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原著小说 > 北平无战事 > 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三章

严春明摇了摇头:“个人服从大局。老刘同志,不要说了,你离开吧。”

老刘的手慢慢松开了,口气也软了:“严春明同志,下级服从上级,请你立刻把枪还给我。”

老刘望向了桌上严春明那只公文包。

严春明:“为了不被捕,不供出组织的秘密,那把枪是我党性的保证。没有什么敢不敢。”

严春明:“枪锁在保险柜里了,很安全。除了我,谁也拿不走。”

“你敢!”

老刘倏地转眼望去。

严春明被他抓住手腕,十分平静:“我不会交的……”

这个鬼善本室,大大小小竟有这么多保险柜!

老刘的第一反应是飞快地去摸腰间,第二反应才是感觉到自己也失态了,接着一把抓住了严春明的手腕:“枪在哪里?立刻交出来!”

老刘知道,除了严春明,自己确实拿不走那把枪了。

严春明:“我还犯了一个错误,现在也向组织交代吧。刚才在你那里,趁你出去,我拿了你的枪。”

他只好又望向严春明:“春明同志,这样做知道党会怎样给你下结论吗?”

老刘侧着头将严春明好一阵打量,只发现他那副高度近视的眼镜片出奇的厚,几乎看不见他的眼睛。

严春明:“理解的话,就给我发个烈士证;不理解的话,就在我档案政治面貌那一栏里填上教授好了。”

严春明:“我自己。请老刘同志、张月印同志原谅我,也请你们向上级报告我的思想。明天,如果能够安全处理好局面,我接受组织安排转移。如果出现被捕的局面,我会立刻结束自己的生命,国民党的牢我不会去坐。”

“好!”老刘何时如此不能指挥一个下级,“我指挥不了你,叫张月印同志来好了。不把组织毁了,你不会回头。”说着,挎着那个工包,提着那个电工工具的插袋,向门口走去。

老刘露出了惊诧:“什么暴烈行动、你怎么暴烈行动?谁叫你暴烈行动了?”

“老刘同志,”严春明跟在他身后,“你如果叫张月印同志来,我现在就出去,向所有学生公布梁经纶的真实身份!”

严春明很难看地笑了一下:“这跟文化没有什么关系。毛主席说过,这是暴动,是一个阶级对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

“你这是破坏中央的整体部署!”老刘猛地转身。

“跟我绕《玉台新咏》?有文化是吗?”老刘居然记得这是《玉台新咏》里的词。

严春明:“我不想。我不理解,也愿意服从。因此,我必须留在这里,看住梁经纶。”

严春明:“不能。我会‘举身赴清池’。”

老刘站在那里,真不愿再看严春明了,望着手里那个断了钨丝的灯泡。

老刘盯着他:“你能跑掉?”

严春明这时突然向他伸出了手。

“我不知道。”严春明分外平静,“我不让他们抓住就是。”

“干什么?握什么手?”

老刘咬了一下牙:“国民党的严刑你也能面对吗?”

严春明双手伸过去握住了老刘那只拿着灯泡的手:“老刘同志,我从来没有用过枪,请教教我,扳哪个机关子弹才能打出来?”

严春明:“那我就面对被捕。”

老刘手一抖,抽了回来,甩了一句:“书呆子!”向门口走去。

老刘:“明天你就会被捕,知道吗?还怎么听从组织安排?”

“你真想我被捕吗?”严春明在背后低声说道。

严春明:“在这里我就是组织。明天给各大院校发配给粮,局面只有我能控制,党员学生、进步青年的安全我要负责。明天过去以后,我再听从组织安排。”

“燕大的书不是多吗?”老刘的手停在门闩上,“自己查书去。西点军校、保定军校和黄埔军校的步兵教科书上都有。”

老刘停在那里,转脸盯着他:“你说什么?”

何宅一楼客厅里,方孟敖竟在连接客厅的敞开式厨房里揉面。

“不要撬了。”严春明声音低沉却很坚定,“我不会走的。”

何其沧坐在自己的沙发上看着他。

老刘也不再搭理他,从工包里抽出一根一尺多长的钢棍,望向了装有铁护栏的一面窗户:“我离开以后,你立刻从那个窗户出去,外面有人接应。”说着便向那面窗户走去。

程小云坐在他旁边的沙发上看着他。

严春明没有接言,当然更没有离开的意思。

何孝钰和谢木兰则坐在长沙发上看着他。

“就凭你?!”老刘站起来飞快地换了新灯泡,跳了下来,“我现在代表华北城工部和北平城工部命令你立刻离开,这里的屁股组织上来揩。”

四个人都在看方孟敖揉面。

严春明:“燕大学委是我负责,梁经纶直接受我领导,我却丝毫没有察觉他的国民党特务身份,一切严重后果都应该由我来面对。”

一边撒着苏打粉,一边飞快地揉面,方孟敖脚旁那一袋面粉已经空了一半,揉在面板上的面团已经像一座小山了。

老刘:“什么全部责任?”

“剩下的还揉不揉?”方孟敖望向何其沧。

严春明:“负全部责任。”

何其沧转望向何孝钰:“送那几家应该够了吧?”

老刘:“负什么责任?”

何孝钰:“够了。再揉今晚我们也蒸不出了。”

严春明:“我要负责任。”

何其沧这才望向方孟敖:“饧十五分钟就行了?”

老刘在书架上蹲了下来,将换下的那只好灯泡在书架上轻轻磕了一下,那只灯泡里的钨丝立刻断了,接着从工包里拿出一个新灯泡,低声说道:“公然违背指示,你要干什么?”

方孟敖:“是。”

严春明只得走了过去,站在书架旁,也不仰望书架上的老刘。

何其沧:“洗了手,过来。”

老刘:“坏没坏我还不知道,你过来看。”

方孟敖洗手也很快,立刻过来了。

严春明:“那个灯没坏。”

谢木兰立刻站起来,给大哥让座。

燕大图书馆善本室的门关上了,立刻加了闩,老刘也不搭理严春明,径直走向里边一排书架,爬了上去,拧卸天花板上一个并未亮开的灯泡。

何孝钰跟着站起来,让座:“坐我这儿吧,我去做馒头。”

“他说是严春明房间的灯坏了,总务处通知他来修灯。”那个被问的学生又低声道。

“还要饧十五分钟呢。”何其沧接话了,“你们都坐下。”

“是校工,到我们宿舍修过灯。”那个被问的学生回道。

何孝钰和谢木兰只好又坐下,方孟敖便站在那里。

问话:“他是校工吗?”

