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原著小说 > 北平无战事 > 第三十九章

第三十九章

餐桌上,每个人面前碟子上的罩子都还罩着,刀叉依然整整齐齐摆在那儿。

方邸一楼整个客厅的灯全开了,窗外连天的暴雨用自己的黑暗赶走了四合的暮色。

坐在主位上的何其沧一动不动,也不看别人,也不像在听外面的风雨声,只望着前方出神。

湿漉漉的,王蒲忱的头还是探进来了……

方步亭挨着何其沧坐在右侧第一个座位上,扑眼而来,对面坐着的儿子的背后,满窗暴雨仿佛随时会破窗而入,扑向儿子的身躯。

很快,他的脸色变了,像扔掉一只恶心的老鼠,丢开了握着的那只手。

程小云在桌子下握着方步亭的手,看着对面的何孝钰。

紧接着,谢培东一把抓住暴雨中伸进车门的手。

“爸……”何孝钰站起来,“是不是让孟敖大哥去接一下他们……”

谢培东猛地抓住车门把手,小心地向外推着,唯恐撞到了女儿。

所有的目光这时都慢慢望向了何其沧。

——车窗外谢木兰在叫他!

“谁也不要动,坐在这里等。”何其沧没有看女儿,也依然没有看任何人。

谢培东猛地睁开了眼!

“我去打个电话?”方孟敖望向何其沧。

“爸!”

何其沧回望方孟敖了:“打给谁,管用吗?”

谢培东的眼皮动了一下,他没敢睁开,凝神等待这个声音再次出现,但愿不是幻觉。

何孝钰突然激动了,倏地刚要站起,立刻被方孟敖在桌下拉住了手臂。

“爸……”

“放开我!”何孝钰冲方孟敖喊道。

奥斯汀车内,谢培东也闭着眼,身子却挺得笔直。雨声连天接地,他似在用耳努力地寻找暴雨中另外一个声音。

另外三双目光同时盯向了方孟敖。

王蒲忱双手推开了副驾驶座的门,被暴雨冲击着,艰难地向后面的车走去。

方孟敖还从来没有这样尴尬过,松开了手。

曾可达闭上了眼。

何孝钰站起来:“你们都在这里等吧,我去接!”

王蒲忱:“他跟着也没用。天快黑了,前而不远就是共军的防区。要找,也只能靠我们继续找。何其沧和方步亭还有方大队长他们还在家里等,谢襄理再不回去,方家不明就里,电话打到南京,连建丰同志都会很被动。”

“你敢!”何其沧突然也冲动了,这一声吼,从来没有过。

曾可达倏地转望向他:“你的女儿丢了,你会回去吗?”

“怎么了,老夫子?”程小云推开身后的椅子,急忙走到何其沧身前,一只手扶着他的手臂,一只手抚在他的背上,“怎么能这样对孝钰说话?”

“我建议。”雨声太大,王蒲忱只好大声说道,“让谢襄理先回去。”

何孝钰已经满眼是泪,离开了座位。

曾可达在车内望着瀑布般笼罩自己的大雨出神。

大家都望着她。

刮雨器也不管用了,三辆车被老天阻在了卢沟桥。

她没有出门,走向了餐厅这边的楼梯。

梁经纶已经出了通道的门,走进了白茫茫的暴雨之中。

程小云不知道该留下来安抚何其沧,还是追过去劝慰孝钰了。

“梁教授!”孙秘书追了过去。

方步亭的目光移向了对面的儿子:“你上去吧。”

孙秘书被撂在那里,梁经纶已往通道那头走去。

方孟敖第一次如此顺从,立刻站起来,向楼梯走去。

与进去时不同,梁经纶看他了:“下雨了?”

推开谢木兰房间的门,方孟敖便觉头皮一麻。

“下雨了……”候在门外的孙秘书迎向梁经纶,说了一句废话。

扑面而来,不知什么时候,谢木兰房间的墙上贴了这幅电影海报——火海!白瑞德抱着郝思嘉!

出了密室才发现,暴雨连天,子弹般密集的雨滴在猛烈地扑打监狱走廊上的玻璃窗,白茫茫一片。

方孟敖反手轻关了门,走到书桌前何孝钰的背影后:“这幅画什么时候贴的?”

“今天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我已严令王蒲忱善后,总统也过问了,命陈部长责令徐铁英配合善后。为了保护币制改革,为了保护你,这件事要瞒过所有人,包括曾可达同志和方孟敖。你离开后,唯一要做的就是战胜自己,而对那些所有需要面对的人……”

何孝钰显然还在流泪,没有立刻回答。

“复生明白!”

方孟敖等着她。

“你不需流血,也不能流血。”那边的声音激昂起来,“如要流血就让那些贪腐的人去流。我在今天中央党部的会上已经宣告,本月务必废除旧法币推出新货币,如果一定要血流成河,那就让这条河推动币制改革!”

何孝钰突然站起来,回转身,满脸是泪:“你的直觉有没有不准的时候?”

“建丰同志。”梁经纶把最后一口泪水咽了下去,慨然说道,“‘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复生知道,无论是孔宋,还是二陈,都在阻挠币制改革。如需流血,愿从我始!”

方孟敖脸上竟然也有了恐惧,在那里想着。

“听我讲完。”极远的声音忽然近了,仿佛人在耳边说话,“还有一件事一直没有对你说。第一次在名册中看到你这个名字,我就立刻想起了跟你同名的另一个人,谭嗣同。这也就是我当时突然见你的原因。你很意外,我却很欣慰,你给我的感觉就是人如其名。复生,你以前担得起这个名字,现在和将来都担得起这个名字。”

何孝钰扑过来抱住方孟敖的腰,将头紧紧地埋在他胸前:“告诉我,说有……”

“建丰同志……”

方孟敖搂住何孝钰的肩,慢慢用力,把她搂紧了,轻声在她耳边说:“不要相信什么直觉,没有直觉……告诉我木兰什么时候贴的这幅画,跟你说了什么?”

