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圆美满,今朝最……
办公室的门开着,能看见姑爹在办公桌前整理东西,也能看出姑爹在听着厨房教唱的歌声。
方孟韦的身影来到二楼办公室。
方孟韦的背影听着身后的歌声,已经在通往二楼办公室的楼梯上。
谢培东回头望着方孟韦。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方孟韦也在望着姑爹。
“是我走神了。”程小云歉笑了一下,“今晚是团圆饭,可不能唱成《红楼梦》。我们再来。”
谢培东:“木兰没有跟你出来?”
“是。”
“找几张崔叔的亲笔信函,报告也行。”方孟韦没有接姑爹的话题,淡淡地说道。
程小云怔在那里:“是吗?”
谢培东怔了一下,见他目光游移望着别处,便转身去开文件柜:“何伯伯出面了,南京那边来了电话,抓的人今天都会保释出来。还有,开完会,你爸会陪何伯伯来家里吃饭。”
何孝钰:“程姨,我怎么觉得你是在唱《红楼梦》……”
谢培东拿着信函转身,见方孟韦依然没有接言,但听见楼下教唱的歌声又隐隐传来:
程小云在面包烘箱前回过头:“怎么不唱了?”
这园风儿,向着好花吹……
何孝钰在一旁帮着拌蔬菜沙拉,停住了钢叉,没有跟着学唱这一句。
谢培东:“何副校长轻易不来我们家。你小妈教孝钰唱这个曲子,是想晚饭时让老人开开心。”
上海国语,吴侬风韵,程小云今天唱来却隐隐露出“镜花水月”的感觉。
方孟韦还是没接言,只伸手去接谢培东手里的信函。
团圆美满,今朝最……
谢培东望着他,这时才问:“要崔叔的信函干什么?”
方孟韦在客厅门前站住了,望向厨房那边。
方孟韦:“崔叔家还有两个孩子呢,人家也想爸。这么久了,总得写封信吧。”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谢培东一愣,半晌才说道:“人在美国,有信也不会这么快。你要写得不像,反而会引起崔婶怀疑。”
方宅一楼客厅。
方孟韦从他手里拿过了信函:“美国人的飞机天天往中国飞,崔婶心里比谁都明白,崔叔早该有报告送到这里了。”转身走出门口,又站住了。
西山却依然沉寂!
一楼厨房那句反复教唱的歌声又传来了:
王蒲忱其实已经没有更多想法,只想惊动背后西山的鸟都飞起来,像平时一样聒噪,赶走挥之不去的耳鸣。
柔情蜜意满人间……
徐铁英向他那双脚乜去,辨析着那双踏地有声的脚步传出何种滋味在心头。
方孟韦的背影:“姑爹,您能不能去说一声,今天不是唱歌的时候。”这才走了出去。
与进来时不同,他的脚步重了,而且踏地有声。
方孟韦房间的书桌上,崔中石的信函。
王蒲忱没有再说话,慢慢站起来,慢慢转身,往后院通道走去。
方孟韦的目光定定地落在落款“崔中石”三个字上。
“不谈了。”徐铁英看表了,“顾全经国局长的工作,也是给梁经纶最后的机会,我们给他半个小时争取谢木兰,然后向那几个共产党公开他的真实身份。至于谢木兰能不能争取,对方家、何家应该如何善后,王蒲忱同志,无论作为保密局,还是铁血救国会,你们都知道应该怎么办。”
方孟韦用派克钢笔在一张空白信函上先写了一个扁扁的“石”字。
王蒲忱望向高墙外的西山,似乎明白为什么满山的鸟都不敢叫了。
他又在信函中找到了一个斜玉旁的“王”字,又找到了一个“白”字。
“到现在你还认为只是一个梁经纶?”徐铁英彻底摊牌了,“这一年多来美国跟我们的外交关系日益恶化,原因之一就是党国内部有人离心离德丑化党国形象。譬如这个梁经纶,利用何其沧跟司徒雷登的关系,多次向美国人传达负面影响。他到底是在执行你们经国局长推动币制改革的计划,还是在执行共产党学委的指示?!王站长,刚才那份报告已经给你看了,你们都是铁血救国会的成员。对你,党部是放心的。可这个梁经纶到底是曹营还是汉营?你们不知道,我们也不知道。居然还让他跟那个有重大中共嫌疑的方孟敖联手行动。经国局长走险棋,你们谁都可以逢迎,我们中央党部必须为党国负责。”
然后把斜王和白字摹到了那个石字上面——“碧”字出来了。
王蒲忱终于惊了:“就为了一个梁经纶?”
他继续在崔中石的信函里搜索。
“中华民国不是美国盟友的情妇!总统也犯不着事事看美国人的脸色!”徐铁英倏地站起来,“我再提醒你,总统首先是我党的总裁,是代表我党竞选的总统。现在总裁就在中央党部听取陈部长的全面汇报。你还请求向总统报告吗?”
手中的笔写出了四个字:“碧玉吾妻”!
王蒲忱失去了平时的淡定,有些激动:“徐主任,我理解中央党部对我党党员的甄别纪律,只想提请中央党部考虑,今天释放学生是总统的决定。尤其牵涉到谢木兰,必定惊动美国盟友的态度。我请求中央党部先报告总统……”
一滴水,泪水,潸然落在了信函的空白处!
“可梁经纶是共产党,正在发展谢木兰。”徐铁英断然回道,“因此,梁经纶必须向谢木兰说清楚自己铁血救国会的身份。说清楚了,谢木兰还愿意跟他,就可以释放。”
方孟韦倏地站起来,抹了一把眼泪,转身走到窗口处。
王蒲忱:“我们都知道,谢木兰并不是共产党,无须履行释放程序。”
西山监狱后院。
徐铁英:“可以。但是必须履行释放程序。”
一声鸟叫。
王蒲忱:“请中央党部考虑我的意见。”
又一声鸟叫。
徐铁英:“释放谢木兰?”
是谢木兰在墙边对着西山吹口哨。
王蒲忱:“我的意见刚才已经说了。”
如此逼真。
“这一层关系我好像还真忘了。”徐铁英乜向王蒲忱,“陈部长说过,牵涉到复杂的人事可以听听你的意见。王站长认为该怎么办?”
