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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我女儿在一旁看着,之后几天里,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没和我说话。玛尔塔和比安卡不同,性格很软弱,只要语气一变,她很快就会屈服,只会逃避,不知道反抗。弗洛琳达慢慢淡出了她的生活,我时不时会问玛尔塔,她朋友怎么样了,她会随便嘟哝几句,或者耸耸肩。

但弗洛琳达拥有这种气质。一天下午,她和玛尔塔从学校回来,外面下着雨。我看到她俩脚上穿着笨重的鞋子,走过走廊和客厅,弄得地板上都是泥点和水渍,她们却不在意。她们俩去厨房拿了饼干,开玩笑争抢着吃,她们吃着饼干,弄得家里到处都是饼干屑。那个光艳照人的少女那么自在,让我内心升起了一种无法抑制的厌恶。我对她说:“弗洛琳达,你在自己家也会这样吗?亲爱的,你以为自己是谁?你现在得给我打扫,弄干净整个屋子后才能离开。”弗洛琳达以为我在开玩笑,但我拿来了扫帚、水桶和抹布。我的表情肯定很可怕,她小声嘟哝说:“玛尔塔也有责任。”玛尔塔也说:“是呀,妈妈。”但我肯定说了很严厉的话,态度坚决,不容争辩,她俩立刻闭嘴了。弗洛琳达吓坏了,仔细清理起地板来。

但我还是很焦虑,两个女儿不注意时,我会观察着她们,内心会产生一种复杂的情感。有时候觉得她们可爱,有时让人讨厌。有时我觉得比安卡令人讨厌,这让我很难受,后来我发现她很受欢迎。比安卡有许多朋友,男女都有,我觉得只有我——她母亲觉得她讨厌,对此我很内疚。我不喜欢她轻蔑地笑,不喜欢她争强好胜,总是想得到更多,比如说在吃饭时,她会比其他人占更多吃的,不是为了吃下去,而是为了确保不错过任何东西,不被忽视或愚弄。我不喜欢她明知犯了错却很固执,沉默不语,不肯认错。

事情就是这样,我在安慰玛尔塔时,自己却更沮丧了。我心想,不知道美貌是怎么继承的呢?我记得很清楚,我在玛尔塔这个年纪时,深信母亲生我时一定是通过一个厌恶的动作把我推开,就像推开眼前的盘子。我怀疑她在怀上我时,就已经开始逃避我了,尽管在我成长的过程中,大家都说我和她很像。我们是有相似之处,但我觉得还是母亲更好看,就算有男人喜欢我,我发现内心也无法获得安宁。我母亲释放着一种很有感染力的热度,而我觉得自己冷冰冰的,好像血管是金属的。我想像她一样,不光是镜中或照片上的静态模样,而是像她那样,无论在街道上、商店里,还是在地铁、缆车上,在外人的眼里,都散发出来的那种气场,但没有任何复制工具,能捕捉到那种与生俱来的气质,即便肚子里的孩子,也无法准确复制这一点。

我丈夫说:“你也是这样。”或许他说得对,比安卡让我讨厌的地方,只是侧面反映出我讨厌自己的地方。或许并不是这样,事情没这么简单,一切都很混乱,并且当我在两个女儿身上发现了属于我的品质时,总会觉得有些不对劲。我觉得她们不会好好利用这些品质,这是我身上最好的部分,遗传到她们身上却变得别扭,变成了滑稽模仿,这让我很生气,觉得羞耻。

那时我因为情绪紧张一直胃疼,很内疚。我觉得,两个女儿所有的痛苦,都是由于我不够爱她们造成的,这得到了证实。因此我一直揪着这个问题不放,我对她说:“你真的长得很像外婆。”我用自己举例说:“我和你一样大时,也觉得自己很丑。我心想,我母亲很漂亮,但我很丑。”玛尔塔表现得更不耐烦了,她想让我明白,我应该马上闭嘴。

