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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泽直树5:哈勒昆与小丑 第七章 麻烦的真相

“《美好时代》是盈利的,又是我们的招牌杂志,所以予以保留。”友之答道,“我们也想过把现在亏损的杂志整合到一起,但赤字加赤字终究变不成黑字,所以只能砍掉。这也是迫不得已。”

“三本杂志砍掉两本吗?你还真豁得出去啊。”

友之继续道:“今后,提升公司业绩的主要手段有两个。一是扩充《美好生活》的篇幅。我们要做出满足读者需求的、比现在更好的内容。杂志也会接二连三推出特刊。其中最关键的,就是与如今好不容易到达权威地位的法国艺术杂志《现代艺术》的合作。这项合作势必会轰动业界,吸引大量读者。所以,我们会从已废刊的编辑部里抽调两人进入《美好时代》。另一项重大改革,则是企划部的业务扩充。

这是决定仙波工艺社生死存亡的经营改革方案,耗尽了所有人的心血。

“以前,我们做的工作只是策划。也就是向赞助商或美术馆提供展览方案,与国外的美术馆、收藏家联系,调配绘画或艺术品。但了解了客户意向之后,我们发现许多老主顾想得到更加深入的服务。例如预算管理、广告宣传、宣传手册的制作等,通过承包这种一条龙服务,可以确保营业额的逐步提升。此前因人手不足无法推行的业务,也能通过从编辑部中调配人手的方式实现。”

这是政子刚拿到沉甸甸的计划书时说的话。然而接下来,她每翻一页计划书表情就严肃一分,看完最后一页,她把计划书合上,摘下老花眼镜,闭着眼一声不吭。

政子一言不发地听着。

“这东西也太夸张了吧。”

“编辑们在编辑杂志中培养起来的技能也可以运用到广告宣传和制作宣传手册中。另外,由于增加了人手,策划案件的数量预计会增加到现在的两倍。”

现在,政子正坐在客厅的椅子上,浏览友之拿来的仙波工艺社事业计划书。

友之的说明结束后,房间陷入短暂的沉默。

半泽与友之结伴拜访堂岛公寓,是在大致的清扫结束之后。

不知过了多久。

“非常感谢。”半泽鞠了一躬。

“明白了。”政子说出了这句话。

政子盯着半泽看了一会儿说:“好吧,过会儿来我家吧。”说完,她喝了一口瓶装矿泉水,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汗。

接着,她用无法释然的目光看向半泽。“即便有了如此可靠的方案,银行还是需要担保吗?”

“不,请先把担保的事放一边,我们想听听您的意见。”

“这事比较复杂。”

“还是说,你们已经被逼得走投无路了?”

半泽虽没有透露融资部怀疑仙波工艺社参与预谋性破产的事,但政子或许早已凭借敏锐的直觉察觉到了什么。

政子把手扶在腰上,舒展了一下筋骨。她把垃圾袋交给半泽,自己坐在了旁边的长椅上。

“原来如此,算了。”她看向半泽的目光变得坚定起来,“已经麻烦半泽先生做了寻宝这种额外工作,我就不再说让你为难的话了。”

“你们可真难缠啊。”

政子重新转向友之:“友之,你的任务是不论发生什么,都要把这份计划落实。银行的事,你我无能为力。半泽先生,只有请你代替我们战斗了。拜托了——请用这栋楼和这块地做担保,促成仙波工艺社的融资。”

“想请您看看修改后的经营改革方案。”

“非常感谢。”

“你有什么事吗?”她看了看四周,“友之也来了吗?”

半泽向这位女中豪杰深深地鞠了一躬。

穿着围裙、戴着麦秆草帽的堂岛政子转过头,看着向她搭话的人。

5

“那袋垃圾,交给我吧。”

“啊,支行长,欢迎回来。”浅野刚回到支行,江岛便殷勤地打了声招呼,“有个好消息要告诉您。”

此时,在主参拜道上捡拾垃圾的半泽看见远处那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过去。

接着,他拿出了仙波工艺社的档案。

一个身穿运动衫的年轻人拉着拖车走来,那人是中西。他在神社内各处停留,把人们清扫的垃圾塞进塑料袋,再放进拖车的车斗。

“这也是半泽刚刚汇报的,听说仙波工艺社找到担保了。”

七月的早晨,梅雨并未全然退却。雨一直下到拂晓才停,土佐稻荷神社内积起的水洼映出天空的倒影。

“你说什么?”

