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在这时,客厅里的大座钟响了——8月12日五点整了。
谢培东斜着身子,高他一级楼梯,二人向办公室大门登去。
北平警备总司令部大楼外。
曾可达很少对人这般热络,也不顾年龄差距了,竟拍了一下谢培东的肩:“请谢襄理引见吧,您先走。”
军号的喇叭冲着已经大亮的天空吹得好响,是集结号!
谢培东:“曾督察太客气了。我们家孟敖一直蒙你关照,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吩咐就是。”
地面都在颤动的跑步声!
曾可达上次造访方家只在客厅,现在望着那道长长的楼梯,望着二楼办公室洞开的大门,却不见方步亭的身影,这是连站在门口迎候的礼节也不给了。他心中倒并无不快,只是知道,这次谈话比想象的更难。转而立刻想到,眼前这位谢襄理应该是能够调和气氛的人,十分礼貌地说道:“谢襄理调了一晚的粮,这个时候也不能休息,真是辛苦。”
宪兵团长领着警备司令部宪兵方阵钢盔、钢枪、皮带、皮靴整齐地跑来了。
“曾督察请吧,我们行长在办公室等候。”谢培东见曾可达在楼梯前站住了,提醒道。
特务营长领着第四兵团特务营方阵船形帽、卡宾枪、大皮鞋整齐地跑来了。
曾可达赶到方邸。
方孟韦领着北平警察局方阵手提警棍整齐地跑来了。
“那好。”曾可达跟着站起来,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快五点了。明天是一场恶战,我们分头行动吧。”
唯独保密局北平军统站的人由那个执行组长领着,是排着队走来的。
方孟敖站起来:“我没有什么意见。”
很快,各个方阵便在自己的地盘上站好了。
曾可达:“何其沧就会知道,紧接着司徒雷登就会知道,梁经纶失去了何其沧的信任,‘孔雀东南飞’行动也就无法执行了。建丰同志分析,你爹今天单独约见梁经纶,一定是希望我们去跟他谈。为此,建丰同志已经通知北平各有关部门,把发粮的时间改在了明天上午十点。让我去见方行长,跟他好好谈。同时要我先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各方阵的领队都望向了警备司令部的大门。
方孟敖:“他知道了梁经纶的身份又能怎样?”
只有方孟韦在看被小号吹得漫天飞舞的乌鸦。
曾可达:“建丰同志用你是破格,也是冒了风险的。因为那个一直跟你交往的崔中石确实是共产党。最早怀疑崔中石是共产党的就是你爹。崔中石被徐铁英他们杀了,你爹就一直在担心还有共产党来跟你接头,于是怀疑上了梁经纶。结果是你并没有跟共产党接头,对你的怀疑已经完全消除。可是你爹也不知道通过什么渠道知道了梁经纶同志的真实身份。”
警备司令部陈继承办公室内,徐铁英、王蒲忱、孙秘书都站在门边了,等着陈继承先出门。
方孟敖不能接言了,只是听着。
偏偏电话响了,陈继承顺手拿起了话筒,那张脸立刻黑了:“谁改的?为什么要改在十点?”
曾可达:“应该是因为你。”
徐、王、孙都望向了他。
方孟敖早已从谢培东那里知道了这个情况,曾可达此时向自己透露这个消息显然是有所行动了,只是问道:“他怎么会知道梁经纶的身份?”
电话那边答话的也不知是谁,但见陈继承听着有些气急败坏了:“你们要是这样子干扰,北平的仗你们来打!我会立刻向侍从室求证。”
曾可达:“还没有情报。可是另外有个人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这个人就是你父亲方行长。”
那边也不知回了什么,陈继承愣了片刻,将话筒挂了:“娘希匹!”接着坐了回去。
方孟敖:“共产党已经知道了梁经纶的真实身份?”
徐铁英问了:“陈总,哪里的电话?”
曾可达:“梁经纶同志突然接到了中共北平总学委的指示,让他负责明天北平各大学领粮的协调工作。原因很奇怪,是中共燕大学委原负责人不听中共上级的指示,让梁经纶同志取代他。情况已经报告了建丰同志,我们尚不知道这是中共在考验他,还是借陈继承、徐铁英的手牺牲他……”
陈继承:“国防部。”
方孟敖在认真听。
徐铁英:“是不是向侍从室问一声,直接请示总统?”
曾可达关了门,凝重地对方孟敖:“有个情况来得很突然,必须跟你通个气。”
陈继承:“总统飞沈阳了。等吧,十点老子也照样抓人杀人。”
马汉山松了手,跟方孟敖却只点了下头,走出门,跟王副官去了。
“还有五个小时呢。”王蒲忱搭言了,“外面的弟兄们可都集合了。”
曾可达:“好。我跟方大队长还有事情商量,你先去布置吧。”
陈继承:“一个也不许散。打开仓库,发罐头,发压缩饼干。”
马汉山倒没有曾可达想象的那份激动:“有你这句话就够了。曾督察,我马汉山是个大大的浑蛋,别的不明白,还是能看出哪些人是真心为党国,哪些人是比我更黑的浑蛋的。方大队长都跟我说了,平时对付学生我心里也不好受,明天对付陈继承、徐铁英那些人,你们看我的表现就是。”
方邸二楼行长办公室靠阳台的玻璃窗前,这里已经在沏茶,关键是沏茶的是方步亭本人,茶具就是蒋经国送的那个紫砂壶和三个紫砂杯。
曾可达:“人总是要犯错误的,关键是改了就好。马局长,好好配合方大队长,配合我们,不要再跟陈继承那些人跑了。我保证不让你上军事法庭。”
这就使得曾可达更应端坐了,还有谢培东,不能插手,只好也坐在桌前,看着方步亭细细地沏茶。
马汉山立刻将手伸了过去。
浇壶,烫杯,开始倒茶了,一杯,两杯,三杯。
这应该是曾可达来北平后第一次主动跟马汉山握手。
极好的茶叶,茶水淡于金黄,却更澄澈,能闻见香气。
王副官:“是。”
方步亭端起一杯递给曾可达,又端起一杯递给谢培东。
曾可达:“调一个班保护马局长,跟他的人马会合,去发粮现场。”
二人双手捧着茶,在等方步亭一起举茶。
王副官很快出现在门口。
方步亭却用一只手端起自己那杯茶,直接倒进了茶海里。
曾可达对门外喊了一声:“王副官!”