“今天我把引用的那几句话再送给你,同时也勉励自己。”话筒里传来了异样的朗诵声,“‘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复生,在我的心目中,你就是张良。曾可达同志、王蒲忱同志、孙朝忠同志,还有其他的同志都不过将才而已……”

何孝钰的头紧贴在方孟敖胸前:“我也不知道……她早就买了好多张《乱世佳人》的海报,说最喜欢这一张。还说,参加革命,如果能这样死去,是最大的幸福……”

“记得……”

方孟敖心猛地一紧:“她跟梁教授说过同样的话?”

接下来的声音依然像远处的雷声:“还记得当年去美国,我送你的那番话吗?”

——又是直觉!

——西山监狱密室的话筒里传来这声称呼,不啻遥远天际传来的雷声,梁经纶立刻头皮一麻,被震在那里!

何孝钰的身子在方孟敖怀里颤抖了一下,紧接着猛地抬起了头,推方孟敖:“赶紧去找梁经纶!找到梁经纶,就能找到木兰。快去!”

“复生。”

方孟敖却钉在那里,何孝钰再推他也纹丝未动。

曾可达盯了他一眼,把油门又踩到底!

“没有用的……”方孟敖这时只望着窗外的暴雨。

王蒲忱:“我同意。但总得请示建丰同志再说。”

“什么意思……”

曾可达:“如果谢木兰的事是徐铁英设的圈套,我明天就飞回南京报告,希望你跟我一起去,保密局务必彻查。”

方孟敖:“我没有那么大本事……听我的,我们在家里等姑爹回来……”

王蒲忱:“带着侦缉处和警察局的人在配合释放学生。现在应该离开了。”

何孝钰抓住了方孟敖的前襟:“你是知道了什么,还是害怕什么?”

“徐铁英在哪里?!”曾可达的声音陡转严厉。

方孟敖的声音如此异样:“我什么也不知道,我的害怕也早过了……我现在只觉得无能为力,我哪里也不想去……”

“在让他和严春明录口供。”王蒲忱提高音量答道,“一是进一步观察共产党是否怀疑了他;二是只要严春明不供出他是共产党,我们就好履行程序释放。”

何孝钰直望着方孟敖的眼。

“梁经纶同志现在在哪里?”曾可达终于开口了,松了一半油门。

方孟敖:“不要催我去救人,‘八一三’那天,我去救我妈,看着一颗炸弹落在我妈身边……我又去救我妹,一架飞机就跟着我,机枪从我的头上扫过去打死了我妹……抗战的时候,我每一次去救人,每一次都救不回来……知道上次我为什么不去救崔叔吗?我不敢去,才乞求我爹去。也许正因为是我想救崔叔,我爹才没能把崔叔救回来……”

曾可达车内。曾可达的脚从没离过油门,两眼也一直望着前方,王蒲忱也默默地坐着,显然一路行来两人都没说话。

何孝钰惊望着方孟敖慢慢蹲了下去,慢慢坐到地板上:“孝钰,听我的,我不去,姑爹或许能带木兰回来……”说着,两手抱住了自己的头。

沿途又见车卡,远远地便扳起了栏杆,三辆车呼啸而过。

何孝钰弯下了身子,一把搂住了方孟敖的头,贴在自己胸前:“不去……我们都不去……等姑爹带木兰回来……”

谢培东的车在中间,王副官开着王蒲忱的车殿后。

从复兴门回方邸的路上。

曾可达的车在前,车头上国防部那面小旗猎猎飘着。

都说“狂风不终夕,暴雨不终朝”,可今天晚上暴雨就是不停。谢培东的车开到这里突然停住了,接着,司机小李按响了低声喇叭。

北平通往房山的公路上。

后座的谢培东睁开了眼。

那边更加沉默了,过了片刻才传来声音,声调也变了,毫不掩饰彼此的凄然:“我也不好……从上午到下午一直在党部开会。梁经纶同志,我没有保护好你,请你原谅……”

小李回头:“前面停着好些黄包车。”接着鸣笛。

梁经纶把涌向喉头的泪水生生地吞了下去,尽力平复自己的声调:“建丰同志,你还好吗……”

一个黄包车夫裹着雨衣过来了,小李摇开了一缝车窗。

电话那边沉默了,也知道了。

那个车夫大声说道:“前面刮倒了好些树,还倒了两根电线杆,过不去了!”

梁经纶已经泪流满面了,竭力将哭声吞咽下去!

小李还没接言,那个车夫又大声说道:“里面是谢襄理吧?我认识您。如果急着回去,坐我的黄包车,也淋不着您,两个胡同就到您家了。”

“经纶同志,你在听吗……”

谢培东似乎也认出了那个车夫,对小李:“拿雨伞。”

梁经纶无法回话,因喉头哽咽。

三辆黄包车走在一条小胡同里。

“我都知道了,梁经纶同志。”话筒里传来了建丰同志的声音。

一辆在前面顶着雨走,中间那辆却在一个屋檐下停住了,后面那辆有意拉开距离,慢慢走着,显然在掩护中间那辆车。

沉重的铁门关上了,那话筒仿佛比铁门还沉重,梁经纶两只手捧着,慢慢捧到耳边,还是有些捧不住。

中间那辆车的车帘掀开了,谢培东看着那个车夫。

孙秘书再不停留,快步走向门边,拉开门走了出去。

那个车夫将头伸进车帘:“有人在等您,快下车吧。”

梁经纶还没有去拿话筒,又迸出两个字:“出去。”

谢培东:“谁?”