何其沧让他站着:“听你爸说,你的美声唱得很好……”

一双眼睛在召唤刚才那个被问话的国民党学生,这个学生悠悠地走了过去。

“爸!”何孝钰脱口叫道,这个时候实在不应该又叫人家唱歌。

“知道了。”老刘走进了过道。

“不要打断我。”何其沧摆了一下手,接着说道,“西方和中国,传统和现代,都有好的东西,也都有不好的东西。在英国,我就常去看莎士比亚;在美国,我也看过百老汇,都很好。可我还是喜欢中国的京戏。木兰。”

“哦,去吧。”那个管理员接着又叮嘱了一句,“那是善本室,不要把书弄坏了。”

“在。”谢木兰立刻站起来。

老刘又站住了:“严教授打电话说他的灯坏了,总务处叫我来修。”

“不用站起来。”何其沧挥手让她坐下,“知不知道中国也有个爱德华八世?”

“什么事?谁叫你来的?”那个管理员叫住了他。

谢木兰直接摇头:“不知道。”

“谢谢了。”老刘便向里边走去。

何其沧:“我这个比喻可能不恰当,中国也不可能有什么爱德华八世,这个人只是在追求爱情上有些像爱德华八世。小云,你应该能猜出来,你告诉他们。”

那个学生望了望他,然后向最里边的通道一指:“走到头,最里边正对着的房间就是。”

程小云:“您说的是明朝的正德皇帝吧?”

但见那个老刘已经走向一个就近的学生——国民党中正学社的一个学生,问道:“请问严教授是哪个房间?”

“正是。”何其沧笑了,望了一眼两个女孩,“这就是我喜欢你们程姨的地方,我想些什么,她总能猜出来。小云,孟敖刚才帮我干了那么多活,我们对唱一段正德皇帝的爱情戏给他听吧。”

那个管理员远远地望见,走过来。

程小云虽在电话里就知道了何其沧的态度,但这时还是被他愿意用这种方法向方孟敖表明态度而感动。老人用心良苦,方孟敖能否接受?

是校工老刘。

程小云:“老夫子,您喜欢京戏,孟敖平时可不喜欢京戏。”

这人身上挎着一个帆布工包,手上提着一个插满电工用具的提包,一边让着蜂拥而进的学生,一边穿过书桌,走了进来。

“不喜欢吗?”何其沧望向了方孟敖。

这几双眼睛同时警觉了,同时盯上了一个人。

何孝钰、谢木兰也望向了方孟敖。

若有意,若无意,共产党那几个学生骨干,国民党那几个学生骨干都在暗中观察进来的人。

方孟敖其实也已被老人的态度感动了:“我只是平时听得少。”

燕大图书馆阅览大厅内又多了好些学生,还有人从门外陆续进来。

何其沧转望向程小云:“人家没说不喜欢嘛。”

该来的都要来,唯有坦然面对。

程小云站起来:“整段的?您还能唱吗?”

严春明看着手中的话筒,出了一会儿神,轻轻搁下。

“整段是唱不下来了。”何其沧这回没有扶沙发,雄健地站起来,“从‘月儿弯弯’开始吧。”

接着,他还是惊了一下,对方的话筒搁得好响!

程小云:“好吧。”

严春明出奇的平静:“刘老板,汉朝没有善本书。我不过来了,这里离不开……”

果然是名票,没有伴奏,但见她的脚轻点了两下起板,便入了:

老刘像是被舂油的大木锤在胸口狠狠撞了一下,猛吸了口气,才使自己镇静下来:“严教授,我这里刚给你找到了一本汉朝的善本书,叫什么《玉台新咏》,立刻过来拿。听明白没有?”

月儿弯弯照天下,请问军爷你住在哪家?

严春明一只手依然在擦着桌子,另一只手轻轻地拿起了话筒:“我是严春明,正在收拾善本书,有话请简短些。”

——何孝钰、谢木兰立刻被吸引了。

那电话比他还要固执,第一遍响完,第二遍又响了起来。

——方孟敖也被吸引了。

严春明坐在燕大图书馆善本室里,像是有意要冷落那电话,让它响着,捧起一摞书,叠在另一摞书上,拿起白湿毛巾在擦着自己的书桌。

更吸引他们的是,何其沧紧跟着唱了:

老刘又想了片刻,终于提起了话筒,拨号。

大姐不必细盘查,天底下就是我的家。

老刘:“什么不会?严教授如果出了事,我处理你!先出去!”

程小云:

那小张也立刻紧张了:“不会吧……”

骂一声军爷理太差,不该调戏我们好人家。

老刘:“交给谁了?!他现在在燕大图书馆!”

何其沧:

那小张:“交给了。”

好人家来歹人家,不该斜插海棠花。

老刘的目光好不瘆人:“你把严教授交给接应的人了吗?”

扭扭捏,多俊雅,风流就在这朵海棠花。

“在。”门从外面推开,一个精壮青年低声应道。

程小云:

放下电话,老刘在那里发怔,突然叫道:“小张!”

海棠花来海棠花,倒被军爷取笑咱。

也就听了两句,老刘好生吃惊:“一刻钟前他才从我这里离开的,都安排了,让他去那边……我以党……胆量和人格保证,绝没有叫他回学校……我这就查明,然后向老板报告!”