曾可达有备而来,倒也不惊,只下意识地望了一眼谢培东。
马汉山:“是。”
谢培东显着忠厚,轻声叫了一声:“行长。”
“好。”曾可达不再犹豫,小心地卷好了那幅字,放到了办公桌上,再转身时对马汉山,“不能让你久坐了。”
方步亭不看他们,握着茶壶,又开始朝自己的空杯里倒茶,壶嘴里最后一滴倒完,杯子里恰好倒满,也不去端茶,摆在那里。
方孟敖:“我们谈明天发粮的事吧。”
谢培东知道他要说话了,率先将手里的茶杯也搁下,示了下意,曾可达便也将手里的杯子放下了。
曾可达慢慢站起来,望向方孟敖。
方步亭这时望向了曾可达:“今天我只问一个事,请曾督察如实告诉我。”
“可不能这样说。”马汉山立刻打断他,“我马汉山是什么人,我送的东西经国先生怎么会要?刚才跟方大队长已经说了,就说是他抄我的家抄出来的,上交了你。曾督察,回南京找个合适的机会,你悄悄地放在经国先生的桌子上就是。什么话也不要说。”
曾可达:“方行长请问。”
曾可达慢慢转过头来再看马汉山时,竟觉得这个人不像是刚才那个人,语气已经很平和了:“你的意思是托我转送给经国先生?”
方步亭:“经国先生送我的茶杯明明是四只,不知为什么曾督察说是三只?”
马汉山就蹲在他身旁,声音从来没有这么好听:“得到这个宝贝可着实让我过了好几坎。陈部长派人来要过,戴局长派人来要过,都想送给委员长。我当时就想,这些人拍马屁也不看看自己是谁,委员长是朝廷,他们可不是曾文正公。这幅字只有一个人受得,就是经国先生。”
曾可达这回惊了,竟不知如何回答。
曾可达下意识地也蹲了下去,竟忘了必须安排的任务,被卷轴上的字吸住了眼!
方步亭:“范大生先生做的茶器有一点是极讲究的,四杯壶便是四杯茶,六杯壶便是六杯茶。这个壶沏满了是四杯茶,怎么可能是三个杯子呢?曾督察,如果送个礼都要说谎话,别的话我怎么相信你?”
“当然。”马汉山蹲了下去,轻柔地拂了拂卷轴,“民国三十五年从王克敏家里没收的。老不死的汉奸,他也配收藏曾文正公这一片正气!我托人请王世襄先生鉴定过,确实是曾文正公当年为了安抚湘军那些人,在大帐亲笔写的。意思是他跟大家都是高山流水,一条心都应该忠于朝廷,不要贪图什么爵位功名。”
曾可达不得不站起来。
“曾文正公的亲笔?”曾可达望向马汉山的眼神变了。
方步亭却伸过一只手掌,掌心直朝着他:“我就问到这里,曾督察也用不着解释。培东,下面有什么话,你们说,我听就是。”
曾可达下意识地凑近了些,去看横幅上面那两行半带馆阁体、半带山林气的字:“倚天照海花无数流水高山心自知”!
从稽查大队军营大门外到整个外墙,青年军那个营都进入了一级警备状态,任务十分明确,保卫方大队,负责方大队安全发粮。
——曾国藩亲笔墨宝!
大门外,青年军营长亲自把守,高叫了一声:“开门,敬礼!”
曾可达将信将疑地望去,眼睛慢慢亮了,显然他是被那幅字上的落款吸引了:“湘乡曾涤生集句”!
大路上,方孟敖那辆吉普飞快地跳跃着驰来了。
马汉山立刻用臂袖飞快地擦干净了茶几上的残水,将那幅卷轴摊了上去。
吉普后面,跟着好几辆北平民调会的大卡车,卡车上都站满了扛着枪、拿着铁棍的人!
却是方孟敖拿起了大茶几上的杯子,放到了沙发旁的小茶几上。
方孟敖的车在大门外刹住了,青年军营长这才看清,马汉山竟坐在方孟敖的身旁,放下敬礼的手,向方孟敖的驾驶座旁走去,低声问道:“方大队长,他怎么来了?后面车里都是什么人?”
曾可达:“什么?”
方孟敖在车内答道:“曾督察的统一安排,马局长配合我们发粮,后面都是来帮助你们维持秩序的,一个阵营,要统一行动。”
“经国先生会高兴的。”马汉山早就等着插言了,也不再管曾可达拉下了脸,已经将那幅卷轴展开了,“麻烦把杯子拿开。”
青年军营长:“这些人谁管?我们怎么统一行动?”
曾可达:“鱼龙混杂,不要给建丰同志添麻烦。”
方孟敖:“都由马局长管。三辆车一共一百五十人,手臂上都戴着袖章,每辆车都有一个头儿,第一辆车配合一连,第二辆车配合二连,第三辆车配合三连。告诉弟兄们,他们跟着马局长在发粮现场维持秩序,我们的人在外围挡住来捣乱的人。发生混乱局面,各连跟他们各队配合行动。”
方孟敖:“我看对付那些人应该用得上。”
青年军营长皱了一下眉:“这些人都靠得住吗?”这话是望着马汉山问的。
曾可达望向了方孟敖。
马汉山在车里对方孟敖:“方大队,你先进去,我跟李营长配合一下?”