其实仔细想想,我很爱两个女儿身上那些陌生的部分。我感觉,我更喜欢她们身上来自父亲的特征,虽然我们的婚姻很激烈地结束了。或许那些特征来自我们的祖先,但我对他们一无所知,又或许那是身体结合后偶然造出的东西。总之,我越靠近她们,越觉得她们的身体和我无关,我不用承担责任。

但玛尔塔非常珍视她和弗洛琳达的友谊,她深受那女孩的吸引。我觉得将她俩分开很艰难,也有风险。有段时间,因为那种昭然的羞辱,我试着安慰玛尔塔,总是说得泛泛,从没提过弗洛琳达的名字。我不断地告诉她:“玛尔塔,你多漂亮、多可爱呀,眼神伶俐,长得很像你外婆,她很美。”但这些话没用,她觉得自己不仅比不上朋友,也不如姐姐,没有任何女孩有魅力,听了我的话,她更沮丧了。她说,我这样说是因为我是她母亲。有几次,她嘀咕说:“我不想听你说这些了,妈妈,你看不到我是什么样的,别管我了,操心你自己的事儿吧。”

但这种陌生的亲密很罕见。她们的不安、痛苦、矛盾一直在往外冒,我心里很苦涩,觉得这是我的错。在某种意义上,我一直是她们痛苦的源头,也是发泄口。她们会对我进行无声的控诉,或大喊大叫。她们不仅对那些和我显然相像的地方的糟糕分配感到不满,也对那些隐蔽的、后来才能察觉到的相似之处感到气愤。比如说身体散发的气息,像一杯烈酒,那些让人眩晕的东西,比如声音里一些很难觉察到的调子、一个小小的动作、眨眼的方式、微笑的表情、走路的步伐、微微向左倾的肩膀、手臂优美的摆动弧度。这些微小的举动,以某种方式不经意地结合在一起,让比安卡变得迷人,而玛尔塔没有,或者让玛尔塔变得迷人的东西,比安卡没有。那些遗传的东西会让她们骄傲,或者痛苦,会引发仇恨,因为母亲的力量似乎总是分配不均,从她们还在肚子里时就已经开始了。

玛尔塔大约十四岁时有个名叫弗洛琳达的女同学。尽管她和玛尔塔同龄,但有些早熟,已经出落成了大姑娘,非常漂亮。在我眼中,她的一言一颦都让我女儿黯淡无光,一想到她俩一起去上学、聚会、度假,就让我很痛苦。我确信,只要玛尔塔和她在一起,就会一直被生活遗忘。

在两个女儿看来,她们还在我肚子里时,我就很残酷:把一个当作亲生女儿,另一个像是继女。我给了比安卡丰满的胸部,却让玛尔塔胸脯平平,像个男孩。玛尔塔不知道,自己这样其实也很美,她穿着加衬垫的胸罩,这是让她感到羞耻的伎俩,看着她痛苦,我也痛苦。我年轻时胸部丰满,玛尔塔出生后,我的胸部就瘪了。玛尔塔总是说:“你把最好的给了比安卡,把最差的给了我。”她就是这样,觉得自己受了骗,这是她捍卫自己的方式。

我把娃娃拿开,自己躺在沙发上。我像往常一样想,如果吉诺认识了比安卡和玛尔塔,他会更喜欢谁。从女儿进入青春期起,我就特别喜欢把她们同大家公认的漂亮女孩相比,可能是她们的同龄人、密友、女同学。我暗地里觉得,这些女孩是她们的竞争对手,就好像她们漂亮、大方、聪明、充满魅力、闪闪发光,夺走了属于我女儿的某些东西,在某种程度上也夺走了我的某些东西。我克制自己,用慈爱的语气说话,但心里默默告诉自己,她们都不如我女儿漂亮,就算她们很漂亮,也是徒有其表,令人讨厌。我会列举出她们任性、愚蠢的地方,还有她们正在发育的身体的缺陷。有几次,我看到比安卡和玛尔塔不开心,因为她们觉得自己黯淡无光,我忍不住无情地指责起她们那些特别外向、会撒娇、讨人喜欢的朋友。