西山却没有一只鸟儿回应她。
“徐主任。”王蒲忱叫着徐铁英党通局的职务,在旁边石凳坐下了,“今天突然成立美援合理配给委员会,显然是美国向南京施加了压力。司徒雷登大使又亲自点名何其沧、方步亭出任副主任和委员。这个时候当着谢木兰暴露梁经纶的身份,如果谢木兰不就范,无论是杀她还是关她,方家和何家这一关都过不去。事关大局,请徐主任考虑这一层利害关系。”
真没劲,谢木兰转过身,打量了一下这座空落落的院子,目光紧接着望向了通往院落的那个通道。
“抗议什么?”
通道里,出现了长衫身影。
王蒲忱:“是梁经纶,在牢房通道抗议。”
谢木兰的心小鹿般狂跳起来,连忙转过身,对着西山,再学鸟叫,已然气息不匀,吹不出来了。
“孙秘书叫你来的?”徐铁英望向他的眼。
她咬了一下嘴唇,揣听着背后那个身影的距离,慢慢放松了自己。
他也望着徐铁英。
梁经纶是提着长衫下摆慢慢走进后院的。
徐铁英望着他。
他已经没有往昔的淡定、飘逸。
王蒲忱平时徜徉的步子慢得更徜徉了,进了草亭。
好响亮的一声鸟叫,梁经纶放下了长衫下摆,停在那里。
徐铁英一个人坐镇草亭,高墙外的西山居然没有一声鸟叫,没有一丝风声。
墙外是山,墙内无鸟,声音是谢木兰吹出的,梁经纶闭上了眼。
西山监狱这处后院,从接手保密局北平站一年多来,也是王蒲忱特喜欢独处的地方,今日进来,如此怪异。
又叫了几声,终于停了。
王蒲忱领着监押组那人,快步向牢房方向走去。
梁经纶闭着的眼中深藏着忧郁,嘴角却堆出微笑,在等着谢木兰过来。
一个车下的宪兵:“是!”立刻跑向驾驶室旁,“王站长命令,先不要开。”
“好奇怪,今天山上好像一只鸟都没有。”谢木兰的声音已在身前。
王蒲忱喊道:“还有人,这辆车先不要开!”
梁经纶睁开了眼,看见谢木兰两只眼就像两汪水星,望着天空,盛满了憧憬。
最后那辆车已发动了,后挡板刚推上。
怎么回话?
王蒲忱倏地抬起头。
梁经纶只好说道:“和人一样,也许都出去觅食了。”
王蒲忱扔掉火柴,掏出那份释放名单飞快扫视,竟然没有谢木兰!
谢木兰:“我想起了一个名人的话。”
监押组那人:“谢木兰。”
“谁?”梁经纶只问了一个字。
他掏出了烟和火柴,点烟的手突然停住了:“谁?”
“苏格拉底。”
王蒲忱的耳边,监押组那个人在报告。
梁经纶没有再问,只望着她。
最后一批学生在上最后一辆车了。
谢木兰的目光闪开了,背诵道:“别人为吃饭而生存,我为生存而吃饭。”
王蒲忱的眼中,两辆载着军警和学生的车开出了监狱大门。
没有回应。
“梁经纶同志。”孙秘书低声喝住了他,“曾可达同志正在行辕留守处开会,何其沧、方步亭都在那里。出了门你要求见王站长,请他立刻打电话到会场去,请何其沧、方步亭出面保谢木兰。牵涉共产党,报告建丰同志,他也为难。”
谢木兰再望向梁经纶时,发现他嘴角那一点儿笑容也消失了。
梁经纶:“曾可达呢?铁血救国会就我一个人在北平孤军作战吗?!”
“不是说我,这句话是送给你的。”谢木兰连忙解释,“为了信仰,为了理想而生存!”
孙秘书:“徐铁英是突然袭击,我没有时间报告。”
“什么信仰?”梁经纶淡淡地望向了她身后的西山。
“这不是在抓共产党,不是打压我一个人,这是要破坏币制改革!”梁经纶的手一抖,将名单掷还给孙秘书,“立刻报告建丰同志!”
谢木兰偏没看出梁经纶望山的茫然,低声答道:“为共产主义理想奋斗终生!”
梁经纶囚房窗口的日光直射在那份抓人的名单上!
“我不是共产党。”
徐铁英并不看名单,回道:“都叫。”
谢木兰哪里能听懂这语气中的苍凉,向四周察望了一下,答道:“我明白。”
不能再掩饰犹豫,孙秘书走近徐铁英,指着谢木兰的名字低声说道:“局长,这个人是不是最好不要叫?”
梁经纶依然没有看她,是十分不忍看她:“明白什么?”
孙秘书的目光定在了最后一个姓名上——“谢木兰”!
谢木兰挨到他的身侧,轻声地:“这里是国民党的特务机关。”
接下来是几个或陌生或不陌生的姓名。
倏地,梁经纶下意识地握住了谢木兰的手!
“梁经纶”赫然写在第一个!
谢木兰倏地抬起头。
孙秘书手里那份名单:
——梁经纶的侧脸,罗丹刀下的雕塑!
徐铁英今天的口袋里像是装满了名单,在把严春明的笔录放进去时,掏出了另一份名单:“都在上面。”
房间内的方孟韦放下笔,站了起来。
孙秘书必须问了:“局长,哪几个共产党?”
程小云静静地站在门口。
严春明也惊望向徐铁英,可惜没有眼镜,看不清面前这巨大的一团模糊。
“不想在家里吃晚饭?”程小云轻声问道。
“另外几个共产党?”孙秘书询望向徐铁英。
方孟韦:“给我留几个面包,带给崔叔的孩子。”
徐铁英直接把记录本拿过去,撕下了那一页笔录,把本子还给孙秘书:“可以把燕大学委另外几个共产党带来了。”
程小云:“已经准备了,再有十分钟就能烤好。”
严春明的脸几乎贴在了笔录上,找到签名处,工整地写下一行字:“中国共产党党员严春明”!
“谢谢程姨。”方孟韦又坐下了,拿起了笔,埋下了头。
孙秘书递过了钢笔。
这显然是不愿意再谈下去,希望程小云离开。
严春明将记录凑到眼前,也就几句话,很快看完了:“笔给我。”
程小云依然站在门口:“姑爹叫我告诉你,崔叔平时给家里写信都很短,写长了就不像了……”
难得孙秘书将心中的惊诧掩饰得如此自然,拿起记录本递给严春明,“签名吧。”
“你们都知道,我是在骗人,在骗人家孤儿寡母!”方孟韦倏地搁下笔,抬头望着门前的程小云,“这个家里每天都在骗自己,骗别人。程姨,你平时骗自己、骗我爸,都以为自己骗得很像吗?”
