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孙子就会装蒜。
顾嘉臣温文浅笑,藏不住眉眼间君临天下的气势,“我是思安的同事,刚才在街上遇到她,听说思安要请朋友吃饭,我便厚着脸皮来蹭一顿,你们不会介意吧?”
陆之然垂着眼睛,季佳安不敢说话。
月亮湾的装潢一向为人津津乐道,和名字一样旖旎精致,从来都是小情侣光顾率最高的餐厅。
林思安伸手给对面的两人满上茶,“好久不见了,最近都还好吗?”
如今再相见,不过依稀可以分辨几分当初牵动少年心的风情而已。
季佳安一双妙目在她脸上转了一圈,估计是实在吃不准林思安的想法,连笑容都有些牵强,“我们都还好,之然在公司老是受到经理的表扬,我最近也换了新的工作。”
时间真是善良而又残忍,它就是一切最大的理由,无论爱恨,还是遗忘。
林思安笑了笑,如今再面对这个女孩,再也不会有如临大敌的局促。
曾几何时,她也以为自己和陆之然的感情一定会在她死缠烂打地坚持之后功德圆满,所以她一次又一次地妥协忍让,把自己逼到墙角,再也无路可退。就连颜唱唱都责怪她甘于弱势,不思长久,可惜自己却不明白何谓情深不寿。
失恋果然是让一个女人成熟起来的最好方法。
一开始她还不愿放手,觉得打断骨头毕竟连着筋,总能仗着他的不忍心挽回三两欢愉。后来才明白,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不爱了,就是最大的理由,怎么说,都是错。爱情和生活一样,终归是一场不公平的游戏,没有人规定,你付出的多,就一定能得到回报。我们能做的,不过是在被晴天霹雳劈到的时候努力站直了别趴下。
再抬眼,她仍是笑意盎然,“之然,工作还顺利?”
真的。太委屈。
陆之然清隽的眉目总是带着三分漠然,此刻眼里却像弥漫着雾气,茫然而冰冷,没有回答,反问:“你呢?”声音低沉喑哑,哪里还有当年那翩翩少年的清澈。
那句歌词是怎么唱的?“太委屈,连分手也是让我最后得到消息。”
林思安的心还是微微地疼了一下,也许是职业病在作祟,随口说:“你是不是感冒了?注意身体。”
那时候她多傻,抱着陆之然幻想未来时从来没看过他眼里的牵强,所以从那之后她就养成了习惯,喜欢死死地盯着别人的眼睛,颇有些恶狠狠的目光吓跑了不少人。她只是不想再会错意,平白再受一回伤。
两人自说自话,都急着知晓对方的近况,彼此间的问题倒像是在问另外的人。
其实,林思安已经很久都没有再想起陆之然了。生活中没有他的蛛丝马迹,即便他是一切的罪魁祸首又如何?爱和恨,都找不到施与的对象,谁还有力气再唱独角戏?一杯茶泡得太久,就是西湖龙井也少不了被冲进厕所的下场。林思安向来都是一个寡情的人,从小到大没参加过一次同学聚会,毕业后连电话都不留一个,活像个处不熟的白眼狼。她这辈子所有的痴狂全都一股脑儿地砸在了陆之然身上,时间一长就成了执念,接着就是魔障,最后,心字成灰。
季佳安忙道:“前几天,我缠着之然去游泳,可能被凉水激到了。思安姐你也知道,他身体一直不太好,还爱逞强。”
“思安,如果你想走出某种恐惧,首先你得去面对他。我陪你,好吗?”
林思安知道自己问得多余,未免尴尬,只好点点头。
林思安的身体反射性地一僵,声音有些含糊,“见他做什么?”
陆之然一直静静地看着她,不语不动。
月色正好,浅白的光晕成一帘透明的纱,呼吸间似乎都有种凉凉的味道。顾嘉臣揽着怀里的人,轻声说:“你真的够成熟了吗?那我们把陆之然约出来见个面好不好?”
林思安和他对视几秒,有些扛不住,勉强一笑。
“还说我呢,你比我还幼稚。”
陆之然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忽然问:“他是你男朋友吧?”
“我就不说没关系,让你永远记着。”
正闲着喝茶看戏的顾少忽然被点名,还有些不明所以。
林思安只好无奈地补上一句,“顾大少,我代表我们全家好好谢谢你。”
林思安好心地重复一遍,“人家问你是不是我的男朋友。”
顾嘉臣想了想,“那肯定还是我亏了,买一就会撒娇的小屁孩回家干什么?”
顾少皱起眉头,“这得看你啊,是吧?”