忙将花儿丢地下,从今后不戴这朵海棠花。

他显然刚到这里不久:“我是。张老板。”

何其沧:

骨节崚嶒的一只手拿起了话筒,是刘初五。

李凤姐,做事差,不该撇了海棠花。

镜春园那间北屋的电话突然响起。

为军将花忙拾起,来来来,

过道尽头的门,便是善本书库,也是他办公睡觉的地方。

我与你插,插,插上这朵海棠花。

他从包里掏出了一大串钥匙。

程小云:

他走到了阅览室大厅的尽头,走进了过道。

军爷百般调戏咱,去到后面就躲避他。

他并不理会,其实是看不见那些双诧望他的眼睛,只是隔着高度近视的厚玻璃眼镜向身边的学生轻轻点头。

何其沧:

和往日一样,他提着那只在法国留学时用奖学金头的、据说是19世纪手工制作的路易威登公文皮包,反着古旧的皮光,静静地从书架间、书桌前走过。

任你上天把地下,为军赶你到天涯……

“还有些善后工作要移交。你们忙吧。”严春明回答得很简短。

唱完了,一片寂静。禁不住,几双眼都悄悄瞥向了方孟敖。

还有好些共产党学生和国民党学生并不知道严春明的身份。

方孟敖身上那套空军服此时如此醒目!

那二三人都是中正学社燕京大学的骨干。

方孟敖当然听出了,刚才唱的“军爷”暗喻的便是自己,毫不掩饰眼中的湿润!

那三五人都是共产党学委燕京大学支部的骨干。

谢木兰有些被吓着了,何孝钰则是被父亲感动得蒙在那里。

惊诧望他的有国民党学生,二三人。

程小云等懂事,搀着何其沧,岔开话题:“校长,不比马连良差。您歇一下吧。”

惊诧望他的有共产党学生,三五人。

何其沧依然站着:“这就是假话了,比方步亭好些倒是真的,他一走板就踏人家的脚后跟。打电话吧。他去跟梁经纶谈什么?莫名其妙。叫他们都过来。”

——前几天接到校方通知,图书馆主任严春明教授已经辞去燕大的教职,说是回了天津南开,这时却突然出现了!

程小云怔在那里。

另几双眼睛也惊诧地望向图书馆大门口。

三个小辈也是一怔,都默在那里。

几双眼睛惊诧地望向图书馆大门口。

何其沧自己拿起了话筒。

“严主任,您回来了?”一个管理员轻轻的一句话,立刻打破了寂静。

“我打吧。”程小云从他手中拿过了话筒。

梁经纶这时却困在外文书店楼上,来不了。

“何伯伯。”方孟敖说话了,“我要回军营了,安排明天发粮。”

许多人更不知道的是,共产党学委发展的党员学生是在等梁经纶,国民党中正学社发展的学生也是在等梁经纶。

何其沧立刻明白了,他这是不愿在这个场合见方步亭,也不愿在这个场合见梁经纶,望着他,想了想:“去吧。孝钰,你送送孟敖。”

共同的名义是学联的学生。

方孟敖走到小院门外站住了,回头望着何孝钰:“我特地给你揉了那么多面,今晚你和木兰都在家蒸馒头,不要出去,明天也不要去领粮。”

谁也不知道有哪些人是国民党学生。

何孝钰:“你跟梁先生都谈了什么,还一个字都没跟我说呢。”

谁也不知道有哪些人是共产党学生。

方孟敖:“我跟他还能说什么。问他是不是共产党,他不肯承认,这就好。还有,我告诉他,你跟木兰,一个是我的未婚妻,一个是我的表妹,今后学联的事都不能参加。”

好在都很安静,这是美国大学图书馆的规矩,已经形成传统。同学间只是“道路以目”,大家都在等,也都在互相观察。

“你说什么?”何孝钰失了声,又赶忙压低了声音,“谁给你的权力?”

有站在架前翻书的,有不翻书只在书架前徜徉的。

“崔中石同志。”方孟敖望着天上的月,眼睛比月亮还亮。

有登记借了书坐到桌前看的,有不登记借书只是坐在那里的。

何孝钰心里一颤,随着他的目光,怯怯地望向了天上的月。

图书馆的管理员、助理管理员也都赶来了,登记借书。

“回去吧,看好自己,看好木兰。”方孟敖不看月了,向吉普车走去。

1948年的暑期,尽管战乱,尽管经济困难,由于美国方面保证了教学经费,燕大应期毕业的还是拿到了毕业证,已经离校。尚未毕业的也不急着赶论文,晚九点了,图书馆不应该有这么多学生。

何孝钰怔怔地看着方孟敖上了车,又看着车发动。

不止在北平,在全中国所有的大学里,燕京大学图书馆都是建筑规模最大、藏书最为丰富的图书馆,仅这个阅览大厅就能同时容纳数百人查阅图书资料。

车却倒了回来,在她身边停住。

“明白!”

方孟敖招了下手,何孝钰只好走过去。

曾可达停住了脚步:“你们安排一些人先去,注意有没有共产党学委的人在操纵。梁经纶同志暂时还去不了。”

方孟敖笑道:“忘记说了,替我告诉何伯伯,我喜欢他唱的京戏,尤其是那两句。”

“可达同志!”是那个叫欧阳的中正学社学生,“学联的人都聚集在燕大图书馆,等梁教授去安排明天的事。”

“哪两句?”

快步中曾可达摆了摆手:“辛苦了,注意梁经纶同志的安全。”

方孟敖:“‘任你上天把地下,为军赶你到天涯’。”

一层楼梯口旁,那两个中正学社的学生站在那里,显然不只是守卫,看神态是有急事向梁经纶汇报。看见曾可达下楼,同时肃正,行青年军礼!

把何孝钰窘在那里,车向前开了。

说完这两句话,曾可达毅然转身,这次是真的下楼了。

这一次车开得很老实,不到平时车速的一半。

这可是两句话了。

外文书店二楼房间。

“‘匈奴不灭,何以家为’!”停顿了片刻,曾可达又加了一句,“‘大丈夫何患无妻’!”

不知哪里来的电话,把梁经纶叫了下去。

梁经纶只得望着他。

方步亭笃定地坐在桌旁等着。

曾可达的目光柔和了许多:“天降大任哪……作为同志,只代表个人,我也赠你一句话吧。”

楼梯响了,梁经纶又回来了。

梁经纶被震在那里。

“坐吧,接着谈完。”方步亭依然不看梁经纶。

“学习建丰同志,不要儿女情长!”曾可达必须点破梁经纶心里那一层隐衷了。

梁经纶:“我不能坐了,您说的那些问题我无法回答,现在也没有时间回答了。”

“怎么用好?”梁经纶此刻竟也如此固执。

方步亭倏地抬眼望向他:“是共产党叫你去,还是曾可达叫你去?”