“是。”
程小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中却已经有了泪花。
“你这句话不要记了。”徐铁英这时倏地站起,中断了审问,“让他签字吧。”
方孟韦立刻后悔了,默坐了片刻,拉开抽屉,将那页快写完的信放了进去:“你们说得对,我不应该写这封信……还有,不应该说刚才那些话。”
孙秘书挥笔记录不再抬头,接着问道:“你这样说我们会相信吗?”
程小云:“在这个家里,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我只想告诉你,从跟着你爸,我就从来没有骗自己,更没有骗他。我们方家每一个人心里都难,可有一点很好,谁也不会骗谁。我和你爸,你和你哥,还有你姑爹和木兰,都是这样。”
严春明:“没有什么密可保了。今天你们抓的人只有我一个人是共产党。”
方孟韦沉默了少顷,轻轻地答了一个字:“是。”
孙秘书又抬起了头,借看严春明,见徐铁英的背影纹丝未动,只好记下严春明这句反问,接着边说边记:“我们会为你保密。”
程小云:“你不愿意跟木兰一起吃晚饭,就去崔叔家吧。面包快烤好了,我去给你拿。”
严春明慢慢站起来:“必须说吗?”
“程姨!”方孟韦叫住了程小云。
孙秘书只能继续一边说一边记录:“我们能救你。前提你知道,告诉我们,抓的人里还有哪些是共产党?”
程小云慢慢转过了身。
徐铁英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指示,又转回头继续看山。
方孟韦低着头说道:“你下去别教孝钰唱了,这首歌只有你唱得最好,谁都喜欢听你唱。”
孙秘书记录完严春明的答话,抬头看见了徐铁英的目光,便等着他的指示。
程小云:“比你妈唱得还好吗?”
徐铁英也回头了,望了望严春明,又望向正在记录的孙秘书。
方孟韦:“是。”
严春明的头慢慢转回来,答道:“我从来没有指望谁来救我。”
方孟韦看不见,但能感觉到,程小云露出了凄然一笑。
孙秘书屏住呼吸,又低下了头,这次是先写了一行字,再边说边写:“因此我们不能放你。何副校长救不了你,司徒雷登大使也救不了你。严书记。”
——这一笑,等了十一年。
——周遭如此寂静,偌大的西山没有一声鸟叫,没有一丝风声。
西山监狱后院的草亭中,石桌旁。
徐铁英依然在看山,严春明竟也在看山。
徐铁英限定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梁经纶必须跟谢木兰“谈话”了。
孙秘书录完抬头望去。
坐在石凳上,梁经纶定定地望着对面谢木兰的眼睛。
严春明耳边这时响起的却是对面这个人在牢房的话:“刘初五同志昨晚还在尽最后努力叫你离开。这话你不会说不明白吧……”
谢木兰的记忆中,梁经纶看自己的眼睛也就奢侈的几次,每一次谢木兰都不敢跟他对视。这一次,谢木兰又扛不过三秒,目光就移向了别处。
“可救你的那个人的身份已经证实,是共产党北平城工部副部长刘初五。我们说的这个话你不会不明白吧?”孙秘书问话的同时低头记录。
梁经纶心中一紧,还是把要说的话说了出来:“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徐铁英显然也在听着。
“好呀。”谢木兰短发一甩,转回头瞥了梁经纶一眼,目光又望向别处,等他问下去。
严春明在静静地听着。
“为什么每一次我看你的眼,你都要把目光望向别处?”原本想问的不是这句话,梁经纶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问。
“燕大出面保释你们了。”孙秘书一边说一边将自己的话记了下来。
“是新月派的诗吗?”谢木兰再次转过脸时,脸颊已经潮红,两眼也不再回避梁经纶的目光。
孙秘书走到他对面的石凳前,掏出笔记本,抽出钢笔也坐下了。
她感觉自己眼中闪耀着诗;
严春明静静坐下了。
梁经纶眼中闪耀着诗;
徐铁英已坐了背对高墙外的西山的石凳,孙秘书便将严春明让到草亭右边的石凳前:“坐吧,坐下谈。”
这座院子到处都在闪耀着诗!
“是。”
梁经纶好无奈,这回是自己不敢看她了,苦笑了一下,目光移向高墙,移向高墙外的西山:“这个时候,这个地方,哪有什么新月派的诗。”
草亭内,石桌旁,四个石凳。
“那我们就朗诵朱自清先生的诗,纪念他!”谢木兰连忙接道。
“你问他吧,做好笔录。”徐铁英对孙秘书轻轻撂了这句话,便转过头看墙外的山。
梁经纶真不知道该怎么接她的话了,默在那里。
孙秘书押着严春明来到西山监狱后院。
谢木兰已经在他对面轻轻地、深情地,朗诵起来:
可在严春明面前,这一大片灰,这一大片绿,也只是自己人生这本书的最后一页罢了。
清早颤巍巍的太阳光里,两个小鸟结着伴,不住的上下飞跳。
通道走到了尽头,后院,高墙,还有高墙外的西山尽在眼前。
他俩不知商量些什么,只是咭咭呱呱的乱叫。
孙秘书:“不认识就好。告诉你我的身份,我姓孙,是北平警察局徐局长的机要秘书。”
细碎的叫声,夹着些微笑;
严春明:“我们不认识。”
笑里充满了自由,他们却丝毫不觉。
孙秘书:“我在问你,此前我们见没见过面?”
是西山太静,还是朗诵声越来越大了,整个院落都是谢木兰空灵的声音,向西山,向天空,也向进入后院那条通道飘去……
严春明当然听出了,这个声音就是对自己背诵总学委指示的那个声音,沉默了少顷:“请问你是谁?”
“干什么?念诗了?”徐铁英望了一眼通往后院的通道,又望向王蒲忱,再望向孙秘书。
孙秘书领着严春明在石墙通道中慢慢走着,突然低声问道:“我们见过面,谈过话吗?”