4

浅野感到眼前一黑。他连外套也忘了脱,慌慌张张地翻开档案夹。

宝田委婉地堵住了田沼的质问。

“堂岛之丘……这是什么?”

“融资条件是会随审查内容和状况改变的,仅此而已。剩下的,您就别问了。”

浅野惊讶地抬起头。

听到田沼的质问,宝田正色道:“您别说得这么难听嘛。”

“听说是仙波社长的亲戚。”江岛用一种令人恼火的语调不紧不慢地说道,“听说对方非常愿意用名下的大厦给这次融资做担保。这太好了,支行长。”

“什么意思?你是说,你们对仙波工艺社撒谎了?”

“好什么好,并购案要怎么办?”

“那只是借口,社长。”宝田的笑,阴险得深不可测,“无论发生任何事,我行都不会向仙波工艺社融资。即使融资,也是在满足了‘接受并购’这个唯一条件之后。”

看到浅野的神情,江岛吓得用手捂住嘴巴。

“你不是说就是以这种条件拒绝他们的吗?”

“这个担保有没有问题?”浅野压低声音问道。

宝田干脆地摇了摇头。

江岛绷直了身体,生怕再说出什么惹浅野不高兴的话。他小心翼翼地答道:“大楼和土地没有什么瑕疵……但是——”

“不,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

“但是什么?”

“你是说他们没有担保的事?但他们要是从某个地方找到了担保该怎么办?到那时,你们银行不就得向他们融资了吗?”

“虽说是亲戚提供的担保,但这个亲戚有点……”被浅野瞪着的江岛战战兢兢继续道,“担保人堂岛政子的丈夫,就是那个有预谋性破产传闻的堂岛商店的社长。”

“因为,他们正为资金运转问题大伤脑筋呢。”宝田的唇边浮现出阴险的笑意。

“你是说,那个政子也跟预谋性破产有关?”

“你怎么知道仙波工艺社会接受并购?”田沼问道。

“不,是否有关还不清楚,但两人毕竟是夫妻。当时做丈夫的明明身背数十亿外债,不得不申请自我破产,妻子居然能全身而退,还拥有一整栋大厦。这有点不合情理。”

“怎么可能发现。”宝田不屑一顾地说道,“那东西沉睡几十年了,谁都没发现。”

“原来如此。”

“在那之前,要是仙波工艺社发现了涂鸦该怎么办?说不定,他们还会因此得知真相。”

浅野站起身,走进支行长办公室打了一通电话。

宝田不愧是销售老手,非常懂得如何一步一步安抚田沼的情绪。

“你说什么?出现了担保人?”宝田警觉地压低声音问,“是什么人?”

“您不需要这么焦虑,事情现在进展得很顺利。”宝田看上去泰然自若,“佐伯酒造那边基本同意了卖画的事。只要买下画和书信,这世上唯一能证明抄袭的就只剩沉睡在仙波工艺社地底的涂鸦。那边也迟早会接受并购。如此一来,真相将永远封存在地底。至少,我们也能争取到卖美术馆、卖画的时间。田沼大社长,请您放一百个心,有句话说得好——只要耐心等待,总会风平浪静的。”

听完浅野的说明后,宝田毫不犹豫地做了决定。

“我能放心吗?”田沼用尖厉得有些神经质的声音喊道,“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出现几百亿的损失呢!”

“融资部长北原那边由我去说明。跟预谋性破产扯上关系的房产怎么能用来做担保?”

