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我还真没有接到指示……”谢培东对方孟敖能提出这个问题露出了激赏,“不过以我个人对周副主席还有毛主席的理解,他们应该早就在考虑你提的问题了。把你的想法、看法都说出来,我争取直接向周副主席汇报。”
方孟敖接着说道:“中央现在同意我率领飞行大队为他们运输民生物资,可大战一起,他们就会命令我们为傅作义五十万军队运送军用物资。那个时候周副主席还有毛主席会同意我运吗?”
方孟敖:“什么都能说?”
这一问倒是谢培东没有想到的。
谢培东:“入党誓言里就有一条,对党忠诚。”
“运输军用物资呢?”
方孟敖:“那我就先给你们包括周副主席提一条意见。崔叔这个人对党忠诚,为人厚道,这两点让我敬重。可发展了我两年,竟瞒着你的身份,临死前还说他不是共产党,我也不是共产党。我知道这是在保护我,可你们保护我就为了让我开几架飞机到解放区去?”
谢培东:“当然。”
谢培东睁大了眼。
方孟敖:“我能够为他们推行币制改革运输民生物资?”
方孟敖:“抗战第一年,国军就没有飞机了,八路军和新四军更是从来没有飞机,照样在跟日本人打。后来陈纳德组成了飞虎队,再后来太平洋战争爆发,我们又有了飞机,我们打得很漂亮,那是因为我们知道为什么打,为了救我们这个民族。可抗战胜利了,许多人都迷失了航向。就像我来北平前那个代号老鹰的飞行员,好几年他都当我的僚机,跟日本飞机作战,包括飞越驼峰死亡航线,从来没有含糊过。后来却参与了国民党空军的走私,最后一刻我都还想救他,可就算救了他,他也已经废了。我说这些是想让你跟周副主席报告,光有飞机没用,关键是开飞机的人。蒋经国都看到了这一点,冒着险在用我,我们党能不能对我更信任一点儿?”
“我传达主要精神吧。”谢培东也站了起来,“对于国民党内部这次所谓的反腐败和即将推行的币制改革,其意图是想挽救他们在国统区全面崩溃的经济,挽回他们在国统区日益丧失的民心,以此在全国战场与我军展开决战。中央认为,这挽救不了国民党政权行将灭亡的命运,也阻挡不了新中国即将诞生的步伐。今天国统区的各大城市都是明天建立新中国民族工业的重心,国统区各大城市人民都是新中国的建设者。为了保护各大城市民族工业的基础和人民的生存,凡隐蔽在国民党内,参与这次所谓币制改革的我党同志,均不要抵触,给予配合,拭目以待,静候中央新的指示。”
谢培东:“我代表组织,也代表周副主席明确告诉你,党一直信任你。”
方孟敖一震,慢慢站了起来。
方孟敖:“未必。你们也许会信任我的为人,却从来没有真正信任我的能力和判断。您是党内很重要的负责人,我能不能问问您,接下来我们党和国民党进行决战会在哪几个战场?”
“这不是党的希望!”谢培东神情严肃了,“你不是想听到周副主席的亲自指示吗?”
谢培东已经强烈感觉到方孟敖的气场了,十分诚恳:“组织希望听听你的判断。”
方孟敖:“崔叔都已经牺牲了,接下来可能是我,也可能是你。见了崔叔有个交代就行。”
方孟敖:“在笕桥航校,我是主任教官,国民党空军司令部的教程里有一个科目,就是分析国共决战将在哪个战场。航校的校长包括教务主任在1946年上呈的教学大纲里都说是在西北,在延安。只有我给学员上课,分析共产党跟国民党决战不是在延安,不是在西北,而是在另外三个战场。”
谢培东对他能有这样的见解有些意外,眼露赞许,接着是更深的忧患:“想知道党希望你怎么做吗?”
“哪三个战场?”
方孟敖:“知道一点儿,焦仲卿和刘兰芝还能有什么处境,我和那个梁经纶都是推出来挡枪眼的。”
方孟敖:“东南战场、东北战场,还有就是华北战场。附带声明一句,当时崔叔还没有发展我。我的这个分析一出,航校那些长官立刻取消了我这个课程,认为我是胡说八道。到了今年6月我不愿轰炸开封,他们要军法制裁我,蒋经国调阅我的档案,也许就是这个时候,他看到了我的这些分析,才起了重用我的念头。绝不仅仅因为我爹是北平分行的经理,利用我来打他。国民党内能跟我党争青年、争人才的,也就剩下一个蒋经国了。”
谢培东急剧地思索了片刻,脱口说道:“他们要提前发行金圆券了……你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吗?”
谢培东被他说得默在那里好一阵子,缓过神来低声问道:“把你对三大战场的分析重点说一下,尤其是华北战场。这牵涉到中央部署你的行动,我得立刻上报。”
方孟敖:“不是他自己承认的,曾可达来了,把他共产党学委的身份,还有铁血救国会的身份都跟我摊了牌。告诉我,他就是刘兰芝。”
方孟敖:“东北战场的决战应该在辽沈,华南战场的决战应该在徐蚌,华北就不要说了,在平津。最关键是华北的位置,出关可以配合辽沈,南下可以会合徐蚌。如果我党先在东北或者华南开战,周副主席和毛主席就会同意我帮傅作义运送军用物资,好把傅作义五十万大军稳在平津,既不让他们出关,也不让他们南下。”
谢培东一惊:“他承认了!”
谢培东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愕,接着浮出了笑意,还叹了一声:“看来组织,不对,不是组织,是我对你的认识太不够了……这些话你为什么从不对崔中石同志说?”
