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野说完挂断了电话。不到十分钟,宝田本人便打来电话。
“请转告他事情紧急,我等他回电。”
“出什么要紧事了?”
接电话的秘书说宝田正在开会。
“半、半泽拿审查委员会的资料威胁我,说如果不照他的意思办,他就把资料公开。要、要是那样的话,可能会给宝田部长您添麻烦——”
半泽的身影刚一消失,浅野立刻用颤抖的手抓起桌上的电话。通话对象自然是宝田。
“半泽的目的是什么?”宝田打断浅野,“他一定有目的,否则不会随随便便威胁人。”
半泽没有理会浅野恶狠狠的目光,毫不犹豫地走出了支行长办公室。
不愧是常年交手的劲敌,宝田对半泽的行事风格了如指掌。
“那么,您就别管了,我想怎么汇报就怎么汇报。”
“他要我推进仙波工艺社的融资申请。他甚至连部长私下跟融资部打招呼的事都知道了。我想,融资部内部可能有人给他提供消息。”
“这我怎么说得出口,要说你去说。对了,上台发表的人可是你,半泽课长,是你啊!”
“你的意思是,你要放弃仙波工艺社的并购案?你这个人,怎么没有半点锲而不舍的精神呢?”
“您可以如实汇报嘛。就说为了促使并购案成功,宝田部长背后做了许多工作,融资部也很配合,对仙波工艺社的融资申请百般挑剔、反复施压,可惜,最后还是失败了。”
浅野感到左右为难,紧握听筒的手不断地冒出冷汗,胃部像被人狠狠地往上拧。他想呕吐。
“能拒绝的话我早就拒绝了。”浅野眼神飘忽,不自觉地说出了心中的苦闷,“我该怎么办?行长也会出席会议,你要我在行长面前出丑吗?”
“但、但是仙波社长不同意并购——他的意愿很强烈……我实在没有办法……”
“他们就是在用这种方式施压嘛,您可以拒绝啊。”
浅野的声音断断续续,因恐惧而发颤。
“他们会从各区域挑选支行代表汇报业务案例。不幸的是,我们支行也被选中。业务统括部想让我们把仙波工艺社的并购案作为成功案例发表。”
“我对你太失望了。”宝田的这句话像狠狠打了浅野一巴掌,“说到底,你根本不是半泽的对手。”
“那又怎么了?”
“我、我也想不到,他居然会这样威胁我——”
“刚才业务统括部打来电话,说的是业务统括部主办的全国会议,届时要求各支行的支行长和融资课长出席。你听说了吧。”
“那家伙,是讨价还价的天才。”没有想到,宝田说出口的居然是对半泽的称赞,“他一旦锁定了敌人,就会利用组织的规则和人脉毫不留情地将对方击溃。不管对方是你这个支行长,还是我。”
浅野叫住了已经转身的半泽。
“给您添麻烦了,非常抱歉。”
“我再说一句,行吗?”
浅野的道歉相当于投降宣言。
“我可以走了吗?还有工作。”
“喂,你可不能给我添麻烦,浅野君。”宝田冷冷地说道,“你就算要给半泽下跪,也得给我处理好这件事。还有,仙波工艺社并购案要是失败了,责任可全在你身上。”
在这一瞬间,浅野匡投入了半泽麾下。
电话挂断的那一刻,浅野的头无力地垂落下来。
长年在总行工作的浅野自然知道半泽的人脉并非徒有其表的花架子,也知道半泽的指摘绝不是单纯的威胁。
“可恶,可恶!”
“当然。”
瞬间爆发的愤怒驱使他抓起桌上的文件用力往地上砸去。此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江岛把脑袋探进来,看见满地散落的文件,吓得眼睛都瞪圆了。
终于,他挤出这么一句话。
“支行长,您没事吧?”
“你、你能保证吗?”
“吵死了!”