林思安笑眯了眼,“那就行,我还真怕我爸为表谢意把我卖给你,那我这回可就真是明码标价了。”
林思安给他满上茶,慢条斯理地说:“你还是喝水吧。”
“大家高兴就好,何必跟快乐计较得失呢?”
答案自是不言而喻。
“可这礼真的很贵重……”
季佳安好像忽然放松下来,“思安姐,你男朋友真帅,看着还有点儿眼熟。”
顾少又把她搂紧了些,轻声说:“我送那块玉佩给林伯父,是想让你们大家都开心,你不用有什么负担。”
这厮隔三差五地就在杂志上露一次脸,E T看他都眼熟。
“谁跟你撒娇了。”
林思安不领情,直白地说:“我这同事没别的优点,就靠着一张脸招摇撞骗呢,妹妹你可千万别上当,他要是敢跟你不规矩你就骂他,狠狠地骂。”
顾嘉臣狭长的眼里全是温柔,笑容也添了三分暖意,“怎么跟个小孩儿似的,想表达谢意的时候就撒撒娇。”
顾嘉臣也很淡定,“同事,当着我的面就这么诬蔑我,不太好吧?”
林思安心如鹿撞,闭上眼凑过去,在他唇上印了一吻,只一下便退开,干净得如同四月初融的河水。
季佳安彻底被这两人的相处模式弄得傻了眼,向陆之然看去,发现他正发着呆,眼里空洞得让人胸口酸疼。
顾嘉臣微低下头,气息扑在她脸上,清新温润。仿佛蝴蝶掠过的翅膀,婆娑,暧昧。
好在此时菜端了上来。
她又歪头靠在他肩上,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也就是肩膀枕着还舒服点儿。”
季佳安平日在家也是被宠坏了的,小户人家也没那么多规矩,第一个拿起筷子就向盘子伸过去,尝了一口才发现其他人正看着自己。
林思安捏着他的耳朵看了看,笑道:“哎,你的脸呢?你的脸去哪儿了?出门怎么不带着?还宝呢,真不害臊。”
顾嘉臣笑了起来,也跟着拿起筷子,“没关系,吃吧。”
“你是垃圾再生厂,我只有在你手里才能变废为宝。”
季佳安窘迫得满脸通红,尤其是想到在林思安面前丢脸。她知道自己有很多地方都比不上这位真正的大小姐,所以想起来总是忍不住妒意横生。
“合着我就是一收破烂儿的啊?”
她转身给陆之然夹了菜,亲亲密密地笑,“之然,我记得你最爱吃这个了,还老让我学着做呢。”
顾嘉臣故意羞涩地说:“这个,人家看不上我呗。”
陆之然扶了扶盘子,淡漠地应了句,“谢谢。”
“那我怎么没见顾少整日跟在那些小姑娘屁股后头乱转啊,老缠着我干什么?”
顾嘉臣挑了挑眉。
“说实话也有错吗?你和人家那些十八岁的小姑娘能比吗?”
林思安扒拉着碗里的木耳,一旁的顾少又开始没话找话,“当医生还挑食?”
林思安恶狠狠地推他一下,“哎,你这人一向这么讨厌吗?”
林思安随意挑了片竹笋夹到他碗里,那边立刻就老实了。
顾少一本正经地说:“有一点儿。”
“你们现在还在那间酒吧唱歌吗?”
林思安撑起下巴眨眨眼,“我很老吗?”
季佳安笑道:“工作这么忙,哪还有时间老去啊,偶尔去找楚哥聊聊天罢了。平时闲下来的时候,我和之然就喜欢窝在家里看电影,不大爱出门。”
顾嘉臣也笑,解下外套披在她身上,“女孩子当然要学会时刻保护自己,年纪大了,更应该明白凡事不可肆意而为。”
这倒是真的,陆之然宅起来就像孵蛋的鸡,打着骂着都不出窝。
林思安笑开,一把把他拉坐下来,“顾少,温柔可不是迂腐,你怎么跟个老头子似的?”
“楚哥还好吗?”
“起来吧,地上凉。”
“好着呢!半年前刚结婚,如今儿子都出生了。”
挽起裙子坐在台阶上,林思安向他招招手,却见顾少轻皱着眉头,“喂,你不是觉得和我席地而坐有失身份吧?”
林思安茫然地眨眨眼,娶媳妇还搭一小的?
“顾生不觉得月下相会更有气氛?”
“哦,他们结婚的时候,楚嫂都已经怀孕小半年了,是奉子成婚。”
“哎?不是要去小姐闺房?”