方孟敖:“他承认了。”
方孟敖:“崔叔除了给我谈我们党的信仰,叫我隐蔽,从不跟我谈具体任务,我怎么说?”
谢培东:“他怎么说?”
谢培东:“这是我的责任。接下来,我一定尽快把你的话报告上去,周副主席一定会给我们明确指示,给你明确答复。”说到这里他站了起来,长吁了一口气,“别的指示我都不需要传达了,从今天起你就按蒋经国说的去做。我们党少不了你,铁血救国会也少不了你。”
方孟敖:“我问他是不是共产党。”
“不想谈谈孝钰和木兰的事吗?”方孟敖突然觉得这个姑爹也和崔叔一样的可怜。
谢培东眼中终于有了光亮,有了欣慰,把椅子向前拖了拖:“今天见梁经纶都说了什么?”
谢培东又慢慢望向他:“孝钰我会找机会和她谈,让她听你的。至于木兰,她不是党员,组织不能跟她发生关系,我也管不了她。”
“我没有这样看你。”方孟敖知道眼前这个姑爹、党内这个上级一直在拿反话挤兑自己,“要是为了当官,你就不会在1927年还干共产党。”
“想不想我来管?”
谢培东:“你有没有这个意思不要紧,客观上就是这样。很多人都认为,共产党跟国民党就是打仗,争天下。又有谁真正想过,争到了这个天下该怎么做。组织上把我看得太重了。周副主席就曾经说过,建立了新中国,我应该去人民银行当个副行长。那可是比你爹现在还高的位置啊。”
“唉。”谢培东叹了一声,“你爹已经去管了。”
方孟敖终于吐出了一句话:“我没有这个意思。”
方孟敖:“他?怎么管?”
谢培东怔怔地坐在那里,让他盯着。
谢培东:“这也是我必须告诉你的。我来之前,你爹已经去找梁经纶了。他居然分析出了梁经纶在我党的身份是伪装的,高度怀疑他是蒋经国安插在何副校长身边的人。”
方孟敖紧紧地盯着谢培东。
方孟敖心里这一惊非同小可,望向了窗外,下意识地掏出一支烟和那个打火机,掀开了打火机的盖子,打燃了火,却又关了打火机的盖子,把叼在嘴上的烟也拿了下来:“我爹这个人确实精明,厉害。可真干起来,他斗不过国民党那些人。上次救崔叔,连个徐铁英的秘书也没有斗过。他不是梁经纶的对手,更不是铁血救国会的对手。”
谢培东:“是。他如果走了,就只有我跟你单线联系了。他出头露面要干的那些工作也只有我接替了。为了保住我,我当然不会让他走。我需要他在前面挡子弹嘛。”
谢培东苦笑了一下:“你理解他,比别人都深。”
方孟敖转过脸来:“其中包括要跟我单线联系?”
方孟敖转过身来,把打火机和烟装进口袋,拿起了桌上运粮的单子:“您把运粮的单子交给民调会,粮食让他们运去,赶紧回去见我爹吧。跟梁经纶摊牌以后,他一定在等着跟您商量呢。告诉他,不要管我的事,也不要管木兰和孟韦的事,不要跟铁血救国会斗。他管不了,也斗不过。现在他也就相信您一个人了。”
谢培东:“崔中石同志去年底还向组织提出,希望到我们自己的边区银行去工作。我真后悔当时没有向上级争取。不过后悔也没用,他在北平分行的作用比在哪里都重要,无人替代。”
方孟敖这句由衷的话,让谢培东突然冒出一阵莫名的感慨:“是啊,快二十年了,他对我一直深信不疑。说句心里话,要问我这一生常感到对不起哪个人,这个人也就是你爹了。这可是违背组织原则的话,不要再对第三个人讲。”
方孟敖将脸掉了过去,又望向了窗外。
方孟敖想回给他安慰的一笑,却笑不出来,说道:“不要这样想,姑爹。您是个了不起的共产党。以前我听崔叔的,以后我会听您的。”
“是呀。”谢培东轻叹了一声,“原来是我和中石同志在干这样的事,他也说过同样的话。”
“听党的。”谢培东低声说这三个字时没在看方孟敖,“我走了。”
方孟敖又走了回来,坐下后望向了谢培东:“你和我,两个共产党员这时候就为国民党干些这样的事?”
“曾可达应该来了。”方孟敖望向了门外,“我送您。”
他看到这一排营房接近操场的地方,碘钨灯照着郭晋阳站在那里,这就保证了不会有人在窗外偷听房内说话。
跟在谢培东身后,方孟敖心里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朱自清那篇著名的散文《背影》!
方孟敖很少有这样一声长叹,站了起来,走到窗边。
——这个背影到底是共产党,还是父亲,此时已经跟血缘没有多大的关系了。
谢培东:“这就是他们着急的地方。美国援助的粮船还停在公海上,南京政府正在逼着中央银行凑钱,三百五十万美元大约明天就能补偿给美国的驻华商行。”
曾可达果然来了,青年军营长陪着,站在营房门口,看车队卸粮食。
方孟敖:“那就只有三天了,三天能弄来这么多粮食?”
“曾督察来了为什么不告诉我?”方孟敖盯向那个青年军营长。
谢培东:“市民上个月的十五斤都发放了,这个月要到十五号发放。”
曾可达向他们一笑:“是我不叫他告诉的。谢襄理辛苦了。”
“市民呢?”方孟敖将那张单子往身侧的桌子上一放,“一百多万北平的老百姓就不管了?”
谢培东:“应该的。”
谢培东:“北平各大院校包括东北一万五千名学生每人十五市斤,各院校的教授每人三十市斤,家属每人也是十五市斤。”
曾可达:“还有九百吨今晚能都运来吗?”
