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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泽直树5:哈勒昆与小丑 第六章 巴黎往来书信

我也要加油!

让兄,加油!让兄,加油!

阳彦1981年4月10日

终日睡了醒,醒了睡。

7

连巴黎都去不了的我,只能每日每夜呆望着家中的天花板。

佐伯阳彦先生:

我知道你很辛苦。但让兄,还是拼尽全力在那里战斗啊。

谨启。阳彦。

巴黎真是个残酷的地方啊。

终于成功了!我终于在展览会上获奖了!

最近我的情况变糟了,写不了长信。

然而,我却无法坦率地为自己高兴。

让兄:

现在的我,怀揣着一个无法对他人言说的秘密。

6

但唯有对你,我必须坦白,必须道歉。

让1981年2月24日

阳彦,我模仿你最得意的画风画了一幅画。

我在明暗的夹缝中彷徨,完全找不到出口。

当我用尽头脑中储存的设想一筹莫展时,脑海里浮现的,却是你的《哈勒昆与皮埃罗》。

巴黎是个可怕的地方。能登上成功舞台的只有少数天才,剩下的人只配坐在观众席上。

那幅你出于恶作剧心态,在堂岛商店设计室墙壁上画的《哈勒昆与皮埃罗》涂鸦。之后,在你宿舍见到那张画的原稿时,我的心,像被一支从遥远宇宙飞来的无形利箭射中。

我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变成这样。

那是一种,和我一直以来的作品迥然不同的东西,一种和我迥然不同的才华。

不卖座也好,不被认可也好,有东西可画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反之,没有东西可画,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现在的我,同时尝到了这两种滋味。

那是灵感的产物,一种绝不可能在我身上出现的灵感。

我已经不知道了。

住手,不能这么做。

该怎么画才能被认可,才能逃离这暗无天日的生活呢?

如此劝阻自己的我,和把这幅画当作最后救命稻草的我,在身体中缠斗。

接下来,我该画什么样的画才好呢?

出乎意料地,这幅画竟然大受好评。

放弃绘画选择其他工作的话,该有多么轻松啊。现在的我终日苦恼的,就是这种终极选择。

不仅是舍隆,这幅画在展览会上也得到了极高评价。订单像雪片般朝我飞来,数量与金额都是前所未有的。

当面包和画具只能选择一个时,你会怎么做?

但是,我没有接受这些工作的资格。

现在的我,根本不知道应该画什么。生活也穷困潦倒,连购买画具也要犹豫再三。

即使被你斥为小偷,斥为臭不可闻的抄袭者,我也无话可说。

但其中的大部分已被用完,剩下的那些也被证明根本派不上用场。

一想到现在的你正怀着怎样的心情在看这封信和附加在信里的照片,我的心就懊恼得快要撕裂。

来巴黎之前,我曾有若干设想。

我,已经失去了作为画家的全部。

现在的我,彻底被打败了。我感到困惑,也因为这样的生活看不到希望而绝望,同时,还感到恐惧。

不知道该如何向你道歉,我已经无话可说。

前些日子,向你大肆吹嘘过的作品,败得惨不忍睹。我曾寄予期望的舍隆将那幅画批得一无是处,那些评论残酷到不堪入耳。

卑鄙无耻的小人仁科让1981年7月8日

我很担心你。既然到了从堂岛商店辞职的地步,想必你的身体状况已经糟糕到极点。信里没有写详细情况,大概也是怕我担心吧。自己身体不好却一直鼓励着我的阳彦君,对现在的我而言,是唯一的知己、伙伴。

8

感谢你前些日子写信鼓励我。

让兄:

现在的我,彻底被打垮了,像阴沉的云一般萎靡不振。

首先,祝贺你的成功。

被铅灰色阴云覆盖的巴黎天空,就是我心境的如实写照。

读完你的信,看完作品的照片后,我的心里涌起不可抑制的喜悦。

(前略。)

我已经没有时间、没有体力让自己的作品为世人所知了。

阳彦君:

