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之然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我会努力让她幸福。”
“你们若是还小,交交朋友也就算了,可如今思安已经大学毕业,她的人生到了一个新的阶段,做母亲的自然要为她考虑得更多。孩子,你和思安不会有结果的,耗得越久伤得越深,不如当断则断。”
“你确定你给的幸福是她真正需要的吗?她现在还小,没有经过柴米油盐的浸润,以为爱情足以温饱,她愿意陪你吃苦陪你从零开始,可是十年以后呢?你能保证她不后悔吗?你若真的爱她,你舍得让她受苦吗?无论是家庭背景还是成长环境,你们都相差太多,当你发现她买的一条裙子足以顶过你半个月的工资时,你也会觉得这个女人不可理喻。你们真的不适合在一起。况且……”
陆家当年在B城也曾风光过,陆父和人合资开公司,生意一直不错,后来运转出了问题,合伙人打算携款私逃,被陆父撞了个正着,两人起了争执,合伙人意图杀人灭口,拉扯间竟捅死了自己。本来这该算是正当防卫,可那人的岳父是有钱有势的大户人家,自然不能善罢甘休,诈骗罪和蓄意谋杀一并压在陆父身上,一拍桌子给他判了个无期徒刑,进去没两年就病死了。
林母的目光冷得像一块坚冰, “我也不会允许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杀人犯的儿子。”
“呵呵。恕我冒昧……我已经知道你家里的事了,这也是我今天找你的原因,你愿意和我谈谈吗?”
那日连怎么回的家都已经忘记了,只记得进门后就看到母亲正抱着父亲的遗像在哭,陆之然的心像被冻住一样,麻麻地痛。
他发现此时此刻在林母面前所有的语言都是那么苍白无力,“我真的很爱思安。”
陆母是个烈性子,乍然丧夫,也没有哭天抢地。她一抹眼泪卖掉高级公寓还了债,挽起袖子就去纺织厂当了女工,两个月的光景就再也看不出一丝贵妇人的气质,手上全是冻疮。那年陆之然才五岁,开水都不会烧的年纪,穷得快要揭不开锅的时候,陆母就抱着他撕心裂肺地哭,那么小的一个孩子,印象最深的童年记忆竟是母亲的眼泪。后来邻居季家知道了他们的情况,看这位年轻的陆太实在可怜,便时刻帮衬着他们母子。陆母常说,他们能活下来,真是多亏了季家那口应急的粮食。
“你说,我在听。”
在纺织厂,只能拿到微薄的薪水,还要因为陆父的事被领导、同事冷眼相待,再多的委屈也只能咽到肚子里,一个女人把年幼的儿子独自拉扯大,身上也再没了原先的傲骨。陆之然常受欺负,被骂成杀人犯的野种,有时忍不住了就冲上去和他们打架,满身是伤地回家,却还要被陆母罚跪。只因他打伤的人是校长的儿子,有天大的理由也开罪不起,伤还来不及敷药,就被母亲拽去给人家登门道歉。她知道母亲被社会规则伤怕了,所以她活得那么小心翼翼,病态地保护着陆之然。
“阿姨……”
“从小我就告诉过你不要去招惹那些有权有势的人,他们都是没有心肝的啊!你忘了你父亲是怎么死的了?他是被那帮草菅人命的畜生害死的!我就希望你能一辈子平平淡淡,不要再像你父亲一样经历那些大风大浪,可你倒好!你竟然敢去招惹林家的千金小姐!那种女人是我们能碰得起的吗?我看你这傻小子被人玩了都不知道!如今还要连累我被人找上门骂教子无方,你可真对得起我……”
“我来之前一直在想,一个二十岁的男孩子,对感情会有多认真呢?我以为你是看思安漂亮、纯情、家境好,符合所有小公主的特点,想和她玩一玩,毕竟这样一个女朋友带在身边实在是太拉风了。可是见到你之后,我发现自己错了,你看我的眼神不是心虚,而是恐惧,你已经猜到了我的意图,你怕我把思安带走。”
他木然地跪在母亲腿边,不住地说着 “对不起”。
陆之然轻轻点了点头。
陆母哭得满脸泪水,哀戚地看着自己拉扯大的儿子,“小然,如今你也大了,有些事妈妈必须要告诉你……季家对咱们有大恩,我们不能对不起人家,佳安喜欢你,瞎子都看得出来,我和你季伯伯已经商量过了,等你们到了合适的年龄就把事情定下来……这才是你应有的生活,娶一个乖巧贤惠的女孩,何必非要去够那天上的云呢!”
林母笑了起来,“是,她把那个当提神的药来喝。孩子,你今年上大二对吗?认识思安那年才十八岁?”