孙秘书专注地侧耳倾听:
囚房通往后院的铁门那边是长长的监牢通道,穿过铁门左转居然还有一条长长的通道,两边全是石墙,远处仿佛有光,便是后院。
他们仿佛在说:“我们活着便该跳该叫。生命给的欢乐,谁也不会从我们手里夺掉。”
监押组那人:“是。”
听清楚了,孙秘书望向徐铁英,答道:“是谢木兰在念诗,朱自清的《小鸟》。”
徐铁英:“叫孙秘书带严春明来吧。”
徐铁英赏识地对孙秘书点了下头,又把目光慢慢移向王蒲忱。
监押组那人不知怎么回答了。
王蒲忱强忍着徐铁英这种将铁血救国会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得意,去看手表:“还有十二分钟。”
徐铁英在亭子里坐下了:“挑这么一个地方杀人,你们马站长真会煞风景啊。”
徐铁英:“那就让他们再念十二分钟。把严春明那几个共产党都带过来,让他们一起听。”
“是。”监押组那人跟在身后答道。
梁经纶倏地站起。
徐铁英的目光从高墙前面那块草坪转了回来,扫视院内,海棠梅枝,几年未曾修剪,长得已经不成模样,向中间那座草亭走去:“崔中石就是在这里枪毙的?”
谢木兰戛然而止。
监押组陪同那人:“报告局长,是马汉山当站长时修的。”
她看见心仪的长衫像一阵风飘出草亭,飘向进入后院的通道。
“墙是后砌的吧?”徐铁英隔着三面高墙,但见西山无限风光被挡在了墙外,不禁问道。
梁经纶站在通道口,对着通道大声喊道:“一切国民党的败类,你们不是想葬送孙先生的三民主义吗?!都来吧!”
徐铁英一行来到西山监狱后院。
谢木兰倏地站起来,热血沸腾,向梁经纶快步走去。
孙秘书的步伐是如此年轻,徐铁英眼中突然露出一丝“老了”的苍凉。
梁经纶的吼声从幽深的通道中传来,震得所有人都在耳鸣。
孙秘书只好越到前面引路。
徐铁英、王蒲忱、孙秘书在对望。
徐铁英:“陈副总司令的命令,不用跟他打招呼。”
严春明,还有另外四个名单上的共产党学生也在对望。
孙秘书紧步跟了上来:“要不要跟王站长打个招呼?”
“宪兵班!”徐铁英向囚犯通道那边喊道。
“去见见他们。”徐铁英已经向监狱方向走去。
军靴声,快步踏来!
孙秘书:“分别关在一号和三号。”
“徐主任!”王蒲忱这一声虽然低沉微弱,还是透出了最后的抵抗,“作为北平站,我有责任向国防部报告一下。”
徐铁英这才也望向了他:“美国人插手了,南京今天又成立了一个什么美援合理配给委员会,司徒雷登点名,何其沧当了副主任,条件是抓捕的师生都要释放。”说到这里他停住了,想了想,问道,“严春明和梁经纶他们关在哪里?”
宪兵班已经跑过来了,森严地站在那儿候命!
这时孙秘书必须问话了:“主任,一个也不审就放人,怎么回事?”
徐铁英望着王蒲忱:“哪个国防部,是保密局还是预备干部局?”
孙秘书早已站在徐铁英身边,徐铁英在看着王蒲忱安排任务,一直没说话,他也不好说话。
王蒲忱:“在我们保密局北平站处决人,我必须向毛局长请示。”
接下来,详细分配任务。
“向经国局长请示都行。”徐铁英不再看他,对那个宪兵连长,“把人都带进去!”
王蒲忱点着名单:“根据名单调车。北平籍的师生送到各自的学校。外地的学生都打了钩,直接送火车站,有钱的自己买票,没钱的给他们代买,送回原籍。”
不用带,严春明已经领着那几个共产党学生跨过了铁门,走进了通道。
三个人的头都凑了过去。
宪兵班立刻跟了过去。
王蒲忱手里拿着名单,向执行组长、宪兵连长和那个特务营长说道:“你们都过来。”
徐铁英望了一眼孙秘书:“我们走吧。”
孙秘书、执行组长、宪兵连长和那个特务营长终于看见徐铁英和王蒲忱出来了。
“是。”孙秘书连跟王蒲忱对视的机会都没有,护着徐铁英走进了通道。
西山监狱大门院内。
王蒲忱愤然转身,大步向囚犯通道那边的铁门走去。
“我服从。”
西山监狱密室没有开灯。
徐铁英:“总统不看,我敢给你看吗?”
“嚓”,一根长长的火柴光,亮出了王蒲忱的脸,亮出了桌子上第一部专线电话。
王蒲忱:“刚才那份报告总统看了吗?”
王蒲忱点燃了烟,看着那部直通建丰同志的电话。
“请问。”
这根火柴眼看燃完了,王蒲忱将点燃的烟搁在建丰同志专线电话边的烟缸上。
王蒲忱:“我能再问一句吗?”
又擦亮了一根火柴,又点燃了另一支烟,王蒲忱的目光转向了桌子上另一部专线电话。
“不希望你干什么,希望你什么也不要干。”徐铁英这是摊牌了,“铁血救国会好些年轻人都在陷经国先生于不利。曾可达不足道。可那个梁经纶一边缠上了美国人,一边缠上了共产党,缠得太深。出了这个门,他的事必须由我去处理。我会带孙秘书去,一切过程都由孙朝忠向经国同志报告,与你无关。记住,你没有看刚才那份报告,因为经国同志也不知道有这份报告。我们不希望你失去经国同志的信任。”
第一支烟头还在建丰同志专线电话边微弱地亮着。
“没关系。”王蒲忱直接用指头将燃着的烟捏熄了,“陈部长希望我干什么?”
王蒲忱扔掉手中燃着的火柴,毅然操起了第二部专线电话的话筒,深吸一口烟,借着烟头亮出的光,拨了电话机孔中那个“3”字!
徐铁英:“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第一,为什么我还要用孙秘书。第二,为什么我要将这份报告给你看。直接告诉你吧,这都是陈部长的指示。我必须用孙秘书,因为他是有利于经国同志的人,我要用他,还要装作不知道他是经国同志的人。上午开会时我们去打电话,我打的是陈部长,他直接指示将这份报告给你看。为了党国,也为了更好地保护经国同志……蒲忱同志,你的烟烧着手了。”
通了,响了三声。
再坐下来时,王蒲忱直望着徐铁英。
“我是毛人凤,蒲忱吗?”
徐铁英直到火光燃到指头才将那页灰烬轻轻扔到地上:“坐吧。”
烟头明灭,王蒲忱对着话筒:“是我,有紧要情况向局长报告。”
两双目光同时望着那张燃烧的报告,火光竟然是蓝色的!
