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这阁楼虽然又小又矮，家具设施也很简陋，还有个花洒会“咬人”，但收拾得很干净，那个杨晓陌看上去又傻又善良，让他生出莫名的安全感。
现在看来，这个临时决定相当英明。不敢去银行，不能住酒店，连去商场买点换洗衣物都会被人认出，这种全民“追杀”，他真的受够了。
楼下电视机里的球赛声，依然清晰地传来，伴随着观众的惊呼和跺脚，丰满着沈家场的夜色。
但跟着杨晓陌回家，却是临时起意。
“我只是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
刚刚他从商场里跑出来，一眼就望见“甜甜蛋糕坊”电动车停在路边。那时他正被追得走投无路，一眼望见这粉。嫩的颜色、这扎眼的logo，简直是上帝送来的“诺亚方舟”。
他喃喃地，重复着自己曾说过的话。和杨晓陌意外相遇以来，他一直在努力隐藏自己，唯有这句，是他难得的坦荡。
艾伦推开门走到平台上，望见路灯下杨晓陌的身影越走越远，眼中的锐利渐渐缓和下来。
杨晓陌买完东西回家，一路夜色相伴，内心也是相当翻腾。走到路灯下，她望了望楼顶，暗暗叹了口气。
杨晓陌一走，小小的屋子顿时变得空荡荡的。
明知道对骄奢淫逸的“黑社会”不能太纵容，可她还是把附近几家超市都跑遍了。
捏着钱走在夜风里的杨晓陌特别感慨，有钱怎么样，买不来自由啊，他能这样坦然地走在路灯下吗？不能！
购物袋里有三条毛巾，是她所知道的最贵的品牌。
只买贵的，不买对的，说的就是这种形式主义装逼犯吧。
三条，也没满一百块。
“粗糙……”艾伦低声嘟囔，又抽了两张出来，塞到杨晓陌手里，“买最贵的，听到没？”
这就是杨晓陌，不够强势、也不懂拒绝。
“三条毛巾能要几个钱啊，一百还不够啊？”
吴老师早就说过她，她属于音乐，属于钢琴，人际关系不是她的优势。所以她会没头没脑把一个陌生的“黑社会”带回家，还会尽心尽力给他买毛巾。
“多带点，别不够。”
她和艾伦之间的巨大落差不仅仅在身高，更在气势。
“呸！”杨晓陌知道他又在说反话，红着脸抽了一张就要走。
经过一番深入剖析，她有点担心自己往后的处境，更懊悔今天头一仗就输了。
艾伦抬眼望她，神情不太客气：“每一张都沾着血腥，你看一眼都会折寿。”
“杨晓陌，坚强起来。”她握了握拳，“蚂蚁都能撼动大象，区区一个艾伦，有什么可怕！”
看艾伦的反应淡淡的，完全没把这一万块当回事，杨晓陌倒有点担心了，小心翼翼地问：“你这……不是黑钱吧？”
这番自我打气果然有用，走上楼梯时，杨晓陌觉得自己身高两米八。
“你先收着，回头买东西用得着。”
如果杨晓陌是两米八，艾伦就有三米二。
杨晓陌目瞪口呆：“有钱也不是这么砸的，三条毛巾而已，至于不？”
看到毛巾的第一眼，他的眉头就皱了起来：“简陋。花色也难看。”
看样子又是一万。
杨晓陌忽略他脸上的嫌弃，重重地强调：“已经是最贵的了！”
谁知，“啪”，又是一沓钱扔在了桌上。
艾伦打开包装，捏着毛巾角，语气十分勉为其难：“这手感……突然觉得花色也能忍了。”
手一摊，杨晓陌表情坚定。对黑社会必须现金交易，童叟无欺。
抬头就望见杨晓陌倒竖的柳眉，艾伦闭嘴。
算了，不跟这种装逼黑社会计较，杨晓陌恨恨地道：“三条是吧，我现在就去楼下超市买。钱呢？”
“你看看我的眼神，手感是不是也能忍了？”
艾伦皱眉：“你生活这么粗糙，还不允许别人精致了？”
哇，杨晓陌眼神超凶的，好像保护胡萝卜的小白兔啊！
“三条！你生活也太奢侈了吧。”杨晓陌怒道。
想到花洒也会“咬人”，小白兔逼急了也难说。自己又是初来乍到，还得指望她跑腿，艾伦虽然三米二，但也懂得适当弯腰，立刻丢了毛巾：“今天先对付一天吧，明天你去商场重买。”