半泽的话在浅野心里起起伏伏,最终沉没下去。他思考了许久。
浅野在江岛身上撒完气,用双手抱住脑袋,久久没有动弹。
“只要你愿意交涉,融资部应该会批准。”半泽坚定地说道,“我行奉行现场主义。一线员工与客户直接接触,熟知客户的业务内容、业绩情况以及经营者的人品,他们的意见比什么都重要,这一点你也心知肚明。我希望,你用支行长的公信力去推进这单申请。身为主力银行,仙波工艺社需要的两亿融资理应由我行提供。只要你愿意完成本该由你完成的工作,我就不会把事情闹大。”
4
“可不是我在拖延,是融资部——”
半泽走进中之岛大阪总部的会客室时,给他打电话的人正躺在扶手靠椅上,歪头思索着什么。
“请您不要再阻碍仙波工艺社的融资申请,这笔两亿日元的融资有合理的授信依据。仙波工艺社的经营改革方案广受好评、具备可行性,担保也来路正当。既然条件齐全就应该获批。我不管宝田部长怎么为难您,总而言之,请您不要再用无聊的借口故意拖延了。”
“我想跟你聊聊昨天的照片。”
浅野的双眼在恐惧中睁大,嘴唇开始颤抖。
半泽接到这通电话是在下午一点过后。
“这可说不准了。但是啊,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既然做了坏事,就要做好被人揭发的准备。”
浅野应该汇报过早上发生的事,但宝田一个字都没提。他表明目的并得到半泽的回应后,抛出上午十点半这个会面时间,就把电话挂断了。
“你、你想威胁我,半泽?”
从大阪西支行所在的本町到位于中之岛的关西总部,有十五分钟的车程。
“只要我愿意,我现在马上可以对审查委员会的内容提出质疑。我也给总行里的几个朋友分享了提交给审查委员会的资料。至于我想质疑什么,您应该很清楚。”
此刻——
对话正往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浅野连眼睛都忘了眨,一动不动地盯着半泽。
“你居然敢威胁我们,好大的胆子。”
“您或许不知道,但我在总行内有可靠的消息源,我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宝田用憎恨的目光瞪着走进来的半泽,一言不发地等对方在沙发上坐下。
“我不知道!”
“您好像误会了。我大体是相信人性本善的,但火星都溅到身上了,不掸开怎么行呢?”
“那么,这件事您知道吗?宝田部长向融资部打招呼,让他们对仙波工艺社的融资申请多多挑剔——”
“无聊透顶。”宝田说道。
“这、这种事,我怎么知道。”
他眼底的怒意冒出了红色火苗。
“明明是支行长为了练习高尔夫逃避祭典委员会,触怒了各位会长,审查委员会的报告却只字未提,反而写着‘支行长因要事在身不得已缺席会议,挑剔的各位会长却借题发挥’,这是事实吗?”
“不管你说什么,我都有办法把它抹杀掉。身为部长的我和区区一介融资课长,东京中央银行这个组织究竟会更信任谁呢?你最好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那不关你的事。”浅野顶了回去,“审查委员会记录什么也好,不记录什么也好,哪轮得到被审查的人说三道四。”
“劳您费心了,您叫我来,不是为了说这些吧?”
“审查委员会其中一人,也就是融资部野本部长代理负责会议记录。我听说,是宝田部长要求野本部长代理把这部分记录删除。”
“你这家伙,永远不会在嘴上吃亏。”宝田骂道。
浅野的脸上开始浮现出戒备的神色。
紧接着,他抛出了正题:“我想知道,你为什么送那张照片给我,那是仁科让的涂鸦吧。”
“那、那肯定是因为不值得汇报。”
半泽的眼睛眯了起来,狐疑地盯着宝田。
“您知道是为什么吗?”
“你应该知道那不是仁科让的画。”
浅野被怒意染红的眼底似乎有另一种情绪在摇摆。
一瞬间沉默笼罩在房间内,两人都在暗中试探对方。
“你、你说什么?”
“那你说是谁的作品,《哈勒昆与皮埃罗》——”
此时,半泽说了这么一句话。
宝田还没说完,半泽就抛出了“佐伯阳彦”这个名字。
“听说,我提交给审查委员会的资料并没有体现在报告上。”
“你通过仁科和佐伯的书信,知道了仙波工艺社地下室里有佐伯阳彦的涂鸦。现在市面上高价出售的仁科让的《哈勒昆与皮埃罗》,假如是模仿他人作品——”
浅野的怒意倍增,半泽却只是冷漠地盯着他看。
“够了,我知道了。”宝田抬起右手制止半泽,直截了当地说道,“仙波工艺社不是正缺钱吗,我也不跟你兜圈子,我们有话直说。那幅涂鸦我买了,你们要多少钱?田沼社长那边,我去跟他谈。”
“你敢说宝田部长的不是?”
“真不凑巧,那是非卖品。”
“那就要怪大阪营本的伴野擅自汇报了,又或者,是宝田部长亲自汇报的?”半泽回道。
听到半泽的回答,宝田的脸僵住了。
“你少把责任推给总行。”浅野越说越激动,“你以为行长会信你的说辞?业务统括部整理的报告已经提交给了行长,这哪是一句莽撞就能解决的。”
“那你是为了什么?”