“那楚哥可赚了,媳妇儿子一步到位,后半辈子的生活有着落了。”
可想而知,林思安也不会那么老实,离开母亲的视线就把他牵到了小花园。
“呵呵,可不呢,人逢喜事精神爽,他现在胖死了,那啤酒肚一天比一天大。对了,他们结婚的时候,楚哥还想请你来着,思安姐怎么没来啊?”
众目睽睽之下,林思安只好保持着一张笑脸。这可真是了不得,有了宝玉做前锋,登堂入室已然合法化。
那时候你思安姐正对你家之然避之如蛇蝎呢。
自然又是一通宾主尽欢的客套,末了还是林母说:“让他们两个孩子去玩儿吧,思安,带嘉臣去你屋里坐坐。”
女人在餐桌上永远都不会没话聊,即使恨不得对方出门就被车撞死,这一秒还是能姐姐妹妹地装手帕交。
林父重重地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孩子,你用不着骗我,当年思安的爷爷开出那么丰厚的条件去和那家人交涉,还是没有把这块玉佩买回来,我知道,你肯定费了不少周折。今年这个生日,你不仅治好了我的一块心病,也圆了思安爷爷的一个梦想。伯父嘴拙,也不知怎么表达谢意,这杯酒,算我敬你。”
这一点本来林思安以为自己一辈子也学不会,如今对着季佳安才明白,原来是因为之前还没遇到像她这般讨厌到骨子里的人。
顾嘉臣仍是一脸外交官般的笑,“这玉佩的持有者是我生意上的一个朋友,我们合作过很多次,交情不错,他听说了您家的事,觉得也应该物归原主,便低价转给了我。”
虚伪其实是女人的本性。
林思安毛骨悚然,这不是要把我当成谢礼送给他吧?
两个男人在一旁听着看着,陆之然依旧眉目冷淡,顾嘉臣倒多了几分兴味。
林母此刻也激动万分,“嘉臣,送这么大的礼,可让我们怎么感谢你。”一边说着,眼睛一边不住地瞥向林思安。
原来林思安不是不会装孙子,瞧着装得还不错。
林思安对那玉没多大感情,小时候就只当个故事听,如今看到父亲这般模样,顾嘉臣俨然已成林家的大恩人,自然也没敢再贫嘴问问那宝贝到底是真是假。
“思安姐,你这头发是在哪儿做的啊?这花儿可真漂亮。”
林父几乎热泪盈眶,隔着绸绢小心翼翼地摩挲着,“回家了,终于回家了。”
“呵呵,瞎转时碰到的一家店,一会儿我把地址写给你,你也去试试。”
相熟的人都知道,林家有一块世代相传的玉,真正是传家宝一样的地位,到了林思安曾祖父那一代,正赶上国内百废待兴,万般萧条,林家一穷二白,日子几乎过不下去了,无奈之下把玉卖给了一个外国人。好在祖父重振家业,林家东山再起,本想再把那玉佩买回来,可这时已经过去了几十年,一直在海外漂泊的宝贝早已成了别人的私家收藏,怎肯轻易出手。
“好啊好啊,我原来总是怕烫了头发会显老,之然也不太喜欢,可我觉得思安姐这样很漂亮啊。”
林思安不明所以,凑过去看了看,躺在那绸绢里的是一块色泽莹润的玉,流彩辉映,左下方隐隐有一道红痕,添了三分妩媚。
“呵呵,你直发就很好看,显得很清纯。”
打开那盒子一看,两人的笑却都定在脸上,周围的人也纷纷呆住了。
季佳安羞涩地笑了笑,“来,思安姐,别光顾着说话,吃鸭掌。”
林母也笑起来,“好孩子,你们有心就好,送什么我们都高兴。”
陆之然淡淡开口,“她不吃芥末的。”
林思安闹了个大红脸,想挣开顾嘉臣,谁想他那爪子却像钳子一样死死地揽在她的腰上。
气氛有一瞬的僵硬。季佳安的筷子还举在半空中,讪讪地收了回来。
林父笑着接过那盒子,还没来得及说话,几个相熟的叔叔伯伯便先笑了起来,“老林哪,这准女婿送的礼物可得好好收着啊。”
林思安下意识地看向他,却发现陆之然早已移开了目光。
“伯父,今天是您的大寿,我和思安也没准备什么厚礼,不过聊表寸心,博您一笑而已。”
他们以前总喜欢找家小餐馆坐下来,点对方不爱吃的东西,陆之然点芥末鸭掌,林思安点鸭血豆腐,然后就开始玩各种幼稚的小游戏,输的人要惩罚自己的舌头,结果每次那盘芥末鸭掌都是在林思安的胡搅蛮缠下进了陆之然的肚子。
林思安一副不屑的模样,转身欲走,被他牵住胳膊,一路拉到林父面前。
无聊至极,他们却乐此不疲。
顾少神秘兮兮地一笑,“那当然。讨好他可比讨好你重要多了。”
季佳安不自然地笑了两声,“哦,对啊,思安姐不吃芥末的,我怎么给忘了?”