马汉山:“都是过去跟过我的,眼下在各个部门任职,难得他们都能从各部门调些人来,都还听我的。”
方孟敖:“好吧。你们好好配合。”
走进住处,曾可达伸了一下手,“方大队长请坐吧。”便和方孟敖一同坐下了,然后望着还夹着卷轴站在那里的马汉山,“方大队长刚才说你调人马去了,什么人马?”
马汉山开了车门跳了下去。
曾可达脚步又顿了一下,这回却没停,也没再搭理他,已经走到住处的院子外面了。
方孟敖的车开进了军营。
方孟敖像是在笑,马汉山跟在后面说道:“曾督察,你这话有些对不起经国先生。”
马汉山向后面的车挥手:“开进来!都开进来!”
天上半个月亮,路边地灯昏黄,隐约可见曾可达皱着眉头,又快步走了:“好好配合行动,跟我们不要搞江湖上那一套。”
三辆卡车咬着尾巴开进了大门。果然是鱼龙混杂,车上有戴礼帽、穿西服的,有剃着板寸、穿中山服的,竟还有戴着藤帽、穿工装的。有些空着手,显然是腰里别了枪;有些显然没有枪,手里拿着粗粗的螺纹钢或又宽又厚的钢棍。
马汉山腋下夹着一个卷轴:“进房间去,进房间去我跟你慢慢说。”
那个青年军营长看得两条眉毛都并成一条眉毛了,最后一辆车开过他面前时,竟还有人舞着钢棍向他挥手招呼,其中一个还冲着他笑——这个人竟是老刘!
“什么重要东西?送给谁?”曾可达停了脚步。
方邸二楼行长办公室。
方孟敖带着马汉山紧随曾可达的步子:“陪马局长去调了一路人马,他还回家拿了一件重要的东西,说是要送给经国先生。”
“曾督察认为是共产党给我们行长透的消息吗?”谢培东没有看曾可达,也没有看面向玻璃窗外的方步亭,只是问道。
“怎么这个时候才到?”曾可达亲自来到宅邸后园接方孟敖和马汉山。
曾可达:“我从来没有这样认为。”
老刘独自向一棵大树走去,拉过来一辆靠在树干上的自行车,脚一点,有路没路地骑走了!
谢培东:“那曾督察认为是谁给我们行长透的消息?”
所有警戒人员:“是!”
曾可达:“谁透的消息都不重要,我只想知道方行长为什么突然在这个时候直接去找梁经纶,说他是我们的人。”
老刘低声对他们说道:“各自隐蔽,一切听张部长的指示,保卫张部长的安全。”
谢培东必须看方步亭了,希望他接言,至少给自己什么暗示。
老刘拍了一下手掌,远远近近警戒的那些人都聚拢了过来。
方步亭依然端坐不动,只望着窗外。
张月印没有选择了:“我去向刘云同志报告吧。”
谢培东只好自己接着对话:“曾督察实言相告吧,梁经纶到底是不是你们的人?”
老刘有些急了:“紧急预案哪有不危险的?这个危险是为了阻止更大的危险。”
曾可达来就是为了摊牌的,摊了牌也才能谈判,不再迟疑:“梁经纶是我们的人。”
张月印:“会不会有危险?”
谢培东向方步亭说道:“行长,曾督察既然坦诚相告了,还是您来说吧。”
老刘:“这个任务是中央城工部的死命令,必须执行,他会同意。”
方步亭慢慢转过了半个身子,却是端起了茶海上那杯茶,向曾可达一举:“请喝茶。”
张月印这才知道,自己作为北平城工部的二号领导,竟也有没有掌握的秘密:“刘云同志会同意吗?”
曾可达连忙端起了杯子。
老刘:“这个方案是刘云同志和我秘密设定的,只在最紧急的时候才能启动。我去干,你到帽儿胡同报告刘云同志就是。他会详细告诉你。”
方步亭又瞟了谢培东一眼:“喝茶。”
张月印:“什么紧急方案?”
三个人都喝了一口。
老刘:“请示刘部长已经来不及了,请你代表城工部同意我启动紧急方案。”
方步亭:“你们接着谈。”放下茶杯,没有再看窗外,面对着二人。
老刘这一声称呼倒让张月印跟着严肃了。
谢培东:“行长,北平分行的难处一直是你在担着,委屈也一直是你在受。都这个时候了,你就不要再憋在心里了。你不说,我也说不到位。”
“见过不怕牺牲的,没见过这么喜欢牺牲的。张部长。”
曾可达立刻接言道:“谢襄理说得很对。来的时候,经国先生也是这样指示我的。有什么难处,有什么委屈,请方行长都说出来。凡是他能解决的,一定帮忙解决。”
严春明显然是简短地回了一句话,显然是已经在那边把话筒搁了,张月印也无奈地搁了话筒,望着老刘。
方步亭虚虚地望向曾可达:“曾督察能不能先回答我开始问的那个问题?”
张月印伸出一只手虚阻了老刘一下,对电话说道:“那我们就派人到领粮现场来,等您领了粮,接您过来。”
曾可达:“哪个问题?”
老刘见张月印的话被打断,明白严春明又拒绝了组织对他的营救,立刻既生气又激动地劈了一下手,盯着张月印。
方步亭:“为什么是三个杯子?”
张月印:“粮食我们负责帮您去领……”
曾可达的脸有些红了,尴尬了片刻,站了起来:“我先向方行长道歉,回去再向经国先生检讨。经国先生送给您的本来是四个杯子,我不小心摔碎了一只。”
“您要去领粮?”张月印的声音把老刘又引到了电话上。
方步亭:“那怎么变成三个杯子代表我们三父子了呢?”