“仙波社长可是一次都没答应,将它变成既定事实的是业务统括部的莽撞。”
“为了揭露真相。”半泽回答道。
此时,半泽刚正式汇报完仙波工艺社拒绝并购提案的消息。
对宝田而言,这应该是他能想到的最糟糕的回答。
“你这浑蛋,反省一下自己的所作所为吧!”浅野瞪着泰然自若地站在办公桌对面的半泽说道,“仙波工艺社的并购案早已列入业绩计划,业务统括部正准备把它作为成功事例推广到全行,你想让我丢脸吗?”
“为了仁科让,为了他身后默默无闻死去的佐伯阳彦。《哈勒昆与皮埃罗》是这两人友情的见证,是一个名叫佐伯阳彦的画家曾经活在世上的证据。如果说给你的照片有什么用意,那也是对你们这些企图隐瞒真相的家伙发起的开战宣言。”
对支行长浅野的暴怒,半泽并没有放在心上。
“你也是东京中央银行的员工吧。”宝田耐心地劝说道,“你要是这么做,身为仁科让知名收藏家的田沼社长可能会蒙受巨大损失。仙波工艺社是我行的重要客户,杰凯尔也是啊。保护它是我行员工的义务,也是在维护我们自身的利益,你不这么认为吗?”
3
“听上去真是大义凛然。”半泽讥讽地说道,“银行职员的工作有必须遵守的规则,你遵守了吗?”
宝田轻轻点头,下意识地把红酒杯送到嘴边。吞进口中的酒失去了充斥口腔的浓郁芳香,也没有淡淡的酸味,仿佛只是红宝石颜色的白开水。
“你说什么?”宝田警惕地眯起双眼,“你什么意思?”
“明白了。”
“就是字面意思,宝田部长。”
“在这里自乱阵脚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田沼的确有种临危不乱的胆魄,“你去打听对方送这张照片的意图,问清楚之后,再做打算。”
半泽从椅背上直起身子,直直地盯着宝田,仿佛要将他看穿。“不管谁说什么,我都要把你做过的事公之于众。你等着吧。”
不知过了多久——
“等一下,等一下——”
田沼连眼睛都忘了眨,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宝田。
宝田连忙拦住已经起身的半泽。“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只是想保护田沼社长的资产价值,这有什么不对?”
“实际上——仙波工艺社正式拒绝了并购提案。”
“真的只是这样吗?”
这犀利的问题让宝田倒吸一口凉气。
被诘问的刹那,宝田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他试探性地看了眼半泽,却什么也没说。
“并购怎么样了?”
“啊,还有一件事——”半泽突然停下脚步,转头对宝田说,“听说M&A全行会议选中我们支行做汇报,能不能换成其他支行?仙波工艺社的案子已经没戏了,你之前可能想借此机会给浅野支行长施压,但现在已经没有意义了。”
这句话一点安慰效果都没有。
“点名要大阪西支行汇报的不是我,是行长。”
“我会想办法的。”宝田说道,“那个融资经理,可能只找到了涂鸦。”
宝田的表情有点苦涩。
“怎么办?”田沼近乎责难地问道,“你不是说会赌上自己的银行职业生涯吗?万一那件事暴露了,你打算怎么承担责任?”
“行长?”
半泽怎么会注意到只在仁科让与佐伯阳彦的书信里提过的涂鸦?也不清楚他了解到了哪一步,给宝田这张照片的用意是什么。
“我以前报告过杰凯尔的案子由大阪西支行跟进,他好像记在心里了。说是想了解之后的进展,就把大阪西支行列入了汇报名单。”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为了这个并购案,你到底做了多少违心事才搞出现在这个局面啊。”
“不清楚。”
“反正,你也不一定能参加。”
“你看吧,我就说了不能麻痹大意。”他那神经质的饱含怒意的眼神像针一样锐利,“他们知道了多少?”
“你什么意思?”