“这屋里还有比我更需要你讨好的人?”
正说着,她忽然干呕起来,手挡住嘴,含糊地说:“对不起,我去趟卫生间。”
顾嘉臣轻轻拍开她的手,“不是给你的,别瞎碰。”
陆之然也站起身,担心的目光一直跟着她。
林思安一向对这种精致的东西没有抵抗力,“什么啊,这是?”
林思安看得差点又要冷笑,好歹忍住,“小安身体好像不太舒服,我去看看她。”
那是一个暗红色的匣子,绣着明黄的宫花纹路,看起来贵气逼人,漂亮得紧。
顾嘉臣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季佳安的小伎俩,暗道好个心机深沉的小丫头。
顾少示意她看自己手里的东西,“我来晚了是因为在等这个。”
再看对面的陆之然,多么年轻,多么青涩,眼里就写着单纯二字,总是为爱情心神不宁,却从不知道心爱的人正在或即将承受些什么。
顾嘉臣来得颇晚,以为他是被工作绊住了脚,林思安也没多问,“迟到了可是要自罚三杯的。”
顾嘉臣靠在椅背上,漫不经心的眼神和笑容,气势却无懈可击,“我发现你看着我和思安在一起时的目光很复杂,有嫉妒、有安心,还有几分绝望。你真是因为另有所爱才离开思安的吗?
林思安笑了笑,“他很好。”
陆之然的眼中闪过一道锐利的光,“那和你有什么关系。”
“妈妈当初确实把你逼得太紧了,可到了我这个年纪,还有什么比让女儿有个安稳的归宿更重要呢?思安,你告诉我,现在和嘉臣在一起快乐吗?”
“可是和林思安有关系。”
林思安拉住母亲的手,低声说:“妈,无论您做什么我都不会怪您。”
陆之然抿紧了唇,倔犟且悲凉,“我们为什么分开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永远也不会在一起。”
林母为她掠了掠头发,看着眼前亭亭玉立的女儿,好像昨天她还跟在自己身后咿呀学语,如今都已经比自己高出这么多,“你知道妈妈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你幸福,倘若我费了半天的心神,女儿还在心里怨我恨我,那我可真是太失败了。”
顾少听得心花怒放,“这话真是深得我心啊。我要是真想知道,你的一切对我来说都不是秘密,可你说得很对,感情这种事,没有人会傻得去追究原因的,结果才最重要。”
林思安当然知道这些年自己是真的伤了母亲的心,无论如何不敢再雪上加霜,“妈,是我错了。那些事您别放在心上,以后我什么都听您的。”
陆之然极慢地眨了下眼,眸子里的雾气更深了些。
林母轻叹一声,“你也大了,不愿让妈妈管得太多,我也就不再多嘴了,有些事情你自己掂量清楚就好。”
到底还是一个孩子。铁石心肠如顾少也不忍再往人家伤口上撒盐。
林思安也奇怪地张望了两眼,“应该快了吧。”
“你和季佳安发生过关系吗?”
“嘉臣怎么还不来?你顾伯伯都到了。”
陆之然像被冒犯了一样,“顾先生,请你说话慎重一些。”
少不了又向客人介绍自己的宝贝女儿,林思安只得对那张叔叔李伯伯赵阿姨礼貌微笑,一圈绕下来,脸都僵了许多。
顾嘉臣点点头,“我猜你们也没有。你知道你们像什么吗?两个不称职的演员,一个牵强,一个敷衍,活生生一出失败的家家酒,只有思安是关心则乱,看不出来,我一个外人从头到尾看下来,至少能挑出十个你不爱季佳安的证据。”
好在林母颇好此道,半个月前就开始设计张罗,倒把这家宴办得有声有色。
陆之然闭口不答,跟这人讲话怎么讲都是输。
林父本是极低调的人,不愿如此大肆铺张,奈何客人来了不能光是喝茶聊天,总归要款待一番。
“其实这样也好,演员傻,观众更傻,到头来能达到让她死心的目的就行。我好不容易才把林思安这傻孩子从南墙下拽回来,怎么可能让她再回去死磕。”
林父大寿那天在家里举办了一个小宴会,同僚及好友纷纷到场,还有一些被救治康复的病患也趁此前来感谢救命之恩。
陆之然复又抬起眼,死死地盯住顾嘉臣,“让她幸福。”
第十一章
一句话,轻,却仿佛掷地有声。
爱情就像加减法,多一分,少一分,都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