“不能再纠缠这个问题了!”曾可达的手短促地劈了一下,“建丰同志的指示已经很明确,‘用人要疑,疑人也要用,关键是用好’。”

“您不要猜了。”梁经纶淡淡地答道,“是何副校长的电话,您夫人打的,叫您还有我立刻过去。”

“方孟敖如果真有共产党的背景呢?”

“好。”方步亭站起来,“你既然不愿意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我也不需要你承认自己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只让你明白,我已经盯上你了。只要不牵涉我的家人,你干什么都不关我的事。到了何家,当着木兰,希望你明确表态,除了师生关系,你和她不可能有任何别的关系。不知这个要求梁教授能不能做到?”

曾可达:“我刚才说了,组织永远和你在一起。现在,我代表铁血救国会,重申一下建丰同志今年3月的指示:‘目前国民党已经彻底腐化,毫无战斗能力,失去全国人民的拥护,而共产党赤化不适宜中国。中国的未来应该属于我们有志气、有牺牲精神的青年们,这些青年一旦组织行动起来,就可以洒热血、抛头颅!’团结好方孟敖,执行‘孔雀东南飞’行动。”

“现在还不能。”梁经纶淡淡地答道。

梁经纶又慢慢转过了身,只望着他。

方步亭的目光陡地严厉了:“嗯?”

“经纶同志。”

梁经纶:“因为我现在不能去何先生家。明天给北平各大院校师生发粮,组织不好,就很可能发生新的学潮。那时候第一个为难的就是方大队长,您的儿子。现在学联的人都在等我,您觉得我是否应该去防患未然?”

站在门外,他发现梁经纶不知何时也转了身,在望着窗外。

这是在揭方步亭最深的那层伤疤了!

走出门,曾可达又突然停住了,慢慢转回身。

方步亭望着这个如此年轻又如此阴沉的留美博士双重政工,一阵寒意从心底涌了上来,目光却不能显露,依然严厉:“提到这里,我附带告诉你,我那个儿子可能不是你的对手,但他背后还有我这个父亲。不信,你可以试试。我方步亭是不屑于涉足政治,才干了金融经济。你也是学经济的,应该明白,经济才是基础,可以决定政治。记住我这句话,对你有好处,对你们接下来搞的币制改革也有好处。”

“不管他谈什么,你只跟他谈币制改革。”曾可达当然知道梁经纶此刻内心的纠缠,可自己不能陷入这种纠缠,说完这句立刻向门外走去。

方步亭拿起桌上的提包和帽子,撂出了最后一句最重要的话:“告诉你的上级,不要跟我的家人过不去,我会配合你们在北平发行金圆券,协助你们推行币制改革。去吧。”

梁经纶:“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这个时候突然来见我,绝不是跟我谈什么币制改革。”

自己先出门了,却叫人家“去吧”,这就是方步亭。

曾可达望向地面,又抬起了眼:“方步亭现在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吗?”

一日之间,一室之内,先是曾可达向方孟敖暴露了自己隐蔽的身份,接着方步亭又突然道出了自己隐蔽的身份。梁经纶望着方步亭的背影在门外楼梯上逐渐矮下去,逐渐消失,又一次觉得自己像被剥光了衣服,那盏只有二十五瓦的灯竟如光天化日!

梁经纶:“何副校长是民主人士,我可是铁血救国会的同志。”

偏在这个时候,楼梯又响了,而且响得很急,是中正学社那个欧阳跑上来了。

“什么意思?”

梁经纶:“方步亭走了?”

梁经纶满目萧然:“到现在,我还能代表何副校长?”

那个欧阳:“出门就上了专车。”

“代表何副校长,跟他论证币制改革的方案。”

梁经纶:“是不是又有新的情况?”

“那就请可达同志指示,我怎么跟方步亭谈。”

那个欧阳:“是。严春明回来了。”

“什么?我能跟方步亭谈吗?”曾可达的手收回去了。

“谁?回哪里了?”

梁经纶依然不握:“我当然要接受考验。现在,我只希望可达同志也留下来,一起跟方步亭谈。”

那个欧阳:“严春明,就在刚才,回图书馆了。”

曾可达脸上掠过一丝尴尬,接着又严肃了:“经纶同志,时局维艰,组织永远在你背后!接受考验,好好跟方步亭谈吧。”手还是伸在那里。

“找我了吗?”梁经纶问完这句,才察觉自己有些失态,“把你知道的情况都说完。”

梁经纶连抬手的意思都没有:“可达同志,你也要走了?”

那个欧阳:“是。他进了图书馆就直接去了善本室,跟谁都没有打招呼。”

曾可达也要走了,既不问何其沧为什么将方孟敖叫走,也不说方步亭来见自己该说些什么,只是伸出手握别。

梁经纶:“你们立刻去图书馆,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外文书店二楼房间的电话并不猝然,竟是自己的先生将方孟敖叫去了,梁经纶便有被猝然抛在这里的感觉。

那个欧阳:“梁先生,我们奉命要保护你。”

“好。”谢培东疾步走了出去。

“我不需要什么保护!”梁经纶很少有这样低声吼叫的时候,“立刻去!”

方步亭又对谢培东:“你还待着?叫小李备车,我和小云一起走。我在外文书店下,小云去何家!”

“是。”那个欧阳轻声答着,向门外楼梯走去。

“知道了。”程小云立刻拨号。

梁经纶怔在那里想了一阵子,走到门口,立刻将门关了起来,应该说是把自己关了起来。

方步亭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燕京大学外文书店,问电话局。”

顾维钧宅邸的后门,路灯控制在恰好能照见路面石径,进来的曾可达和王副官便身影隐绰。在这里把门的那个青年军营长紧跟在他们身后,也身影隐绰。

程小云拿起了电话,又问:“哪个号码?”

“曾督察,徐铁英和王蒲忱来了。”那营长在曾可达背影后轻声报告。

方步亭:“你也是个呆子。打电话,叫孟敖去何家,就说何副校长要见他。打呀。”他望向了程小云。

曾可达的脚停下了,回头:“什么时候?是同时来的,还是先后来的?”