孙秘书悄然将话筒轻轻搁下了。

“您别问了。”那个车夫的声调突然有些喑哑,“我们都是老刘同志的下级。”

梁经纶望向话筒:“将话筒搁在那里。”

谢培东倏地从里面掀开了车帘,一把大雨伞立刻罩了过来。

接着,他转身将电话递向望着一边的梁经纶:“经纶同志,建丰同志要跟你说话……”

无名四合院一间东房内,拉住谢培东手的居然是刘云同志!

西山监狱密室里,孙秘书很快拨通了电话:“王秘书吗……是……好。”

对方的手那样热,谢培东这才感觉到自己的手这样冰凉!

说了这句才找准了锁孔,厚厚的铁门慢慢推开了。

相对无言,刘云就这样拉着谢培东停了好几秒钟,慢慢拉着他向桌旁走去。

孙秘书感觉到了是站在旁边的梁经纶让自己失了常态,定了定神,也不好看他,低声说了一句:“向建丰同志报告,我请求处分。”

谢培东这才看清,张月印正站在那里。

孙秘书只好开锁,刚才那只杀人时还百发百中的手,第一下居然没有找准锁孔。

刘云松开了谢培东的手,双手端起了北边那把椅子:“谢老,先坐,坐下来谈。”

孙秘书看不出徐铁英有任何刻意,徐铁英已经向通道的门走去。

谢培东默默坐下了。

徐铁英:“谁进去都不合适。离远点儿陪着,不要听电话就是。”

刘云在上首也坐下了,瞟了张月印一眼:“坐吧。”

孙秘书接过钥匙还在犹疑:“局长,我进去合适吗?”

张月印走到南边座前,这才隔着桌子伸过手来:“谢老……”

徐铁英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递给孙秘书:“我就不进去了,告诉他,是那部标着‘2’字的电话,让他跟经国局长直接通话。你在边上陪着。”

谢培东又站起来,将手伸过去,但觉张月印握自己的那只手也一样冰凉!

徐铁英、孙秘书带着梁经纶来到西山监狱密室门外。

刘云眼睑下垂,在等张月印和谢培东握手。

王蒲忱接言道:“应该能找回来。谢老,我们上车吧。”

张月印既不敢看他,也不敢久握,立刻坐下了。

谢培东略表感激地向他点了下头,目光盯向了王蒲忱。

刘云说话了:“我是接到什么‘紧急预案’的电报立刻赶来的,还是来晚了……”

曾可达连忙扶住他:“您不要着急。我们已经通知了沿路的国军,令爱一定能找回来。”

张月印又站了起来:“我再次请求组织处分……”

谢培东下车时明显失去了平时的那股干练,趔趄了一下。

刘云的语气由沉重陡转严厉:“会处分的,现在还轮不到你!”

奥斯汀停了,曾可达主动走了过去,看见了坐在前排副驾驶座上的谢培东,带着歉容亲自给他开了门:“谢襄理……”

张月印又默默地坐下了。

奥斯汀开过来了,曾可达下了车。

刘云:“严春明同志管不住,擅自返校。刘初五同志也管不住,擅自行动。一天之间,北平城工部就损失了两个重要负责同志……”

“好。”

谢培东头顶轰的一声:“严春明同志也……”

曾可达这才正面看向王蒲忱:“以国防部的名义通知沿途国军,遇到学生统统拦住。”

老刘点了下头。

公路远方,那辆黑色的轿车渐渐近了。

谢培东:“什么时候……”

曾可达的头慢慢转了过去。

刘云望向了桌面:“下午四点,西山监狱。”

“督察。”王副官在他身边轻声唤道,“来了辆车,奥斯汀,应该是谢襄理……”

“西山监狱”四个字像一记重锤,谢培东感觉到自己的心被猛地击了一下,怦怦地往嗓眼上跳,不敢往下问了。

王蒲忱:“谢襄理的车也快来了,我们应该能够把谢木兰找回来。我建议,先不要急着报告建丰同志。”

突然,心跳声变成了敲门声。

曾可达连生气都生不起来了,望向路旁的白杨树:“怎么向建丰同志交代啊……”

刘云倏地望向张月印。

王蒲忱:“已经派人去追了。现在我们也只有尽力而为了。”

“送姜汤的同志,给谢老熬的。”张月印不敢快步,也不敢慢步,走到门边,开了一碗宽的门缝,接过那碗冒着热气的姜汤,关了门,走回桌旁,“谢老,您先喝几口……”

“你混账!”曾可达恨恨道,“谢木兰回不了家知道什么后果吗?!”

几十年的党龄在这个时刻显现出来,谢培东双手接过碗,稳稳地放在桌上,望向刘云:“刘云同志,什么现实,什么结果,我们都要面对……你说吧。”

王蒲忱也是第一次看到曾可达这般严厉,只好说道:“南京的命令,外籍学生要递解离开北平,学生太多,我们人手不够,后来才知道谢木兰跟着一拨外籍学生往房山方向走了……”

刘云凝重地望着谢培东:“燕大学委两个学生党员同志,还有,谢木兰同志……”

曾可达:“现在就说!”

谢培东倏地站起来!

王蒲忱望向王副官:“你上我的车吧……”

刘云紧跟着站起来。

曾可达坐在车内,直盯着王蒲忱,见他面不改色,怒气更甚了:“怎么回事?!”

张月印也紧跟着站起来。

王蒲忱手里的烟飞了,人却一动不动,依然站在原地。

刘云这才正面给了张月印一个眼神,张月印走到谢培东身边,时刻准备扶他。

刹得太猛,吉普的屁股向后打了个横,车头几乎就要撞飞王蒲忱!

谢培东又慢慢坐下了,张月印没有离开,静静地站在他身边。

“啊……”王副官失声还没叫完,车紧挨着王蒲忱猛地刹住了!