老刘的眼睛被半个月亮照得入了神,他听不懂张月印此刻的问题,也听不见严春明此刻的回答,一时被党内这两个同志这么大的学问迷住了。再看张月印时,便觉着月亮在他身上映着一晕光环,似乎也看到了远在善本室里的严春明被月亮映着一身的光环。
曾可达的脸通红了:“是我的临场发挥……”
张月印:“我是哲学系张教授,这么晚了打扰您,非常不好意思。有这么一个请求,明天一早我们课题组要做熊十力先生《新唯识论》研究的总结,学生们一致要求,请您给我们做个讲座,专题阐述一下‘体用不二’‘心物不二’‘能质不二’‘天人不二’也就是生命的意义和人生的价值问题。望您务必答应我们这个请求。”
方步亭:“经国先生并没有这个意思?”
张月印的声音在严春明的耳边却不啻春雷滚来,一阵激动,很快调整了:“我是严春明,请问你是哪里?”
曾可达:“没有这个意思。”
张月印总是那样平静:“严教授严主任吗?”
“好。”方步亭态度立刻和缓了不少,站了起来,手一伸,“曾督察请坐。”
老刘的眼睛睁大了。
曾可达再坐下时,连端坐也不自然了。
他回头望向电话机,立刻走了过去,先拉开了桌子的抽屉,把枪放了进去,又将摆在桌面的子弹扫了进去,关了抽屉才拿起了话筒:“燕大图书馆,请问哪位?”
方步亭却没有再坐下,转望向谢培东:“把纸笔拿给曾督察。”
严春明右手食指却扣不动扳机,他将左手食指也搭了上去,两根手指使劲一扣,撞针响了,严春明还没来得及笑,刺耳的电话铃声吓了他一跳!
谢培东站起来,赶忙走到办公桌前,拿起一叠公文纸、两支削好的铅笔踅了回来,放在曾可达的茶几前。
严春明厚厚的眼镜片外,那把枪的准星,准星的那头,灯泡非常清晰。
方步亭:“既然是经国先生派你来的,请你把我的话记下。最好照我的原话记录,不要加上你的理解。曾督察同意吗?”
总机在接号,张月印凝重地听着话筒,老刘捧着电话望着张月印。
曾可达严肃了,拿起了笔。
话筒里的女声:“请稍候。”
方步亭站在那里,声调铿锵,渐转高亢:“民国十七年,我方步亭在美国,虽然适逢经济萧条,可作为耶鲁大学的教授,莫说与中国人比,跟一般的美国人比,生活也是可以的。你们的宋子文先生,又写信又派人请我回国,说是国家有难,学人有责,要建中央银行,建立金融秩序,恢复国民经济,有厚望焉。”
张月印:“我是燕京大学六号楼,请接燕大二号楼图书馆办公室。”
曾可达开始记得有些滴汗了:“请方行长说慢些。”飞快地写着后面几句话。
张月印开始摇电话,通了,里面传来接线员软绵绵的女声:“电话局总机,请问您要哪儿?”
方步亭只等了他少顷,接着还是那个语速:“我放弃了在美国的洋房花园,放弃了高薪待遇,带着妻子和两儿一女回了国。没有向政府提任何要求,一心为蒋先生的国民政府搞金融,赚了多少钱,你们可以去翻翻中央银行的档案;国民政府又给了我多少钱,你们也可以去查查我的收入。‘八一三’上海沦陷前,政府十万火急要我将中央银行金库的黄金、白银、外汇尽快尽量运往后方,连船都是我向民生公司卢作孚先生要的。说来没有人相信,为了载重量,我把夫人和孩子都撇在了上海……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的……我的妻子、女儿被日本人炸死了,过了两年才把小儿子接到了重庆。大儿子呢,正被你们派来报应我。”
老刘从电线杆头嗖地滑了下来,走近了张月印,双手从他手里捧过电话机。
曾可达停下笔,抬起头,发现方步亭并没有叫他回答的意思,只好又赶着把后面的话记完。
电线杆下张月印捧着一部电话机,拿起话筒贴到耳边,话筒里传来了长音,电话搭上了,便向老刘也举了一下手。
方步亭接着说道:“我那个小儿子惦记他大哥,请我的一个下属不时去看看他,捎点儿东西,兄弟之情而已,硬被你们办成了一个共产党的案子。现在崔中石不明不白死了,又弄出个假共产党梁经纶来套我那个傻儿子。曾督察,你刚才问我为什么突然在这个时候去找那个梁经纶,点出他的身份。我也请你帮我问问经国先生,哪个父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被人安个共产党的罪名,杀了一个又弄出一个,最后谁都可以用这条罪名来杀他,却不管不问?如果经国先生不好回答,我可以直接写信托人转给蒋中正先生。他是总统,也是父亲,请他教教我,遇到同样的问题,他会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树林里远远近近好几个华野派来的武装人员在高度警戒。
曾可达在他说到蒋经国那几句时已经停了笔:“方行长,我能不能做些解释?”说到这里他望向了谢培东,意思请他回避。
肩上又斜挎着那个工包,电工刀飞快地刮掉了电线杆上的一根电线的皮,两个夹子夹住了电线的芯,老刘向下面举了一下手。
谢培东慢慢站起来。
一根涂满柏油的电线杆,半个月亮仿佛就在电线杆头,照着一个人双脚夹在电线杆上——是老刘。
方步亭立刻瞪着谢培东厉声说道:“你是他姑爹,也是父辈!晚辈的事,自己不管,倒让旁人去管?”
镜春园外通往燕大校园的路旁树林。
谢培东只好又慢慢坐下了。
找了好一阵子,他笑了,笨拙地把枪瞄向了老刘换了灯泡的那盏灯!
方步亭转望向曾可达:“曾督察,你是受经国先生的委托来找我,还是代表你自己来找我?”