田沼瞟了一眼,脸色越变越难看。
宝田看着半泽,露出别有深意的笑容。
“今天,支行的融资经理送来了这样的照片。拍的恐怕是那幅画,就是仙波工艺社里的涂鸦。”
“我得给你一个忠告,有样东西是我有你没有的,知道是什么吗?——权力。调动一个小小的支行融资课长对我来说易如反掌,你可别忘了。”
宝田说出这话时,第二道菜的餐盘刚刚撤下。
“害怕人事调动的话,还怎么当上班族啊。”半泽笑了笑,压根儿不放在心上。
“实际上,有件事想跟您好好谈谈,社长。”
“有能耐你就试试,不过在那之前,宝田部长——”半泽的指尖戳到了扬扬自得的宝田眼前,坚定地说道,“我会拼尽全力把你击垮!”
他看准了时机。
5
宝田还没有告诉田沼今天出现的麻烦事。
“我跟业务统括部的人稍微打听了一下,全行会议的事,确实跟宝田说的一样。”
那是梅田站附近一家高级酒店的法式餐厅。田沼是店里的常客。餐厅的单人套餐不低于五万日元,再搭配高级红酒,这一晚的开销超乎想象。
渡真利打这通电话是在半泽与宝田对峙的数日后。这天,气象台预报了梅雨季结束的时间,难波之城即将迎来真正的夏季。
当天晚上,宝田与田沼约在餐厅见面。如此不适宜谈正事的餐厅也并不多见。
“五木行长既然说了要把M&A视为将来的收益支柱,必然会关心全行的动向。大阪西支行因为参与了杰凯尔的业务,行长好像很有印象。”
“差不多该开会了。”他嘟囔了一句,从沙发上站起,匆忙结束了与和泉二人的谈话。
“五木行长总是在奇怪的地方展现出惊人的记忆力。”
宝田将照片放进西装外套的内口袋。
半泽还在企划部时就曾被领导赶去五木面前解说材料。那时,他常为五木对细枝末节的记忆力惊叹不已。
“这张照片由我保管。”
那些案例的共同之处就是都有一些经不起深究的“弱点”。如果说,敏锐地察觉到这些弱点也算经营能力的一种,那么,五木可以说是天生具备了这种能力。
“嗯,就这么办吧。”宝田心不在焉地回答道。
“仙波工艺社案子流产的事,还没上报给行长吗?”
“你觉得呢?宝田。”和泉问道。
“关于这个——”渡真利的停顿似乎别有深意,“好像是宝田在阻止。你明白什么意思吗?大阪西支行,要做杀鸡儆猴的那只鸡,要在全行的支行长面前接受五木行长的斥责。如此一来,其他支行就会更加卖力地推进M&A业务。这招叫杀一儆百,大阪西支行成了替罪羊。”
不知道这沉默到底意味着什么。
这确实像宝田的所作所为。
和泉怒气冲冲,一旁的宝田却沉默不语。
事实上五木一旦大发雷霆,就有许多工作不便开展。毕竟,行内多的是平日伪装成理智绅士,本性却真正冷血无情的家伙。
“不自量力。”和泉骂了一句,心中的怒火抑制不住,“一个小小的支行课长拿什么跟我们斗。到最后资金链断裂,还不是要哭着求杰凯尔并购。我们干脆别管了,等他们求上门吧。”
“但是啊,这个光荣的使命能不能轮到你,还是个未知数呢。”
“他还在那儿逞英雄呢,说什么一定会守住仙波工艺社。”
渡真利似乎意有所指。
“他还说了什么?”
“你是说人事调动?”
宝田显然是在说谎,这让伴野感到震惊。这个身经百战的金牌销售,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男人,现在明显有点惊慌失措。
“聪明。”渡真利接着说道,“宝田向人事部告了你一状,说你无视行长的意愿妨碍支行业务,还有上次审查委员会的事。他建议为了支行业务能够顺利推进,尽快把你调走。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
“谁、谁知道啊,我也不清楚。”
“我终于要被免职了吗?那样也挺好。”半泽调侃道,“歪曲一个人的人事评价,还真是容易啊。”
“这是什么照片?”和泉终于发问。
“你说得没错,该告诉你的我都告诉你了,你可得好好加油。”没等半泽回答,渡真利便挂断了电话。
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但具体是什么,和泉不知道,伴野也不得而知。
6
宝田目光炯炯的双眼再次看向手中的照片。
“但是,你不要紧吧,半泽先生。”
“没有,他说没必要跟我解释。”
在那间被哈勒昆注视着的社长办公室,友之不安地看着半泽。“因为我们的事,半泽先生在银行的处境会不会越来越艰难?小春也很担心呢。”
“关于这张照片,半泽说什么了吗?”他问。
友之身边坐着小春和会计部部长枝岛。半泽的身旁则是中西,中西手中拿着刚刚盖好印章的融资合同。
此时,宝田才终于回过神来。
“您不用担心。”半泽表情平静,轻描淡写地回答道。
“宝田,你怎么了?”和泉狐疑地问道。
“如果没有半泽先生这样的人在,银行就彻底无药可救了。竹清老爷子也很欣赏你呢。”
伴野起初以为那是因为愤怒,但当宝田的脸缓缓转过来时,他却吓得倒吸一口凉气,宝田毫无疑问是慌神了。
听到友之的话,半泽不禁问道:“竹清会长说什么了吗?”