方孟敖接过单子,看着:“怎么发放?”
谢培东:“最好能从哪个兵营调个汽车连来。”
“这是调粮单,一共一千吨。”谢培东将一张单子递了过去。
曾可达:“那就不要调了,哪个兵营装了粮食都会拉到他们那里去。调车、运粮,谢襄理都不用管了。毕竟上年纪的人了,回去休息,顺便代我向方行长致意,就说我代表国防部调查组感谢他。”
方孟敖顺手将椅子提到正对房门的位置,坐下了,这里可以一眼看见营房的大门,也能看见两边的窗户。
“听曾督察的吧。”方孟敖望向谢培东。
谢培东是第一次到这里,向四周望了望,坐下后才望向方孟敖。
曾可达的意思竟和刚才方孟敖的意思一样,谢培东益发感觉到方孟敖有一种旁人不及的第六感,点了下头:“那运粮的事就交给你们了,曾督察的话我一定带到。”
外面的碘钨灯光从两边的窗户闪照进方孟敖房间,亮度恰好能看见对方,更能清楚地看见外面,方孟敖便没有开灯,手一伸:“请坐。”
曾可达转对那个青年军营长:“用我的车送谢襄理。”
谢培东徐徐跟了进去。
青年军营长:“是。”
方孟敖这时却转身进了营房大门。
曾可达的吉普就停在营房门口,青年军营长拉开了车门,谢培东上了车,又向曾可达和方孟敖挥了挥手。
谢培东已经走近了。
吉普送他走了。
“是。”青年军那个营长又行了个礼,向车队那边走去。
曾可达这才对方孟敖:“有个事要和你商量。”
方孟敖对身旁的那个青年军营长:“你去负责警卫吧,不用陪着我。”
两个人走进了营房。
谢培东徐徐向这边走来。
“开了个碰头会。”曾可达望着方孟敖,“明天发粮,陈继承和徐铁英他们要在现场抓共产党。”
李科长在心里又骂了一句王科长的娘,接着一拍脑袋:“是我弄混了,谢襄理呢?”借这句话赶忙转身,向谢培东走去,“谢襄理,方大队长要看调粮单!”
方孟敖也望向他:“是不是要我配合,进一步证实我不是共产党?”
王科长这才接言道:“人家北平分行调的粮,我们哪有调粮单。”
“不是这个意思。”曾可达手一挥,“刚接到的消息,共产党北平城工部叫梁经纶负责明天的行动,控制局面。陈继承、徐铁英他们要抓人,第一个抓的就会是梁经纶。”
李科长下意识一摸口袋,这才蒙住了,回头找那个王科长,见他还远远地站着,便嚷道:“调粮单呢?”
方孟敖:“共产党怀疑上梁经纶了?”
方孟敖:“调粮单呢?”
曾可达:“无法判断。也有可能是因为梁经纶有何其沧的背景,有司徒雷登的背景。北平城工部直接归周恩来管,周恩来布的局从来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党国内除了一个建丰同志,没有人能望其项背。可偏偏还有那么多人掣建丰同志的肘。立刻就要推行币制改革了,我们求稳,他们偏要求乱。”
那个李科长兀自不省:“是。是我们民调会从天津连夜调来的。”
方孟敖:“经国先生的意见是同意他们抓,还是不同意他们抓?”
“这一千吨粮是你们调来的?”方孟敖已经看见了从最后一辆车里下来的谢培东。
曾可达苦笑了一声:“谁能不同意抓共产党?关键是明天不是抓人时。”
“向方大队长报告。”碘钨灯照得那个李科长嘴脸毕露,站在方孟敖的面前,“调来了一千吨粮,这一批是一百吨,先请国防部稽查大队检查,再运往发粮站。请示方大队长,后面还要运九趟,是不是都要先运到这儿来检查?”
方孟敖:“那要怎样才能不让他们抓人?”
二十个稽查队员分别走向粮车,跟那些民调会的科员对号查粮。
曾可达:“除非学生不闹事。还有,徐铁英通过党通局向总统提出了质疑,抓了他的秘书,却不抓共产党,他不理解。”
两辆押运车上的青年军这才都跳了下来,向围墙四周跑去,站好。
方孟敖冷笑了一下:“这就是针对我来了。他们杀崔叔的时候,说他是共产党。后来对质,徐铁英又说他不是共产党。那就是为了掩盖他们的贪腐杀人灭口。真相现在只有那个孙秘书和马汉山知道。放了他的秘书,放不放马汉山?两个人都放了,崔中石的死怎么结案?”
高墙四角的碘钨灯同时开了,把个军营大坪照得如同白昼。
曾可达:“不要再纠缠崔中石的事了。这件事毕竟还牵涉到你的父亲,背后还牵涉到宋、孔,牵涉到党产。再纠缠就会严重影响币制改革。这是建丰同志的意见,他委托我向你说清楚。”
陈长武大声向门卫室那边喊道:“开灯!”
方孟敖:“那坚决反腐就是一句口号了。”
陈长武和郭晋阳他们知道这个李科长又要讨苦头吃了,笑了一下。
曾可达:“不会是口号。当务之急是让他们收敛,配合我们推行币制改革。到时候账还是要算的。”
李科长又大步向这边走来,经过王科长身边时,低声斥道:“还不过去汇报?”辛苦地笑着又向方孟敖走来,那王科长拉开距离,慢慢跟来。
方孟敖:“要我干什么,直说吧。”
车队这才得以一辆辆向里面开去,那李科长兀自不消停,在那里大声地指挥停车。这倒是他的强项,车子一辆挨着一辆,有序地停好了。
曾可达:“今晚把那个孙秘书放出来,明天让徐铁英他们不要抓梁经纶。”
第三辆车跟着也要动了,踏板上的王科长识相,立刻悄悄地下来,没有过去,站在一边。
“放也可以。”方孟敖闪过一丝坏笑,“马汉山一起放。”
明明是他叫停车的,现在却骂人,那司机是民调会的,知道他的德行,懒得回嘴,一推挡,车动了。
曾可达:“抓马汉山可是国防部下的文,南京方面不好交代。”
“嗯?”那李科长一诧,回头一望,“哦。”立刻又奔回去,大声对车内的司机,“混账王八蛋,谁叫你堵车的?开进去!开进去!”