刘云也依然站着,慢慢说出了不得不说的话:“谢木兰同志一直有入党的强烈愿望……刚才我跟张月印同志说了,决定以北平城工部的名义,追认她为中共党员……”

曾可达的车依然不减速,直向王蒲忱冲去。

配合刘云,张月印一只手伸过去搀住了谢培东的手臂,谢培东其实一动没动。

复兴门外公路,高高的白杨树下,还是那辆车,还是那个又高又瘦的身影站在车旁抽烟。

谢培东有反应了,张月印另一只手也伸过去了,双手搀住了他的手臂。

王副官缓过神来时,发现自己的两手已经全是汗水。

谢培东却是慢慢去拨张月印搀自己的手。

嗖地窜过大门时,刚好也就一个车位,吉普将西直门甩在了身后!

张月印望了一眼刘云,松开了手。

路障还在清,门也还在开,车却不管不顾。

两个人都望着谢培东,但见他端起了面前的姜汤送到嘴边。

王副官只好进了副驾驶座,还没坐稳,车已经吼的一声,向门洞驰去。

“烫,谢老……”张月印却不敢去拿他的碗。

“上车。”曾可达并不看他。

碗在慢慢倾斜,谢培东的脸慢慢埋到了碗里……

追到车边,王副官发现曾可达已经坐在了驾驶座上:“督察……”

左手握着碗还在脸边,谢培东右手的衣袖已经去揩满嘴满脸的姜汤,将泪水一并揩了。

“开门,清路障!”王副官嚷了这句连忙追去。

满脸血红,双眼更红,谢培东望着刘云:“他们怎么敢这样做……”

“上车。”曾可达转头向那辆吉普走去。

“他们已经敢了。”刘云叹了口气,“这也是我们没想到的。都知道蒋经国和王云五为了遏止通货膨胀,一直想强力推行币制改革。我们判断大量的黄金、白银、外汇一多半在孔宋家族控制的四行八库,还有国民党中央党部控制的党产里,他们哪儿会愿意剜肉补疮!没想到昨天梁经纶帮助何其沧写的那个论证送到司徒雷登手里,今天南京就成立了美援合理配给委员会。这是国民党币制改革真要推行了。今天徐铁英在西山监狱当着木兰和几个青年党员暴露梁经纶的真实身份,就是国民党内反对币制改革那些人的反扑。暴露梁经纶,牺牲木兰他们,都是为了打击蒋经国,还有试探我党的态度。我们的错误就犯在忘记了毛主席的教导,一切反动派在行将灭亡时都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木兰还有老刘同志、严春明同志本不应该牺牲啊!”

粗大的门杠被他掀甩在地。

“曾可达、王蒲忱为什么还要拉着我去找木兰?!”谢培东声音有些发颤,“国民党内部发生了这么剧烈的斗争,他们都不知道?!”

几个兵刚过去,但见曾可达已经扛起了门杠,吼道:“闪开!”

这就带有情绪责问了,刘云慢慢坐下:“王蒲忱知道,曾可达不知道。今天下午,就在徐铁英暴露梁经纶身份之后,蒋经国在南京中央党部跟陈立夫发生了正面冲突。妥协的结果,就是制造假象,保护梁经纶。为了这个假象,他们在房山方向放了一批学生,进入了我军和敌军的缓冲区。那些学生哪知道,他们进入的山洼里全是地雷,好几十人啊!”

那上尉也急了:“开门!”

谢培东不再控制,老泪涌了出来。

王副官嚷道:“还不开门!”

刘云眼睛也湿了:“由于是缓冲区,经常发生地雷炸人的事件,那个地方布的又都是子母雷,炸的人连尸骨都不需要掩埋。这样,他们就能说木兰和这些同学都去了解放区,而我们也无法证实他们去了哪里。为了保护情报的来源,我们还必须装作不知道。谢老,发生了这样的事,周副主席比我们还难受啊!”

那个上尉也跟着跑了过来。

谢培东:“为什么还要告诉我?”

“督察!”王副官连忙跑了过来。

刘云:“周副主席说了,谁也不能取代您,中央必须信任您。”

曾可达把枪插进了枪套,没有忘记,还是还了个礼。接着便有些匪夷所思,他竟一个人去扛那根极粗的门杠!

谢培东双手撑着桌沿慢慢站起来:“刘云同志,请传达中央的指示吧。”

守门士兵猛然看见一位少将提枪走来,先是一怔,接着一齐敬礼。

刘云深望着谢培东:“只有您相信木兰他们去了解放区,方家的人还有何副校长他们才会相信木兰去了解放区,国民党也才会以为他们真瞒过了我们。”

曾可达提着枪已经跳下了车,一脚便踹倒了那根栏杆,大步走进了城门洞。

谢培东:“我要回去了,他们都在等我。”

砰的一声,枪响了!

刘云立刻过来了,目示张月印去开门,接着搀住谢培东向门口走去:“谢老,真相尤其不能让方孟敖同志知道,重要性您比我们更明白。”

那上尉:“是,长官。可我必须报告上峰,电话请示……”

“我明白。”

“听见了?”王副官转向就站在身边的那个上尉,“把门打开。”

走到门口,刘云怔在了那里。

曾可达:“告诉他,命令改了。我的车,还有一辆北平分行的车要从这里出入,今天不许关门。”

——庭院如洗,天上有星。

那上尉:“报告长官,没有。”

——一连下了好几个小时的暴雨不知何时停了!

王副官立刻问那个上尉:“有没有一辆中央银行北平分行的车从这里出城?”