是让兄代替了这样的我,让作品重见天日。

5

千万不要后悔,也不要责备自己。

阳彦拜1980年12月8日

现在的我,多么为让兄的成功感到高兴啊。开心,太开心了。如果身体好一点,我一定会激动得四处奔跑。

祝事业越来越顺利。

就连《哈勒昆与皮埃罗》看上去也得意扬扬的。

让兄下一幅作品,一定能大获成功。

太好了,让兄。

在这样的我看来,即使在困境中挣扎也依然坚定地走在热爱之路上的让兄,特别耀眼。是我永远崇拜的偶像。

真的,太好了。

真的好想去巴黎。

和你并排趴在办公桌上工作的日子,仿佛还是昨天。

我好想去。

每每想起,我都会落泪。

从前,你说过要我去巴黎对吧。

让兄,请代替我继续画画,把我的那份也画下去。

无法自立、只能在老家庇护下生活的我,眼睁睁看着让兄的背影离我越来越远。

一定要画很多、很多的画。

可以的话,我也想和让兄一样去巴黎。但堂岛商店的工作所得多数花在了治疗费上,根本无法凑够去巴黎的留学费。

还有,请代替我,好好活下去。

现在,我对自己的境遇无所适从。

恭喜你,真的恭喜。还有——谢谢你。

辞职后,我搬离了松屋町的公寓,返回丹波筱山的老家寻求栖身之所。

阳彦1981年8月29日

从年初开始身体一直不好,经常休假。我不想再给公司添麻烦,所以才做了这个决定。

9

上个月,我从堂岛商店辞职了。

读完信的半泽久久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盯着手中的信纸。他默默把信纸按照原样折好,仔细地塞进信封,放回盒子,然后向恒彦道了谢。

拜读了前几日的信,对让兄挑战新作的热情与充沛的精力无比羡慕。现在的我,实在是有心无力。这样一个逐渐枯萎、耗尽气力的自己,是多么可悲啊。

“写完最后一封信的第二个月,阳彦就去世了。”恒彦悲痛地说道,“这是名叫佐伯阳彦的画师活在这世上的重要证据。现在仁科先生也不在了。我曾想过要不要把真相公开,让弟弟也为世人所知,但又觉得这么做可能会违背弟弟的遗愿。”

(前略。)

这种左右为难,正是恒彦一直以来的苦恼。

让兄:

“但是,这么好看的画,一定有很多人想看吧。”

4

小花用怜爱的目光看着佐伯阳彦绘制的《哈勒昆与皮埃罗》。这幅画里,的确有某种摄人心魄的魅力。

让拜1980年9月13日

“我也想要,爸爸,买它!”

满纸胡言乱语,失敬。

听到隆博的话,半泽慌了神。

我绝不会放弃,一定会功成名就给世人看看。我相信,我这份热情绝不会输给其他人。

“喂,这可不是用来卖的呀。”

没有哪个画家一开始就能成功。只有在画出成功作品前不轻言放弃的人才能成为画家,放弃的,只能成为普通人。

“不好意思,这些画还没多到能卖的程度。”恒彦苦笑着对隆博说道。

舍隆画廊或许也会出高价把它当场买下。

他继续说道:“实际上,从几年前开始一直有人上门拜访,问我能不能把阳彦画的《哈勒昆与皮埃罗》全卖给他,顺带,还想要刚才给各位看过的书信。我想那人背后的买主,恐怕是专门收集仁科让作品的收藏家。”

就在昨天,我无意中想到一个非常出色的主题。下一幅画作或许会成为改变我绘画命运的作品。

半泽与中西面面相觑。除了他们以外,居然还有其他人注意到了佐伯阳彦的存在。这着实令人吃惊。

然而,即使是这样的生活,也存在希望的曙光。

“那人是怎么知道阳彦先生的呢?”

老实说,我并不知道有什么方法能让我爬出这不见天日的生活。甚至,我连是否存在那样的方法都不得而知。现在的我,很苦恼。

“我也想知道,但对方说有保密义务,所以没有透露。但我猜测,那位买主或许是通过某种方法从仁科让本人那里得知了真相。”

现在对我而言,画画早已不是梦想,而是织造现实的工作。

恒彦的推测令人意外。

我好怀念刚来巴黎时,那个满怀希望、天真烂漫的自己。

“也就是说,仁科先生生前,对某个人说过阳彦先生的事?”