方孟敖:“那个文就是陈继承、徐铁英和南京方面的人串通搞的。崔中石死了,过去陈继承他们贪了多少,后来徐铁英怎么想分侯俊堂的股份,这些事都攥在马汉山手里。明天发粮,他们只要发现马汉山出来了,还真可能不敢闹事。要闹事,我就叫马汉山对付他们。”
“你堵车了。”方孟敖立刻打断了他。
曾可达沉吟了片刻,下了决心:“好。离发粮只有几个小时了,你立刻去西山监狱放人,王蒲忱那里我打电话。”
那个李科长依然站在踏板上,见方孟敖看见了自己,这才跳将下来,辛苦地笑着向方孟敖走来:“方大队长……”
方孟敖:“不用先向经国先生报告吗?”
青年军营长回头一望,才发现第二辆车停在那里,把后面的车都堵住了。
曾可达:“我去报告,我负责任。”
握手比还军礼更亲热,那个青年军营长赶紧将手伸了过去,握手间却发现方孟敖的眉头皱起来,望向自己背后。
方孟敖唰地一下两靴一碰,向曾可达敬了个标准的军礼,接着从桌上拿起了车钥匙,拿起了雪茄和火机:“我去了。”
“辛苦。”方孟敖没有还礼,向他伸过手来。
曾可达被他这个军礼敬得还没缓过神来,方孟敖已经大步走了出去。
青年军营长快步走到方孟敖面前,行礼:“报告方大队长,第一批粮食运到!”
曾可达还在琢磨刚才这个军礼,立刻有一种感觉,自己的人格魅力上升了,抻了一下军服的下摆,也大步走了出去。
第一辆押运车立刻停下了,青年军那个营长推开车门跳了下来,一挥手,那辆车接着向里面开去。
军统西山秘密监狱王蒲忱卧室里,一屋子的烟味,麻将还在桌上,显然是刚撤的牌局。
车灯照着,方孟敖已经站在营房的大门口。
马汉山一杯酒,一碗饭,一大碗虫草蒸的鸭子,正在吃消夜,吃了一半。
最后一辆也是坐满了青年军的押运军车,驾驶室里却坐着谢培东。
王蒲忱陪着,方孟敖站到门口就笑了。
一辆车接着一辆车,都装满了粮食,陆续开进了军营大坪。
马汉山比以前胖了,还白了些,看到方孟敖便站了起来,也笑。
第三辆粮车进来了,那个王科长也站在驾驶座外的踏板上,苦了他,身子太胖,显然站不稳,两只手都扣在驾驶座内,便风尘仆仆不起来。
方孟敖:“吃饭是第一件大事,吃完了再说。”
但见那个李科长站在驾驶座外的踏板上,一手紧紧地扣住车内的把手,一脸为党国风尘仆仆的样子!
马汉山:“蒲忱倒好,两盒上等的虫草,本是给他补身子的,他却给我吃,好让我有精神熬夜打牌。现在用不着了,蒲忱,叫他们都端出去吧。”
第二辆粮车接着进来了,郭晋阳一愣,接着气笑了。
王蒲忱:“老站长,方大队长是来接你的。你跟他走,我叫人替你收拾东西。”
大门内,郭晋阳、邵元刚那十九个飞行队的稽查队员也都向车队行着军礼,青年军营长的手便一直在帽檐边还礼。
“好。”马汉山居然一句也不再多问,向方孟敖走来。
没有减速,第一辆车直接开进了军营大门。
方孟敖:“也不想知道我接你去哪里?”
第一辆开道的军用大卡车上坐满了荷枪实弹的青年军,驾驶室里坐着青年军那个营长,向他们举手还礼。
马汉山笑道:“方方面面都想我死,还能去哪里?方大队长,看得起,你给我一枪,就当还了我打老崔的那一枪,我也痛快。”
警卫班一起整枪,碰腿。
方孟敖:“七九的步枪,够不够痛快?”
“敬礼!”大门外警卫班长一声口令。
马汉山:“七九的好,一颗子弹就够。老子一生也耗费了太多东西。”
陈长武出列向院内营房跑去。
方孟敖绷起了脸:“谁的老子?”
郭晋阳:“好。”
马汉山:“又多心了不是。方大队长,跟我的几个女人都先后跑了,就剩下一个儿子,偏又像我,整天在外面混。你是个好人,要是愿意,帮我管管他。”
陈长武向身边的郭晋阳:“粮车来了,我去报告队长。”
“没有谁要枪毙你,还是你自己管吧。”方孟敖望向了王蒲忱,“明天一早就要发粮,时间很紧,我带马局长先去粮站,他的东西你随后派人送来。”
大门外,车队的灯照了过来,分外耀眼,青年军那个警卫班都挎着枪站在门外。
“别介!”马汉山好像早在等着他翻到这一篇,立刻伸出一只手掌堵向王蒲忱,接着一屁股坐下,抬头望着方孟敖,“方大队长,我刚才说了,方方面面都想我死。要是拉出去一枪,我跟你走。要是还让我替他们去发什么粮,就请你转告那些人,马汉山已经自裁了。”
陈长武领着九个飞行大队的人站在大门的左边,邵元刚领着九个飞行大队的人站在大门的右边。
王蒲忱的脸沉了下来。
今晚队长回来后就叫把高墙上的碘钨灯都关了,整个军营便沉沉地都在月色中。
方孟敖倒像是天生就喜欢马汉山这个劲儿,反倒笑了:“不愿意背黑锅了?”