今晚,方邸警卫之森严已达北平最高之级别。

曾可达:“问他,有一辆中央银行北平分行的车出去没有。”

方孟敖的小吉普和青年军的中吉普停在街口,一干青年军同时向徐徐走过的谢培东敬礼。

王副官回头看车里的曾可达。

再过去,赫然停着李宗仁的专车,显然是随扈何其沧的。一级加强的行辕侍卫伫立车旁,看清是谢培东,也一齐敬礼。

那上尉先敬了礼,接着答道:“华北‘剿总’的命令,今天五点关门。”

人车一过,大门反倒冷清,谢培东却猛地一惊。

王副官把车停在城门内的栏杆前,跳了下去,对迎上来的那个上尉:“国防部的车,没有看见吗?”

小李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曾可达尽管浑身是汗,依然穿着长袖衬衣,撩袖看表,才将将五点。

谢培东紧盯着他:“你什么时候回的?”

太阳还在西边的天上,曾可达的车疯了似的开到这里,却发现,正在关城门。

小李:“您走了一会儿,前面的路就通了。”

复兴门内大街。

谢培东:“你的车呢?”

何孝钰的脸噌地红了。

小李:“问了警卫,说您还没回,我就先把车开进车库了。”

方孟敖:“小时候我没有直觉,只听我妈的。以后我没有了直觉,就听你的。懂了吗?”

谢培东:“行长怎么说?”

何孝钰的心怦怦跳了起来:“我听不懂……”

小李:“我没进去,一直在这儿等您。”

方孟敖:“但愿从此以后,我的直觉都不对,你说的话都对。”

谢培东提起的那口气松了下来,赞赏地看了小李一眼,跨门时突觉一阵晕眩。

何孝钰:“我说得不对吗?”

小李一把搀住了他:“襄理,我送您进去。”

方孟敖眼中露出了好深好深的茫然。

谢培东点了下头:“回头告诉财务室,这个月开始你的薪水都发美元。”

“会吗?”何孝钰被吓着了,想了想,冷静了下来,“不会的。大家都知道,木兰就是一个学生,和崔叔完全不一样。何况今天是我爸出的面,所有的学生都放了,木兰怎么可能有事……”

“谢谢襄理!”小李搀着他一阵激动,竟坏了专车司机不问话、不传话的规矩,在谢培东耳边低声说道,“襄理,听警卫说,梁教授来了。”

方孟敖眉头拧起来,声音很低,却透着苍凉:“当时崔叔被抓,他也没有叫我去……”

谢培东猛地站住了,慢慢望向小李:“松手。”

何孝钰轻轻松开了手:“刚才我给姑爹递凉帽,他的眼神很明确,叫我们都待在家里。”

小李变了脸色,松开了手。

方孟敖没想到她会拉住自己,而且是轻轻地拉住自己的短袖,要挣开当然容易,却不能挣,只好望向她的眼。

谢培东身上弥漫出往日的威严,跨进门又倏地回头,盯向小李:“记住,再多说一个字,明天就卷铺盖自己走人。”

“你不能去!”何孝钰一把拉住了他。

谢培东走进方邸一楼客厅,从来没有这么多目光这般沉默地盯着自己一个人!

谢培东已从方孟敖眼神笼罩的大门消失了,方孟敖倏地回头:“木兰没有往家里走。我得去!”

谢培东哪双目光都不能对视,疲倦地笑了一下:“好大的雨!”

何孝钰又一惊:“你听到电话了?”

没有人接言,一双双目光更沉默了。

方孟敖:“刚才是王蒲忱来的电话。”

谢培东只好望向程小云:“都还没吃饭?”

何孝钰的脸色都变了:“为什么?”

“木兰呢?”方步亭这一问,整个客厅都是回音。

方孟敖的眼神仍然笼罩着玻璃窗外,笼罩着走向大门的谢培东:“姑爹接不回来木兰……”

谢培东望向了方步亭,一如往日,保持淡定:“先吃饭吧,我慢慢说……”

那天永定河边她见过这目光,是在说到崔叔时出现的,这时又见,不禁心中一惊,悄声问道:“有什么不对吗?”

“收起你那个稳劲儿!”方步亭敲了桌子,“我忍你好久了。这么多人,这么大的事,拿主意还轮不到你。告诉何校长,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木兰在哪里?”

何孝钰走到厨房里时,发现方孟敖那瘆人的目光又出现了。

“什么事你忍我好久了?”谢培东倏地拉开餐桌这端的椅子重重地坐了下来,“在北平分行,在这个家里,我什么时候拿过主意了?我的女儿,我把她关在家里,你做主放她出去。这一向她住在哪里我都不知道,你现在倒来追问我!”

接着,他还不忘向何其沧欠了下身子,点了下头,这才徐徐地走了出去。

所有的人都怔在那里。

“谢谢。”谢培东接帽时眼神一如既往,还是那样淡定,还顺手拿起了旁边柜子上的折扇,又转对程小云,“你们都忙吧,好好陪何校长。”

谁都没想到,从下午到晚上紧绷的弓,这一刻会在方步亭和谢培东之间折断了!

何孝钰已经走到衣帽架前取下了谢培东的凉帽,递过去时望向他的眼。

方步亭的手在桌子下面发颤,程小云也不能看他,只是在桌子底下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程小云站了起来。

方步亭的目光瘆向了坐在对面最后一个座位上的梁经纶。

谢培东下了楼,笑道:“还没来得及打,那边电话就过来了。自己家孩子自己接吧。何校长宽坐。小嫂,正点开饭,不用等我们,留一点儿就行。”

谁都能看出,方步亭这一眼露出了刚才向谢培东迁怒的源头!

“不是叫你打电话让李宇清派人送吗?”何其沧接言道。

难受、尴尬轮到何其沧了,还没开口,头已经有些微微颤抖了,望向梁经纶:“经纶,你们是一起被抓进去的。刚才的话就不要说了,说你的想法,木兰会去哪里?”