他站了起来,双手举着空枪,在找一个地方瞄准。
曾可达愣了一下:“是受经国先生的委托。”
一共六颗子弹,被他整齐地摆在桌上,比书摆得都齐。他又欣赏了好一阵这几颗子弹,再看了看弹匣,确定里面没有子弹了,才又装进枪膛。
方步亭:“那就不要解释。我现在是在给经国先生表达我的意见。要么你把我的话完整记下,要么我们结束谈话。”
他坐到了桌前,像个孩子,把弹匣的子弹,推出了一颗,又推出了一颗。
曾可达只能又拿起了笔:“明白了。方行长请接着说。”费神记忆刚才没写的那几句话,开始补写。那份好不容易修来的淡定此时在笔头竟又艰涩了。
他开始按照书上的步骤,准备去拉滑膛的把手,立刻又停住了。想了想,找到了手枪把柄上那个圆点按钮,指头一按,弹匣果然掉下来一截。严春明笑了,拉出弹匣,发现里面果然装满了澄黄的子弹!
天空已经大白了。稽查大队营房的大门洞开,方孟敖和他的飞行大队都进了营房内,只让那个青年军营长和马汉山整顿人马。
接着便走到了铁皮书柜前,用备用钥匙很快打开了那个书柜,掏出了那把和图片上一样的枪——老刘同志那把枪!
三车鱼龙混杂的人马,显然来自三个不同的路数,一车人一个方阵,站在大坪上,每个方阵都有一个头儿,站在队伍前。
记住了,他戴上了眼镜,掏出身上的钥匙,开了最底一层抽屉,竟从里面又掏出了另一大串钥匙——备用的钥匙。
李科长和王科长心里又打鼓了。马局长被抓走,他们顿觉群龙无首。马汉山突然回来,他们又觉有的罪受了。二人闭着嘴站在他和那个营长身后,只望马汉山把事情一肩扛了,最好是完全忘记他们。
放下书,他在默记。
马汉山哪里会忘记他们,也不回头,只举了一下手,往前一挥:“你们过来。”
看到老刘那把手枪的图片,严春明这么近视的眼竟然也闪出光来,脸贴着书,他一边看,一边走到了书桌旁。
李科长望着王科长,王科长望着李科长,还指望马汉山不是叫他们。
翻书时,严春明就不用眼睛了,再把书凑到眼前时,几把手枪扑面而来!
马汉山不吭声了,李、王二科长但见前面那百多号人都齐刷刷地望着他们,这才知道赖不过了。王科长轻声问李科长:“是叫我们?”
严春明高度近视的眼睛几乎贴到了那本书的封面——《黄埔军校步科教材》!
李科长也就只会欺负王科长:“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装聋作哑?!”绷着劲自己先走了过去,走到马汉山身边大声喝着王科长:“还要马局请你吗?”
取下那副厚厚的近视眼镜,将脸贴近了书架,很快便从书架上找到了一本书。
那个王科长真是慢得不止半拍,这时才急忙走了过来。
严春明将他送到门口,望着他的背影消失,接着飞快地关了门,又飞快地将几道锁都锁上了,向一排书架走去。
“我不在,你们辛苦了。”马汉山竟然十分和蔼。
“是。”梁经纶答了这个字,松开了手,不再看严春明,转身向门口走去。
李、王二科长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又对望了一眼。
严春明经受着巨大的考验,憋出一句话:“注意安全。”
马汉山:“还得你们辛苦,犒劳都准备了吗?”
尽管隔着厚厚的近视眼镜片,梁经纶也看到了严春明眼中有泪花涌出——只是看不到严春明这个时候的心潮翻涌。
王科长不敢接言,李科长敏捷些,立刻低声问道:“马局,发美元还是发银元,每人多少,让王科长立刻回去取。”
严春明的态度如此天衣无缝地印证着总学委那封信的决定,梁经纶没有任何理由不相信了,心中莫名地感动了一下,那只手下意识地握得更紧了:“我不会忘记,您是我的入党介绍人,永远都是。”
马汉山终于盯上他了:“美元能吃还是银元能吃?饿兵能打仗吗?”
严春明:“谢谢你还愿意跟我并肩战斗。”
原来是要给这一百多号人开餐,大清早的在这个兵营哪里弄去?李、王二人真愣住了。
梁经纶站起来,将手诚恳地伸了过去,跟严春明紧紧一握:“春明同志,不管明天发生什么情况,发生什么危险,不管上级怎么认为,我们都并肩战斗。”
马汉山居然还是没有骂他们:“立刻打电话,把三号仓库里的罐头、饼干拉一卡车过来。”
严春明:“你知道,我受处分正是因为想留下来配合你控制局面。”
李科长是社会局借调的,这回倒是真不知情了,望向王科长。
梁经纶试图掌握他尚不知道的其他党员,又被严春明天衣无缝地挡了回来,想了想,只好说道:“是我忽略了党的纪律。这样吧,春明同志,您被停职审查的事目前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别的党内同志都还把您当作领导。因此明天发粮您必须在现场,我们俩配合,才能够控制局面。这一点您应该没有意见吧?”