“这应该管用。”谢培东的感动完全是真的,“只是梁经纶现在是跟孟敖在一起,行长也不好去……”

那个营长:“九点一刻,两个人同时来的。”

方步亭:“他是太子党的人,我就问他,还要不要在北平搞币制改革了。想要我这个行长配合,就离我们家木兰远点儿!”

曾可达:“一辆车来的,还是两辆车来的?”

“行长。”谢培东必须问了,“你见梁经纶怎么说?”

那个营长:“一辆车,徐铁英的车。”

方步亭:“这样。小云去见他,好好谈孟敖和孝钰的事。我去见梁经纶。”

曾可达慢慢望向了王副官:“陈继承又有动作了。守着电台,我随时可能向建丰同志报告。”

谢培东心里比他还急,此时却一句话也不能接,只望着方步亭拿主意。

王副官:“是。”

“他一个书呆子,你也听!”方步亭愤愤地转身,看着程小云,这才知道自己不冷静了,把目光转向了谢培东,“自己的得意门生在身边搞间谍、玩政治,一点儿都不知道,整天民主自由,还什么自由恋爱,把木兰往火坑里推嘛……”

曾可达踏着石径快步走了进去。

程小云:“何校长说这是两个孩子自己的意愿,是自由恋爱,他不干涉,也希望我们不要干涉……”

王副官对那个青年军营长:“明天发粮,我们的人都准备好了吗?”

方步亭站住了。

那个营长:“准备好了。一个连在现场,一个连在外围,还有一个连是机动。”

“步亭!”程小云急得直呼他的名字。

王副官点了下头,又低声叮嘱:“一定要记住,首先是保护好方大队长稽查队的安全,不管是警备司令部的还是第四兵团、第十一兵团的人,发现他们有任何对稽查队不利的举动,以国防部的名义,一律当场逮捕。对共党分子,发现了,在现场不要抓,到了外围,听曾督察的命令,叫抓谁,再抓谁。”

“备车,我这就过去。”方步亭说着就往客厅门走去。

“明白。”

客厅里,程小云的手还按在刚搁下的电话筒上,望了望方步亭,又望向谢培东。

王副官这才也向那个方向走去。

“乱点鸳鸯谱!”方步亭急了,大声嚷道。

曾可达站在住处的灯下看那纸北平警备总司令部的蓝头军令。

“好。孝钰,你也听着。”何其沧收敛了笑容,肃穆地望着她们,“当时,第一次世界大战过去不久,欧洲还处在暂时的和平时期。爱德华八世为了追求爱情和自由,毅然放弃了王位,这很了不起。但是,他如果在二战爆发时期这样做,就肯定不对了。因为他是国王,除了生命、爱情、自由,他还有对自己国家应该承担的责任。一个民族,一个国家,是不是富强,它的人民是不是幸福,首先要看领导这个国家的人,尤其是男人,能不能让他们的女人和孩子们幸福。我们这个民族啊……怎么能让自己的女人和孩子去承担那么多责任,失去自己的幸福呢?还是我的老乡顾炎武说得好,‘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们国家经历了那么多苦难,要救亡图强,应该是男人们的事。你们现在得不到别的幸福,最起码也应该去追求爱情的幸福。木兰上来前,孝钰的话我都听懂了。孝钰,你如果爱方孟敖,就不要管别的事,真心去爱!木兰,你如果爱梁经纶,也就不要管别的事,真心去爱!我支持你们,跟你们站在一起。”

徐铁英坐在靠里边的单人沙发上喝茶。

念到这里,她又觉得不对了,窘在那里:“我说不好了,何伯伯,您教我们吧……”

王蒲忱坐在靠外边的单人沙发上照例抽烟。这里没有烟缸,他便拿着自己的那个茶杯盖,权当烟缸,弹着烟灰,间歇咳嗽。

“是……”谢木兰着急地在想着更好的说法,似乎有了,念道,“‘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

曾可达将那纸军令轻轻放在桌上。

何其沧:“俗!换一种说法。”

“看完了?”徐铁英问得好生冷漠。

谢木兰:“温莎公爵!不爱江山爱美人!”

曾可达转过身,没有去坐留给他的中间那个长排沙发,而是顺手提起桌边的椅子,在茶几这边坐下。看似礼貌,显着随意,却比他们坐得高,说话便有优势。

何其沧:“这个人是谁,他为什么这样做?”

徐铁英便不看他:“我们都签了字,曾督察如果没有别的意见,也请签了字。陈副总司令那边在等我们的回执。”

谢木兰放下了手,站得笔直,飞快地答道:“是因为他哥哥爱德华八世爱上了一个女人,放弃了王位。”

“我就不签字了吧。”

何其沧真笑了:“不要举手,回答就是。”

“统一行动,曾督察不签字恐怕不合适吧?”徐铁英必须抬头望他了。

“我知道!”谢木兰立刻又激动了,还举起了手。

“很合适。”曾可达望了他一眼,又望了王蒲忱一眼,“徐局长兼着警备司令部的侦缉处长,王站长那块也归警备司令部管,你们应该签字。我代表国防部,国防部不归北平警备司令部管。”

何其沧:“乔治六世是怎样当上英国国王的?”

徐铁英:“刚才开会的时候,你不在。陈副总司令这个军令是报告过南京的。”

“您问吧……”谢木兰声音轻了。

“哪个南京?”曾可达一句反问,立刻站起身,踅回靠墙的办公桌,给自己倒水。

“答对了。”何其沧又笑了,这时笑得如此年轻,“木兰呀,你刚才批评何伯伯,现在何伯伯要批评你了。这么著名的演讲,你却答不出。下面再问你,必须答出来,要不,何伯伯就不帮你了。”

“沏好了,这杯茶就是你的。”王蒲忱望着他的背影,缓和气氛。

何孝钰轻声答道:“英国国王乔治六世的二战宣言。”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统一贯彻领袖的思想?”曾可达一手拿着杯子,一手提着热水瓶,乜向王蒲忱手中那个茶杯盖,“王站长,同属国防部,保密局也应该给你们发过新生活运动的手册,不抽烟做不到,喝白开水也做不到吗?”