“关于美术馆的买主,我们会在暗中继续寻找。请您放心。”

谢天谢地,这事不用浅野亲自去办。

在位于大阪梅田的杰凯尔总部,接近最顶层的社长办公室里,业务统括部长宝田正和田沼相对而坐。

“作为交换,致命一击得由你完成。”宝田的这句话暗含谴责的意味,“不管发生什么,你都要给我促成仙波工艺社的并购案。现在正是最关键的时刻,浅野支行长,你要记住,这可关系着你的人事评价。”

3

“您的教诲,我铭记于心。”

“不管宝田怎么出招,我们都得做好该做的事。”半泽平静地说道,“最重要的,是整理好经营改革方案获取堂岛太太的担保。只要融资获批,事情就有转机。”

放下听筒的浅野,心脏疯狂地跳动着,久久无法平静。

“不,他们应该不知道。”半泽断言道,“那些家伙,只是被利用的小角色。”

“听到出现担保,支行长都吓瘫了。”课长代理南田转过身,用手遮住嘴巴小声说道。

渡真利猛然抬起头,满脸震惊:“这事,大阪营本的和泉和伴野知道吗?”

融资部要求的担保已经到位,再加上重新修改后详细的经营改革方案,仙波工艺社的融资申请,可以说万事俱备。

“什么意思?大阪营业本部不是宝田原先工作的地方吗?这有什么问题——啊!”

“这次,他想挑毛病也挑不出来。”

渡真利盯着名片思考了好一会儿,越发迷惑。

此时传来支行长办公室大门打开的声音。半泽回过头,发现抱着档案夹的浅野已回到自己的座位。

“看看恒彦先生写的日期。”

“半泽课长,你过来一下。”

“哪里奇怪?”

该来的总算来了,南田留下这句话后返回了自己的工位。

“你不觉得奇怪吗?”

“这个叫堂岛政子的担保人,好像是堂岛商店社长的夫人吧,从前跟梅田支行打过交道的那个。”

半泽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复印件。那是佐伯酒造社长——佐伯恒彦保管的宝田的名片。

浅野的语气略带责难的味道。

“是这张名片。”

“堂岛政子女士目前正在以个人名义经营房地产。前段时间,我和仙波社长一直在与她交涉。这次,好不容易得到了允诺。”

“重大问题?”渡真利反问。

“堂岛商店,不就是那家预谋性破产的公司吗?”浅野说道,“你是怎么想的?居然用这种来路可疑的担保,就没有其他担保了吗?”

“不仅是这样。”半泽平静地说,“这件事里,还隐藏着一个重大问题。”

“预谋性破产的事,前几日我已经向您汇报过了。法律上也没有任何问题。”

“也难怪田沼社长和宝田那么拼命了。”

“但是啊,丈夫都被巨额债务逼到破产了,妻子怎么能坐拥这么大一处房产,这不奇怪吗?”

“关键是,杰凯尔现在的业绩绝谈不上是最佳状态。”半泽说道,“这事如果摆上明面,股价有可能暴跌。”

“这栋大厦是早在破产前政子女士独立持有的房产,并没有趁破产之机变更过持有人。”

“喂,半泽。这要是真的就糟糕了。即使画作只贬值一半,也会造成数百亿日元的损失。还有美术馆,就算七折出售,损失也将近一百亿日元。”

“我还是不怎么看好。”浅野说道。

他的表情渐渐变得严肃。

他又问一旁的江岛:“你怎么想?副支行长。”

“所以,他才会在暗中出售美术馆啊。”渡真利也赞同半泽的说法。

“是,我也和您一样。”

“如果买画的目的原本就是投资,要是我,肯定会考虑尽快脱手。”半泽说道,“有贬值风险的东西没必要攥在自己手上。要是我,肯定会一边争取时间一边把画全部脱手。可能的话,还会想把建美术馆这件事一笔勾销。”

江岛和往常一样表现出一种可悲的追随姿态。他问半泽:“没有其他担保了吗?”这个问题等同于废话。

“你说那才是真正的并购目的?”眼睛瞪得浑圆的渡真利整理了一下思绪,继续说道,“田沼美术馆的主打展品是仁科让的画,但仁科的作品却涉嫌抄袭。虽然他们暂时做了隐瞒工作,但这个秘密如果因为某种契机被公开,绘画藏品的价值就不知道会怎么样了——”

“没有,这是唯一的担保。”半泽答道,“这是我们反复交涉后好不容易求来的担保。请您务必提交给融资部。”