国防部稽查大队军营里,只有门卫室的灯亮着。
马汉山:“背黑锅算个屁。方大队长,军营一别,这几天曾可达什么也没有告诉你?”
话筒紧贴在耳边,那边却是一连串的忙音!
方孟敖:“告诉我什么?”
他激动地走了过去,拿起话筒,开始拨号。
马汉山:“看样子你还真不知道。听兄弟一句劝,那个粮我不会去发,你也别去发。要发,让曾可达、徐铁英还有陈继承许惠东他们去发。”
善本室的大门从外面关上了,严春明立刻望向桌上的电话。
方孟敖看了一眼王蒲忱,王蒲忱也有些惊诧。于是,方孟敖又望向了马汉山。
这也很正常,梁经纶尽力往好处想,紧握了一下:“相信组织,相信我。注意自己的安全。”揣好那把钥匙,转身向善本室大门走去。
马汉山:“我下面说的话与蒲忱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蒲忱,你听了也不要去追查,查了也没用。”
严春明跟他握手时,手在微微发抖。
王蒲忱冷静了:“我不查,老站长请说吧。”
这次,是梁经纶向严春明伸出了手。
马汉山:“我这里有几个最新的数字。现在是中华民国三十七年八月十二日,在三个小时前,也就是中华民国三十七年八月十一日十二点截止,跟中华民国三十七年七月底的统计对比,才十一天,国统区城市的物价总指数又已经上涨了90%。细算一下吧,上个月底比抗战前食物上涨是二百零五万倍,这十一天突然涨到了三百九十万倍;上个月底住房上涨是四十点五万倍,这十一天已经涨到了七十七万倍;衣服、帽子、鞋子,包括短裤、袜子上个月上涨是三百四十三万倍,这十一天已经上涨到六百五十二万倍……不算了。方大队长,我说的这几个数字,你应该听明白了。”
梁经纶锁好那只保险柜,接着将那把钥匙解了下来,把那一串钥匙又还给了严春明:“春明同志,我会尽全力执行上级的指示,控制好明天的局面。只要明天不出事,我会代表燕大学委支部写一份报告,由你转交上级。我们燕大学委在你的领导下,有为革命牺牲的精神,没有个人英雄主义。”
方孟敖先是一惊,脸色立刻凝重了,刮目望着马汉山,又望向王蒲忱。
严春明只好将钥匙递给他。
王蒲忱不得不接言了:“老站长,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些数字谁告诉你的?”
梁经纶这才走了过去,接过了那把枪,看了看,说道:“还是放在这里吧。”接着把枪又放了回去:“钥匙。”
马汉山又笑了:“蒲忱哪,你以为这些人争着跟我打牌是认我这个老站长?他们是认我口袋里剩下的这点儿美元。我每天叫他们拿美元去买东西,只要算一下跟法币的汇率,就能算出来。”
一把钥匙打开了其中一个保险柜,严春明从里面慢慢拿出了那把枪。
方孟敖:“看来他们让你当这个民调会主任还是选对了人。”
梁经纶静静地望着他向一排保险柜走去。
马汉山:“选对个屁。也就知道老子家里的女人都跑了,一个混账儿子也不管了,不会跟他们争着攒遗产罢了。方队,你是个干净人,听我一句劝,靠美国人施舍那些东西发不了几天。何况好多双贼眼在盯着美国人那些援助。明天发了学生和老师的粮,接下来拿什么发市民的粮?不要记你父亲的仇了。他有办法,跟美国人说一声,你也赶紧走吧。”
但见严春明的手在微微发抖,戴上了那副厚厚的近视眼镜,慢慢解开桌上那只包,从里面掏出那一大串钥匙。
方孟敖望着眼前这个人,心里竟莫名地有些感动了,当然更多的是怜悯,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当时为什么不送儿子去上学?”
梁经纶也站了起来:“春明同志,你应该知道,我们现在必须服从上级的决定。先把枪交给我,就待在这里。上级有了新的指示我会向你传达。”
马汉山愣了一下,接着露出苦笑:“还不都是抗战胜利害的。当了个北平肃奸委员会的主任,每天金山银山的在手里过,几个贱人先是背着我在后面天天打、天天捞,捞够了一个个都跑了。去年给了他一笔钱让他到香港上大学,两个月就回来了,钱花了个精光,一堂课也没上。还找我要钱,说是谈了一个北大的女学生。我呸!原来是在前门饭店开了个总统套,天天从八大胡同叫人,还专门有人送大烟。3月份我登了个报,宣布脱离了父子关系。因为4月份要我当这个民调会的主任,我不要脸,党国还要形象哪……我应该都说清楚了,方大队长。”
“我要去向上级解释。”严春明站了起来,尽管他知道自己这时绝不能去向上级解释。
方孟敖:“都清楚了。我们走吧。”
这封信的字迹虽然陌生,但严春明知道确是总学委的指示。因为那把枪只有他和老刘才知道。他知道自己的行为已经惊动了北平城工部、华北城工部,却没想到上级会用这种方法来阻止自己。那把枪老刘同志都没能拿去,现在却要交给梁经纶。严春明的心里在翻江倒海。
马汉山:“你还要我去?”