谢木兰真是恨死了自己,她居然答不出来,只能悄悄地望向何孝钰。

这就不只是不近人情,简直有些不可理喻了。徐铁英的脸本就一直阴沉着,听曾可达夹枪弄棒,干脆端起茶杯,一边吹着茶叶,一边大口喝了起来。

何其沧:“谁讲的?什么意思?”

曾可达冷笑着倒水。

何孝钰也震在那里。

王蒲忱见缓和无效,大声咳嗽起来,在茶杯盖里摁灭了手中的烟,接着站起,准备出门,倒掉茶杯盖里的烟蒂烟灰。

谢木兰震在那里。

“王站长。”曾可达叫住了他,“对不起,我刚才说的话也不是指你。你们该喝茶还是喝茶,该抽烟还是抽烟。”

如此慷慨激昂!

王蒲忱好性子,又坐下了。

“好。”何其沧坐直了身子,满脸肃容,朗诵了起来,“‘我们的前面可能是一片黑暗,但是我们会坚持做我们认为对的事情。我们对神喊出我们的呼声,只要我们去追求,我们就会胜利。我,永远跟你们站在一起。’”

曾可达端着白开水回头也又坐下,瞄着徐铁英:“茶里还要不要加水?”

“您考吧,我们一定能回答。”谢木兰立刻激动了。

徐铁英:“谈签字的事吧。”

何其沧笑毕,接着说道:“胡适博士在文化上倡导反传统,可自己骨子里的传统文化却根深蒂固。其实何伯伯这一辈人大多这样,跟留不留学,是不是博士,都没有关系。可我们真不希望你们再传统。下面我引用一段更能说明问题的话考考你们。这可是一个赫赫有名的英国人讲的。答出来了,你们反什么传统,我都坚决支持。”

曾可达:“我刚才说了,我没有接到南京方面关于明天要抓人的指令。如能顾全大局,我希望你们也不要按北平警备总司令部这个军令去做。当下最要紧的是稳定。”

两个女孩被他笑得只好跟着笑。

徐铁英:“我们当然希望稳定,可共产党不让我们稳定。刚才接到的情报,共产党明天就会在领粮的现场鼓动新的学潮。王站长,情报是你们那条线掌握的,你说吧。”

何其沧哈哈大笑起来:“回答得好,批评得也好。”

曾可达必须严肃了,望向王蒲忱。

谢木兰:“不就说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嘛。何伯伯,你们哈佛留学的博士,都这么传统吗?”

王蒲忱忍不住又咳嗽了。这个时候咳嗽,还是为了缓和气氛,便缓缓咳着,咳完,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压了压嗓子,才慢慢说道:“燕大失踪的那个严春明今晚又回校了,这时就在图书馆,好些学联的学生陆续进了他那个善本室。各方面的情报分析,这个严春明基本可以断定就是共产党学委燕京大学的负责人。”

“哦?”何其沧来了兴致,“我倒想听听,怎么就是老臣子、旧文章,怎么就没有意思。”

曾可达听到这里有些吃惊了。

“这谁不知道,胡适先生写给他夫人的诗。”谢木兰明白了何伯伯的意思,胆子也就大了起来,“典型的老臣子,旧文章。没有意思。”

严春明在共产党学委是梁经纶的上级,他当然早就知道。从梁经纶那里得到的情报,严春明秘密去了天津,其实很可能是去了解放区,而且指示燕大学委的工作由梁经纶暂时负责,怎么突然又回来了?

“我念了啊。”何其沧是江苏人,这时却模仿着安徽人的口音念了起来,“‘天上风吹云破,月照你我两个。问你去年时,为甚闭门深躲?谁躲,谁躲,那是去年的我’。”念完,望着谢木兰。

曾可达想了想:“有情报断定他是回来鼓动学潮的吗?”

谢木兰还是聪明的,也猜着了他要念诗的用意,点了下头。

王蒲忱:“没有。但共产党这个时候派他回来,一定有动作。”

何其沧:“不能白念。念完了要告诉我,这首诗是谁写的?写给谁的?木兰回答。”

曾可达:“什么动作?我们要准确的情报。”

“爸,您就念吧。”何孝钰知道父亲的用意。

“准确的情报应该就是鼓动学潮。”徐铁英接言道,“‘七五事件’现在已经弄得我们十分被动了,明天再来一次,就不只是北平扛不住,南京方面也会扛不住。曾督察,国防部调查组的任务是反贪腐,可根本目的还是对付共产党在北平闹事。反贪腐总不能反倒被共党利用,亲痛仇快吧。”

何其沧还在笑着:“还没回答我呢?”

曾可达:“徐局长的话我没听明白,我们反贪腐怎么被共产党利用了,怎么亲痛仇快了?”

何孝钰在前,谢木兰跟着,走到了躺椅前。

徐铁英:“我说得还不够明白吗?”

接着慢慢走回躺椅前:“看见你们月下的身影,我想起了一首打油诗。想不想听?”

曾可达不看他了,转向王蒲忱:“王站长,共产党彭真7月6号讲话的文件你们破获后上报了吗?”

何其沧慢慢回过了头,笑着:“你们这两个人啊。”

王蒲忱:“第一时间就上报了保密局,毛局长也立刻呈递了总统。”

两个人走到二楼何其沧房间门口站住了,看到老人站在窗前,都有些尴尬。

曾可达:“保密局有分析指示吗?”

何其沧的眼在窗前看着她们。

王蒲忱:“应该有分析,还没有具体指示。”

月亮照着她们。

曾可达:“那我就向你们传达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的具体指示。共产党在国统区点燃了火已经要撤了,现在他们是在隔岸观火,反而是我们有些人要把火越烧越大。”

何孝钰让她拉着,也不知是自己牵着谢木兰,还是谢木兰拽着自己,两人向小楼的门走去。

“我希望曾督察把话说得更明白一些。”轮到徐铁英反问了。

“还是一起走吧。”谢木兰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曾可达:“彭真那个文件说得已经很明白,他们要‘隐蔽精干,积蓄力量’,把他们的党员都陆续安全转移到解放区去,这个时候会再鼓动学潮吗?而我们有些人却唯恐学潮不起,为什么?说轻一点儿是为渊驱鱼,说重一点儿是借反共之名掩盖他们贪腐的罪行。建丰同志一再指示,我们在各大城市的重要任务就是争取民心,安定后方,以利国军在全国战场与共军决战。坚决反腐是这个目的,明天安全把粮食发下去,也是这个目的。希望你们按建丰同志的指示办,不要激化局面,不要抓人。徐局长,我现在说明白没有?”