半泽也叫了生啤酒,他和渡真利干了一杯,接着便讲起了上周末在佐伯酒造的所见所闻。

浅野像闹别扭的孩子一样噘起嘴,双手交叉枕在后脑部,整个人朝椅子后背倒去。

“你到得真早。”

这个要求,他应该无法拒绝。

那是七月的第一周。这天晚上七点,半泽掀开西梅田居酒屋的门帘,就看到早已等在那里的渡真利,他面前装着生啤的玻璃杯已空了一半。

半泽有自信。

半泽和往常一样与来大阪出差的渡真利见面,是在拜访丹波筱山佐伯酒造后第二个星期的周末。

“行吧,毕竟也是个担保。”浅野妥协了,“真好啊,半泽课长。如此一来,融资申请应该没问题了吧。”

2

就这样,仙波工艺社融资申请的主战场再次转移到了融资部——

“过去,我家老头子说过一句话。”友之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没有哪家公司能顺风顺水地成长,总有一天会遇到必须接受新挑战的时候。现在就是那个时候。我一定会闯过这次危机,向大家证明自己。”

6

“就是这个,社长。”听完全部内容的半泽认真地说道,“这个方案,请您无论如何都要实现它。”

“这种来路可疑的担保,让我们很为难啊。”猪口直接向半泽打来电话,开口第一句就是抱怨,“那个叫堂岛商店的公司可是让梅田支行背了十五亿的坏账啊。现在算什么?噢,妻子拥有大宗资产,事到如今又来提供担保?别开玩笑了行吗?”

友之用热情的语调说起了小春的朋友——那名长居巴黎的经纪人介绍的提案。

“堂岛商店和这次申请无关。”半泽冷静地说道,“我们是为仙波工艺社申请融资,也按照贵部的要求提供了担保。如果贵部不推进下去,为难的是我们。”

“你稍微过来点,关于这个,有一桩有意思的事。”

“北原部长也说这种担保不像话,根本不值得审查。”

“交给我吧,前几天您提过的弥补出版部收益的事,就拜托了。”

“请等一下。”半泽慌了神,“他们虽说是夫妻,在法律上不也是独立的个体吗?政子女士又不是堂岛商店的担保人,为什么不能用她的房产做担保?你能不能说清楚?”

“经营改革方案。”友之接过话头,“一定要做出让堂岛舅母心服口服的方案。到那时,融资就拜托你了。半泽先生。”

“预谋性破产折腾了那么久,对方偷偷藏起一些资产也不奇怪吧。”猪口说道,“也不知道他们是从多久以前开始预谋破产的。还是说,你能证明这一点?”

“这不是挺好的吗,贵公司根本不需要加入任何资本旗下。但是,为此——”

“你们打算逼死仙波工艺社吗?”

“这不是钱的问题,是灵魂的问题。你怎么看?半泽先生。”

猪口毫无道理的指摘让半泽的怒意无法压制。

小春展颜一笑。

“仙波工艺社既有完备的经营改革方案,又有担保。凭什么不给融资?这太荒唐了。”

“这才是我的社长。”

“就算我行暂缓融资,仙波工艺社也不至于走投无路吧。”此时猪口说出了真实目的,“明明有送上门的高额并购提案,为什么还要用这种来路不明的担保贷款?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明白?”

“不,我不卖。”友之下定决心道,“那幅涂鸦,是一位名叫佐伯阳彦的画家曾经活在世上的证据。抹去它,或者为了金钱出卖它,都是对画家佐伯阳彦的亵渎。我喜欢佐伯阳彦这个人,他是个优秀、温柔、懂得为他人着想的青年。所以,我不卖。我们公司,我也不会卖。你同意吧,小春?”

“并购的事,谁告诉你的?”半泽压低声音问道。

“跟画作价格下跌相比,十五亿日元的品牌费又算得了什么。太看不起人了。”小春焦躁不安,快速地吐出一口恶气,“怎么办社长?我们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任由杰凯尔并购吗?还是,只把墙上的涂鸦卖给他们?”