梁经纶看到他的脸在变色,十分正常的变色,接着是愣在那里,十分正常的愣在那里。
方孟敖:“把以前的事都忘了。就当明天领粮的那些学生都是你的孩子。”
严春明取下了那副厚厚的近视眼镜,把信凑到眼前。
马汉山心里怦然一动:“我哪里生得出那么多好孩子?”
梁经纶:“严春明同志,请赶快看。”
方孟敖:“只要去帮他们,就都是你的孩子。”
严春明接信时依然紧望着梁经纶。
“我去!”马汉山倏地站起来,“方大队长,哪一天你还记得起我这个人,就也帮我救救我那个混账儿子。”说着竟抢着先出了门。
梁经纶这才慢慢掏出了那封信,递了过去。
方孟敖没有急着出去,而是望向王蒲忱。
严春明愕在那里。
王蒲忱:“方大队长先去吧。那个孙秘书交给我,我亲自送他去警察局。”
梁经纶紧盯着他:“我代表上级组织,要求你立刻把那把枪交出来。”
方孟敖:“再帮我干件事吧。”
“什么?”严春明这一惊非同小可。
王蒲忱:“方大队长请说。”
梁经纶终于把手松开了,却没走,反而坐了下来:“严春明同志,请你把枪交出来。”
方孟敖:“派几个兄弟去找到马汉山的儿子,送到南京去,戒毒。”
严春明这时被他握着,也不知哪来的劲,反过来也握紧了他的手:“你我都是燕大的教授,那时候美国人就会出面,再激烈的场面,国民党也不敢抓人杀人。明白吗?去吧。”
王蒲忱:“没问题。”
梁经纶依然紧握住他的手:“春明同志,你想没想过,我和你真出现了流血的情况,所有的同学还会理智冷静,不发生激烈对抗吗?”
方孟敖伸出了手。
严春明:“嗯?”
王蒲忱伸出了手,却没有握:“我先送你们。”
梁经纶握住他的手竟不松开。
“好。”方孟敖让王蒲忱跟着,大步走了出去。
两只手握住了,严春明却一愣。
西山秘密监狱大门院内。
“那就做好准备吧。你现在就出去,分别跟学委的同学和学联那些骨干传达。注意,是分别传达,不要交叉。明天出现任何情况,他们中间的每一个人都不能暴露自己。”说着,严春明站起来,隔着桌子伸出了手。
挥着手,目送方孟敖的吉普出了大门,王蒲忱转过身来,向左边的监押区走去。
梁经纶依然不动声色:“这要是组织的决定,我服从。”
四名行动组的人跟着他。
梁经纶耳边突然响起了一个陌生的声音:“这是极端的个人英雄主义在作祟……”他有些相信总学委那封信了。
王蒲忱停住了,问道:“这几天都是谁在陪老站长打牌?”
“我说了要牺牲整个燕大的学联同学吗?听好了。”严春明回到了桌前自己的座位上,望着桌子对面的梁经纶,“我说的跟国民党当局对抗,不包括任何一个学生,是我和你,再由你联系几个美籍的教师。一旦发生冲突,我们挡在前面,要流血,第一个是我,第二个是你。我们的流血,能够让所有的人都不流血。梁经纶同志,我们共产党领导的民族独立解放的革命已经到了决战的阶段,前方战场每天都有无数的革命同志在流血牺牲。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我们地下战线知识分子党员也该接受同样的考验了。”
行动组长:“每天两拨,都是看押组的人,轮班陪着打。”
梁经纶:“怎么对抗?整个燕大的学联同学?”
王蒲忱:“替老站长进城买东西也是看押组的人?”
严春明:“组织的指示就是派我回来,和你一起,利用燕大美国人的背景,一旦发生冲突,让我们出面,跟国民党当局对抗。不要把其他院校牵连进来。”
行动组长:“好像也是吧。”
严春明当然明白,梁经纶这是在刺探组织的部署,可组织对其他院校学委的指示自己也不知道。他现在给自己的任务就是控制好梁经纶。
“看押组不能离开监狱,没人管吗?”王蒲忱转过头盯住那个行动组长。
梁经纶:“这是国民党的安排,组织上应该知道。组织有具体指示吗?”
行动组长:“这就要问总务处了。站长,我把总务主任叫来?”
严春明:“北大、清华、北师大还有其他院校都有自己的发粮站,明天全都到这一个地方来,怎么组织,怎么控制?”
“不用了。你们在这里等着。”王蒲忱一个人向监押区走去。
“那就请您明确地说出意见吧。”梁经纶一直没有出示那张总学委的指示,他仍然在试探。
王蒲忱缓缓走到一道大钢槽推拉的铁门前站住了。
严春明那副一千多度的近视眼镜厚得像玻璃,根本看不到他的眼神;那张脸也像玻璃,总是没有表情。
好深的一道走廊!
每次这样地看严春明,梁经纶都很失望。
走廊顶上约五十米一盏十五瓦的绿罩灯,不知有多少盏,昏黄地照着,左边是用整面花岗岩砌成的死墙,只右边是一溜铁栅栏牢房。
梁经纶也深望着他。
王蒲忱站在铁门外,也不抽烟,也不咳嗽,向右边看押房大玻璃窗内望去。
燕大图书馆善本室里,严春明将几本善本书归置到一个档案柜,“我批评你了吗?”转过头来望着坐在那里的梁经纶。
看押房内,一个看守在床上打鼾,另一个看守也趴在窗前的桌子上睡觉。
张月印:“我这不是批评。”走了出去。
最可恨的是,王蒲忱走了进去,两个人依然毫无知觉。
老刘:“我接受你的批评。”
王蒲忱望向趴在桌上那个看守,发现这个人手里竟然还攥着几张美钞!