片刻之后,他脸上的表情却越来越严肃。
“前几天,我们在土佐稻荷神社的集会上碰面了,他说受你不少照顾。”
“什么玩意儿。”他嘟囔了一句。
“恰恰相反,是竹清会长一直在帮我。”
宝田从沙发直起身子,拿过伴野犹犹豫豫递来的照片。
半泽笑容满面,友之却还是一脸严肃,他郑重地挺直脊背。
“给我看看。”
“半泽先生,还有中西先生,这次的融资,真的非常感谢。”
“半泽交给我一张照片,让我转交给您。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照片,您看,可以收下吗?”
小春与枝岛也和友之一起,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不知道怎么开口,就干脆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张照片。
“您别这样。”半泽连忙制止,“我和中西,也只是做了身为融资经理应该做的事。”
“拜托您了。”伴野说道,“还有一件事——”
“不,不是那样的。”令人惊讶的是说出这句话的却是中西,“为了仙波工艺社的两亿日元融资,课长真的豁出了性命,我也要向您道谢。”
“他算什么东西!”宝田怒目圆睁,“这件事,我会告诉浅野君。”
中西也郑重地低下头。
“他还让我转告宝田部长,让您别看不起客户——”
“喂喂,怎么连你也……”半泽有点难为情地笑道。
听到宿敌的名字,宝田立刻咬紧了牙关。
“如果不是课长您,这笔融资绝不可能获批。”中西说道,“总行的人还有支行长,他们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促成并购案。是课长您跟他们硬碰硬,不遗余力争取到了这笔融资。从您身上,我真的学到了很多,也收获了勇气。”
“那个浑蛋。”
“半泽先生真的在为我们战斗啊,多谢了!”小春再次道谢。
“对不起,副部长。事实上大阪西支行的半泽也在,就是他在从中挑唆。还有——他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我们打点融资部的事。”
“你在银行要是有什么为难的地方,随时告诉我,半泽先生。”友之也说道,“我跟竹清老爷子打声招呼,让他再教训教训浅野支行长。”
“他们不是为资金问题伤透脑筋吗?都这样了为什么还不答应?你到底是怎么交涉的?”
“那倒不用。”半泽笑了。
和泉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那酷似烧水壶的秃脑袋瞬间变红,并且有越来越红的趋势。
他又收敛了笑容,正色道:“我还真有件事想麻烦您。”
“开什么玩笑!”
“你尽管开口,能帮的我一定帮。”友之爽快地答应道。
“那个……”伴野支支吾吾道,“非常抱歉,本以为会得到对方的允诺,没想到等来的却是正式拒绝。”
半泽提出了一个意料之外的请求。
在大阪营业本部,等待伴野归来的不只有发问的和泉,还有乘坐早上的新干线抵达大阪的业务统括部部长宝田。宝田看上去心情不错,跷着二郎腿,等待着伴野的回答。
7
“怎么样?仙波工艺社签合同了吗?”
“广告部收到一个采访申请,对方是《美好时代》杂志社的,说想和您聊聊仁科让的收藏品。”
2
每天早上,田沼来公司后都会和秘书开个碰头会。
“我告辞了。”伴野站起身,最后恶狠狠地冲友之说道,“社长,你会后悔的。”
“《美好时代》?”听到这个名字,田沼不由得反问了一句。
半泽的眼中有火焰在燃烧。
“那是仙波工艺社旗下的美术杂志。”
“你让他试试。”
“我知道。”
“宝田部长不会放过你的!”伴野愤怒地喊道。
秘书并不知道田沼计划并购仙波工艺社的事,这个项目是在极度保密的状态下进行的,能接触到信息的只有几位高层,秘书不在其中。
“你一定要给他看,还有——跟他说,少看不起客户。”
谁要接受他们的采访啊,田沼想。
他又怎么知道,半泽早就从渡真利那里得知了宝田的动向。
恐怕《美好时代》编辑部也不知道田沼计划并购仙波工艺社的事,所以才贸然请求采访。倘若果真如此,这就是个令人意外的巧合。
伴野的瞳孔深处有什么东西动了动。
“这是采访的企划书。”
“你怎么知道?”