“那你押着我好了。”何孝钰抬步便走。

“非常明白了。”徐铁英站起来,却望向王蒲忱,“我的秘书,你审问得怎么样了?”

“你走前面吧,别像押着我似的。”

王蒲忱又要咳嗽了,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答道:“我没有接到审问孙秘书的指示。”

“你是自由的,你自己决定。”

徐铁英:“那现在还关着他?”

谢木兰立刻站起来,月光下很难从何孝钰的脸上看出表情,一阵怯意,忍不住问道:“你说我是上去还是不上去?”

王蒲忱只能望着曾可达了。

“好像是吧。”

徐铁英:“孙朝忠同志,我们全国党员通讯局培养的优秀青年干部,他没有任何贪腐问题吧?只不过执行戡乱救国的方针,杀了个共党分子崔中石,被你们和马汉山一起关在西山监狱。现在,真正的共党分子又出现了,曾督察却断言他们不会鼓动学潮,还不能抓人。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真有这样的具体指示,就请曾督察立刻请示经国先生,让他亲自给我们下一道不抓人的指令。或者,曾督察在这个军令上代表经国先生批示,落上你的大名。否则,我们明天必须按华北‘剿总’的军令办。”

“何伯伯等我……”谢木兰倏地抬起了头,“谈梁先生的事?”

曾可达一阵反感涌了上来,偏在这个时候电话铃响了。

何孝钰轻叹了一声:“上楼去吧,我爸在等你。”

曾可达起身走到桌前拿起电话。

“你知道我没睡,何必假装怜悯。”谢木兰反倒不装了,负气地答道,依然埋着头。

“曾教授吗?”竟是梁经纶从外文书店打来的电话!

“别睡了。”何孝钰尽量装着不知道她在假睡,“起来吧。”

曾可达不知道梁经纶现在是要汇报与方步亭谈话的结果,还是因为严春明回来要请示对策,这时偏又不能说话,只贴紧了话筒:“开会,十分钟以后打来。”

月光照着何孝钰出了客厅大门,照着她一步步走向梁经纶住的房间,走向坐在石阶上假装睡着的谢木兰。

他放下了话筒,转回身,不再坐下,望向王蒲忱:“王站长,徐局长刚才已经说明白了他的意见,你也是这个意见吗?”

她立刻将头趴在膝上,双手抱着,假装睡着。

王蒲忱又咳嗽了,一边咳着,一边又习惯地掏出一支烟,在嘴上含了一下,止住了咳嗽,答道:“我的意见是和为贵。”

是何孝钰出来了!

曾可达:“这是什么意见?”

突然又停住了,她敏锐地听见了一楼客厅门轻轻推开的声音。

王蒲忱:“请曾督察请示一下经国先生,那个孙秘书是不是可以先放了。还有,共产党学委那个严春明,明天在发粮的现场不要抓,等他离开时,秘密抓捕。”

“《西江月·井冈山》毛泽东。”望着天空的月亮,谢木兰想起了梁先生不久前教她的毛主席诗词,“‘山下旌旗在望,山头鼓角相闻。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

曾可达冷静了,望向徐铁英:“王站长这个意见,徐局长同意吗?”

何宅院落里,谢木兰抱膝坐在石阶上。

徐铁英:“抓我的秘书没有征求我的意见,放我的秘书需要我同意吗?”

“我喜欢务实。”曾可达只得站起来,“现在,我就传达‘孔雀东南飞’行动的详细计划和步骤。”

曾可达:“那就各自请示吧。我请示建丰同志,也请你立刻向陈副总司令进言,明天最好不要闹出学潮。”

“梁先生请坐。”方孟敖望着梁经纶坐下,自己站起来,“我请梁先生念这段誓言,真实意图就是,我这个人从来只干不说,希望你们不要叫我宣任何誓言。曾督察,你可以谈我和梁先生接下来该怎么合作了。”说完,又立刻坐下。

徐铁英倏地站起来。

曾可达这时两个人都不想看了。

王蒲忱也慢慢站起来。

“完了。”梁经纶也望着方孟敖。

徐铁英径直向门口走去。

“完了?”方孟敖盯着梁经纶。

王蒲忱还是跟曾可达握了一下手。

“好。”梁经纶站起来,望向前方,念道,“‘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作如下宣誓:一、终身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二、党的利益高于一切。三、遵守党的纪律。四、不怕困难,永远为党工作。五、要做群众的模范。六、保守党的秘密。七、对党有信心。八、百折不挠永不叛党。’”

也就送到门口,曾可达:“王副官,送一下。”

方孟敖:“你念完了,我会告诉你。”

王副官一直在门外走廊上站着,答道:“是。”

梁经纶有些不能忍受了,紧望着方孟敖:“我可以念一遍。方大队长可不可以告诉我,你的真实意图?”

看着王副官送二人没入花径,曾可达立刻关门,走向电话。

曾可达只好望向了梁经纶。

张月印接到老刘的电话,得知严春明没有转移,竟回了燕大,十分震惊,立刻赶到了镜春园。

“我想听。”方孟敖十分固执,“请梁教授把加入共产党的誓言念一遍。”

“我拟的电报。”老刘递给他一张纸条,“检讨、请示都在上面,请月印同志签署,立刻发给刘云同志吧!”

外文书店二楼房间里,曾可达怔怔地望着方孟敖:“没有必要了吧,梁经纶同志已经把他在共产党内的身份说得很清楚了。”

张月印冷冷地接过那张纸条——

父亲笑了,像是在点头,又像是在摇头,怔怔地望着女儿。

我没有完成让严春明同志转移的指示,致其擅自返校,并拿走了我的枪支,明天恐因此导致流血牺牲。请求组织处分,并请求指示善后。

何孝钰:“我去给他送饭。”

何其沧:“那方孟敖呢?”