陆之然死死地咬着牙,用力到浑身打战,他从来不敢违背母亲的旨意,此时此刻也没有丝毫理由说一个 “不”字。
陆之然看着她扶在茶杯上的手,莹润纤细,仿佛二八少女一样白皙,他想起母亲那双在纺织机上操劳了一辈子的手,心底一阵酸涩,“思安也不喜欢喝咖啡。”
不过是一场天荒地老的大梦,如今天亮了,还有什么纠缠下去的理由。
“我明明不喝咖啡,却总喜欢和人约在咖啡厅聊天,想起来还真是有点儿尴尬。”
“小然,答应妈妈,和那个林家小姐断了吧,好不好?”
那张脸上可以轻易地分辨出和林思安相似但更加动人心魄的风华,贵气逼人。
一滴眼泪猛地砸在地上,视线里的整个世界都是扭曲的,陆之然听到自己艰涩的声音,“我会离开她。”
那妇人只着简单的T恤和卡其裤,走进来的时候却成了整间屋子的焦点。
然后便是那场惊心动魄的分手,生生砸断骨头、割裂皮肉、五马分尸一样的痛。
直到林母打来电话,当头棒喝一样把他敲醒。
他从来都是演戏的高手,林思安痛苦、哭喊、纠缠,他都可以无动于衷。即使心如刀绞般血肉模糊,也决绝得不肯再让她看出半分眷恋。
他希望自己可以永远为林思安遮风挡雨,把她捧在手心里,让她尽情地没心没肺地嚣张。他想赚很多很多的钱,带林思安去她想去的地方,紫霞连天的普罗旺斯、金黄麦田的荷兰,还有淳朴安详的威尼斯小城……他想和林思安一起经历人生百味、酸甜苦辣,只要是她就好,他会变成一个温柔稳重的小男人,不和她争,不和她吵,有错没错都让着她……他想把林思安带给妈妈看,她那么古灵精怪,又那么会装蒜,一定能把老人家哄得团团转……陆之然幻想着无尽的可能,每个方向都是如此光明,或许前路并非那样艰难,毕竟他和林思安相爱,他以为这就是最深的羁绊。
他说着各种绝情的话,看那女孩眼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伤害像带着惯性,一旦有了缺口就停不下来,多像一场兵荒马乱的闹剧,伤敌八百,自损三千,他陪着林思安演下去,活生生地痛死两个人。
那年他大二,每天天还没亮就起来读书,在图书馆自习室待到关门,考试全优,奖学金拿到手软,系主任、校领导都另眼相看。旁人忙着游戏恋爱时他又开始报考校外的技能考试,被人问到为何这么拼命,他只是茫然地答了一句 “我想找个好工作”。所做的一切努力不过是为了能和林思安的距离更近一点儿。
他狠狠地抽烟,抽到肺都是麻的,好像隔着烟雾想到林思安的脸,就能看不清她眼里的哀伤。
到底还是他陆之然太懦弱,贪图和林思安在一起时的快乐,醉生梦死,不知死活。
季佳安在他面前脱下衣服,身子打着颤,目光却坚定得很,“我帮你。”
陆之然总想保护林思安,那时却不明白在伤害她的人其实就是自己,从小他就是一个冷心冷情的人,爱上林思安之后才像是有了活人的温度,可即使如此他也从未主动和林思安道过歉,活生生把自己憋死也不愿先开这个口。林思安常点着他的额头骂他没有君子风度,他却不敢告诉她,其实每一次吵架,他都希望林思安可以彻彻底底地扔掉他,去找一个真正有资格爱她的人。连他自己都看不清他的未来在哪里,怎么舍得拖上林思安和自己一起闯。
他记不清那天林思安到底是什么表情,即使他一直强迫自己紧盯着她,手握成拳,掌心血迹斑斑。
她知道陆家生活拮据,从未提过任何要求,就连第一年过生日的蛋糕都是自己买好了才来找他庆祝的。林思安的善解人意是那样光芒刺眼,让他觉得不知所措,无处可躲。她不知道男孩子的自尊需要悉心保护,妥善安放,只想着拼了命地对他好,却总是被他的若即若离弄得万分沮丧。两人毕竟都还年轻,发生争执时恨不得把满身的盛气凌人都用在对方身上,相处的时间竟有一半用来吵架冷战。
他吻上季佳安的唇,缱绻而缠绵。
那时的陆之然才满十八岁,正是一个男孩子最狼狈的年纪,没有钱,没有社会地位,没有沉稳的气度,手里攥着的不过是几分青春朝气而已,他有什么能力给林思安那样的女孩幸福?
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猛地碎开,清脆的一声响,像是双生儿一般,他知道那一刻她有多痛。
他有什么胆量大言不惭?他用什么来爱她?