“说。”
徐铁英也站起来,将那份报告伸向火柴。
王蒲忱深吸了一口烟,让烟头的火光微弱地照着电话:“党通局徐主任要在我们北平站处决跟经国局长有关的人,向我出示了陈部长的手谕。我们现在是夹在中央党部和预备干部局之间,该如何而对,请局长指示!”
王蒲忱站起来,擦燃了一根火柴。
没有回答。
“好了。”徐铁英将那份报告拿了回去,“请给我擦根火柴。”
王蒲忱轻轻扔掉了已经深吸完的那支烟,夹着话筒,腾出手又擦燃了一根火柴,照着电话。
有利于经国同志的人员名单中居然有这个人:“孙朝忠”!
那边终于有声音了,还是毛人凤的声音,却像是对那边的人说话:“电话今天怎么啦?一点儿声音也没有?立刻去查!”
王蒲忱低头再看,目光一闪,这回是真的惊了。
火柴光照着王蒲忱那张脸,尽管猜到了这种可能,那张脸依然好生绝望!
徐铁英回以含蓄的一笑,目光向那份报告一扫,示意他看下去。
火柴光灭了,黑暗中只能听见王蒲忱耳边话筒传来一阵嘟嘟嘟的忙音。
王蒲忱必须有所表示了,抬头向徐铁英投过去答谢的一瞥。
西山偏西的太阳是一天中最好的,能把满西山的树都照得像油画。
一个自己十分熟悉的姓名立刻扑入眼帘:“王蒲忱”!
严春明一个人站在靠西山的高墙下,背负西山,就是一幅油画。
王蒲忱的目光定在接下来的那行加黑的字体上:“有利于经国同志的人员”!
梁经纶、谢木兰还有另外四个共产党学生偏被安排站在草亭内,面向严春明。
这一组姓名完了,下面是空行。
宪兵们被孙秘书领着,静静地站在院子通道口外的两边,跟草亭保持着距离,跟这些人保持着距离。
王蒲忱点烟,深吸,晃灭了火柴,没有吐出一丝烟雾,另一个姓名清晰地出现了:“方孟敖”!
徐铁英走进了严春明那幅油画,脸上带着笑容,望向严春明:“当着他们,请重复一下你的身份。”
擦燃的火柴光中一个名字在燃烧:“梁经纶”!
严春明没有了眼镜,知道不远处那模糊的一团里,站着梁经纶、谢木兰还有那几个党员学生,答道:“中国共产党党员。”
王蒲忱眼慢慢向下扫视,右手已经多了一支烟,左手已经多了一盒火柴。
徐铁英:“具体职务?”
徐铁英开始看王蒲忱的反应。
严春明:“中共北平学委燕大支部书记。”
王蒲忱的眼中赫然出现一行惊心的黑字:“不利于经国同志的人员”!
徐铁英占据了最为有利的位置,太阳在他的头顶后方,直射草亭,梁经纶那几个人的反应尽在眼底。
接下来的称呼只有两个字:“总裁”。底下是提纲挈领的几行字,再下来便是两组名单。
徐铁英望向了梁经纶。
文件标题——关于保护蒋经国同志的报告!
谢木兰紧挨在梁经纶身边,跟着抬头望向梁经纶。
行头上有一行签字:“速报总裁陈立夫”!
另外四个学生也望向了梁经纶。
王蒲忱的目光有了变化。
梁经纶只望西山。
右角印戳——绝密!
徐铁英望着梁经纶问严春明:“燕大经济系教授梁经纶是不是你们支部成员?”
蓝头笺印——中国国民党全国党员通讯局!
严春明同答得非常干脆:“不是。”
王蒲忱只能看了:
“梁教授,他说你不是共产党。”徐铁英提高了声调,直呼梁经纶。
徐铁英见他不接,便将那页名单摆到桌面,推了过去。
梁经纶的目光从西山慢慢收回了,望向徐铁英。
王蒲忱:“徐局长,如果是我不应该看的,最好不要给我看。”
徐铁英还带着笑容,直望着梁经纶的眼。
徐铁英解开了军衣下面口袋的纽扣,拿出一页纸,递向王蒲忱。
两双眼在对峙。
徐铁英取下眼镜就摆在梁经纶那行字上,又深望着王蒲忱:“我也有一份名单,想了好些天,今天给你看。”
谢木兰眼中,梁经纶的眼神像淡淡的云遮月,蒙着一层翳,却闪着遮不住的光。她立刻痴了,不想再看任何别的东西,只想看梁经纶这时的眼。
最后一页,也就是重犯名单那一页,徐铁英盯着一个名字不动了:“梁经纶”!
徐铁英几十年的党务,功夫在这个时候显露了。他的眼分明在看梁经纶的眼,目光同时笼罩住了梁经纶身边的谢木兰,带着笑,带着欣赏:“那就说出你的真实身份吧。”
第二页也很快就翻过去了。
梁经纶显然已经做好了面临这一刻的准备,愤懑冲破了眼中的云翳,望着徐铁英,不疾不徐,亢声念诵起来:“余致力国民革命,凡四十年,其目的在求中国之自由平等……”
第一页很快便翻过去了。
几个共产党学生望着他的眼神有些茫然了。
徐铁英这是今天第一次露了一下笑脸,不再接言,低头看名单。
梁经纶还在不疾不徐地念诵:“积四十年之经验,深知欲达到此目的……”
王蒲忱:“徐局长多批评。”
谢木兰激动的声音加入了梁经纶的背诵:“必须唤起民众及联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之民族,共同奋斗……”
名单密密麻麻,戴上眼镜便一目了然。徐铁英的眼从镜框上方深望王蒲忱:“你很会做人,在我们党国像你这样会做人的不多了。”
谢木兰的加入,使梁经纶的声音小了,接着停了。
徐铁英当然知道这是马汉山打麻将时戴的眼镜,坦然接了过来,戴上。
“念哪,继续念。”徐铁英竟然还带着笑容。
王蒲忱:“马汉山当站长时就住这间房。您看名单吧。”把那几页名单轻轻摆到徐铁英面前,接着从麻将桌上方的小抽屉里拿出一副老花眼镜递了过去。
梁经纶心底涌出的反抗再也无法阻止:“徐铁英,根据中华民国宪法,国民皆有平等之权利。你刚才问我的身份,现在我也问你的身份。请问,你是不是国民党党员?”
徐铁英:“马汉山这一向就住在你房里?”