王科长轻声答道:“局长,三号仓库是您亲自管的,只您有钥匙。”
严春明:“我已经被停职审查。任何一个党内同志在停职审查期间绝不许再跟别的党内同志联系,这条纪律我可不能再犯。”
马汉山:“打电话给周麻子,传我的命令,把锁砸开,立刻运一卡车过来。”
“嗯?”梁经纶本能地盯住了严春明。
王科长这回真明白了:“是。”立刻向大门岗门卫室走去。
严春明:“我同意你的决定,可无法执行你的任务。”
方邸二楼行长办公室里,曾可达将前面记的话双手递给方步亭:“方行长请过目,我记的话有没有不准确的地方。”
梁经纶:“我去安排我所掌握的学生党员以学联的名义分别做各个大学的工作,你去找你所掌握的学生党员,让他们也去做工作。告诉各校学联代表,明天发粮,都不要与国民党正面冲突,避免任何一个学生做无谓的牺牲,隐蔽我们的精干。领了粮食后等待上级的指示,按部署转移去解放区。”
方步亭没有接:“培东,你眼睛好些,你看看。”
严春明:“我同意。”
谢培东接过那一页纸,飞快地看了:“都是原话。曾督察,耶鲁大学的‘耶’字,是耶稣的‘耶’字,右边不是禾字,是个耳刀旁。”说着递了回去。
严春明的严谨让梁经纶觉得这一切都如此符合共产党的组织程序和行动风格,他不再试探了:“那我们就根据彭真同志‘七六指示’的精神做决定吧。”
曾可达接过记录纸:“我马上改。”
严春明:“现在你是上级。只要你还信任我,你做决定,我谈意见。”
“不用改了。”方步亭终于笑了,“可见这次曾督察是带着真诚来的,那就彼此都真诚吧。请接着记录。”
梁经纶将话筒慢慢搁下,丝毫不掩饰失望的神态:“看来只能等待上级跟我们联系了……可几个大学的学联代表都在等我们的意见。春明同志,只有我们自己做决定了。”
曾可达又认真记录了。
话筒那边是北平电话局电话员的女声:“你拨的电话因欠费,已申请挂停……你拨的电话因欠费,已申请……”
方步亭:“币制改革,发行新的货币是山穷水尽的举措。可当下的中华民国,币制不改革是等死,改革了也未必能活。我方步亭既然在二十年前就选择了帮这个国民政府,现在还愿意不改初衷。别人怎么干我管不了,在平津我愿意配合,还能够调动我的资源,请美国的朋友多给些援助。”
可随即,他便失望了。
曾可达记得又快又有力了。
梁经纶听到了话筒里电话拨通的信号!
方步亭:“我只有一个要求,请经国先生将方孟敖派到美国去。最好在币制改革前就让他去。”
号码拨完了,严春明随即将话筒递了过去。
曾可达的笔稍停了一下,还是把这几句话记下了,接着抬起了头:“这个问题,经国先生有指示,我能不能现在就转告给方行长?”
梁经纶非常自觉地将目光移开,不看他拨的号码。
方步亭:“请说。”
又沉默了少顷,严春明答道:“我试试吧。”这才开始拨电话号码。
曾可达:“方孟敖是国军最优秀的人才,最有战斗力,而且在民众中有最好的形象。希望在推行币制改革最艰难的前三个月,他能在北平执行任务。三个月后,预备干部局一定特简他出任中华民国驻美大使馆武官。经国言出必行,请方行长信任理解。”
梁经纶:“您拨通联系电话,情况我来汇报。”
方步亭一下怔在那里,举眼望着上面想了好一阵子,接着望向谢培东。
严春明拨了几次电话都是停机,知道上级断了这条线路的联络。这时既不能说,也不能不说:“梁经纶同志,你真的认为上级还会信任我?”
谢培东也只能跟他对望。
这正是梁经纶的猜疑处,可从严春明的反问中又看不出丝毫的不自然。他于是希望是下面这种原因:“您知道,这是上级在突发情况下做的决定,我也只是暂时代替您负责燕大学委的工作。这说明上级对您还是信任的。”说到这里,他将目光望向了书桌上那部电话。
方步亭转望向曾可达:“三个月?”
严春明当然知道张月印和老刘同志绝不会告诉梁经纶联络方式。难为了这位老实人,这句话却问得如此顺理成章。
曾可达:“经国先生亲口说的,就三个月。”
“总学委让你接替我的工作,没有告诉你跟上级的联络方式?”
方步亭又望向了谢培东:“孟敖的命硬,三个月应该能挺过去吧?”
梁经纶:“党的指示很明确,不希望学生们再有任何无谓的牺牲。春明同志,请你立刻将情况向上级汇报。”
谢培东点了下头。
“你希望我干什么?”严春明这时的语气也恰如对总学委那份指示的不满,让梁经纶听不出有何破绽。
方步亭下了决心:“我无法跟经国先生讨价还价了。提另外一个小小的要求,这件事曾督察就能帮忙。”
那副一千多度的厚厚的眼镜片,还有那双一千多度的近视眼这时在保护着严春明。
曾可达立刻站起来:“方行长请说,可达但能效力,一定效力。”
梁经纶很快便将北大、清华、北师大的意见告诉了严春明,静静地望着他。
方步亭:“要说在这几个孩子里我最疼的不是孟敖也不是孟韦,是我这个妹夫的女儿,木兰。现在你们那个梁经纶把她拉在身边,说不准哪天就毁了这孩子的一生。请曾督察转告梁经纶,即日起离开我们家木兰,不管用什么手段,最好是找个理由把她开除出学联。然后我们用飞机把她先送到香港,再送去法国。”
燕大图书馆善本室里,严春明还是一如往常地坐在堆满了书的桌前,梁经纶还是坐在平时汇报工作的桌子对面。
曾可达:“这件事我立刻去办。一个星期内你们安排将谢木兰送走。”
那个学生背朝大门站住了,像是在守望,只站了片刻,接着做巡视状,向左边走廊走去。
方步亭的手伸了过来。
梁经纶走进了图书馆大门。
曾可达还没做好准备,看着那只手,看到有几点老人斑,不禁心中一热,双手握了上去。
“是。”跟在他身后的那个中正学社的学生低声答道。