张月印:“这样的气话是会写进档案里的。”
再望向仰面睡在铁床上的看守,上衣口袋里也露着美钞!
老刘窘笑了一下:“知道。说的是气话。”
不用说,这就是刚陪马汉山打牌的那两个,赢了钱,打累了,值班倒成了睡觉。
张月印:“注意工作方法,我们没有枪毙华野同志的权力。”
王蒲忱不再看他们,望向了挂在墙上的那一大串牢房钥匙,径直过去取了下来,出了门。
“好吧。”老刘无奈地应道,送张月印走到门边。
王蒲忱开了大铁门的锁,双手往上一抬,铁闸门竟然没有发出什么声响,便推开了。
张月印拿起了桌上的包:“报告检讨是我的事,你不要管了。组织华野调来的同志学习,向他们介绍当前北平工作的复杂性,不要再派别的任务。”
王蒲忱慢慢地向走廊那头走去。
“是。掩护转移的任务太重,特地从华野抽调来的精干,很能打,就是不懂怎么跟文化人打交道。他娘的,一来就给我捅了两个娄子。”老刘望向张月印,“向刘云同志报告吧,请求检讨处分,主动些。”
两个看守没有知觉,右边牢房里也一片沉寂。
“小张是最近调来的吧?”张月印望着兀自在那里自责焦躁的老刘。
到了走廊尽头,王蒲忱在一间单人牢房外站住了。
“是!”小张发着蒙,走了出去。
那间单人牢房内,一双眼睛在看着他。
“去!”
王蒲忱无声地开了牢房门,做了个手势。
那小张还在发蒙。
那双眼睛站起来,是孙秘书,无声地走出了牢门。
老刘狠狠地吞下一口唾沫,有些冷静了:“到南院去,把枪交给小崔,自己关禁闭,在屋里等我。”
两个人一前一后向大铁闸门走来。
“老刘同志!”张月印紧蹙眉头,“不要往下说了。”
出了门,孙秘书站在一边,王蒲忱向看押房望去。
小张被吼得一颤,惶恐地望着老刘。
两个看守兀自在死睡。
“我枪毙你!”老刘突然一声暴吼。
王蒲忱抬起铁门关上,又锁了。
“报告!”小张漂亮地完成了任务,回到镜春园北屋房间,报告时难免有些兴奋,“信件交给了一个学联的女学生。打听了,她是北平分行行长方步亭的外甥女,国民党北平稽查大队那个方大队长的表妹。信件交给了她,又看着她交给了梁经纶。万无一失……”
孙秘书看着王蒲忱走进值班室,将那一大串钥匙挂到墙上,走了出来。
谢木兰感觉到了身后那些目光,心里涌出了从未有过的自豪!
孙秘书望着王蒲忱,王蒲忱望着孙秘书,两个人都摇了摇头。
她的身后、两旁,那些停在草坪上的学生都望着她的身影,跟着走向大门。
接着,两个人向外面走去。
她快步跟着走进了大门。
走进西山监狱密室,偌大的电讯台前,王蒲忱伸了下手,示意孙秘书坐下。
谢木兰从怔忡间缓过神来,牌楼上的灯照着她的眼,好亮。她坚信,这一定是总学委的信!
孙秘书依然笔直地站在那里。
梁经纶徐步走进了大门。
王蒲忱不再招呼他坐,拿起了那部直通南京的电话话筒:“二号专线吗……建丰同志好!”
梁经纶淡笑了一下,把那封信塞进了长衫内的口袋:“不是什么总学委的信。你进去看书吧,少说话。”
站在一旁的孙秘书下意识地双腿轻轻一碰,身子挺得更直了,紧望着王蒲忱手中的话筒。
谢木兰:“就说了总学委的信,叫我立刻交给你。”
王蒲忱:“是。方孟敖已经把马汉山领走了,朝忠同志就在这里……是。”他捂住了话筒,对孙秘书:“建丰同志要跟你说话。”紧接着将话筒递了过去。
梁经纶的态度反而温和些了,低声问道:“他怎么说的?”
那孙秘书双手伸了过去,激动地接过话筒:“是我。报告建丰同志,我是孙朝忠。”
谢木兰没有刚才那么兴奋了,轻摇了下头:“不认识……”
王蒲忱终于能够抽烟了,掏出烟,向密室那头走去。
“你认识?”
孙朝忠的真实身份竟是铁血救国会潜伏在国民党全国党员通讯局核心的人。这个身份,除了蒋经国,在铁血救国会内部,也只有王蒲忱一个人知道。
“走了。”
王蒲忱走到密室尽头,开了地上那台小型的美式风扇,用风扇的声音掩盖那边通话的声音。
“人呢?”梁经纶从来没有这样看过谢木兰。
孙朝忠杀崔中石,系执行建丰同志的绝密预案,黑锅扣在了徐铁英头上,竟然瞒过了所有的人。被关到这里,王蒲忱除了保护他的安全,也没有跟他多说过一句话。铁血纪律,孙朝忠和建丰同志通话,王蒲忱当然要回避。
梁经纶已经没有心思去关注谢木兰这时的神态了,撕开封口,飞快地看那封信——张月印写的那纸命令!
接听电话的孙朝忠:“是。建丰同志放心,朝忠明白。”
梁经纶望了望四周,谢木兰也已经在帮他观察四周了,没有人走近。
王蒲忱面壁吸烟,一动不动,在等着他们通完电话。
这里已经接近大门的牌楼,借着灯光可以看信。
“是。”那孙秘书双腿一碰,又等了片刻,听到对方挂了电话,这才将话筒轻轻搁下,转向王蒲忱,“蒲忱同志。”
谢木兰俨然像上级派来的通讯员:“你看就是,立刻看。”
王蒲忱居然没有听见孙秘书这声呼唤。
梁经纶这一惊非同小可:“什么总学委?什么信?”