“谁告诉的不都一样吗?”猪口慌张地答道。

“有这个可能。”友之用空洞的眼神盯住虚空一点说,“他们或许真的想并购艺术系出版社,但即便如此,也不一定非得是我们。为什么是我们?如果事实如此,一切就说得通了。”

“有个问题我想问,你们该不会是为了促成并购案,故意挑仙波工艺社的刺吧?”

“他们的目的,恐怕是隐瞒仁科让抄袭的事。”半泽说道。

“请你不要说这么失礼的话,我们怎么可能那么做。”猪口好像生气了,“我都跟你说了,是因为担保不行。”

“难道——难道,这就是他并购我们的理由?”小春的脸上浮现出怒意,“也就是说,仁科让和佐伯阳彦二人的友谊,对收藏了画作的田沼社长而言,是麻烦的真相?”

“这跟故意找碴有什么两样?你们是在见死不救,这难道不奇怪吗?”

“当然,田沼社长不可能知道涂鸦是否还在,但如果还在,就是个不小的隐患。”

“奇不奇怪,也不是区区一个支行融资课长说了算的。”猪口的回答颇有点恬不知耻的味道,“总之这件事,部长和我的意见相同。预谋性破产害梅田支行出现巨额坏账,用跟这事扯上关系的房产做担保在合规上也有问题。不管你怎么叫唤,不行就是不行。你再找找其他担保,实在不行,就趁早推进并购案吧。”

“那幅你出于恶作剧心态,在堂岛商店设计室墙壁上画的《哈勒昆与皮埃罗》涂鸦。”

半泽与猪口的通话就此结束。仙波工艺社的融资申请竟撞上了意料之外的暗礁。

半泽把书信复印件的一小节展示给众人。

“不予批准?这是怎么回事?”

“听说佐伯先生对宝田提起书信的事,是在最近。接下来的话只是我的推测,书信里可能有一条遗书没有提及的信息——就是这个地方。”

“是我力有不逮,非常抱歉。”在仙波工艺社社长办公室里,半泽深深地鞠了一躬,“我已经交涉过了,但目前还找不到破局的办法。”

友之咬住嘴唇。

“半泽先生,我们不是说好了吗?只要有担保就能融资。那难道是骗我的吗?”

“他一定很懊恼吧。”

听到友之的话,半泽咬紧了嘴唇。

“听说酒厂设备老化,需要一大笔资金,他正为筹措资金的事伤脑筋。虽然还没签正式的合同,但有这个意向。”

“舅母好不容易答应担保,现在居然说什么来路可疑,什么合规上有问题,这不是故意找碴是什么?”

“那么,佐伯先生会把阳彦留下的《哈勒昆与皮埃罗》卖掉吗?”

小春的话也不无道理。

友之皱起眉头,脸上满是同情的神色。

“我们根本没有其他担保,这你也知道,半泽先生。”友之的语气异常严厉,“这和逼死我们有什么两样?好不容易做好了经营改革方案,正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银行居然用这种牵强的理由打发我们,这太奇怪了。半泽先生不是一直在跟进吗?为什么还会发生这种事?”

“我也这么认为。”友之说道,“仁科让去世的时候,似乎给家人或特别亲近之人留下了遗书。杰凯尔的田沼社长对仁科让而言,是近年最大的赞助商和客户。仁科让究竟是怎么看待田沼社长的还不清楚,但两人之间毫无疑问存在斩不断的工作联系。后来仁科让精神状态不稳定,患上了抑郁症,他虽没有像巴斯奎特[1]那样依赖药物,却越来越封闭自我。到了后期,他几乎不见任何人。人们都说这是因为他敏感温柔的性格,但就像恒彦先生所说,他很可能因为抄袭的事备受折磨。他自己越成功,过去犯下的罪孽就越沉重。最后,终于承受不住。”

“融资部应该也不想看到仙波工艺社破产。我会耐心地说服他们。您能再给我一点时间吗?”