谢培东笑了一下:“那边放人的电话,我带小李去接一下。”

梁经纶慢慢站起来。

“谁的电话?”方步亭望着还在楼梯上的谢培东。

餐桌这边底下,又一只手握向了另一只手——是何孝钰去握方孟敖,反被方孟敖握住了。

二楼办公室的门开了,很轻,谢培东走了出来。

所有人都在等着梁经纶说话。

何其沧再也不装,一勺一勺吃了起来。

梁经纶:“去哪里我不知道。我绝不相信她会跟其他的同学离开北平。”

“你以为自己有多老?”程小云太像江南女人了,“不烫,快点儿吃。”

“谁告诉你她离开北平了?”谢培东跟方步亭顶撞后便闭了眼睛,问话时依然闭着,却能看见眼眶湿润。

何其沧接过这盅芝麻糊,心中感慨脸上还不愿放下:“程小云啊程小云,你把我当孩子了?”

“徐铁英身边那个孙秘书。”梁经纶答道,“都知道木兰的身份,也知道她没有回家会有多大的麻烦。怎么可能疏忽到让她跟外籍的学生走了。先生,方行长,我提议你们直接找李宗仁和傅作义。只有他们出面,才可能找回木兰。”

小盅,小勺,不稀不稠,江南一带只有孩子生日时才有这个待遇。

何其沧慢慢望向了方步亭。

程小云:“一猜就猜中了,真没意思。”笑说着端起盅底的碟子,一手揭开盅上的盖子,递给了何其沧。

方步亭茫然了,慢慢又转望向谢培东,再说话时嗓音已有些嘶哑:“你睁开眼好不好?”

“好多年没吃了。”何其沧如此肯定地感叹起来,“黑芝麻糊。小云,是不是?”

谢培东慢慢睁开了眼,却只望着方步亭眼睛下部的脸。

只有方步亭,悄悄地斜望向二楼的办公室门。

方步亭:“你现在总该告诉我们谁把你叫去了,都去了哪里,木兰到底怎么回事吧?”

别人便只好等,还得静静地温颜等着。

“先吃饭吧。”谢培东居然还是这句话!

何其沧:“这我倒还真要猜猜。”真的猜想起来。

“到底怎么回事?!”方步亭倏地站起来,程小云居然没有拉住他。

程小云点了点头。

“谢襄理……”何其沧也扶着桌子站了起来。

“独食?”何其沧望着程小云。

方孟敖、何孝钰还有程小云都只有跟着站起来。

还有一个小盅,盖子上烧制时就留有一个缺口,搁汤匙用,也摆在了何其沧面前。

谢培东也只能慢慢站起来。

何孝钰走到沙发这边,一笸箩面包放在茶几正中,红茶摆到了各人面前。

何其沧:“请你立刻告诉我发生了什么,见到李宗仁、傅作义我也好说话。”

“端到这边来吧。”客厅内,程小云望向端着托盘走向西边餐桌的何孝钰,“自己家里,也不是外人。”

谢培东不能不正视何其沧了:“您不要去找他们了。木兰确实跟着一群学生去了房山方向……”

王蒲忱沉默了片刻:“谁来接电话都不紧要了,紧要的是刚听到的消息,令爱之所以上那辆车,是被几个学生煽动要一起去解放区。我已经下了死命令,派出几路人分头去追,重点是房山方向。现在唯一的请求,就是想请您过来一趟,一旦找到令爱就请您带回家去。令爱回家前最好不要惊动别人,大家心情都正在不好的时候……”

“曾可达、王蒲忱还在找?”一直没有开口的方孟敖问话了。

谢培东:“什么叫好像上了送外地学生的车?!王站长,今天开会你在场,我们方家也有两个人在场。你是想叫我们行长来接电话,还是想叫方大队长来接电话?!”

一句简单的问话,何孝钰心里却猛地一揪——她听出了方孟敖的直觉!

办公室阳台玻璃窗外的鸽子咕咕地叫了起来,像是全在冲着谢培东,预告着不祥!

谢培东进来后就一直没有看方孟敖,这时才慢慢望向他。

王蒲忱:“情况是这样的。今天释放的人很多,南京有指示,暑假期间,家在北平的学生就地释放,外地的学生送往车站或者郊外责令回家,不能再回学校逗留。刚才听到手下报告,令爱好像上了一辆送外地学生的车……”

方孟敖:“沿途那么多哨卡,一个电话就能拦住他们。一个国防部的督察,一个保密局的站长还要陪着您去追!姑爹,您相信,我们会相信吗?”

谢培东没有立刻回答,沉默了少顷,反问道:“人都在你们那里,请问王站长这个话是什么意思?”

要的就是这个答案,所有的目光都在等待谢培东回答。

“谢襄理吗?我是王蒲忱啊。”王蒲忱语调匀速,语气关切,“正好,跟您印证一下,令爱谢木兰到家了吗?”

谢培东:“南京的直接命令,外籍学生释放后立刻递解离开北平。王蒲忱也没有权力中途阻拦,这才叫曾督察一起去追。担心我们不相信,于是叫上了我。”

电话来自西山监狱的密室。

方孟敖闭上了眼:“小车追不上大车?”

深藏的那股不祥之兆从谢培东眼中涌了出来,他提起了话筒:“北平分行,请问哪里?”

谢培东虚望向上方:“耽误了……暴雨追着我们的车下,打电话问前而,却说没有下雨……追到房山,警备司令部的大车已经空了,学生们早已过了国军的防区……”

他看见一群鸽子偏在这时飞落在玻璃阳台外,丝毫也不惧怕尖厉的电话铃声,还向室内张望。

谢培东的神态、语气,尤其是他说的这场暴雨,把大家都震在那里,都觉一阵寒气袭来!

二楼办公室里,谢培东手按着话筒却迟迟没有提起。

方孟敖心里在颤,倏地转望向梁经纶,发现他也暗中颤抖了一下。

戏眼下是听不成了。

方孟敖望着梁经纶:“梁教授,你愿不愿意去解放区,把木兰找回来?”