“我需要三条新毛巾……”
瞧这宽宏大量的模样，搞得跟大赦天下似的。明明是他太麻烦，怎么反而要杨晓陌感恩戴德？
杨晓陌一愣：“什么职责？”
气势不能输，气势不能输！杨晓陌暗暗默念，深吸一口气，表情严肃：“贫民窟都住了，生活还这么奢侈，良心不痛吗？”
艾伦却没有感恩戴德：“别忘了你的职责。”
没想到艾伦极快接上：“都沦落到住贫民窟了，还不让我对自己好点，你良心不痛吗？”
杨晓陌以为自己终于凭气势压了他一头，有些得意：“鉴于今天你出了房租，表现好，可以先用卫生间，现在赶紧去洗澡，动作麻利点。”
沦落！这叫什么魔鬼用词？
艾伦显得很好脾气：“这些细节都随便啦，你说怎样就怎样。”
杨晓陌一怒，脸涨得通红：“还很委屈啊？谁逼你住这儿了，你可以走嘛。”
“节约光荣，浪费可耻，这是生活态度。”
“我走了，你住大街上去？”艾伦走到沙发边，抬头望着天花板，说得不紧不慢，“有些人真是忘恩负义啊，也不想想房租谁出的……”
“可电费不是我出大头吗？”
搭建的阁楼屋顶有坡度，边沿处本就比正常楼层矮，艾伦又长得高，一仰头，天花板几乎就在眼前，这跟天花板对话的场面着实有点搞笑。
“因为峰谷电，九点过后电费便宜。”
但杨晓陌被噎住，笑不出来。
前面艾伦都没吭声，听到这儿，他不解了：“为什么九点过后才能用？”
谁让艾伦的话直击要害呢？房租面前，杨晓陌瞬间回到一米六：“明天我连班，早九点到晚九点，没空去商场。”
“……你不出门，水电费你七我三；冰箱一人一半我左你右；洗澡请在我下班前搞定，不要跟我抢卫生间；上厕所请锁门；早上卫生间归我，等我上班之后你才允许使用卫生间；阳台衣架一人一半，洗衣机晚上九点过后才允许用……”
“哇，你们老板真狠。那我再忍受一天。”
杨晓陌气结，想想都觉得自己亏大了，从艾伦手里一把抢过身份证：“算了，以后跟你井水不犯河水，跟一个黑户合租，得好好讲讲规矩……”
“最近忙，多忍几天。”
“你……”
“忍不了，不能再多，而且你忙也可以抽空啊。”
“黑社会自然就是黑户，哪有身份证。”
“你比我们老板更狠！”杨晓陌白他一眼，伸手摸了摸毛巾，无名火又升腾上来：“这么好的毛巾，我平常都舍不得买，你还看不上。再说了，黑社会不是应该都皮糙肉厚嘛，毛巾都扛不住，还怎么出去打打杀杀？怪不得你见到女生都要跑，一个字：怂！”
就知道他吐不出象牙，杨晓陌懒得计较，手一摊：“时尚的黑社会，轮到你了。”
怂？艾伦可就不服了。
艾伦过来，拿起杨晓陌的身份证看了看：“呵，以为你现在已经很土了，没想到以前更土。”
横杨晓陌一眼，艾伦一抬腿，右腿已架上沙发。
杨晓陌从包里拿出身份证，往桌上一拍：“我叫杨晓陌，这是我身份证。你的呢，咱们相互检查一下。”
“哎呀，脏！拿下去……”杨晓陌正要跺脚阻止，一眼望见艾伦的小腿，傻了眼。
对哦，以后就是室友了，总不能连对方的真实身份都不知道吧。
只见艾伦将裤腿撸到膝盖处，露出一截修长健壮的小腿。
艾伦走进卫生间，照镜子检查处理后的伤口：“谢谢啊。对了，你叫什么？”
可那小腿上满是伤痕，大大小小，深深浅浅，大部分伤痕看起来都已陈旧，与他年轻的长相一点儿都不搭。
又上当了，杨晓陌讷讷的：“我老实人，不及你们黑社会诡计多端。”
这绝不是“怂人”的腿。
艾伦直起身子，瞥她一眼：“说什么你都信。”
“这是……”杨晓陌震惊着，说不下去了。
“呃……”杨晓陌不由看向他的腿，“看你健步如飞的，不像啊？”
“你觉得我是扛不住毛巾吗？”艾伦语气并不挑衅，更像自嘲。
一张嘴就是“断腿”，这“黑社会”也太吓人了。
杨晓陌抬头望向艾伦，他的眼睛平静得像一汪湖水，好像这些伤痕既非他的隐痛、亦非他的勋章，而是他身体与身俱来的一部分。