秘书递来的文件第一页上写着几个大大的字——“仁科让特辑”。
“有眼睛的都知道,这是照片。至于是什么照片,我也犯不着跟你解释。你把它交给宝田,问问他,为了这种东西就可以霸占别人公司吗?他今天应该会来大阪本部吧。”
“广告部那边认为《美好时代》影响力巨大,是最适合对外宣传社长收藏品价值的媒体。他们建议您接受采访,算是为明年春天开业的田沼美术馆做预热宣传。”
“这是什么?”
“行吧。”
半泽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推到茶几上。
田沼做决定从不拖泥带水。
“就凭你?”伴野冷笑。
“对方希望尽快与您见面,会面时间在一个小时左右。下周三和东西新闻三岛社长约好的面谈需要重新调整时间,您看,把采访安排到那个时间可以吗?”
“收起你那套冠冕堂皇的说辞。为了促成并购,你们竟然连融资部都打点好了。算了,跟你这种小喽啰也没什么好说的。仙波工艺社,有我拼尽全力保护,我绝不会让它破产。”
“地点呢?”
“你再这么胡闹下去,仙波工艺社要是破产了该怎么办?”皱起鼻子的伴野狠狠地呼出一口气,“我行,可是在五木行长的带领下,积极推进此类并购案——”
“公司会客室怎么样?”
“胡闹的是你们吧。这句话,我原封不动地送还给你。”半泽冷淡地说。
“不,让他们来我办公室。”田沼说道,“那里也有一幅《哈勒昆与皮埃罗》,不是更契合企划主题吗?”
“你在胡闹些什么!”伴野正准备反击。
“您的想法很棒。”秘书点了点头,把要点写在记事本上,“接下来,是和软盾公司乾社长开会的事——”
半泽向友之打过招呼后,淡定地坐在了友之旁边的扶手椅上。
田沼的大脑还没来得及思考,话题就马上转移到下一个。《美好时代》上门采访的事就立刻被田沼遗忘到了角落。
“打扰了,社长。”
等他再次想起,已经是采访当天的事了。
“半泽!”
这次采访,透着一股与往常不同的古怪气氛。
空气里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大门敞开的社长室门口出现了一个男人的身影。
明明是特辑采访,却没有出现摄影师等工作人员。只派两个人采访鼎鼎大名的田沼时矢也十分反常。
“是我。”
“感谢您抽出宝贵的时间见我们,我是仙波工艺社的社长仙波友之。”
“那个人是谁?”伴野问道。
“社长?”
“因为你们老是误会,有人就建议我找个机会说清楚。”
看到对方拿出的名片,田沼时矢盯着他的脸看了许久,说不出话来。
自视甚高的伴野,眼中浮现出怒意。
“你就是社长……”
“您把我叫过来,就是为了拒绝我吗?”
“没错,前些日子,劳您对敝公司费心了。”
过了片刻。
“你是说——并购的事?”
伴野像被钉子钉住的标本,浑身动弹不得。他连眼睛都忘了眨,一动不动地盯着友之。
“是的,正是。”友之满不在乎地笑道,“虽然辜负了您的期待,但我知道您对敝公司的工作还是十分支持的,非常感谢。”
“看来是我说得不够清楚,我现在正式拒绝杰凯尔的并购提案。”
“哼,原来是这样。”田沼的眼神有点不怀好意,“一边拒绝我的并购,一边跑上门来采访我,你们还真够厚脸皮的。”
友之看着伴野,铁青的脸上孕育着怒意。
田沼的话里带着刺。
伴野把膝盖朝友之的方向挪了挪。“社长,再这样下去,仙波工艺社会倒闭的。”
“恰恰相反。”友之说道,“正因为有并购的事,我们今天才会冒昧来访。”
友之缓缓地摇头。
“什么意思?”
“您应该接受并购,社长。机会不会再有第二次,您想错失它吗?”
“让我来解释吧,我是东京中央银行大阪西支行的融资课长,敝姓半泽。”
突然他脸色一沉,眼神也变得犀利起来。
“融资课长……”
紧接着,他故作吃惊地说:“这太愚蠢了,融资申请已经没戏了,贵公司的流动资金马上就要见底,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支行的融资课长难道想亲手把客户推进火坑吗?”