“火。”张月印望向老刘,却冷冷地吐出了这个字。

何孝钰:“因为爸爸离不开梁经纶。”

老刘先是一怔,接着明白了:“我要求立刻电报上级,请月印同志签名。”

“为什么?”

“北平城工部现在是我负责,我就是你的上级。”张月印对老刘从未如此严厉,“如此严重失职的事件,把我叫来,就是叫我在你写的电文上签名吗?”

何孝钰:“我希望您救梁经纶。”

老刘还想解释。

何其沧望着女儿。

“我不想听你的解释!”张月印从来没有这样不让同志说话,特别是像老刘这样的同志,“老刘同志,你这种只认个人、不尊重组织程序、直接越级的行为已经不止一次了。还口口声声说严春明同志目无组织,目无纪律。”说到这里,他举起了手里的电文,“不要解释了,拿火柴来。”

“好回答。”

老刘被张月印这一番狠批震在那里,当然不能解释了,只能去找火柴。可自己平时不抽烟,这个镜春园点的又都是电灯,一时还真不知道哪里有火柴。拉了一个抽屉,又拉了一个抽屉,都没有找着火柴。

何其沧惊诧地望着女儿,接着毫不掩饰脸上的怯意:“不要,不好回答,就不要回答。”

老刘拉开半扇门,对门外瓮声叫道:“小张,找盒火柴来!”

“有。我现在就可以回答您。”

“是,我这里有。”门外应声答着,一盒火柴立刻从门缝里递了进来。

“有答案吗?”何其沧望向了女儿。

老刘竟忘了这个小张是抽烟的。

“爸。”何孝钰攥紧了父亲的手,“您应该问,女儿也应该回答您。”

脑子确实有些乱了,关了门,径直将火柴递给张月印。

“记不记得那一次爸问你,如果方孟敖和梁经纶都被抓了,而爸呢只能救一个,你希望爸救哪一个……你没有回答。后来,爸后悔了,不该这样问你。这个世界上,有好些问题永远没有答案,根本就不应该问。”

“自己点吧。”

“嗯。”

老刘只好推开火柴盒,抽出一根,擦燃了火,伸了过去。

“那爸就问了。”

张月印手中那张电文点燃了,化为灰烬,才扔到地上。

“爸。想问什么,您问就是。”

“不要说什么检讨了,直接说你的意见吧。”张月印坐了下来。

这时父亲的目光反而移开了,虚虚地望着上方。

老刘想了想,也不好看张月印:“严春明已经知道了梁经纶的身他是个不会掩饰的人,见了面,必然会让梁经纶察觉。梁经纶一旦察觉我们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上级的整个部署就都毁了,明天还很可能发生流血事件。现在必须釆取紧急措施,让严春明同志离开,不能让他跟梁经纶见面。”

接下来却是沉默。

张月印:“现在?你不觉得已经晚了?”

何孝钰立刻坐了下去,女儿的膝跟父亲的膝紧紧地挨在一起了。

“是有点儿晚了。”老刘恨恨地说道,“实在不行,就采取非常措施吧!”

“爸!”

“什么非常措施?”张月印态度又严厉了,“对敌人,还是对自己的同志?”老刘被张月印一针见血地戳破了自己武装行动的念头,默在那里。

父亲的嘴角挂着笑容,眼中却充满了苍凉。

张月印不再说话,从包里拿出了笔,又拿出了纸。

不忍看,也不得不看了。

老刘只好站在那里看着,接着,他睁大了眼睛。

何孝钰的心也被父亲紧紧地揪住了,她知道父亲在等着自己看他。

张月印在用左手写字,而且写得很快。

女儿的手被父亲紧紧地攥住了。

那张纸递过来,张月印接着写信封。

父亲一只手伸过来了,何孝钰的手也伸过去了。

捧着那张纸,老刘看得眼睛更大了——

凳子摆在父亲膝前,何孝钰却依然站在凳子那边,从来没有这样不敢望向父亲,何况坐下。

梁经纶同志:

坐在躺椅上的何其沧抬头望着女儿,从来没有这样笑过:“席前教子,膝前弄孙。中国人啊……这个位置爸一直是给未来的外孙留的,今天不留了。搬过来……对,就是这里。来,坐下。”

严春明同志公然违反组织决定,擅自返校,并携有手枪。我们认为这是极端个人英雄主义作祟,严重违背了中央“七六指示”精神。特指示你代理燕大学委负责工作,稳定学联,避免任何无谓牺牲。见文即向严春明同志出示,命他交出枪支,控制他的行动,保证他的安全。

何孝钰端起凳子站到了父亲身前,还是隔着一段距离。

城工部总学委

这又是从来没有的事。平时伺候父亲,也曾给他捏肩捶背,那是在身后;也曾给他泡脚捶腿,那是在身侧;也曾陪父亲说话,却总是隔着一段距离。

老刘还在惊诧地琢磨这封信的作用,张月印已经从他手里拿了过去,装进信封,封口:“前方战场的决战即将全面展开,接下来就是接管城市,百废待兴,我们需要多少人才呀。崔中石同志已经牺牲了,我们失去了一个懂经济的优秀人才。严春明同志不能再出事。现在最正确的措施,就是让梁经纶认为我们没有怀疑上他。铁血救国会为了让梁经纶继续潜伏,让他两面作战,就不会抓捕严春明。”

“吓着我女儿了。”父亲重复着这个称呼,“把凳子搬过来,搬到爸的膝前。”

信封郑重地递到了老刘手中。

这个称呼是如此遥远,小学的时候听到过。中学以后,父亲一直叫自己名字。

老刘接过那个信封,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戏里的诸葛亮,想起了戏文里诸葛亮交给赵子龙的锦囊。

这一声,让一直低头站在父亲躺椅边的何孝钰猛地抬起了头,望向了父亲。

张月印:“不能耽误了,叫小张立刻去燕大图书馆,看准了机会,让学联的学生转交梁经纶,然后马上离开。”

“女儿。”

“是!”老刘大声应道,大步开门,“小张!”

何宅二楼何其沧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