徐铁英依然保持自己的矜持:“当然是。”
王蒲忱淡笑了一下:“是吧。”
梁经纶:“请问你在国民党内的职务?”
徐铁英轻轻敲了一下麻将桌面:“黄花梨的?”
徐铁英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王蒲忱在他对面坐下了。
梁经纶:“你是国民党党通局全国党员联络处主任。”
徐铁英飞快地扫视了一眼这间房子的陈设,径直走到麻将桌左侧坐下了。
徐铁英没有回答。
房子中间那张黄花梨的麻将桌和四把黄花梨麻将椅便显得格外刺目。
梁经纶厉声地:“根据国民党党章,根据你们党通局的条令,凡是国民党党员,闻听《总理遗嘱》,都必须参与背诵。以你的身份,刚才为什么不跟着背诵?”
简易的白木书架。
徐铁英的脸慢慢青了。
简易的白木书桌。
梁经纶:“你还要我继续念吗?我们一起念!”
简易的白木单人床。
孙秘书也在望着徐铁英,因为徐铁英正在向他望来。
王蒲忱卧室里陈设简洁。
孙秘书的脸让徐铁英好生厌恶,没有表情,却像一部党章!
王蒲忱对徐铁英:“我们赶紧商量吧。”手一伸,领着徐铁英向楼房正门走去。
徐铁英转望向严春明:“你都听见了?”
四个人居然都没有反应,有些是没有反应过来,有些是装作没有反应过来。
严春明的脸更让他生气,不苟言笑的人这时嘴角露出的那一丝笑,倒像个胜利者。
王蒲忱快速地浏览了名单,接着望向那几个人:“要放人,分批放。怎么放,等我和徐局长的命令。”
“孙朝忠!”徐铁英向孙秘书吼道。
执行组长立刻从中山装下衣口袋里掏出好几页名单递了过去。
“在。”孙秘书走了过去。
“抓捕人的名单。”王蒲忱望向执行组长。
徐铁英从口袋里掏出一本蓝底印着一枚白色国民党党徽的身份证:“这就是假冒中共党员梁经纶的真实身份。拿去,给那几个学生看!”
王蒲忱下了车等着徐铁英也下了车,二人一起向这群人走来。
孙秘书尽力保持着镇定,接过身份证,下意识地翻开了。
早就接了电话,孙秘书、执行组长、警备司令部的宪兵连长,还有第四兵团的那个特务营长都已在这里等候。
身份证上,梁经纶的照片,比现在年轻,右下角被一枚钢印死死地压在身份证上!
徐铁英的车开进来了。
照片下面,赫然印着:
王蒲忱的车开进来了。
梁复生!
西山监狱大门院内。
中国国民党党员!
谢培东轻声道:“上车吧。”
入党时间:民国二十九年!
谢培东望向何孝钰,何孝钰还在望着方孟敖的背影。
入党介绍人:蒋经国!
方孟敖:“是去行辕留守处开会,我和曾可达也要参加。”说完大步向台阶前另一辆开过来的吉普走去。
发证单位:中国国民党全国党员通讯局!
三双眼目送着两辆车开出了大门。
“拿去!”徐铁英声色俱厉。
紧跟着的是王克俊那辆美式小吉普。
孙秘书依然没有任何表情,拿着那本身份证走进了草亭,没有看梁经纶,只对那几个青年学生:“站成一排,保持距离。”
何其沧和方步亭坐的别克车已向这边开来。
几个青年学生,还有谢木兰都望向了梁经纶。
三个共产党,三双眼睛,此刻都不知道该如何交流了。
梁经纶两眼望向远方的天空,声音也像从远方的天空飘来:“没有什么不能看的,你们自己辨别吧……”
方孟敖望着姑爹和何孝钰:“南京成立了美援合理配给委员会。司徒雷登提名,何伯伯答应出任副主任,我爸是委员。他们已经去放人了,何伯伯晚上去我们家,应该是为了陪木兰吃饭。”
孙秘书手中,打开的身份证。
方步亭望了一眼儿子:“你告诉他们吧。”跟了上去。
四个青年学生,包括那两个中正学社的假党员,都露出愕然的目光!
何其沧:“开两瓶,醒在那里。”说完便拄着拐杖向别克车走了过去。
“卑鄙!拙劣!”谢木兰挽住梁经纶的手臂,看了一眼那四个青年学生,接着转向徐铁英,“你就是党通局造证的人,造这么个假证还不容易。这么拙劣的手段,有人相信吗?!”
谢培东:“还有几瓶拉菲。”
徐铁英又露出了笑容,这次明显带着狰狞,没有理睬谢木兰,对孙秘书:“看了就行,拿过来。”
“胡说!”何其沧转望向谢培东,“管家的,家里有什么好红酒?”
孙秘书又拿着身份证走向徐铁英。
方孟敖:“今天不想喝酒。”
徐铁英:“给严春明看。”
何其沧望着方孟敖:“想喝什么红酒?”
孙秘书把身份证直递到严春明的身前,严春明淡淡地接过身份证,却只拿在手里。
方孟敖这才快步走了过去。
徐铁英:“早知道了是不是?”
曾可达轻声提醒:“叫你。”
严春明:“知道什么?”
方孟敖何时这样迟钝过,竟然没有反应过来。
徐铁英:“你们中共北平城工部早就知道了梁经纶的双重身份,现在还装,有意义吗?”
是在叫方孟敖。
严春明:“双重,什么双重?请你把他第一重身份说给我听。”
“等一下。”何其沧叫住了谢培东和何孝钰,回头望向台阶,“你,过来一下。”
徐铁英:“中共北平学委燕大支部委员,不是吗?”
谢培东似乎明白了结果,又不便明问,只好答道:“好。走吧。”
严春明反正什么也看不见,别人也就很难看见他真实的神态,他虚望向徐铁英说话的方向,突然问道:“你是中共燕大支部书记,还是我是中共燕大支部书记?”
面对面站住了,何其沧先望了一眼女儿,然后望向谢培东:“请谢襄理带孝钰回去,告诉你们行长夫人,开完会我去你们家吃饭。”
“当然你是。”徐铁英立刻接下他的问话,突然提高了声调,“你不只是中共燕大支部书记,还是梁经纶加入共产党的入党介绍人。你刚才否认他是中共党员,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目前为止你还真不知道他国民党的身份,作为支部书记,作为入党介绍人,你不会供出他。可惜这种可能被你刚才的态度否定了。梁经纶刚才慷慨念诵《总理遗嘱》,已经暴露了他的真实身份。你现在还保护他,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了,那就是你们北平城工部已经发现了梁经纶的真实身份,假装没有发现。严春明,你昨晚突然返回燕大,今天刘初五那样的大人物都不惜以身犯险,我们真会相信你们会这样保护学生吗?你们这样做只有一个原因,是在跟梁经纶背后那个更大的人物斗法!”