比安卡的性格不是这样,她从小就习惯和我作对。我在做事时,她会试图发现其中的奥妙,她会用眼睛捕捉那些她觉得很奇妙的东西,试图给我展示出她也可以做到。比安卡告诉我,她发现,我用水果刀削水果时动作小心翼翼,很精准,不会弄断果皮。在她赞赏我的这项技能之前,我从没意识到这一点,不知道是跟谁学的,或许,这仅仅是我对工作的态度:很有野心、极度追求精准。“把果皮削成蛇形吧,妈妈,”比安卡常常对我说,“削个苹果,把皮削成蛇的样子吧,拜托。”最近我在墨西哥诗人玛丽亚·格拉的诗中读到这样一句话:制造流线(原文是西班牙语 Haciendo serpentinas),我很喜欢。把果皮削成蛇的形状,让比安卡很着迷,她觉得这是我的众多魔法之一,现在想起这件事,我有些感动。

我和吉诺度过了愉快的夜晚,但我感觉有些东西让我很不悦。我敞开阳台门,海上吹来凉爽的风,夜空中没有星星。我觉得吉诺喜欢尼娜,不需要细想就能明白。这件事没让我感动、觉得有趣,而是让我不悦,我的不快甚至波及尼娜,就好像她每天出现在沙滩上,吸引了吉诺,也夺走了我什么东西。

一天早上,比安卡为了展现她也能把果皮削成蛇形,把手指切出了个很深的伤口。她当时五岁,马上大哭起来,手指流着血,也流了很多眼泪,很是失望。我吓坏了,大喊大叫起来,说就不能让她一个人待一会儿,我从来没有自己的时间。我喘不过气来,那时我觉得背叛了自己。亲吻可以抚慰伤痛,但我拒绝亲吻她的伤口,我想教育她,她不应该削水果,这很危险,只有妈妈可以,妈妈是大人,只有妈妈可以。妈妈。

吉诺很得体地等着我关上身后的大门,顺着昏暗的楼梯爬上四楼后才离开。他说那些人很坏,但他们能把我怎么样呢?我进了屋,打开灯,看到了仰躺在沙发上的娃娃,她手臂伸向天花板,腿张开着,脸朝着我。那些那不勒斯人为了找到娃娃,把沙滩翻了个底朝天,还有吉诺,一直用耙子在沙子里翻找。我在家里转悠,只听见厨房里的冰箱发出嗡嗡声,整个小镇也好像安静下来了。我看着浴室镜,发现自己眼睛很肿,脸也紧绷着。我换了件干净T恤,准备上床睡觉,尽管我毫无睡意。

两个可怜的孩子,从我肚子里生出来,现在她们孤单地生活在世界另一头。我把娃娃放在膝盖上,就像她在陪着我。我为什么会拿走这个娃娃?她身上带着尼娜和埃莱娜之间的爱意,是她们的情感纽带。这个娃娃是明证,代表了一种平和、幸福的母女关系。我把娃娃放在胸前。我过去浪费、遗失了多少东西?那些过往又浮现出来了,让我脑子很乱,全是当时的情景。我很清楚,我不想把娜尼还回去,尽管我很内疚,把她带在身边让我有些害怕。我亲吻她的脸颊、嘴巴,紧紧抱着她,就像埃莱娜那样。娃娃发出咕噜声,像说了句充满敌意的话,吐出一口褐色唾沫,弄脏了我的嘴唇和T恤。

大概在半夜时,我回到公寓。我们最后找到了彼此都感兴趣的话题,时间过得很快。吉诺告诉我,那位头发花白、身材高大的女人是尼娜的母亲。我还了解到,那位神情凶恶的老头叫科拉多,不是尼娜的父亲,而是罗莎莉娅的丈夫。我们就像在讨论一部看过的电影,但还没搞清楚人物间的关系,有时甚至连名字也叫不出。道别时,我觉得对那家人稍微了解了些。只是我对尼娜的丈夫知道得很少,几乎一无所知。吉诺说,他叫托尼,一般星期六来,星期一早上离开。我明白吉诺很讨厌他,不愿谈论他,我对那个男人也没什么好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