“扫兴。”何其沧眼都懒得睁。

梁经纶:“方大队长如果愿意,现在就送我去房山防区吧。”

方步亭倏地望向二楼办公室大门。

“谁也不要去了!”方步亭第一次在大儿子面前像父亲般威严。

——二楼办公室的电话响了!

可这一瞬间的威严立刻被方孟敖的目光逼了回去。

程小云站起来,刚将两手握在腹前。

方步亭苍凉地转望向谢培东:“培东,不要找了……现在的孩子迟早不是跟国民党,就是跟共产党。你管不住,我也管不住……”

何其沧还就是奈何不得程小云,只好闭上了眼:“唱什么都行。”

“步亭……”是何其沧的手伸过来了。

本是个含蓄的事,被程小云蘸个指头便轻轻戳破了。

方步亭接住了他的手,脸色陡变:“叫车!去协和医院!”

“那就《凤还巢》?”程小云何等机敏。

何其沧的身子在软软地下滑,方孟敖一把挽住了他!

“该疼你的人是他。”何其沧就是要卸掉方步亭身上的矜持,“我留下你是想听戏。今天我不听程派,太苦了。来一段张君秋的吧。”

“爸!”

“我说的对吧?”程小云笑望何其沧,为方步亭解围。

何孝钰奔过去时,方孟敖已双手将何其沧抱在身前:“让开!”

方步亭脸上反倒不露任何表情,其实是不知如何反应。

方孟敖横抱着何其沧的身影又稳又快,已到了客厅门口。

何孝钰这才转身,走向厨房。

梁经纶竟蒙在那里,倒是何孝钰追着过去拉开了客厅大门。

程小云这时才看何孝钰,笑了一下:“你爸是疼我呢,快去吧。”

梁经纶的目光惊呆了!

程小云却不望她,看了方孟敖一眼,方孟敖立刻走向了厨房。

方孟敖横抱着何其沧冲出了客厅门。

何孝钰反倒窘住了,站在那儿,望向程小云。

何孝钰跟着奔出了客厅门。

——这话有点儿意思了。

何孝钰身后还有一个身影——竟是谢木兰!

“孝钰去。”何其沧坐下后倒像在自己家里了,“还有孟敖,也去帮把手。”

幻影掠过,大门已空,梁经纶跟着奔了出去。

方步亭又转向程小云:“都饿了,先上红茶面包吧。”

“姑爹!”谢培东一直站在那里,听到程小云的惊呼,猛然回头。

“知道了。”谢培东转身上楼。

方步亭正甩开程小云的手,绕过餐桌,步履已然踉跄。

“他来干什么?还有那么多学生。”何其沧气顺了些,被程小云搀着在客厅的大沙发上坐下了。

谢培东一把拉住了他。

“好。我去给行辕办公室打电话。”谢培东欲步又止,望了一眼方步亭,又望向何其沧,“梁教授要不要一起送来?”

方步亭其实已经走不动了,被谢培东拉着,站在那里。

“谁也不要去了。”何其沧被扫了兴,书生气又上来了,“给李宇清打电话,叫他们的什么站长局长亲自开车,给我把人送到家门口来!”

程小云赶过来扶他时,看见方步亭的手紧握着谢培东的手。

方孟敖接言道:“我去吧。”

“培东,能不能打通曾可达的电话?”方步亭弱弱地问。

谢培东不知如何回答,只好说道:“叫小李开车沿路去迎一下吧。”

谢培东望着他,又望了一眼程小云。

“什么叫快回了?”方步亭语气十分不快,目光从程小云又扫向了谢培东,“西山那么远,孟韦有什么事不去接?”

方步亭:“都这个时候了,小云该跟我们共患难了,没有什么好回避的。去打电话吧,叫曾可达来。”

程小云:“孟韦有别的事,木兰应该快回了吧。”

谢培东:“行长,叫曾可达来干什么?”

何其沧:“木兰呢,孟韦去接了?”

方步亭:“用他的专线,我要跟他们的经国局长直接通话。只有他能告诉我们木兰去了哪里……还有,叫他把这个梁经纶调走!”

方孟敖则望向何孝钰。

谢培东默在那里。

方步亭的目光询望向程小云。

方步亭:“不要犹豫了,听我的,去打电话。”

何其沧的目光在搜寻。

谢培东只好向电话走去。

客厅里只站着何孝钰,还有从楼梯上下来的谢培东。

方步亭:“小云。”

何其沧哪曾这般笑过,笑着一直被程小云搀进了客厅的大门。

程小云抱紧了方步亭的手臂:“行长。”

“酸不酸啊,大校长?”程小云干脆过来挽住了何其沧的手臂,“‘蓬门今始为君开’。进去吧。”

方步亭:“孟韦还在不在崔中石家?”

何其沧:“你不答,我怎能进去?”

程小云:“不知道。”

程小云脸红了,也只有她能在何其沧面前发嗔:“不知道。快进来吧。”

方步亭:“你坐车去找。这个时候孟敖不会闹事,要闹事就是孟韦。找到他,你好好跟他说,叫他不要去找徐铁英,不要去找王蒲忱,尤其不要去找梁经纶……现在,也许只有你的话他会听了。”

何其沧看到程小云便高兴,见她被自己营造的气氛怔在那里更加高兴,吟道:“‘花径不曾缘客扫’。”接着便问:“下一句是什么?”

“我这就去。”程小云眼泪唰地流了下来。

“何副校长……”程小云出来了,接着便是一怔,“你们这是干什么?”