大树下,谢培东、何孝钰满眼望着他们。
说到这里,徐铁英转望向梁经纶身边的那几个学生:“想知道梁经纶教授背后那个更大的人物是谁吗?”
何其沧乜了一眼方步亭,俩人向大树走去。
两个真正的共产党学生怔在那里,另外两个中正学社的共产党学生也怔在那里。
李宇清:“好。”
谢木兰却是脸色白了,挽着梁经纶的那只手也僵了,突然觉得耳鸣起来。
何其沧有了温颜,对李宇清:“请李副官长稍等,我们先跟家人打个招呼。”
徐铁英接下来的声音于是嗡嗡轰鸣:“就是你们刚才在我们国民党党证上看到的梁经纶的入党介绍人,现任国防部预备干部局蒋经国局长……”
王蒲忱跟着向大门方向走去。
满西山都是徐铁英的声音在回荡。
徐铁英什么表情也没有,下了左侧台阶,向大门走去。
所有的目光都在梁经纶一个人身上。
“是。”王蒲忱应了声,同时将手一让。
梁经纶一直挺立着,不看任何人,又好像没有听到任何声音。突然,他的一只手臂奋力一挽——谢木兰身子软了,正在往下滑去。
李宇清立刻明白了,向站在台阶一侧的徐铁英和王蒲忱说道:“你们先去放人。”
梁经纶那只手如此有力,一把挽住了谢木兰!
何其沧没有上车,而是望着李宇清。
西山监狱密室里,啪地一下,王蒲忱打开了桌上的台灯,操起了二号专线的话筒:“王秘书吗,我是王蒲忱,无论建丰同志在哪里,请务必将电话转过去,我有紧急情况报告。”
“是。”开门的副官立刻将手护到了车门上方。
这几句话是一口气说完的,接着便是等王秘书回话,对方依然沉默,似是在等王蒲忱接着把话说完。
李宇清向开门的副官:“何副校长和方行长坐李副总统的车,我坐王秘书长的车。”
王蒲忱:“我已经说完。王秘书,请回话。”
两辆车的门立刻拉开了。
“我就是。”
李宇清、王克俊下了台阶。
——熟悉的奉化口音,建丰同志!
何其沧、方步亭下了台阶。
王蒲忱一惊,立刻站直了,竭力调整自己激动的情绪。
谢培东向他摇了下头,车便依然停在离大树不远的地方。
“唉。”沉默的间隙,话筒那边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
坐在车里的方步亭的司机也发动了车,准备开过去。
王蒲忱听来,却像风送涛声。
王克俊的美式小吉普开过来了,停在别克车后面。
接下来建丰同志的声音再平静,王蒲忱都已经听到暗潮汹涌了:“蒲忱同志,我刚开会回来,大致情况已经知道了,你把你那边现在的情况说一下吧。”
果然,李宗仁那辆别克车飞快地开过来了,停在台阶下。
“是。”王蒲忱也尽力平静地回答,“徐铁英扣了几个共产党青年学生,已经当着他们暴露了梁经纶同志铁血救国会的身份。接下来的情况是除了两个我们中正学社的人,另外几个都不能释放了。最不能理解的是他们把谢木兰也卷进来了,明知道她不是共产党,是方家的人,才十九岁……”
“等着。”谢培东轻声提醒她。
“为什么不阻止,不报告?!”电话那边突然传来建丰同志从来没有的震怒!
父亲他们要下台阶了,何孝钰一激动便想迎过去。
王蒲忱选择了沉默几秒钟,他必须沉默几秒钟,不是那种思索托词的沉默,而是停留这片刻的时间以表示自己下面的话很难说清楚:“是,建丰同志。孙朝忠同志及时将情况传递给了我,我找到了徐铁英,他说是中央党部的决定,并说总裁和陈部长还有你知道情况,正在党部开会商量。我给毛局长打电话,电话出了故障……”
这四人一组出了大门,接着出来的是曾可达、方孟敖,走在最后的两人竟是王蒲忱和徐铁英。
王蒲忱停住了,电话那边也沉默了。
随后一肩的是方步亭,然后是李宇清、王克俊。
这种沉默可不能持续,王蒲忱主动轻声地叫道:“建丰同志……”
第一个出现在门口的是何其沧,徐步而行,使得后面人的速度也减慢了。
“说你想好的意见吧。”电话那边这么冷的声调也是原来没有听到过的。
谢培东也从围着那棵大树的砌石上站了起来。
“是。”王蒲忱必须坦陈自己“想好的意见”了,“我个人的看法是,谢木兰知道了梁经纶同志的真实身份,就算愿意接受也不能释放。她的情绪,她的状态,无论如何也瞒不过方家那些人,更瞒不过共产党北平城工部。最难的是不放她也不能关她,方步亭、方孟敖、方孟韦还有何其沧,哪一个人出面,我们都必须释放。既成事实,谢木兰活着,梁经纶同志就必须离开北平,‘孔雀东南飞’方案就只能放弃,币制改革计划也必然要推迟……”
何孝钰的眼睛亮了,随即站了起来。
“分析完了没有。”电话那边这一次是带着厌恶了,“说你的意见!”