我时常鼓起即将耗尽的气力,一遍又一遍对自己说:“绝不能在这里认输,要相信自己,能画出最优秀的作品。”

中西歪头沉思着。

现在的我,正在承受巴黎的疾风暴雨。

对仁科而言,《哈勒昆与皮埃罗》背后的秘密,应该是绝不能被外人知晓的。

这等同于告诉我,我的个性完全不受认可。

“那位先生初次拜访这里,是在三年前的十月份。”恒彦说道,“在那年的九月份,仁科让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以下只是我的推测,仁科让会不会留下了类似遗书的东西?”

使出浑身解数画出的作品无人问津,粗糙的仿作却大受欢迎。

“遗书吗?”这推测太出人意料,半泽不由得反问了一句。

我想阳彦你一定能理解这种心情。

他和中西对视了一眼,接着便对恒彦说:“确实,这也不是不可能。”

继续画那样的画是永远无法出头的。当然,在画室里,我也常常绘制那些并非用来讨生活的画,那些我真正想画、真正该画的东西。但目前为止,那些画卖得并不好。

“那位买主应该和仁科让关系亲密。对仁科让来说,这个秘密是沉重的包袱,压得他喘不过气了。虽然他自杀的原因还不明确,但如果真的和我弟弟有关,他或许会留下遗书把所有真相公之于众。当然,这也只是我的猜测。”

我现在按照一周一幅的频率画着画。然而,那些不过是卢浮宫或奥赛美术馆展出的名画的仿作。我将仿作拿到街上的纪念品商店,运气好的话,能卖出足够一星期生活的价钱。运气不好的话,只能得到区区几法郎。如此一来,我只会将所剩无几的存款慢慢耗尽。

半泽也觉得倘若果真如此,一切就合情合理了。

九月的巴黎终于恢复往日的繁华气息。

“想买画和书信的人究竟是谁,佐伯先生想必有了大概的猜想吧。”半泽问道。

巴黎的夏天有种颓废感,每日每夜只剩冷淡的沉默。唯有那晴朗得不像巴黎的天空,与我在大阪仰望的天空有几分相似。虽是同一座城市,季节一旦改变,熟悉的景象也立刻变得冷淡乏味起来,这让我禁不住讶异。不,之所以产生那样的感觉,或许并非城市的错,而是我被逼入困境的心灵在作怪。

“嗯,差不多吧。”

那之后,你身体还好吗?

恒彦躲开了半泽的视线。

拜启。

“您打算卖了吗?阳彦先生的画。”

阳彦先生:

小花和中西惊讶地看着恒彦。

3

“对方这三年来一直很有诚意地上门拜访。一开始我是拒绝的,但酒厂的经营也不太顺利,我想,差不多是时候了。”

阳彦1980年7月13日

那人开出的价格想必十分可观。

我相信,让兄一定能做到。敬上。

“但如果卖掉的话,不知道阳彦先生的画会流落到什么地方。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了。”半泽说。

你只身奔赴巴黎画坛,却能在短短的时间内遇到欣赏你的画商,也是因为这份实力。我衷心为你高兴,就像我自己也得到认可一样,与此同时,我也觉得这是你应得的褒奖。请在巴黎尽情施展才华,创造一个全新的时代。

“是的,我知道。”

不仅如此,让兄还具备无与伦比的速写能力和优秀的构图能力。如你信上所写,若是有眼光的人,一定能发现这种非凡之处。

恒彦环视着阳彦的画,满脸懊悔。

让兄有一旦决定便义无反顾向前走的行动力、坚强的意志和体力。每一样都是现在的我求而不得的。

“但是,我不会全部卖掉的。”这句话似乎是他说给自己听的。

我一想到这个地方有和我一样为了同一个梦想努力的人,就不再感到害怕,立刻决定加入这里。

恒彦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现在静静地站在半泽等人面前的,只是一个对公司现状感到无能为力的经营者。