路上,方孟敖的车开得如此平稳,副驾驶座上的梁经纶有一种时间都停止了的感觉。

方孟敖已经站得很直,被何其沧这一扫,立刻领悟,当即取下了头上的大檐军帽,端正地捧在左手的臂弯里。

后排座上,何孝钰俯下了身子,抱着父亲的头,贴耳去听父亲微弱的声音。

“知道就好。”何其沧又盯了他一眼,接着扫了一下方孟敖。

何其沧状态平稳了许多:“回家。”

方步亭摆了一下手:“嘿!她一个圣约翰毕业的学生,怎么就嫁了我这么个人?!”

何孝钰:“爸……”

何其沧斜望向他:“人家是在厨房。脱围裙,洗手净面,整理一下总得要时间吧?”

何其沧:“叫校医就行了。”

方步亭耐不住了:“怎么回事,还不出来?”

何孝钰抬起了头,对方孟敖:“不去医院了,回家叫校医。”

方步亭、方孟敖也只好站在他身后,等着程小云出来。

梁经纶倏地回过了头:“先生,还是去协和吧。”

程小云的应答,让何其沧脸上也有了笑容,他在客厅大门外站住了,等着主妇出来迎接。

何其沧竟闭上了眼,还是那两个字:“回家。”

“唉!”

还没等何孝钰传话,方孟敖已经打了方向盘,向另外一条路开去。

跟在身后的方步亭和方孟敖几乎同时瞥向对方,几乎同时露出从来没有的对笑,又几乎同时很快收了笑容。父子俩心是通的,面子也是通的,只是谁也不肯先放下来。

梁经纶慢慢再转回头时,方孟敖的声音像极远处的风传了过来:“什么也不要说了。”

“小云,小云!”何其沧一进宅邸院子便喊着程小云的名字。

车灯一片晃亮,梁经纶却感觉到四周是无边的黑暗!

王蒲忱苦笑了一下,向主楼大门走去。

东中胡同里,也是小吉普的车灯,因胡同狭窄,两面是墙,站在路中的程小云如在聚光灯下。

徐铁英点着头:“辛苦!”

“小李!”车内的方孟韦大声喊道。

王蒲忱转对徐铁英:“方家的电话我去打吧。”

小李今天已被方家的事吓得没有胆子了,慌乱跑了过去:“二少爷……”

“是!”站在车旁的执行组长大声应道,快步向大院那边跑去。

方孟韦:“把夫人拉到车上去!”

王蒲忱立刻向站在最后那辆押学生的车旁的人叫道:“调一辆中吉普,带篷的!”

程小云也说话了:“小李,你开车先回去!”

徐铁英沉吟了片刻:“同意你的善后方案。中央党部那边我会写一份详细的报告。王蒲忱同志,让你为难了。”

小李被僵在那儿。

王蒲忱:“从来没见过。”

程小云:“这是行长的吩咐,开车回去!”

天空突然出现这么多飞鸟,在监狱上空聒噪盘旋,伫立在西山监狱前院的徐铁英都惊了,望向身边的王蒲忱:“平时有这么多鸟吗?”

“是。”小李恨不能立刻离开,拔腿跑出了胡同。

沉寂了一天的西山突然冲出无数飞鸟,叫声震耳,天空黑了,地面也黑了!

方孟韦一脚下去,油门声轰地大了:“你让开!”

枪声飞速撇下了西墙边那一排人,飞过高墙,飞向西山!

程小云一动不动。

接着是宪兵们的枪声大作!

小吉普突然推上了挡,向程小云驰去!

梁经纶手猛地一沉——是怀中的谢木兰动弹了一下——鲜血从她胸口汩汩地冒了出来!

方孟韦仿佛看见了这个像自己姐姐的小妈脸上的笑靥!

紧接着第二声枪响!

吱的一声,小吉普挨着程小云停下了。

严春明额间的枪眼瞬间即逝,人已经像干柴往后倒下!

“程姨!”方孟韦倏地推开车门跳了下去。

动若脱兔,孙秘书的枪响了!

程小云仍站在那里,一动没动。

“不要对他们抱任何希望了。”严春明的声音在梁经纶身旁如洪钟环绕,“李公朴先生被他们杀了,闻一多先生被他们杀了,今天朱自清先生也死了,这些人都不是共产党。太史公日,人固有一死……”

方孟韦一把拉起了她的手,这只手竟如此冰凉!

梁经纶的眼中闪出一丝希望,望向了严春明,接着把眼中那一丝残存的希望慢慢转到了孙秘书脸上。

再看程小云时,她哪里有什么笑靥,完全是惊在那里。

严春明:“我本人,还有与我有关系的人,从来没有怀疑过你是国民党。现在,我也不相信你是国民党。”

“程姨。”方孟韦低哑地唤她,“帮我一次,你敢吗?”

梁经纶只是听着。

程小云慢慢望向了他:“去哪儿?”

严春明就在梁经纶身旁,但见他对梁经纶说道:“不管你相不相信,我现在说的话都代表一个共产党员的人格。”

方孟韦:“警察局,徐铁英!”

孙秘书这才望了过去。

程小云:“你爸说了,不要去找梁经纶,不要去找王蒲忱,也不要去找徐铁英……”

“等一下!”严春明的声音。

“我们能不能够有一次不听他的?”方孟韦紧紧地盯着程小云。

宪兵的枪栓同时拉响了。

程小云:“找徐铁英有什么用?”

孙秘书终于睁开了眼,也不看高墙下那一排人,右手有枪伤,倏地用左手抽出了腰间的枪。

方孟韦:“没有用。我就想你和我一起去。”

西山监狱后院的高墙下,正中间,梁经纶横抱着谢木兰,这枪怎么开?!

“上车吧。”程小云逆着车光,已经向吉普车副驾驶座方向走去。

孙秘书的眼却一直闭着,夕阳照脸,大盖帽下明暗难辨。

方孟韦这时眼中有了泪花,飞快地抹了一下,转身走向吉普!

枪,宪兵,僵直的眼都望着孙秘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