方步亭:“听说曾督察每个月还给家乡的父母寄钱,你是个孝子。请代我向令尊、令堂问好。”
徐步踏上图书馆大门的石阶,梁经纶目不斜视,只低声说道:“立刻将三个大学的情况报告可达同志。”
曾可达:“不敢,好的。”
梁经纶对另外一个学生:“你跟我来。”
方步亭:“培东,马上要发粮了,弄不好又是一场大学潮。你去送送曾督察。”
“梁先生放心。”
谢培东直将曾可达送到大门边,曾可达的车也已经开到大门外。
“也好。”梁经纶对那两个学生,“务必保证他们的安全。”
谢培东在门内握住了曾可达的手:“当着我们行长,我不方便说话,想私下里跟曾督察说几句。”
北大那个学联代表立刻说道:“不了,我们就在这里等您。”
曾可达对谢培东颇有好感,当即答道:“谢襄理请说。”
梁经纶对其中两个学生:“你们陪这三个同学到小阅览室休息。”
谢培东:“就是关于我那个女儿的事。曾督察千万不要听我们行长的,让梁教授将她开除出学联。”
梁经纶向稍远处守候的几个学生招了下手,三个学生走了过来。
曾可达:“为什么?我可是答应方行长了。”
北大的那个学联代表:“快四点了,四点半我们等您的决定。”
谢培东:“十几万学生都参加了华北学联,单单将她开除,梁教授没有理由,我们家木兰也会知道一定是我们在干预。这个办法不好。如有可能,就请梁教授疏远她,不要让她多参加活动就是。”
三个学生同时看表,同时用目光统一了意见。
“没问题。”曾可达准备松手。
清华和北师大的学联代表居然都有表,一人也是怀表,一人竟是手表。
谢培东依然握着他:“谁家的孩子都是孩子。听孟韦说今天北平统一行动,很可能又要对学生们不利。曾督察是国防部派来的人,尽力保护学生吧。”
北大的那个学联代表微微点头的同时,掏出了一块怀表。
曾可达对谢培东更有好感了,一时竟说出了知心话:“经国先生说过,因为党国上下的腐败,使我们失去了全国人民的拥护,我们到北平来就是争民心的。我和方大队长今天都会全力保护学生。谢襄理如果信任我们,今后在方行长那里,还请多支持我和孟敖执行经国先生的任务。”
梁经纶望了望他们:“必须统一行动。至于怎么统一行动,请你们给我半个小时考虑。”
谢培东点了下头,松开了手,向门外一让:“曾督察赶紧上车吧。”
“梁先生。”北大那个学联代表,“燕大是美国人办的学校,这一次我们的行动是拒领美国救济粮,学联特别需要燕大的支持,统一行动。”
曾可达准备出门,又突然站住了,向谢培东敬了个礼。
梁经纶真正沉吟了,他望向了夜空,没有看今夜分外灿烂的银河,而是望向那半圆的月亮。
谢培东赶紧双手抱拳揖礼。
北师大的学联代表:“我们的决定和清华差不多。只有一点不同,支持东北的流亡学生领粮,但是有前提,必须释放被捕的学生,承认东北流亡学生的学籍。”
曾可达这才转身向门外的汽车走去。
梁经纶:“北师大呢?”
稽查大队军营大坪上,一辆帆篷罩得严严实实的大卡车,车尾的挡板放下了,露出了车厢内堆得像山一样的罐头箱子和饼干箱子。
清华的学联代表:“绝不去国民党当局指定的地方领粮,如果他们把粮食送到学校来,我们也不阻止愿意领粮的学生。”
为了显示规格,王科长在车厢上递箱子,李科长在车下接箱子,马汉山拿着一根撬棍,亲自将箱盖撬开。
梁经纶沉吟了少顷,望向另一个学联代表:“你们清华呢?”
箱子里是一罐罐包装精美的美国罐头,有猪肉的,也有牛肉的。
北大的学联代表:“我们北大学生会的态度很明确,追随一百零五个民主教授,拒领美国救济粮。”
那个青年军营长站在一旁都看得有些眼馋了,何况三个方阵那一百多双眼睛。
既是共产党秘密党员,又是国民党铁血救国会成员,还是民主教授,三位一体的身份在学联中取得领导地位的,恐怕只有梁经纶一个人。
撬了有十来箱,马汉山拿起一罐猪肉的,又拿起一罐牛肉的,双手递给了那个青年军营长:“李营长,带个头尝尝,鼓舞一下士气。”
到了1948年8月,没有谁比梁经纶更知道北平学运的复杂性。历史在这个拐点上,国民党不希望学生闹学潮。共产党也不希望学生闹学潮。而此时决定闹不闹学潮,国民党政府控制不了,共产党学委实际上也控制不了,能够控制的是北平各大院校组成的学生联合会,简称“学联”。它的章程里没有明确拥护中国共产党,也没有明确推翻现行国民政府,代表的却是当时“宪法”赋予的争民生、争民主的权利。因此实际能够出面领导学联的是一些民主党派和著名民主人士。共产党有许多秘密党员隐蔽在学联,国民党也有许多特工隐蔽在学联。这就出现了学联中有大量的“进步青年”,也有少数的“反动学生”的复杂局面。
青年军营长接在手里,还没反应过来,但见马汉山喊道:“几个老大过来帮忙!”
梁经纶迎向了他们,一一握手、低语。
站在三个方阵前面的三个头儿走了过来。
北师大的学联代表到了。
马汉山:“你们端着,我亲自发。”
清华的学联代表到了。
这三个头儿像是特别熟悉马汉山的做派,一句话也没有,各人都捧起了两个箱子,一个猪肉的,一个牛肉的。
北大的学联代表到了。
马汉山向第一方阵走去,从第一排第一个人开始,双手拿出两盒罐头递去:“多辛苦。回去时再带两罐。”
这一夜跨着两个日子,可在中国农历里整夜都是七夕。燕大图书馆外草坪的上空一片寥廓,银河毕见。月亮正好半圆,一任人们忽视,亮的一半在酝酿着潮,暗的一半在酝酿着汐。
营房内,方孟敖被郭晋阳他们叫到了门口,都在看着马汉山发罐头。
1948年8月11日晚到8月12日凌晨,注定是一个涛之将起的夜晚。
郭晋阳咽了一口口水,对方孟敖笑道:“队长,抄了好几次仓库,怎么就没发现这些洋玩意儿?”