“田沼社长是仁科让作品的收藏家。听说,他在仁科作品上投入的资金不低于五百亿日元。如果抄袭的事被公开,那些作品的价值就有可能暴跌。所以,他们才会向恒彦先生购买佐伯阳彦的遗作。恒彦先生推测,田沼社长恐怕是通过仁科让的遗书知道了真相。”

“到这个月末,公司的资金就见底了。时间还来得及吗?”友之绝望地问道。

“什么意思?”小春问道。

“我会拼尽全力交涉的。”

“就是这样。”半泽说道,“我觉得,我好像知道为什么业务部长宝田想买佐伯阳彦的画了。”

话虽这么说,但半泽还不知道该如何反击。

“但现代美术的收藏家多数是大富豪,要说他们买画是因为沉迷于作品的艺术性,似乎也不尽然。投资也是个很重要的目的。站在那种人的角度,肯定不想看到高价并购而来的画作面临价格暴跌的风险。”

而且,支行长浅野的消极应对也是个问题。

美术的世界可以说是妙趣横生,但同样存在许多不合情理之处,有时甚至连善恶的标准都暧昧不清。想评判这种暧昧模糊之处,可能需要跨越时代的时间。

在奉行现场主义的东京中央银行,支行长的积极态度在关键时刻能起到巨大作用。然而在这件事上,浅野不仅坐视不理,一旦有什么负面消息,还会立刻让半泽劝仙波工艺社接受并购。

无法释然的沉默笼罩在房间内。

“我从一开始就不看好这个担保,融资部说合规有问题的话,我也没办法。”

“现在还不好说,但有下跌的可能性,下跌到什么程度就不得而知了。而且,即使仁科让本人承认过‘抄袭’并为此道歉,也不代表原创者佐伯阳彦的‘习作’就能得到好评。美术的世界就是这样,半泽先生,不能用常理揣度。”

这是浅野的主张,江岛也表现出附和的态度。

“假设,这件事被公之于众,仁科让作品的价值会怎么样?”半泽问道。

“我会尽我最大努力。”找不到具体解决措施的半泽,只好这样说道,“请您再耐心等等。”

“‘哈勒昆与皮埃罗’这个主题在欧洲很常见,法国画家安德烈·德朗画过,毕加索和塞尚也画过。但是,这幅画却很特别。流行性的画风、独特的笔触,任谁看一眼都会知道这就是‘仁科让’。如果这种强烈的独创性才是这幅画的价值所在,那么模仿了这一点的仁科让毫无疑问是在抄袭。”

半泽接到渡真利的紧急电话,是在第二天早晨。

友之仰头看着社长办公室的《哈勒昆》。

“我现在刚到大阪车站,你有时间吗?半泽。”

“仁科让并没有讲明这些画是仿作,而是以原创作品的名义发表。然而阳彦并没有提出异议,反而一直在支持他。这种情况有点少见。问题在于,那种画风,或者说独特的笔触,究竟是谁的原创?”

在仙波工艺社的融资申请被打回后的第二天一大早,渡真利就打来电话。

友之用手托住下巴,努力思索着。

“十点前我都有空。”

“那可太多了。不单单是绘画,还有音乐和文学,各种各样的艺术领域里都在发生同样的事。”友之说道,“其中也有因模仿他人作品备受好评的画家。因为那名画家的模仿,原作的价值反而上升。这个例子可以证明原作与模仿关系之暧昧。相反还有另一种例子,某位长期活跃于画坛的日本实力派画家的数十幅作品在获奖之后被认为抄袭了某位意大利画家,那位意大利画家在盛怒下发声,从而导致事情败露。结果,那些仿作被定性为‘抄袭’,奖项也被取消,这件事可以说震惊了整个日本画坛。回过头来看这次的事,仁科让和佐伯阳彦究竟是怎样一种关系,才是微妙之处。”

“我直接去你那里,我们在外面见吧。”

“以前,美术界出现过这样的问题吗?”中西问道。

渡真利要说的事,大概不方便在支行内提及。

友之无意中说出的这句话,正是问题的关键。

二十分钟后,在支行附近的酒店会客大厅,半泽与渡真利相对而坐。宽阔的会客大厅顶上镶着玻璃天花板。天气晴朗时,明媚的阳光会从屋顶倾泻而下。不巧的是今天是雨天,遍布大厅各处的植物盆栽也显得暗淡无光。

“无罪的模仿,还是恶意的剽窃吗?”