“蒲忱同志!”孙秘书提高了声音。
谢木兰凑到了他的耳边:“总学委给你的信!”
“嗯。”王蒲忱这声听到了,这才转过身来,走到电讯台前,将烟蒂摁熄了,“车在外面准备好了,我送你回警察局。”
谢木兰这回却是理直气壮地迎向他的目光,梁经纶感觉到她把一个信封偷偷塞到自己的手里。
孙秘书:“建丰同志指示,为了保证币制改革顺利推出,明天在发粮现场严密监视共产党,北平站这边你负责,警察局那边我负责。”
梁经纶再回头时,目光已经毫不掩饰严厉了。
王蒲忱静静地听着下文。
谢木兰竟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
孙秘书:“走吧。”
梁经纶好一阵揪心,只好答道:“那就跟学联的同学待在一起,不要跟着我。”
“好。”王蒲忱明白没有下文了,便一个字也不多说,去开了门。
谢木兰微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低声飞快地说道:“我大爸来了,不许我见你。何伯伯生了气,叫我来找你就是。”
刚走出门,王蒲忱脸色立刻变了。
梁经纶转眼望向她。
三个人居然悄悄地站在密室门外!
“何伯伯!”谢木兰也压低了声音,却难掩兴奋。
有两个就是刚才还在值班室睡觉的看守,一个是他们的头儿,看押组组长。
“谁叫你来的?”梁经纶声音低沉,也不看她。
三人本是一脸的惶恐,待看到孙秘书从密室走出来,立刻松了口气。
一阵风,谢木兰飞快地跑到了梁经纶身旁。
“在站长这里就好。”其中一个看守脱口说道。
方孟敖打了招呼,方步亭直接威胁,可在这个时候,谢木兰竟如此高调地找来了!
“好吗?”王蒲忱望向那个看押组组长,眼中露出从未见过的瘆人目光。
梁经纶更是一震,停住了脚,眉头立刻紧蹙。
看押组组长立刻答道:“我立刻按条例处分,记大过一次。”
所有停在草坪上的人都觉得这个女生的叫声,比高音喇叭的音量还大!
派人陪马汉山打牌,原是王蒲忱的安排,没想到看押组的人连这个空子也钻,公然私离监狱,拿马汉山的美元套购紧俏物资,以致马汉山足不出狱便知道了物价动荡。自己亲自掌管的核心部门都烂成了这样,王蒲忱也不知道该如何整顿了。原来还在琢磨如何睁眼闭眼不再追究,可这三个人公然闯了禁区,悄悄地站在任何人都不许挨近的密室门外,发现了他和孙秘书从里面出来。这就犯了大忌!
“梁先生!”
但见他没再回话,只领着孙秘书向前走去。
那些人便都停住了脚步,望着他走向大门。
看押组组长心里没了底,领着那两个看守跟着走去。
他谁也不看,只向大门走去。
两辆车,四个行动组的人已经在监狱院内静候。
而梁经纶这时却怀疑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自己的双重身份!
见王蒲忱领着孙秘书出来,行动组长立刻开了前面那辆车的后座车门。
有国民党中正学社的骨干,他们平时都不知道梁经纶共产党学委的身份。
“孙秘书请上车吧。”王蒲忱让孙秘书上了车。
有共产党北平学委的党员,他们平时都不知道梁经纶铁血救国会的身份。
那个行动组长跟着也要上去。
好些学生影影绰绰从两边草坪的树后冒出来,向他走来。
“你们不要去了。”王蒲忱站在那里,对这四个行动组的人,“把他们三个人关到孙秘书刚才那间牢房去,任何人不得接触。”
梁经纶踏上了草坪中间那条大道,向那座图书馆中式大楼走去。
行动组长知道看押组的人要倒霉,却不知道站长会把他们投入监狱,这就不是处分,而是清理门户了,一时便愣在那里。
曾可达电话里的声音又响起了,挥之不去:“让方孟敖知道你的身份,让你们联手执行‘孔雀东南飞’行动,是建丰同志的重要部署。要相信组织,相信建丰同志。方步亭如何知道你的身份,我们会立刻展开调查,让他闭嘴。至于共产党是否知道你的身份,你立刻去见严春明,观察他的反应,就能做出判断。必要时,我们会采取断然措施。”
另三个行动组员也面面相觑,愣在那里。
今晚默默站在这里,他却心情大变。
“执行!”王蒲忱喝道,接着打开了前面那辆车的驾驶车门,上车,发动了汽车。
梁经纶平时喜欢宅伏,唯独这里让他流连。这处草坪引进的是哈佛的草种,修剪后茵如绿毯,可以软踏,可以躺卧,可以沐浴日光,也可以在树荫下看书;口渴时,浇草的清水就可以直接饮用。每到此处,梁经纶便勾起在哈佛留学的时光,心中憧憬,未来的中国何时能这样。
“站长!”看押组组长惊恐地嘶叫,立刻被两个行动组员扭住了手臂。
脚下就是通往图书馆中式大楼的那条大道,他停住了,望向两边的草坪。
两个看守蒙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另两个行动组的人也就没有扭他们。
跟曾可达通完电话,梁经纶严厉拒绝了中正学社守在外文书店门外的人跟随,一个人来到了燕大图书馆外。
王蒲忱将车很快推到了三挡,飞快地出了院门。
已是夜晚十点,天上有月,路旁有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