回想起来,我之所以会在堂岛商店这家公司工作,也是因为让兄。从美大退学后,对前途感到迷惘的我偶然看见招聘启事,迷迷糊糊地前往目的地,却得到了同是美大出身、梦想成为画家的你真诚而亲切的建议。

“接到半泽先生的电话,听说是东京中央银行时,我还以为跟买画的事有关,以为你也是那位买主的代理人。看来,是我误会了。”

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时吃到的年糕汤。清爽的白味噌汤里泡着年糕,你为了让我补充体力,还放了鸡肉和海鲜一起煮。汤的味道,鲜美得难以形容。

“提出要买阳彦先生画的人,是我们银行的人吗?”

让兄还记得吗?两年前的新年我病得很重,甚至无法回家过年。元旦那天傍晚,你带着在老家打好的年糕来看我。

这个发现实在太出人意料。

如果让兄在的话,一定会带好吃的东西来看我。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更加寂寞。如同让兄离开大阪前的那一晚我说的那样,这三年,真的,真的受你照顾了。

“方便的话,您能告诉我名字吗?”

本想早点给你回信,但我近来身体不好,有时无法工作,甚至无法打起精神作画。每到这时,我都无法思考任何事情,只能躺在床上,瞪着宿舍的天花板挨过一天又一天。

“我有名片,请稍等一下。”

拜启。感谢你的来信。

恒彦返回主屋,立刻拿回来一张名片。

让兄:

“这是那位先生第一次拜访时留下的名片。”

2

名片上用铅笔写着接收名片的日期。

仁科让1980年4月20日

“为什么……”

再联系。请保重身体。

中西眼神透出惊讶,不由得喃喃自语。

阳彦君,等你身体好转后,请一定来巴黎。这里有成为画家的可能性,有未来。只要有实力,任何人都能被看到。我感到自己终于登上了能尽情发挥实力的舞台,兴奋到浑身战栗。

“是直树认识的人吗?”小花问。

然而,现实中的我不仅一事无成,甚至还没做好干成某件事的准备。前几天我画好几幅画后,顺手抓起它们跑进一家显眼的画廊。我知道每幅画里还有许多不足之处,也因此而感到羞愧。但我相信有眼光的人一定能发现画中的技巧。最终,只有一幅画被名叫舍隆的画商赏识。他让我画出更像样的作品后再来找他。对我而言,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虽然这只是小小一步,但我知道,这座城市宽广的胸襟足以接纳如我这般前途未卜的毛头小子。

“嗯,认识。”半泽抬起头。

上回给你的信里也提过,我在塞纳河左岸一个叫蒙帕尔纳斯的地方的十四区找到一栋没有台阶的七层公寓,顺利地搬了进去。那栋公寓与区政府在同一条马路。莫迪利亚尼[1]年轻时居住过的寓所就在步行可到达的地方。我感觉从前只能通过绘画或姓名知晓的伟大艺术家们离我的生活又近了一步。巴黎画派[2]虽已成为遥远而美好的时代追忆,我依然想用自己的双手重现那种辉煌。

名片上,写着东京中央银行大阪营业本部次长——宝田信介。

自我到巴黎,已经过去一个月了。

旁边留有手写的手机号码。

昨天在香榭丽舍大街散步时,恰好发现七叶树开花了。在这条著名的林荫大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都有种闲适愉悦的感觉,看得出来,他们异常享受好不容易到访的春日气息。挨过凛冽寒冬的巴黎,在夏日到来前的几个月里,大概会像鲜花般绽放,处处洋溢着喧闹季节的欢声笑语。这个过程,就好像坚硬的花苞徐徐盛开,散发出淡淡的蜜香。我切身地感受到,这个地方孕育着的不仅仅是艺术的萌芽,万事万物都在积蓄力量。终有一日,它们会冲破束缚,绽放出绚丽的花朵。

“为什么宝田会……”

(前略。)你身体还好吗?

新的谜团,降落在半泽面前。

佐伯阳彦君:

[1]巴黎画派的代表画家,代表作有《侧卧的裸女》等。

1

[2]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至20世纪30年代活跃于法国巴黎的一群外国画家的总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