田沼皱起眉头,估计是因为从宝田那儿听说过并购案的交涉经过。
“还没出来……在这种情况下?”伴野忍不住轻笑道。
“前几天我交给敝行业务部长宝田的照片,想必您已经过目。就是那张《哈勒昆与皮埃罗》的涂鸦。”
“是,半泽先生已经告诉我了,但申请结果不是还没出来吗?”
“啊,算是吧。”田沼含糊地应道,他一边挥手请两人坐到沙发上,自己则在沙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半泽怎么跟您说的我不知道,但融资申请是不可能通过的。”伴野说道,“社长,您应该接受并购才是。”
“然后呢?”
“资金问题有半泽先生帮忙,我一点都不担心。”
“您知道那是谁的画吗?”
“您这是什么意思?”伴野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您不是说要谈并购的事吗?还有,您现在不是正为了资金问题发愁吗?”
田沼只回了一句“不清楚”。
友之的话让伴野愣在原地。
“您不知道?”
“我可没说要答应并购。”
“我怎么可能知道?”
“不不,对我们而言,您同意并购这件事本身就值得感激。”伴野说道。
田沼像闹别扭一样笑着,看向半泽的眼神却满是戒备。
“你不需要谢我。”他说。
“那么,由我来解释吧。”
对伴野刻意用关西腔道谢的行为,友之并不领情。
说着,半泽拿出了一张与先前一模一样的照片。
“好在还有这份并购提案啊。”伴野趁机引出话题,“看样子您终于想明白了,多谢。”
“仙波工艺社的办公楼曾经为一家叫堂岛商店的公司所有。两名前途无量、立志成为画家的青年曾经在那里工作,一位是田沼社长熟识的仁科让,另一位是名叫佐伯阳彦的画家。这位佐伯阳彦,您应该也知道吧。”
“无论解释了多少遍我们跟预谋性破产无关,银行都不理会。这下我也没办法了。”
半泽盯着田沼的侧脸继续说道:“这幅《哈勒昆与皮埃罗》,乍看之下似乎是仁科让的作品,但仔细一看,会发现在这里——”
伴野露出同情的表情。
半泽指着照片中的某一点。
“现在行内对合规问题很重视。”
“这里有作画之人的签名,H · SAEKI,也就是佐伯阳彦。在留学巴黎的仁科让画出《哈勒昆与皮埃罗》的三年前,佐伯阳彦已经用一模一样的笔触完成了这幅辨识性极高的流行风画作。仁科让画的《哈勒昆与皮埃罗》,只是对前同事佐伯阳彦作品的模仿——说得更直白些,是剽窃。”
“资金筹措的事,确实像你说的那样,费了不少功夫。哎呀,银行这地方真的堪比阎罗殿,最开始怀疑我们跟预谋性破产有关,说是有担保就给融资,好不容易找到了担保,又说什么来路可疑。”
“那也不一定吧。”田沼有点焦躁地说,“或许仁科让当时就有了《哈勒昆与皮埃罗》的构想,那个叫佐伯什么的人出于恶作剧的心态在他画的涂鸦下签了自己的名字。这也不是不可能呀。仁科让的《哈勒昆与皮埃罗》可是世界闻名的现代美术杰作。”
“哪里哪里,我才要多谢您抽空见我。听说您最近为筹措资金的事费了不少神。前几日我也对您说过,公司的存续永远是第一位的,为生存下去选择最优解才是经营之道。”
“您说得对。”半泽承认道,“所以,这才是问题所在。”
他随意招呼伴野坐在沙发上,自己坐在沙发对面的扶手椅里。
田沼不安地变换着跷起的左右脚,试图掩饰内心的慌乱。但他没有阻止半泽,显然对半泽接下来的话很感兴趣。
“不好意思,还麻烦你跑一趟。”友之把伴野请进社长办公室,“请坐吧。”
“目前仁科让的作品拥有怎样的价值和人气,这一点,您身为世界顶级的仁科让作品收藏家,应该是最清楚的。但是,假如仁科那幅风格鲜明的《哈勒昆与皮埃罗》并非原创,而是对他人作品的剽窃,那么这幅画的市值将会怎样呢?恐怕难以想象吧。有一种说法是,您在仁科让作品上的投资不低于五百亿日元。假如一切成真,这些画很可能贬值到只剩一半或者三分之一的价值。为了守住画作的价值,您必须全力掩盖仁科让剽窃的痕迹。您之所以并购仙波工艺社,就是这个原因吧。”
第二天上午十点,伴野带着M&A初期合同赶往仙波工艺社。
“一幅涂鸦而已,你想象力还真丰富。”田沼并不承认,“你假借采访的名义来见我,就为了说这个?我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你最好有心理准备。”
和泉的表情,显得好像仙波工艺社被并购已确定无疑了一般。
