攻芸总裁的府上都去过。”
打字纸徐徐地吐了出来,一个个英文字母映入眼帘,中文意为:
“这个地方?这是什么地方?”方孟韦紧盯着徐铁英的眼,“程姨,告诉他,你都去过什么地方。”
建议在本月二十号之前推行币制改革
“方副局长,怎么能把夫人带到这个地方来?”徐铁英望着方孟韦。他想过方步亭会来,方孟敖会来,谁都可能来,就是想不到站在面前的会是程小云。
币制改革期间,建议停战,建议和谈……
北平警察局徐铁英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