“有件事想告诉你。”

“在美术界,模仿是不是绝对的恶,原本就是一个值得讨论的话题。”友之说道,“对艺术家而言,模仿与创作本就关系密切。每个艺术家都会有看到前人作品后获得某种灵感,从而投入到自身创作的经历。由此诞生的作品,是致敬?还是抄袭?是无罪的模仿?还是恶意的剽窃?这不但要看模仿者和被模仿者的私人交情,还要看作品的创作过程。”

因为是工作日上午,酒店大厅并没有几个客人。两人在角落甫一坐定,渡真利就迫不及待地开口:“仙波工艺社的融资,恐怕没戏了。”

“他们一方面想让怀才不遇、郁郁而终的佐伯先生为世人所知,另一方面又必须尊重阳彦先生的遗愿,将《哈勒昆与皮埃罗》的秘密保守下去。在这样矛盾的情感中,亲属们恐怕一直备受煎熬。”

“什么意思?”

半泽回来后一直在想这件事。

半泽抬起僵硬的脸。

“拜访过佐伯先生的老家后,我也理解了亲属们内心的纠结。”

“就是字面意思。业务统括部部长宝田事先跟我们部门的北原部长和猪口打了招呼。大意就是不批融资,逼迫仙波工艺社接受杰凯尔的并购提案。要是仙波工艺社被逼得走投无路,刚好可以趁机压价。”

“真的辛苦你了,半泽先生。”友之遗憾地皱起眉头,却还是向半泽鞠躬致谢,“话虽如此,那幅涂鸦也是仁科让在这栋建筑内工作过的重要记录,我想好好保存下去。”

“开什么玩笑,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事?!”半泽嚷了起来。

“天上哪儿那么容易掉馅饼啊,枝岛先生。”小春半开玩笑地安慰道,但就连她自己也无法掩饰失落之情。

“那帮家伙脑子里只想着自己的利益。宝田这次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一定要促成仙波工艺社的并购案。我无意间听说业务统括部内部正在运作,打算把仙波工艺社并购案打造成全行皆知的模范案例。”

枝岛的肩膀无力地垮下。

“他们把客户当成什么了?”

“是吗……”

半泽的瞳孔深处,愤怒之火开始静静地燃烧。

“因为没有那时的记录和证言,所以并不知道真实情况。但遗憾的是,很难认定那幅涂鸦出自仁科让之手。”

“北原部长虽然严格,但这次也是宝田用合规问题给他施压。再这么下去,就要被他们得逞了。”

枝岛的脸色因失望而变得惨白,他的嘴巴一张一合,似乎马上会因为呼吸困难而晕倒在地。

因宝田的做法过于蛮横无理,渡真利气恼得脸都歪了,他把膝盖往半泽的方向挪了挪。

“也就是说,那个果然——”

“你一定要做点什么,半泽,不能任由他们歪曲我行的融资态度。”

这恐怕是友之、小春和仙波工艺社的员工最关心的问题。如果是真迹,那就是估值二十亿日元的珍宝,就能在业绩低迷的情况下挽救公司于水火之中;如果是仿作,则价值寥寥。因此,友之等人抱有很大期待。

半泽从渡真利的话中听出了强烈的危机感。

在半地下室仓库里发现的涂鸦,究竟是真迹还是仿作?

“我知道了。”

周一一上班,半泽就拜访了仙波工艺社,向友之、小春和会计部长枝岛三人讲述了详细经过。

半泽的语气格外平静,眼睛却炯炯发光,眼底卷起的愤怒的浪涛仿佛伸手可触。

“以上,就是我们拜访佐伯阳彦的老家后了解到的情况。”

“我规规矩矩地做事,他们居然敢蹬鼻子上脸?都给我等着。”半泽怒视着被瓢泼大雨拍打着的玻璃天花板说,“我大体相信人性本善,但——人若犯我,我必加倍奉还!”

1

[1]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成名的美国艺术家,后被怀疑死于吸食过量毒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