陈继承发声了:“你能布置什么?打电话把北平站的人都叫来,侦缉处、第四兵团特务营,还有你们,明天统一行动。老徐,你布置行动方案吧。”也不等徐铁英答话,他立刻抄起了电话,“把第四兵团特务营那个营长叫上来!还有,做五碗面条上来!”
方孟敖也笑了:“马汉山藏的东西如果那么容易就能抄出来,他也就不是马汉山了。怎么,看着嘴馋了?”
王蒲忱:“好。我去布置。”
陈长武接言道:“队长,跟这样的人一起执行任务,我们是不是有点儿掉份儿。”
徐铁英:“现在抓什么,明天。只要他在,他背后的大鱼就会露面,还有那个抓了又放的梁经纶,等他们闹事一起抓。”
方孟敖:“你以为国军里这样的人还少吗?怕掉份儿,等一会儿马汉山送罐头来都不要接。”
王蒲忱:“有一条鱼自己撞网上了,就是燕大图书馆那个严春明,现在就在图书馆里,各校的学生代表也都在往那里集中。要不,我现在就去抓他?”
好几个队员同时说道:“罐头还是要接的!”
陈继承立刻不耐烦了:“你只点头什么意思?你们北平站掌握的共产党名单都盯住人没有?”
方孟敖:“听好了,今天就要靠这些人对付陈继承和徐铁英他们。他们有他们的招,不要干预。听到没有?”
王蒲忱只是听着,还必须点头。
“是!”
徐铁英:“接到情报,北平几个大学又被共产党煽动了,明天要拒领粮食。在前面穿针引线的是民盟的人,让一百多个教授签了拒领救济粮的声明。明天这个粮食看样子是发不出去了,他们要打党国的脸。布置一下,盯准了抓一批人。民主党派的尽量不要动,抓几个真正的共产党,还有闹得凶的学生。”
方孟敖一个人又转身向里边走去。
陈继承:“你说。”
军营大坪上的第三方阵里有双眼睛在看着方孟敖的背影,此人正是刘初五。
徐铁英也回到了沙发上望着陈继承:“我说?”
这时,马汉山带着这个方阵的头儿来发罐头了。
两个人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了。
两盒罐头伸到了老刘面前,马汉山:“多辛苦。”说到这里突然盯着老刘那双手,又望向老刘的脸,一怔,发现这双眼贼亮!
陈继承:“好,开会。”
马汉山转脸问这个方阵的头儿:“这位兄弟面生,在哪个队伍打过仗?”
徐铁英:“也没有时间洗澡了,先安排任务吧?”
第三方阵那个头儿:“老大好眼力,这位兄弟在西北军干过,一次跟日本人遭遇,整个队伍都打光了,趴在死人堆里逃出来的,不愿再从军,便到了北平。我们的好几家工厂和货栈都想请他当工头,人家只愿当零工,青帮的兄弟都服他。”
陈继承这才知道自己安慰了一方却忽略了另一方,挥了一下手,坐下了:“也是。”
马汉山立刻重重地在老刘肩上拍了一掌:“好汉子!带枪没有?”
徐铁英嘴角挤出一丝笑,望着陈继承答道:“感谢司令关心。在蒲忱那里怎么会挨打。”
老刘:“都不在队伍了,没有再摸过枪。”
这三通乱问,把王蒲忱还有徐铁英尴尬在那里。如果挨了打,显然是王蒲忱的责任。马上要排兵布阵了,也没时间让孙秘书去吃饭洗澡。王蒲忱和徐铁英飞快地碰了一下眼神。
马汉山对那个头儿:“调一把二十响给这位兄弟。打乱了,徐铁英就交给你了。愿不愿干?”
陈继承居然也站了起来,眼前这个人毕竟是因为自己打了败仗被抓进去的,他倒可以显一显黄埔的做派,望着孙秘书问道:“挨打了没有?饿不饿?怎么也不洗个澡再来?”
老刘:“谁是徐铁英?”
还是让孙秘书在前,王蒲忱跟在后面,两人进来了。
马汉山:“北平警察局新调来的那个局长。等一下我指给你看。”
“是。”
老刘望向了第三方阵那个头儿。
中统的作风没有拉手拍肩那一套,徐铁英只能以少有的温柔语气抚慰道:“进来吧。”
那个头儿心里没底了:“事情不会闹那么大吧?”
看到徐铁英满目慈光,孙秘书碰腿敬礼:“主任!”
马汉山:“干掉一个狗屁警察局长算什么大事。已经告诉你们了,今天我们的后台是国防部调查组,太子派来的。到时候该打谁只管打,打好了国防部给你们授奖!”
孙秘书还是牢里那副模样站在门前,王蒲忱站在他身后。
那个头儿只好问老刘:“五哥,干不干?”
徐铁英点着头走了过去,拉开了办公室门,难得露出真情。
老刘:“我们听马局长的。”
陈继承一条眉毛高,一条眉毛低,已然是老大不耐烦,见徐铁英望着自己,才挥了一下手:“叫他们进来吧。”
马汉山:“好。干完了愿意走路给你一万美元。调枪给他。”
徐铁英脚动了一下准备迎上去,却发现陈继承并没有回那声“进来”,便没有动步,只望向陈继承。
说着,继续发罐头。
北平警备总司令部里,徐铁英已经站起来了,陈继承依然端坐在大办公桌前,等着门口那声“报告”,听到的却是门外王蒲忱好一阵咳嗽,把两个人酝酿的气氛都咳没了,才等来王蒲忱咳定后的声音:“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