会场大门外的宪兵一齐敬礼。
“是……”王蒲忱必须给意见了,“建丰同志,谢木兰和那几个共产党必须处决,关键是做好善后。既不能让方家怀疑,也不能让共产党抓住把柄。”
徐铁英也不再讲级别,直接快步走上主席台,从李宇清、王克俊座后向陈继承离开的方向跟去。
又是沉默,但王蒲忱已经感觉到自己的态度过关了。
背影这才消失在台侧。
“执行吧。”
陈继承:“你出来一下。”
电话明显在那边挂了,王蒲忱还将话筒放在耳边。
那个背影停住了,陈继承转过来的眼神正好跟徐铁英望他的眼神碰上了。
呆呆地望着台灯照着的二号专线电话,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又掏出了两盒烟,摞在桌上。
反应最强烈的是徐铁英的眼神,他同时站起来,望着陈继承即将消失在台侧的背影。
平时多少计划,多少难题,只要抽烟都能解决。可今天这个善后计划还能靠烟熏出来吗?王蒲忱放下了话筒,望着那三盒烟出神,第一次连烟也不想抽了。
王蒲忱的眼神装作没有反应。
西山监狱后院的墙边,严春明那幅油画里又多了几个人,两个真正的共产党青年学生,两个中正学社的假共产党学生。
曾可达的眼神有了反应。
梁经纶自然还在草亭内,与平时不同,他靠着草亭的柱子,坐在地上,抱着谢木兰,旁若无人。
“总统命我立刻飞南京。”陈继承这才缓过了神,嗓音却明显嘶哑了,“你们接着开会。”再不跟他们多言,径直向台侧走去。
谢木兰眼睛仍然睁着,只是没有了神采,脸也白得像纸。
话筒里只有长长的忙音,李宇清凝望向陈继承。
徐铁英显然已经在旁边站了好一阵子了,问道:“要不要叫狱医?”
李宇清立刻站起来,从陈继承手里接过话筒:“我是李字清,总统……”
梁经纶的眼神里根本就没有这个人。
话筒拿离了耳边,却依然握在手里。从黄埔开始这只手便使过无数把枪,这时竟把话筒也当作枪了,下意识地向右边递去。
徐铁英目光转向了领着宪兵面对西墙的孙秘书:“孙秘书!”
电话在那边搁了。
孙秘书转过了身,没有过来,只望着徐铁英。
陈继承听到的声音:“我现在没有什么明示。华北‘剿总’的副总司令兼北平警备司令部总司令的职务你都不要干了。还想我保你,今天就离开北平回南京。免职的电令我明天再发。”
徐铁英:“听你的意见,还要不要叫狱医给谢木兰看看?”
陈继承沉默了一两秒钟:“请总统明示。”
孙秘书:“局长,我看没有这个必要了。”
陈继承听到的声音:“知道我的桌子上现在摆着什么吗?”
“那好。来两个人把她搀过去。”说完这句,徐铁英径自出了草亭,走进通道,一个人离开了后院。
陈继承:“我在,总统。”
孙秘书带着两个宪兵走进了草亭,站住了,望着梁经纶。
陈继承又听到那边的声音:“说话。”
没有下令,两个宪兵也只好站在那里。
所有人都看见,陈继承两眼一片茫然!
不知道站了多久,梁经纶终于有了反应,横着抱起谢木兰,身子依然挺得笔直,走向西墙时,长衫居然又飘拂了起来!
陈继承听到的声音:“现在跟你打电话的是中华民国的总统,不是什么校长。”
方孟韦来到了崔中石家。
“校长”两个字使所有的目光都变了,原来经意和不经意关注电话的人都盯向了陈继承。
“这么多东西,这啷个要得?”叶碧玉两手满满地提着方孟韦送来的东西。
陈继承脸色立刻变了,两腿一碰:“是我,校长。”
方孟韦已经一手一个,左手抱着伯禽,右手抱着平阳,走到了那棵大树底下,坐下时让两个孩子一个坐在左腿,一个坐在右腿。
旁人听不见,可电话那边的声音在陈继承耳边十分清晰:“继承吗?”
“先别拿进去,崔婶。”方孟韦叫住了往厨房走的叶碧玉,“那个食盒里是刚烤的面包,拿两个给伯禽和平阳。”
陈继承也实在不想接这个电话,可他是会议主持,只好拿起了话筒。
叶碧玉回头笑道:“反正要吃晚饭了,吃饭时再给他们吃。”
李宇清:“还是你接吧。”
两个孩子的眼里已经馋出手来了。
王克俊当然不会去接这个电话,陈继承和李宇清也对望着。
方孟韦心里一酸,装出笑容,问两个孩子:“你们说,现在吃还是晚饭吃?”
所有的目光,不同的眼神都望向了那部电话。
两个孩子几乎同时:“听妈妈的。”
电话铃终于响了,十分响亮。
方孟韦:“今天我们不听妈妈的。崔婶,拿来吧。”
好长的电话线,门外那部值班电话被摆到了华北“剿总”会议室主席台桌上。
叶碧玉只好走过来。
“是。”
“那个四层的食盒。”方孟韦提醒她。
“你管多了。记住你是党通局的人,是徐铁英的秘书。”
叶碧玉找到了那个食盒,揭开盖子,立刻显出第一层那个金黄的面包!
孙秘书:“是,建丰同志。我担心王蒲忱同志释放他们,在徐铁英尤其是陈继承那里会有阻力。”
“这么大,一人先吃半个。”再不容商量,叶碧玉将面包掰成两半,递给两个孩子一人一半,接着说道,“方副局长先坐,我给侬去沏茶。”
电话那边,建丰同志的声音:“那就不要刑讯。除了严春明,梁经纶同志和今天抓的学生让何副校长一同保释。”
两个孩子教养很好,吃面包时背对着方孟韦,一小口一小口吃着,却吞咽得很快。
孙秘书在密室里电话汇报:“从严春明那里看不出共产党对梁经纶同志有怀疑。知道梁经纶同志共产党身份的还有五个共产党,其中两个是我们中正学社的学生,三个是共产党学生。梁经纶同志的意见是对这五个人都不要刑讯。”
起风了,头上的树叶沙沙地响着。
密室的厚铁门从里面沉沉地关上了。
方孟韦的目光往树上望去,一只鸟从密叶中飞了出来,倏地掠过地面,嘴里已叼着一小块掉在地上的面包。
“是。”执行组长这才信了,立刻向走廊那头走去。
方孟韦望着那只鸟径直飞向了崔叔生前办公的房间外,落在了窗台上。
孙秘书半个身子已经进到门内,目光射向他:“我在里面的事对任何人都不许说。只有王站长和你知道。”
方孟韦一怔,似看见窗户里一个身影闪过——崔叔的身影!
执行组长兀自半惊半疑,站在门口。
定睛再看,只有那只鸟在窗台上吞咽着面包。
孙秘书从裤袋里掏出了钥匙:“这就是王站长给我的钥匙,到走廊尽头看着,任何人不许靠近。”说着已经将钥匙插进了锁孔,门开了。
方孟韦闭上了眼,耳边响起了当时打崔叔的那一枪!
执行组长立刻紧张了:“长官,这里除了王站长任何人不能进去。”
方孟韦的眼睛湿了。
孙秘书带着执行组长走到监狱密室门外站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