后来他跪在林母面前,抖着嘴唇求她让自己进去看一眼病房里的林思安。
直到现在想起来,陆之然都不禁苦笑,即使所有的事都变了,所有的人都离开了,他还是一样不敢还她一句 “我爱你”。
那妇人眼角还含着泪光,却坚定得近乎残忍,“我让你离开思安,没让你把她伤进病房。她好不容易才对你死了心,如今你再进去示好,这么反反复复变化无常,你想玩死她吗?陆之然,你和思安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我不会让你再伤害我女儿。”
后来是怎么在一起的?其实一直也没说明白,林思安红着脸说爱他,他就面无表情地听。多傻的女孩儿,以为表白完就完成任务了,丝毫不理会旁人的所思所想,她是那样自卑,甚至不敢开口计较陆之然是否真的爱她,却又那样自信,笃定自己的付出一定会有回报。
遍体生寒,终成陌路。
他甚至没有拒绝的资格。只是越发明白,这不是自己要得起的女孩。却还是忍不住寻找她的身影,一日不见,心底就开始有各种各样的猜想,是学业太忙?生病?还是……已经腻了?活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自己都恶心自己。
一开始,林思安还会长时间情不自禁地凝视他,目光哀戚,后来逐渐变成刻骨的怨,最后再相遇,她的眼里再也泛不起丝毫涟漪。
林思安常来酒吧,出手阔绰,动辄就塞给他几张钞票,眼里是不知世故的讨好。
陆之然终于完完全全失去了她,无论是爱,还是恨。
直到现在,她都不知道,其实先动心的人是陆之然。那天林思安推开酒吧的大门,身上那分灵气像是带着光一样,他只看了一眼便低下头去,心却慌得不成样子。后来林思安坐在台下瞪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看他演出,每忽闪一下他就觉得自己的心跳更快,接连弹错了好几个音。
所有人都当他是无情无义的冷血动物,心是焐不热的狠毒。
林思安总说她对陆之然一见钟情,瞅见他的第一眼就迈不开腿了,就知道傻愣愣地看着,心里刹那间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把这小子搞到手。
谁又知道,陆之然丢了林思安的同时,也丢掉了自己的半条命。
相爱不过两年,却好像历经了生死一般,活生生累怕了两个人。
不过行尸走肉而已。
他不得不正视那些曾经被他刻意忽略的问题,再也不敢自欺欺人地说只要他们相爱就可以。
陆母也知晓林思安订婚的事,心口已是落下一块大石,“不如抓紧时间把你和佳安的事也办了吧?”
正如母亲所说,林思安是真正的白天鹅,不可能一辈子陪着你在泥塘里打滚,总有一天她是要飞上天的。
陆之然恭恭敬敬地应下来,眼里哪有半分喜气,活像是出殡在即。
林思安和那人多般配,千金小姐是一定要和豪门少爷在一起的,要是陪在她身边的是个参加工作才两年多的小职员,那才是笑话一样的悲剧。
他找了季佳安摊牌,温柔而残忍,“你若想嫁给我,我一定会娶你,但是我这一辈子都不可能爱上你,我心里装着谁,你很清楚。”
他摸出打火机,手却抖得不成样子,怎么也点不着。脱力般靠在墙上,这是怎么了?不是你一直期待的结果吗?现在这么唧唧歪歪地难受给谁看?
十余年的相守和等候终究是一场空,季佳安哭得声嘶力竭, “她都已经要结婚了!”
陆之然一抹脸,勉强笑了笑,“我去抽根烟。”
陆之然轻描淡写地说:“她是否结婚,和我爱不爱她,有关吗?”
“啊?你说什么?”
曾经那些轻狂的岁月里,他总是忍不住想,谁若伤害林思安分毫,定要那人十倍百倍地偿还。
“她才不是那样的人。”
谁曾想这些年林思安最怨的、最恨的、最想永不相见的,偏偏就是他陆之然。
“这是顾嘉臣的未婚妻?嚯,可真够漂亮的,是不是明星啊?拿咱公司那几朵花跟人家一比,纯粹是狗尾巴草和白牡丹较劲啊,我要是有这么一老婆,还不得天天摆在家里供着?这男人要是有了钱,什么女人得不到?多漂亮的美人儿都得前赴后继地往前冲。”
诚然报应不爽。
陆之然静静地听着。
答应过你的承诺自然不会忘。
同事凑过来一看,啧啧叹道:“顾嘉臣啊……那可是咱B城出了名的钻石王老五,据说接手顾氏没几年就把公司的业绩翻了好几倍,还真不是个只会玩儿的纨绔子弟。我妹妹可崇拜他了,老嘱咐我要是看见顾少一定得帮她要个签名。哎,你说人家那种大少爷哪是咱们这小老百姓说见就见的?这人和人的差距啊……怎么能差这么多。”
这笔债,我用一辈子来还怎么样?
陆之然对着那篇报道发了很久的呆,被同事一推才猛然惊醒过来,“之然?琢磨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