“佐伯阳彦是丹波筱山一家酿酒厂的二少爷,大约三十年前去世。那家酿酒厂至今仍悉心保管着佐伯先生的画作。”
“只要杰凯尔和我行合作,今后还有数不清的大案子等我们去做。这次虽然辛苦,但也值得。”
半泽又拿出一张在佐伯酒造拍摄的照片,那是年轻的佐伯阳彦绘制的《哈勒昆与皮埃罗》。与墙上的涂鸦不同,这幅上好颜色的画与仁科让后来的作品如出一辙。
“我们也可以向田沼社长报喜了。”
“这幅画是佐伯先生在美大读书时的作品,他一直把它放在出租屋里。仁科先生经常带着食物探望体弱多病的佐伯先生。当时看到这幅画的仁科先生,内心或许受到了强烈的冲击。他在巴黎走投无路时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这幅画,于是,《哈勒昆与皮埃罗》便作为仁科让的作品问世了。”
明天下午宝田会来大阪出席会议。
此时田沼的表情蒙上了一层阴影,变得极为阴沉。
“这个好消息,可以拿来给宝田部长接风洗尘。”
“我也不知道这件事对他们来说是幸还是不幸,但对于以仁科让收藏家这个头衔扬名于世的你而言,这一定是个麻烦的真相。所以,你才会派我们银行的宝田去佐伯酒造,试图买下佐伯阳彦的遗作。”
“虽说闯过了审查委员会,但那家伙也就这点本事。”说着,和泉脸上露出令人厌恶的冷笑,“过不了多久,他就会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
“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那些事,我是怎么知道的?”田沼问道。
这说的是半泽。
“应该是通过遗书吧。”回答他的是友之,“有传言说,仁科让去世时曾给关系亲密之人留下遗书。其中一封,应该留给了他的重要客户兼赞助商,也就是你,对不对?”
“断其粮草见效了。说到底,区区一个中小企业怎么能与银行抗衡?即使有个白痴融资课长帮他们忙,也没用!”
田沼没有吭声。
“一切尽在我们的掌控之中,事情好像就要这样结束了,还真有点意犹未尽呢。伴野,你要好好干。”和泉窃笑道。
“由于亲属们的反对,你们与佐伯酒造的绘画交易进展得并不顺利。”半泽接着说道,“但是最近,你们得知仁科让和佐伯阳彦写给对方的书信被保留了下来。通过书信,你们注意到另一幅《哈勒昆与皮埃罗》的存在,就是那幅沉睡在仙波工艺社地下仓库的涂鸦。佐伯酒造那边,买下遗作和书信的事已经差不多谈拢了,对想要隐藏真相的你们而言,最后一项任务,就是隐藏那幅涂鸦。为此,田沼社长,你采取的措施就是并购仙波工艺社,我说得对吗?”
对于流动资金只能支撑到月底的仙波工艺社而言,剩下的路只有两条——直接破产,或者被人并购。
对半泽的问题,田沼已无力回答。
上周末他们接到融资部猪口的通知,说仙波工艺社的融资申请已被驳回。
他把身体埋进沙发,浑身像虚脱了一样,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地毯。
“我就知道他们快撑不住了。总算来了,果然只要耐心等待,就会有柳暗花明的一天。”
终于,他开口了:
这是七月第三周的星期一,新的一周刚刚开始。
“你们的目的是什么?”
伴野兴高采烈地向直属上司和泉汇报刚刚接到的电话。
开口的第一句便是质问。
“副部长,仙波工艺社来电话了。说是要谈并购的事,我明天过去。”
“你们来这里,不会是为了告诉我这个真相吧。你们根本没必要特意跟我说这些,直接把刚才的话刊登在《美好时代》上岂不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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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吧,但这么做会违背佐伯阳彦的遗愿。更重要的是,对你也没有任何好处。”半泽说道,“我亲眼见识过佐伯阳彦的画,也读完了他和仁科让写给对方的书信。我思考了很久,该怎么做才不算辜负这二人的友情。我今天来这里,是想提供一个解决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